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来时,我发现身边的床榻空空如也,段杞年已经起床,正在外面指挥仙兵仙将们齐整队伍。
急急忙忙地洗漱完毕,我低着头往舞女那边的马车走去。温雅见了我,神色十分慌张:“碧痕,你没事吧?”
我强笑一声:“没事,怎么了?”
“乐姑娘的人昨晚冲进马车,将你的包裹翻了一遍,”温雅抓着我的手还是冰凉冰凉的,“幸亏你昨晚未归,不然……”
我眉心一动,疾步进了马车,果然看见自己的包裹已被人翻过了。换洗衣服都还在,只是那把剔龙刀肯定是被人看到了。因为我粗心大意,所以经常把剔龙刀变成正常大小放在包袱里。乐菱曾和我们同住过一段时间,看到剔龙刀,自然明白我究竟是谁。
正在这时,车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碧痕姑娘在吗?乐姑娘想请姑娘去一趟。”
温雅急了,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我按住她,摇了摇头道:“无妨的,我去一趟就回来。”她这才白着脸,低低地对我道:“万事小心。”
下了马车,果然看到一个粉衣仙女立在一旁。
我将剔龙刀藏在腰间,跟着她走向乐菱的马车。刚进去,就看见乐菱半躺在车里,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十分和气地道:“来了啊,快坐吧。”
我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坐了。只见乐菱将左右仙女都挥退了,拉着我的手,道:“阿舒,你来寻你师兄,怎么也不跟我通个口风呢?害我昨日白白担心了,还以为你师兄为了一个妖族散仙就弃大局于不顾了。”
“是阿舒莽撞了。”她既然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也就不便隐瞒。
“无妨。我知道你想帮你师兄,这次找你来也只是想和你聊一聊。”乐菱细细地观察着我的神色,“你师兄的计划,你知道多少?”
我反问:“不就是偷袭蛇魔族么?”
她一怔,掩口而笑:“我们是人界的散仙,拜蓐收大人的推荐才得以领仙兵去天池。天宫里带来的这些仙兵仙将是为了寻找北方玄珠,哪里会帮我们偷袭蛇魔族?我还以为你师兄都和你说了呢。来,我告诉你。”
她笑容十分和婉,用一双白皙的手撩开车窗帘,指着车队中间的一辆马车:“看见那个了没有?那是我们击溃蛇魔族的关键!”
那辆马车和平常的马车不同,盖着厚厚的帘子和毡布,让人看不清楚里面装了什么。我想了想,疑问道:“那辆马车里不是神鸟吗?”
传闻这次要送给蛇魔族的礼物,是一只在朱雀大人神宫中养着的神鸟。只是这么多天来,队伍一直在人间行走,神鸟一直被封在一个大马车里,我连一眼都没有看到过。
乐菱道:“是神鸟,也是我们成败的关键。你想不想看它身上的机关?”
“那是自然。”我还是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
“三更一刻来我的马车找我,记住,别让你师兄知道。”临走时,她特意嘱咐我。我点点头,回到了段杞年的马车上。
刚进马车,我便感觉有段杞年审视的目光扫了过来。“乐菱找你都说了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道:“乐菱果然识破了我的身份,但是她没说什么,只是让我来问问师兄的打算,献上去的舞女少了一人,该如何是好?”
“没别的了?”他还是有些怀疑。
我极力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没了。我觉得舞女的事倒没什么,乐菱如此行事,无非是想让你主动找她。”
段杞年斜了我一眼:“少多嘴。”
我吐吐舌头,哼着小曲,装作百无聊赖的样子看向窗外的景色。段杞年怀疑地打量了我一会儿,终究是没看出任何破绽。
我太了解段杞年了,他表面上答应了夙无翊,其实心里一直在寻一个机会将我送回灵虚山。
所以,在那之前,我一定要掌握偷袭的全部计划,这样才能稳稳当当地留在他身边。
比如,那辆马车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好不容易捱到了夜深人静,我趁段杞年睡熟,在他鼻子旁边放了十个瞌睡虫,便偷偷地溜出了马车。
我裹紧了袍子,蹑手蹑脚地从帐篷里偷跑出来。果然看到乐菱笑吟吟地站在月光下:“阿舒,你果然很守时。”
“你真的会带我看神鸟?”
