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饮过一遍酒,韩立又道:「话未说尽,何娘子但说无妨。」何校尉便微微一笑,道:「韩公认为,在孙靖大都督的心里,韩公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韩立又是拈须含笑:「哦?这韩某倒不便妄自揣测。」
她道:「只怕在大都督眼里,韩公你比起镇西军,甚至那勤王之师的统帅李嶷李皇孙来,更算得上心腹之患。」
韩立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愿闻其详。」
「大都督杀伐果决,先帝、先太子、诸王及王孙,百多口人皆已受诛,与李皇孙自然已经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而大都督志向高远,既然已经做了这一步,自然是学先贤,扶幼帝登基,实权摄政。」她樱唇中吐出淡然的话语,论起天下大势来,却是娓娓道来,甚是动听。
韩立不由点头:「不错。」
「大都督既然志存天下,谋划良久,纵然镇西军此时势大,但大都督落子于先,未必没有胜算。而韩公你久据并、建二州,待大都督平定镇西诸府之后,韩公以为你下场如何?」
韩立听她如斯问,不由叹了口气:「那还用说吗?狡兔死,走狗烹,自来如此。」
「那如果韩公你是大都督,此刻镇西军锐进,而我定胜军趁机南下,并、建二州又并未处于掌控之中,大都督会如何行事?」
韩立不由笑道:「自然是想法子让我出兵,与镇西诸府恶战,不论是镇西军兵败,还是我兵败,于大都督而言,都是两全其美之事。」
她嫣然一笑,道:「韩公果然聪明人,知大都督甚深。」
韩立哈哈大笑,道:「锦囊女果然名不虚传。」转脸举杯向李嶷祝酒,叹道:「崔公子好福气啊。」李嶷听她巧舌如簧,说得韩立这老狐狸都明白过来其中的微妙之意,当下也一笑举杯。
诸人欢笑饮酒。李嶷素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角余光早瞥见有一名仆人从外间匆匆进来,走到吕成之身边,附耳细语了两句。吕成之眉头一皱,轻轻拉了拉韩立的衣角。
韩立会意,道:「崔公子且宽坐,后堂有些许小事,韩某去去就来。」李嶷笑道:「韩公请自便。」
韩立朝李嶷拱手行礼,匆匆带着吕成之离开。
原来京中孙靖遣出的使节,携带着孙靖赏赐给韩立的大量金银珍宝,珠玉彩帛,终于赶到了并州刺史府上。这
孙靖遣来的使节,倒也不是别人,乃是韩立的同乡,并州有名的大族顾家的顾九郎顾祯。顾氏一门枝繁叶茂,颇
多子弟在朝中为官,其中官做得最大的,也就是顾祯的堂兄顾价了,在孙靖谋逆之前,顾价乃是中书令,正经的丞相。宫变之后,孙靖对这位文臣之首还极为客气,盖因当初孙靖领兵征屹罗,顾价正任兵部尚书,是有名的能臣,所有粮草调度,皆从其手而出。先帝因暴躁多疑的性子,数次也命兵部挟制胁迫孙靖,而顾价为了战局,为了在外征战的大将没有后顾之忧,在天子面前恳切直言,很替孙靖争过几回公道。后来孙靖大败屹罗,先帝嘉赏,将顾衸升任了中书令。但顾价与孙靖并无私谊,只出于公心。因为屹罗一灭,他便立时向先帝谏言,削弱诸节度使的兵权;先帝晚年甚是刚愎,不听他的劝谏,孙靖这才得机起兵谋反。也因着这种种前因,宫变之后,孙靖非但没有杀顾价,反倒客客气气,将他奉若上宾,要任命他做首辅。顾价颇有气节,辞官不做,每日穿着布衣闭门读书,逢有劝降者,他道:「我是大裕李家的臣子,本该殉国,如今苟活,乃期太孙还朝。」
