王欣淳确实已回家,但刚又从家里出来了。把门在背后疯狂摔上,她死命乱按电梯。
王欣淳的妈,市儿童医院眼科元主任把门打开:“你还不给我回来!?”
电梯轰得关上。
王欣淳直奔地库,开出自己的白色现代SUV,看见倒后镜里元主任一身睡衣披头散发靸着拖鞋追上来。她又给了一脚油。
就在五个小时前,王欣淳完全没想到会这样。回到家,她抱着必胜的心态把头发高高扎起,正大光明地露出伤脸等。
果不其然,片刻后元主任左手一大兜西红柿黄瓜鸡蛋里脊肉、右手一捆芹菜大葱并挎皮包,又匀出几根手指掏出钥匙进了门。她本人是风风火火和机智镇定的统一体,这天下午一直在忙省上一个厅级领导的孙子。
“妈!”王欣淳昂昂脸。
元主任愣了一瞬,换拖鞋走过来:“你怎么又回来了?——脸怎么了?!”
“徐立栋打的!”王欣淳大声控诉,气沉丹田:“我要离婚!”
元主任倒吸口气,稳一稳。
“什么时候受的伤?昨下午不还好好的?”说话间洗手间门开门合,一只热毛巾已敷在王欣淳脸上:“到底怎么回事?上个月才办的婚礼,就你们年轻人说的‘蜜月’还没过完,就闹成这样?”元主任嗓音有些劈叉,心渐渐突突乱跳。
“我跟他本来就不合适,现在还家暴!反正我要离婚!”王欣淳自从下定决心后就浑身是劲。
现在年轻人离婚的也多,但落到自己女儿头上,还是刚结婚一个月就离,事事没落过人后的元主任感到天已经塌了四分之一。她只会追问:“到底咋回事?”
王欣淳只会指着自己的脸:“他把我打了。我要离婚。”
元主任站起来到卧室换家居服。
换好出来,元主任犹豫迟疑带了一丝颤抖低声问:“……他是不是嫌你不是处女?”
“妈!!!”王欣淳大喊一声。她现在倒还是处女呢,只不过这话说出来就长了,似乎容易混淆矛盾,她就憋住了。
“不管怎么说,哪有刚结婚一个月就离婚的,啊?”元主任拼命压低声音,好像门外有人偷听似的,嗓子又劈叉了。她问了自己两遍,忽然又睁大眼问王欣淳:“你把人家小徐怎么了?他为什么和你动手?”
这一刻,王欣淳遇见了今晚第一个“想不到”。想不到挨打回家,亲妈倒问她错在哪。
“我把他怎么了他也不能动手吧。”愣半天后,王欣淳说。
元主任沉默一会说:“我给你爸打电话,叫他马上回家。让他拿主意……男的到底镇定。”
这让王欣淳碰着第二个“想不到”。因为二十三年来她第一次听见元主任说自己没主意,而且还要靠“镇定的男的”拿主意。家里的主意不一向被她拿完了吗?
元主任还继续自语:“我当时就说你还小,刚毕业,还屁都不懂。你爸偏急着让你结婚。”说着满脸灰败。
“我怎么屁都不懂?”王欣淳气得问。
这时门响,王局长自己回来了,还有司机小陈。小陈把一箱东西放在客厅,元主任马上站起来笑脸相送,小陈就点头虫一样走了。
王局长,即十年前的王区长,因为他自己说的“不会求人”,十年才升到市文化局局长。作为国家晚婚晚育的响应者,他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仕途到顶。
王局长听了元主任的解说和王欣淳的控诉,穿着皮鞋在客厅踩了一圈,又踩一圈。元主任张张嘴没发飙,而是轻轻说:“要不,我上徐家问问?”
“你不要去。”王局长严肃地启口,“这个情况,你去就像兴师问罪。”
王局长到王欣淳对面坐下。他下午刚开过会,语气一时变不过来,仍像讲话:“如果这事发生在一个月前,婚没结,那二话不说,婚事就算了。但现在情况不同,你已经结婚。我现在就讲三点。”
从小只要王局长说“讲三点”,王欣淳头就发蒙,只得听着:
“第一,你们俩是自由恋爱结婚,不是包办婚姻。”
“我和他算自由恋爱?我……”王欣淳急忙分辨。
“你听我说完。”王局长大手一挥,“小徐的脾性你应该清楚,我也比较清楚。他是一时昏头,还是变态家暴狂,你应该有所判断。
“第二,你们的婚姻可以说门当户对。当然,你公公没有我级别高,只是个科级。但那是因为国税系统垂管,职数低,实际上老徐管得人也不少。所以不存在谁高攀谁低就。我这人也谦虚,不会看不起谁。综上,有感情基础、有社会基础,你们的婚姻没有理由出问题。”
期间王欣淳几次张嘴又闭上,这回终于说出来:“但现在已经出问题了。”说完扬扬脸。
王局长眼袋一跳,沉声道:“那你就说说小徐到底如何、因何打你的。”
王欣淳一紧张就说了实话:“我看他像要打我,我就躲,脚后面有个盆,一跤磕在浴缸沿子上……”
一语未了,王局长元主任的神情都是一松。
王欣淳急忙挥舞双手申辩:“不是‘像’,是‘是’,他当时真的要打我!”
“你行了!”元主任说,“我还不知道你!”放下半颗心。
“我料小徐也没有这个胆!他把我放在哪里?”王局长也放下心。
王欣淳急得大叫:“你们不能因为不希望我离婚,就枉顾事实!他真的要打我!”