“当然了。”她诡秘一笑,兀自向前方走去。
我紧跟其后,这才发现今天的营地很奇怪,一路上没看见半个仙兵。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笑道:“我早安排好了,不许任何人来打扰我们观赏。”
“乐菱,神鸟到底有什么机关?”
“你太心急了,”她看了我一眼,“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到地方我再给你讲解。”
我点点头,觉得这也算是乐菱的作风。到了那辆巨大的马车前面,乐菱放下灯笼,向马车上的铁锁举起手掌。只见她的掌心散发出一团淡黄色的荧光,渐渐聚拢成一枚钥匙的形状。接着,铁锁应声打开。
她没理我,提裙走进马车。我跟在后面掀帘进去,只见里面一团漆黑,不见了乐菱和她的那盏灯笼。
心头那缕隐忧尚未离去,黑暗中便有一只手伸来,一把将我拉了进去!我下意识地挣脱那双手,胳膊上却传来一阵剧痛。待眼睛适应马车里的黑暗之后,我才看到那是一柄锃亮的匕首。
下一个瞬间,我听到铁锁的声音,同时一阵诡异的香味直往鼻子里窜。
不好,中计了!
我屏住呼吸,一个飞身向外扑,却扑到铁栏杆上面,肋骨被撞得生疼。原来这马车里也有一个施了法术的铁笼子。
正想念起穿墙咒,只见灯笼亮起,乐菱的五官映在昏黄的灯光里,是那样诡异。她冷冷地看着我道:“阿舒,它嗅见血腥味会更兴奋的,绝不会让你痛苦很久!”
原来她划破我的胳膊是因为这个目的。
说完,她锁上笼门和车门出去了,脚步声渐渐走远。马车里重新落入一片黑暗中。
我转动僵硬的脖子,想看看铁笼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这一看不打紧,吓了我一跳。只见那黑暗中闪着两只眼睛,每一只眼睛里都有两个瞳仁!
一边在心里咒骂乐菱的口味太重,我一边默念起咒符来。可是平日里使得无比顺手的仙术,到此刻却集体失了灵。
没办法,使用仙术和妖术的前提是集中自己的意念,那迷香已经让我头晕脑胀了。
眼看那双可怕的瞳仁向我靠近,而我也已经感受到它热乎乎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却无计可施。又或者,它已经在黑暗中张开了血盆大口……
怎么办,怎么办?
“好端端的二八年华大好仙途,怎么能葬身虎腹啊……”我动弹不得,哀叹了一声。
只听黑暗中一个声音响起:“虎腹?我怎么可能是那种凡物!人家好歹是一只神兽!”
我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最后的念头就是,乐菱,你丫给我找了只神兽,还算看得起我。
我并没有死。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漆黑,身体依旧酸软无力,半边身子都火热发烫。我不自在地翻了一个身,摸到了一把羽毛。
羽毛……
我打了一个激灵,敏捷地跳开,背靠着笼子,警惕地盯着黑暗中的那双可怕的眼睛。
不料那活物突然开了口,声音尖利:“小小人参精,连上古神兽重睛鸟都认不出么?”那语气中带着鄙夷。
它若是要吃我,早就该吃了我吧?我犹豫在手指上擦亮一簇咒火,终于看清楚站在眼前的,原来是一只巨大的鸟。红色威武的冠,华丽炫目的羽毛,以及那双带有两个瞳孔的眼睛。
“你就是神鸟?”
重睛鸟举起翅膀,揉了揉眉心:“这还有什么疑问吗?我当然是神鸟神鸟!要不是看你是蓐收大人的人,你现在就已经是我的点心了!”
我迟疑:“你说我是……蓐收大人的人?”
“没错,你头上戴的这根簪子就是蓐收大人之物。”重睛鸟道,“谁要是见到戴簪人遇难而没有出手施救,谁就会被蓐收大人……胖揍!”
我想起鼻青脸肿的帝都土地神,有些无语。
“那既然如此,你可以放我走了吧?”
重睛鸟直截了当地道:“不行。”
我顿时感觉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看来眼前的大鸟终究不是善类啊。
我偷偷捏起穿墙咒,猛地向左边冲去。然而,就在我半截身子已经探出车外,背后忽然有一股力道拉住我,让我噗通一声跌回车厢。
眼前又出现一片黑暗,还有重睛鸟崩溃的叫声:“喂!我又不吃你,你逃什么逃啊!”
我跌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才喘口气,道:“你到底想怎样?”