一时之间,诸多世家隐隐竟以顾祈为首,既不降,也不朝,与孙靖僵持着。孙靖虽杀人如麻,倒也不好将这些世家巨族统统都株连九族,尽失人心,所以想了很多法子。偏这顾氏族中枝繁叶茂,子弟众多,就有一人为富贵所动,此人就是顾价的远支堂弟顾九郎顾祯。他本在礼部做一名六品小官,此时投向孙靖,正中孙靖下怀,当下将他连升三级,以示表率,还任命他为使节,特意遣他来游说韩立,盖因顾氏乃并州望族,而韩立无论如何,也得给顾氏子弟三分薄面。
此刻顾祯得意扬扬站在堂中,看着奴仆将一箱箱珍宝放在堂上,展示给那韩立看。
顾祯正色向上虚拱了拱手,方才道:「大都督言道,韩公镇守二州,直面镇西诸府逆贼,甚是辛苦,特命我从京都送来这些,皆是大都督亲自从内库精心挑选的奇珍异宝,以飨韩公之功。」
韩立从前也见过顾祯,但顾家出色的子弟甚多,彼时韩立只觉得他泯然于众,庸庸碌碌。今日前来,又是另一番景象,用得意忘形、趾高气昂来形容亦不为过。当下不动声色,笑道:「还请九郎替我多多拜谢大都督,韩某无功受禄,感激涕零。」
顾祯笑道:「韩公过谦了。」
当下韩立恭恭敬敬请顾祯上座,那顾祯也不谦让,笑道:「我奉大都督之令前来,便代大都督上座了。」言毕施施然坐下。韩立这刺史府,他往年也曾来过,都是随族中尊长前来拜望。彼时艳羡无比。只为韩立这刺史府,建得极是气派,盖因并州、建州两地皆是南来北往的水陆要冲,商队皆从此过,人烟稠密,商贾云集,税捐颇厚之故。当时自己只在心中羡慕万分,心想如在这刺史府中吃上一顿饭,该是何等的快活,只是没料到,自己也有在这华丽气派的刺史府中高高上座的一天。他正在感慨万千,忽听韩立问:「不知九郎可带来大都督手书或钧命?」
那顾祯心中不悦,心道虽是旧识,但这韩立未免也太托大了,口口声声,已经唤了自己两次九郎,难道就不能称自己一声如今的官衔顾侍郎吗?他不是有城府的人,心中不喜,立时就带到了脸上,沉声道:「自然是有的。其实大都督遣我来,一来知道我与韩公乃是旧识,正好让我跑这一趟,与韩公叙叙旧;二来,大都督也忧心战场上箭矢无情,担心韩公的安危,所以特意命我带来了十二名金甲卫士,嘱我命卫士日夜须臾不离韩公左右,务必要守护韩公周全。」说着拍了拍手,只见十二名金甲卫士持戈上堂,个个相貌堂堂,生得威武雄壮。顾祯得意扬扬地说:「这可是大都督亲自命我替韩公挑选出来的。大都督说道,顾侍郎,去替孤挑选十二名金甲卫士,护卫韩立。某在羽林卫中挑选了好久,才选了这十二名身高几乎一模一样、样貌威风的卫士。」
韩立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说道:「大都督这般周到,恩重如山,韩某真正感激涕零,无以回报。还请顾侍郎上覆大都督,就说韩某唯有亲率守军,与那镇西军等逆贼拼个粉身碎骨,才能报答大都督的恩义。」
那顾祯听他这般说,终于心满意足,点一点头说:「好说!好说!」
当下韩立又亲自吩咐,准备上好的客房,供顾祯休息。又亲自将那顾祯一直送到客房之外,这才回转后堂。他回到后堂之中,便问自己心腹谋士吕成之:「成之,你怎么看?」
那吕成之道:「大都督此举,就是逼韩公出战,不然,何必派十二名金甲卫士来?说是保护韩公,实则是胁迫。」
韩立哼了一声,并不言语。吕成之道:「那崔家的人,如今还在宴厅里,这事万万不可让顾九知晓。」
韩立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崔家的人……我倒觉得,可以好好用一用。崔倚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呵呵,竟然送上门来,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话说韩立既去了良久,红烛高烧,华堂之上,舞姬在宴厅中翩翩起舞,乐部奏着时新的曲目。奴仆殷勤奉菜斟酒,李嶷一杯接一杯饮酒,实则以袖遮掩并未喝下,而是巧妙地将酒倾在衣服上。