二老互相看看,都没说话。因为不希望女儿离婚,也不希望女儿挨打。那最好就算小徐没有打。
王欣淳见状气得声音又高了八度,头脑都有些乱:“我告诉你们,我就要离婚!那小徐连水都不会烧,问我冒多少泡算开!套被罩都找不到四个角——”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点!”王局长强势打断,“小徐不会烧水,你就会煮饭?你作为女人,作为妻子,做到了什么?你给他做饭、洗衣、关爱照顾了吗?再说,”
王局长气势低下去:“你现在离婚怎么办?这社会毕竟还是男权社会,以男性为主导。男人离婚不怕,女人离婚再找有多难?”
王欣淳就此遭遇第三个想不到。
“爸,你从小告诉我邓颖超说女人要‘五自’:自尊、自爱、自重、自立、自强。现在你又说我们是男权社会,让我伺候老公?”王欣淳委屈。
“那你自立自强了没有?!”王局长陡然大吼一声,像被戳到肺:“应届毕业生招公务员你为什么没考上?!”
这就说到另一件事去。王欣淳吓得一缩,心虚不敢则声。
换元主任挨近她:“淳淳,你不能太任性、太强势了。女孩儿还是要温柔懂事。你看你爸的副手顾局,在外面多厉害,回家还不是给婆婆孩子做饭?我就是太惯着你,这是我的错。”
王欣淳惊诧看亲妈,一向自信、雷厉风行的元主任忽然变成个讲婆婆经的居委会大妈。她又一次想不到,不敢置信。
“一个女人是一个家的灵魂。”元主任继续温柔地说,好像在传教:“男人都是孩子,女人要更早、更快成熟。”
王欣淳打个激灵:“不是,妈,为什么呢?”她摇摇头,把男男女女的枝枝叉叉先扫出去,“主要我和小徐在一起从来就别扭,我从来都不爱他啊。”
这句话说完,王欣淳被自己醍醐灌顶。婚姻还是需要爱情的,谁说不需要啊?事实证明没有爱情不行啊!
“你谁不爱!”王局长又大吼,声震天花板,吓得王欣淳又一激灵。
元主任忙给丈夫使眼色:“楼上住着人呢。”
王局长顺顺气:“从小满脑子爱不爱,我都不想和你说话!生活是什么?是现实!不是《红楼梦》,一个阆苑仙葩一个美玉无瑕——其实都是寄生虫!婚姻是什么?还是现实!酒肉的朋友米面的夫妻,婚姻目的在联合,政治联合经济联合,好在相对高的平台上生活!”
王局长虽上到经典名著下到通俗俚语都使将出来,无奈王欣淳油盐不进:“我就要离婚。因为我不爱他。”
“你早干嘛去了?!”
王局长这一声,终于让隔壁的阳台窗子哗得拉开了。元主任立刻透视墙壁,看见邻居刘淑琴正贴着窗纱听。
不待她阻拦,王局长又骂:“你就是个猪脑子!”
王欣淳气哭:“我早干嘛去了?我结婚前一天不还说不结了吗?谁听我的?”
元主任劝劝这个劝劝那个,压下葫芦起来瓢,只得呼啸一嗓:“都给我闭嘴!”
屋里一下静了,只剩下王欣淳每隔五秒一声的抽噎。
寂静良久之后,王欣淳再次幽幽启口:“反正我要离婚。”
刚平静的水面又炸了锅。王局长起立举手,被元主任一把给推了回去,王欣淳钻空就往门外跑。元主任忙去追,听见王局长在背后骂:“狗日的,叫她走!心掏出来给吃还嫌苦。没良心的祸水……”
女儿的车绝尘而去,元主任抱着胳膊慢慢往回走。她想,有日子没听见丈夫骂人了。当年王欣淳的外公成分高,地主家的崽子,老牌大学生,文革时很吃苦。当她把下乡认识的王局长(当时还只是公社王会计)带到父亲面前,落实政策后在医科大学教书的父亲对王局长说:“你可要想好!如果再来一次文革,你的孩子也成黑五类!”
把俩人都逗笑了。
当年元主任因家庭成分不好只能上大专,但婚后她边工作边生孩边自考,两年通过医科大学文凭,马上又读研究生,一路变成元主任。王局长考上大学被分配在区组织部,没日没夜为党国效力,也变成了王局长。
但王局长到底还是农民家的孩子。王欣淳小时候的夏天,半夜王局长在灯下给领导写材料。边写,边一手伸进二道筋背心,搓出一些大泥丸种向地面。
身上不干净和嘴里不干净,都在漫长的婚姻中被元主任逐渐教化。今晚却又冒出来。
婚姻哪有十全十美的呢?几十年的磕磕绊绊,凑合着就过来了。结婚时,她对王局长的了解还不是只限于“有文化”和“老实”。什么情啊爱啊,都不是现实生活里的东西……王欣淳才二十三岁,哪懂得这个道理。
元主任慢慢想着,一只穿着橘色毛衣的小泰迪跑过来,后面跟着一双穿荧光粉运动鞋的脚。
“这么晚出来散步呀?”是刘淑琴,整个人笑迷迷。
元主任回以微笑:“你不也是?还遛狗?地库空气可不好。”
“欢欢要出来呀。”刘淑琴指狗,继续笑迷迷地上下打量元主任。
元主任笑点头走掉,感觉背后刘淑琴的目光在说:“出事儿了吧?我都知道。”
元主任和刘淑琴,互相知道得就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