衣领一紧,我竟然被重睛鸟给拎了起来。它歪着头看我:“这里闷坏了,许久都没人和我聊天,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人参精,我当然要多留你一会儿了。”
我呼吸困难,双手死死地扒住衣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怎么……都跟段杞年……一个德行。”
“你也认识段杞年?”重睛鸟将我放了下来。待脚一着地,我就赶紧缩进角落,咳嗽了两声,才答:“他是我师兄。”
黑暗中,重睛鸟没了声音。
我突然有些害怕。重睛鸟的反应,似乎有些不正常,它不会起意想要吃我吧?
擦亮咒火,我看见重睛鸟歪着头看我。它问:“你是段杞年的什么人?”
我犹豫了一下,道:“师妹。”
“骗人!”重睛鸟咄咄逼人起来,一步上前,“你如果是他师妹,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我……我真的是他的师妹,他,他不让我帮他……”我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它是这样喜怒无常的性格,刚才就应该用穿墙术逃走。
重睛鸟半信半疑地看着我:“那乐菱为何要杀你?她们是第一次送活物来给我吃,没想到一送就送了一个千年人参精。”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乐菱说,这辆马车里有击溃蛇魔族的关键。我想帮师兄,就来这里看看,没想到会中了圈套。”
重睛鸟默了一默,忽然问:“你看过鸟笑起来的样子么?”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道:“没有……”
“鸟笑起来很可怕,会吓死人的……”
“嗯,这个和我们刚才讨论的话题有什么关系吗?”
重睛鸟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冲着我大喊大叫起来:“笨蛋笨蛋笨蛋!你这么容易中计还想帮你师兄?笑死鸟了!”
然后它张开嘴巴哈哈笑了起来。我默默地扭过头,不可否认的,鸟笑起来真的……好可怕。
等它笑完,重睛鸟才优哉游哉地卧了下来:“乐菱没有骗你,我的确是偷袭天池的一个关键。”
我好奇地问:“师兄他是如何打算的?”
“计划是这样的——段杞年进入天池,会将我送给蛇魔族的魔王。那一天他会骑着我为魔王演示,喜欢珍奇异兽的魔王定会十分感兴趣,我会在他靠近我的那一瞬间,将魔王劫持……擒贼先擒王,这样蛇魔族没有了主心骨,就会溃败。”
原来是这样。若是按这个计划,死伤的确是最小的。
我道:“可是……堂堂魔王哪里会那么容易上当呢?”
重睛鸟道:“自然是事先打探好了魔王的兴趣啊,而且神兽属于仙界,仙界向来光明磊落,所以魔王不会想到我会劫持他。”
“我还是觉得不妥。”
“妥与不妥都和你无关啦。”重睛鸟不耐烦地道,“好啦,你该回去啦!”
我半信半疑地观察着它,但是重睛鸟闭上眼睛兀自睡了起来,一时半会也探不出什么,只好念了一个穿墙咒,走出车外。
外面晨光熹微,淡蓝色的薄雾笼罩着营地,依稀看到有士兵走动开始埋锅造饭,一股饭香飘了过来。
折腾了一整晚,我饥肠辘辘地向段杞年的帐篷走过来。刚要掀开帘子,只见眼前一晃,段杞年从里面走了出来,皱紧眉头问我:“你去哪里了?”
我一边讪笑,一边挠头,道:“我……我去旁边晨练了。”
“胡闹!”他铁青着脸呵斥,“靠近天池仙地,要小心才是,怎么能行事如此莽撞?”
许是听到了声响,乐菱从帐篷中走了过来,她看到我明显大吃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段郎,既然碧痕姑娘无恙,就算了吧。”
她面上笑得和善,那笑意却漾不到眼中去,让我的心彻底凉透了。以前我只觉得乐菱爱揶揄人并无恶意,没想到她竟然对我动了杀机。
我瞥了她一眼,别过脸不说话。
“好了,已经到了鬼森的边界了,大家好自为之吧。”段杞年指着前方,示意给我们看。
山风拂过来,吹起了他的衣袂。我怔了一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发现脚下踩着的是一块巨大岩石,岩石下是一望无际的森林。
“通过鬼森,就到了天池了?”我问。
“还要渡过幽冥鬼河,才能到达天池。”段杞年眼中流露出一丝痛苦,道,“来人,拿来一只灯笼。”
仙兵捧上一只纸灯笼,只见那灯笼的白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咒符。他挥刀落下,将手指划破,然后伸到灯笼上方。
鲜血一滴滴地落入灯笼。
乐菱缓步上前,同样用刀将手指划破,然后将滴血的手指伸到灯笼的上方。
我睁大眼睛,他们竟然以血做灯油!
“鬼森里漆黑一团,就算是修为极高的仙人也只能凭借着‘生’的意念走出去。如果谁动了任何私心杂念,便会迷路,永生不得重见天日。”
乐菱慢悠悠地道,“希望各自好自为之,别妄自动了心神。”
段杞年命人将那盏纸灯笼里的灯芯点燃,朗声道:“莫怕!这纸灯笼是有灵力的,大家跟着灯光走就可以了。”
我眯起眼睛看着近在眼前的鬼森,心里暗暗有些忧虑。
“阿舒,莫怕,牵着我的衣袍。”段杞年走过来对我说。我吃惊地抬头看他,只见他低眸看我,目光中也隐含忧虑。
我点头,伸手牵住了他的袍角。
刚进入鬼森,迎面便扑来一股凉湿之风,滑溜溜直往人脖子里钻。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四处观察了一下。鬼森里面都是两人抱的参天大树,巨大的藤蔓缠绕在树干上,上面生满了绿色的青苔,透着一股古老沧桑之感。
然而再往里面走几步,那稀落的阳光便骤然消失,只有前方晃晃悠悠的红色灯笼。
我吃惊,猛然回头,却发现已经望不见来路了。按理说,刚进入森林时还略有些阳光,不会就走了这几步就全部消失了吧?
“这是鬼森的夜咒,中了这种咒语的人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并且受到很多厉鬼的侵扰。”黑暗中响起了段杞年安慰的声音,“不碍事,有这只灯笼护航,厉鬼不敢来找我们。过一会儿,就能走出鬼森了。”
尽管知道他看不见,我还是点了点头,扯了扯他的衣角:“师兄,我信你。”
语毕,我却迟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正在不安,忽然脚下一个踩空,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我感觉落入了一个深坑。
“师兄!”我下意识地去抓他的袍角,却抓了一个空。而那盏在前方晃悠悠的红灯笼,也不见了。
我稳住心神,摸索着向前走去。这时,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湿润阴冷的声音,似是地府鬼魅:“没用的,你永远都走不出这鬼森的……”
我没理那个声音,继续向前走去。那声音又起:“你不信吗?这鬼森阴气太浓,最喜食千年日月精华养成的人参了……”
“如果我信你的话,那才真的是走不出这鬼森。”我冷冷地说,“乐菱,别闹了。”
四周瞬间静了一静。
“你怎么知道我是乐菱?”那声音摈去了湿冷,果然是乐菱的声音。我不紧不慢地道:“在进入鬼森之前,我就感觉有一个细节很不自然——为什么要用你和我师兄的血做灯油?很快我就想到答案了,因为你们同是天池散仙族人,只有你们知道如何通过这鬼森!”
“那又怎样?”
“这说明,这鬼森和幽冥鬼池,以前都是你们的属地,对吗?”
乐菱一怔,复而格格笑起来,“你果真心思缜密,这里不叫鬼森,幽冥鬼河也不叫这个晦气的名字,而叫万森……不过,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哦,我用仙族的招数来害你,你师兄不可能不察觉吧?他对此无动于衷,是不是就说明他根本就不在乎你呢?”
我叹了一口气:“乐菱,你想乱我的心神,用这种办法太蹩脚了。”
“我不用乱你心神,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样——他,为何不来救你?”
我默了一默,道:“乐菱,你是散仙族公主,师兄只是你的侍卫……你自然比他对鬼森知晓得多一点!师兄之所以没来救我,很可能是你用了连他都不知晓的秘法!”
毕竟知道乐菱对我动了杀意,我怎么敢再掉以轻心?所以从进入鬼森之始,我便小心提防着她。若我没有猜错,她对我说的话不过是为了让我心神紊乱的把戏罢了。
果然,乐菱没了声响。过了半晌,我忽觉身体变轻,似在缓缓上升。
一股奇异的感觉遍布全身,似是大梦初醒一般,那盏晃悠悠的红灯笼又在眼前出现,而且我手中仍然牵着段杞年的袍角。
只是手心里都是冷汗。
原来落入深坑不过是乐菱的一个幻术罢了。
“怎么了?这么久都不见你说话。”前方传来段杞年淡淡的声音。我将他的袍子抓得紧了些,道:“刚才做了一个梦。”
“这里黑是黑了点,但是你竟然这样都能睡着?”
我干笑一声:“是啊,刚才梦见了一条窜来窜去的小花蛇。”说完,我特意停顿了一下,果然听到乐菱在身后怒哼一声。
“好了,你也别抓我这么紧。”段杞年淡声道,轻轻将袍角从我手心里扯开。我还没来得及失落,手就已经被他牵起:“这样就好多了。”
他的手心带着一点濡湿,却很大很温暖,让我一阵心摇神晃。在这幽幽鬼森里,只有他能让我感受到一丝安心。
“师兄……”我忍不住心中的一股欣喜。
然而就在这时,黑暗中响起了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小花花,那是乐菱的幻术,你若是跟段杞年走了,才真的是万劫不复。”
我大吃一惊:“夙无翊?”
“是我,”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吞吐的热气扑在耳蜗,一阵痒。“别跟段杞年走,那盏红灯笼也是虚幻的。相信我,这不过是乐菱的一个幻术罢了。”
“阿舒,别信他!”段杞年蓦然抓紧我的手。我一个趔趄,跌进一个怀抱。“这个夙无翊是假的,是乐菱的把戏!”
乐菱在身后惊道:“段郎,我没有!”
“还说你没有……”夙无翊悠然道,“你对往昔的属下动了心,所以对属下的妹妹嫉恨无比,现在变出幻术来骗她,好让她的意念永远迷失在这片鬼森里,对吗?”
“我……我承认我是对段郎心有所属,刚才也对阿舒用了幻术,”乐菱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但是蓐收大人,我现在真的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舒,”段杞年加重了语气,“别理这些幻象了,跟我走。”
“小花花,这个牵着你手的师兄才是真正的幻象,包括现在的这个乐菱。”夙无翊继续道。
我心中疑虑重重,停顿不前。耳中传来前后的仙将的议论声,都在搅着我的神经,让我无法思考。我心一横,大声道:“夙无翊,你若是真的,就变出原形来让我摸一摸。”
他大为惊异:“我还以为你会问一些只有我们才知道的事情。”
我一笑:“十年前,你变成白虎闯入灵虚宫的时候曾受过伤。如果你是真的,就能摸到那个伤口。”
闻言,他哼了一声。
黑暗中,我感觉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我腿旁蹭着。我伸出手去,在他的耳朵上摩挲着,然后重重地一拧——
“吼!”黑暗中响起了一只老虎的痛呼。
面前这个夙无翊果然不是幻象!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伤口,我只是想诈乐菱一诈。传说使用幻术的人也会操纵人的意识,若我真的中了乐菱的幻术,难保她不会从我脑中窃取关于夙无翊的一切。
所以,我故意让他变作一只白虎,然后狠狠掐他一下。若他能感觉到痛感,便不是幻象。
可是那只老虎明显不满,“嗖”的一声,我便感觉一只毛茸茸的物体跃到我的身后。然后衣领一紧,身体腾空而起,我在空中翻转一周才落在毛茸茸的虎背上。
“阿舒!”段杞年焦急的喊声传来。
“段杞年,我带她先走一步!”白虎的吼声震**在鬼森里,激发出长久的回声。就在这一瞬间,我开始觉得不对劲——他为何要对着幻象说话?
风声从耳边擦过,身下的老虎在疾速向前方奔跑,我能够感觉到他强健有力的腿骨和肌肉。我急了:“夙无翊,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冷冷地回答:“让你和那些人在一起,我很不放心。”
“他们不是幻象吗?”
白虎顿了一顿,才道:“不是。”
我差点从虎背上掉下来:“可你刚才说他们是乐菱变出的幻象!”
“那个散仙族公主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敢蒙蔽你第二次?”他嗤笑,“我只是想试验一下,你会相信我还是相信段杞年?”
这么说,刚才的段杞年是真的?
从指甲里刷地抽出剔龙刀,我抵在白虎的脖子上,一字一句地道:“夙无翊,你敢再无聊点吗?”
“我,不喜欢你和他在一起。”它丝毫没有畏惧锋利的刀刃,“这个理由不那么无聊吧?”
我眯了眯眼睛,缓缓地将剔龙刀收起来。
让我收刀的,不是碍于他在仙界的身份,而是它无所畏惧的气度。
前方有一处亮光,随着白虎的前行,那个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最后万千道光线一起迸发,我只觉整个人瞬间融入那炫光璀璨中。
睁开眼,只见面前是一条清澄明净的碧湖,像一块美玉般落在青山的怀抱中。清亮的天光落在水面上,映出一道道粼粼波光。
“这是……”我犹豫地问,“幽冥鬼河?”
夙无翊已经重新变为人形。他站在河边伸了一个懒腰,眯了眯眼睛,道:“以前叫做天池。”
我有些无言。乐菱告诉过我,这里曾是他们仙族的领地,后来被蛇魔族占去了。
“这十五年来,蛇魔族用各种法术改造了天池,叫做幽冥鬼河,所以谁都吃不准这里会有怎样的变数。”夙无翊心情大好地拉起我的手,笑得悠闲自在,“走,去泛舟湖上?”
容不得我说不同意,他已拉我上了靠在岸边的一条小船,转眼间就飘至湖中心,**入一片白色雾岚中。
他靠在船头,一身白衣胜雪,衣襟上开了几朵红梅,灼灼如红胭。
“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将你带到这里?”他温然而笑,伸手拨动碧水,带出一串晶珠。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闲杂人等打搅我们。”他恬不知耻地说道,然后打量了一下我发怒的脸庞,“你生起气来也是挺好看的。”
“夙无翊!”
“好,我来解释。”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渍,悠悠然看着我说,“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其实都是在天池。我混入蛇魔族打探北方玄珠的下落,还通过各种方法收集了一些关于鬼森和幽冥鬼河的秘闻。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幽冥鬼河是很可爱的。”
我苦笑。他果然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上仙。
“哪里可爱?”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将手指伸进嘴里,一眨眼的功夫,那手指已经滴血。他将手指伸到河面上,让指尖血一滴滴地落入河面。
我大吃一惊,眼疾手快地将手往怀里一揣,警惕地看着他。
他涩涩一笑:“方才经过鬼森,你也大致明白了,仙族之血可以引路,幽冥鬼河也是如此。如果将鲜血滴入河水,就可以从河水中看到自己的历历往事。”
我下意识地往河水中望去。果然,如镜河面上开始出现了一幅巨大的画面,似是……一座深山。
那深山怎么看怎么熟悉,我在脑海中苦苦搜索,猛然记起——这不是师父给我看过的幻境吗?在幻境中,段杞年上山采人参,然后师父无意中给了他一条姻缘红线,从此我和他结缘……
“你大概不知道吧,你还是一棵小人参的时候,我们就相识过。”夙无翊的声音冷然响起,让我打了一个激灵。
的确,师父说过,从人参精变成凡人之后,我都不记得做妖精时的往事了。
河面上的巨幅画面开始变幻,我看到一个穿着红兜兜的女娃娃小心地拨开一丛绿草,好奇地看着血迹斑斑的白虎。她伸出指头小心地戳了戳虎皮,却被猛然抬头的白虎吓了一跳。
“这是……我?”那个小女孩的眉眼和我真的很像。
“那就是你,小花花。”不知何时,夙无翊来到我身后,轻轻地拥住我。
我忘记了挣扎,只呆呆地看着河面上的幻影。虽然那些事情于我来说都不记得了,但仔细回想,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夙无翊曾对我说过,我曾在人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我没想到,他竟然是和我在一起过。
蓦然,脑中一阵剧痛,无数古旧的画面纷至杳来。我浑身发抖,身体蜷缩在一起,却记起了无数件往事。
不错,我曾经和夙无翊是旧识。
那时候,我还是一只生于山林,长于山林的人参精。有一天,我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只白虎,它是那样威风,只要它在我身边就没有别的精怪来欺负我。
彼时,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从路边采一朵野花给白虎戴在耳朵上。白虎傲娇地扭过头……
后来有一天,无数武林中人手执刀剑从山下冲上来,企图围剿白虎。就算知道白虎能轻松应对他们,我还是急了,摇身一变变作女鬼模样,将那些人吓退。
一切归于平静的时候,白虎问我,只要杀了我,你就能成为新一任战神,你为什么不杀我,反而要帮我?
我歪着头想了一阵,格格笑起来:白虎哥哥,我才舍不得你死呢,我要你一辈子在我身边。
那段日子真的很美好。
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我的爱好变了,喜欢在夕阳西下的时候骑着白虎,手执桂枝在山林里四处游**,结果不巧被一位文人看到。过了几日,白虎告诉我,那个文人将我命名为“山鬼”,还赞我“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白虎哥哥,我美吗?我抱住它的脖子问。
它从鼻子里呼出粗重的热气,停了半晌才瓮声瓮气地回答,你比九天上的七仙女还美。
我满意地拍拍肚皮,一头扎进我的人参窝,打算睡个好觉。意识变得朦胧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问,你说的一辈子,可做得准?
一妖一虎就这样相伴于山林,将日子过得无比自在。他们都忘了,再自在的日子也有终结的一天。
那天,段杞年和司情仙君上山,采去了小人参。小人参已经满了千年修行,所以得以幻化成人,变成婴儿在仙君的怀里大哭。
等白虎衔着一只野兔回来,只看到空空如也的人参窝。它急得漫山遍野地寻找,可是再也找不到那只逗他开怀的小人参了。
“你知道吗?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找你找了好久,却万万没有想到你已经再世为人……我甚至让地龙神君为我献上一本《人参志》,以确定究竟如何才能让你恢复前世的记忆……”他将下巴搁在我的肩头,喃喃地道。
我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往脸上一抹,已经满脸是泪。
“小花花,你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吗?”他扳过我的身子,勾起手指抹去我的眼泪,“来,我慢慢告诉你……”
我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想知道更多的事,是不是将自己的血滴入河水就可以了?”
笑容凝滞在他脸上。夙无翊沉默了一下,才道:“是,可是我不希望你这样。”
“为什么?”
他道:“你命中注定有一次锥心之痛,而万事都有可能是诱发锥心之痛的因。我舍不得你冒险。”
见我无语,他低头问我:“就由我告诉你全部事情,好不好?”
我正要回答,忽听耳畔“嗖——”的一声,一道水花遽然而起,将我从回忆中惊醒。回头看去,只见有一人凌波水上,踏水而来,身形无比矫健。
夙无翊松开我,用手中折扇一下一下地打着手心,悠然望着那人:“来得倒挺快。”
说话间,那人已到跟前,飞身上船,一把将我扯了过来。我抬头看着他:“师兄。”
“阿舒,你还好吧?”段杞年口吻清淡地问我,搂着我的手却力道十足。夙无翊一怔,打开折扇哈哈一笑:“这话问得忒好笑了,我能将她怎样?”
段杞年低笑一声,道:“蓐收,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从一开始就有意无意地靠近她,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夙无翊斜溜了他一眼:“你还是先处理好你和那个公主之间的关系吧!记住,你是她师兄……所幸只是师兄。”
他说完,灿若寒星的眸子往我这边一扫,然后便缓步立于船头之上。水风拂来,将他的衣袂吹得翻卷不已,整个人看上去渺然出尘。还未等我说出话来,他整个人往后一仰,便翩然落入水中。
“夙无翊!”我失声道。趴在船帮上一看,碧溜溜的河水清澈见底,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放心吧,这天池之水还淹不死西方神兽。”
段杞年说罢,撩袍在船上坐了下来。我这才看到乐菱率领着另一队人远远地跟了过来。
“你被他带走之后,我先赶了过来,怕你出意外。”他淡声地说,眼眸中一丝情绪也没有,“但是我好像想多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低头不语。
“也许我并不是担心你的安全,而是看到你突然间信了别人,心里有些失衡罢了。”段杞年唇边弯起一个笑弧。
“师兄,我只是以为那是乐菱变出的幻象……”我急声辩解,但看到他举起的手掌,将剩下的话语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的头低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那高束的墨发上的玉冠,恍惚记起那还是我亲手为他戴上。
我突然有些恨夙无翊。以前,我是段杞年身边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师妹,现在我记起了那些无法忽视的前尘往事,我该如何和他相处?
那些红得绚丽的夕阳,那些银铃般的歌声,那些坐在白虎背上漫山遍野地逛**的悠闲日子……原来我和夙无翊的羁绊竟然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而且听他的意思,我和他相识的时间,还不止这些?
本来一颗心是完完全全属于段杞年的,现在却突然沦陷了一大块,让我不知所措。
“对不起,阿舒……”段杞年的声音有些异样。我这才惊醒,发觉有些不对劲,忙上前去扶他,他却推开我,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我怔怔地看着船底上的血迹,浑身战栗。
“师兄,你、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