又饮得几杯,他便手一松带翻了酒杯,口齿不清地笑道:「哎呀,怎么打翻了。」何校尉急忙起身上前,扶住李嶷,道:「公子,你饮醉了。」
李嶷仿佛真饮多了,身子软软斜靠在她身上,却压低声音说道:「情形有些不对。」
她深以为然,扣住袖中的焰火,想召唤陈醒诸人,但此时诸人皆身在韩立府中,要脱身只怕极难。二人对望一眼,正在寻思应对之策,突见吕成之走在当先,身后带着无数气势汹汹、手持兵刃的士卒,一拥而入宴厅。
吕成之冷声道:「崔公子醉了,送崔公子去客房休息。」
何校尉眉头一蹙,弹出袖中焰火,几乎是同时抬臂发射弩箭,李嶷在她掩护下朝窗子冲去,一名兵卒挡在吕成之面前,被她所射出的弩箭射中,旋即更多兵卒冲上去围住何校尉攻击。
李嶷踢开窗子,只见窗外埋伏了密密麻麻的弓箭手,皆用箭对准了他。李嶷踹飞一名弓箭手,夺了一把刀在手,砍倒两人,就要杀出去。忽听身后吕成之带着凉意的声音,说道:「崔公子,且慢。」
他回头一望,原来韩府仗着人多势众,已经抓住了何校尉,用刀架在她脖子上。吕成之满面笑容,道:「崔公子,既来之则安之,何必这么急着走呢?」
李嶷伸指,缓缓抹去手中刀刃上的鲜血,眼神锐利,盯着架在何校尉颈间的刀刃,冷冷地道:「你们这待客之道,也未免太隆重了些!」
吕成之道:「今日若留不下公子,我交不了差,只好杀了这何氏女,向主公交代了。」
李嶷想也不想,说道:「今日若是我束手就擒,你们须得把她放了!」她却扬声道:「公子快走!莫要理睬这等无信小人!」
吕成之笑道:「崔公子放心,崔公子这样的贵客倘若留在我们并州,怕是定胜军上下都不放心,当然是要安排送这位何娘子回去,好好向节度使崔大将军分说分说,以免误会。」
何校尉见自己施放焰火为讯,陈醒诸人却并未出现,只怕是也已经被韩府的人控制,知道今日难以脱身,当下扬声道:「我不走!公子,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心中却想,以李嶷的身手,八成还是能闯出去,只要他脱身,断不好意思不来救自己罢。再说只要所谓「崔公子」走脱,自己一介女子,韩立单拿了她,也并无多少用处。
忽听得「当啷」一声,正是李嶷将刀扔在地上,束手就擒。
她不禁吃了一惊,而那吕成之早禁不住哈哈大笑,道:「崔公子果然情深意重,爱惜美人。」说罢将头一偏,示意左右上前,兵卒们一拥而上,绑住李嶷。
当下吕成之亲自率人,将李嶷、何校尉送进一间客房。
吕成之笑道:「公子请放心,这里门窗屋顶皆嵌有精钢,安全无虞。公子乃是我们并州的座上宾贵客,绝不能让刺客来冒犯了公子。」
何校尉冷笑道:「牢房就牢房,说得还这么好听!」
吕成之哈哈一笑,道:「这遍地锦绣,怎么不是绮罗乡?」言毕,便劝二人好好休息,转身准备离开。忽又听那何氏道:「且慢!我家公子素性爱洁,你们多备些热水,我要侍奉公子沐浴。」
吕成之说:「行,马上我就叫他们送上香汤。」
那何氏又道:「多拿些厚毡来,免得沐浴时透风受寒。」她语气狠厉:「我家公子要是在你们并州有半分不适,我崔家大军一定踏平你并州城。」
吕成之见她色厉内荏,笑道:「行,厚毡,给你拿。」
当下吩咐下去。过不多时,只见数名婢女,捧着厚毡等各样事物进来,那何校尉也毫不客气,指挥韩府众婢女,将厚毡挂在门窗上,严严实实遮住了所有门窗,又索要了数匹彩帛细布,又命婢女们将屋中屏风后的浴桶,当着她的面洗刷干净,注满香汤,洒上了各色花瓣,浴桶前还放着数个木桶,内装着热水预备添水,一副打算侍奉崔公子好好沐浴的作派。待得所有婢女们都退出客房,门外守卫便锁上房门。
她听到落锁之声,又静待片刻,方才逐一仔细检查厚毡,确认遮好了门窗和所有缝隙,然后朝李嶷使个眼色。两人一起细察室内各处,持灯轻敲桌下、床下地板等等,发觉屋内果然有好几处可以监听的铜管等漏音之物,李嶷飞快将彩帛压放在地板漏音处,又将那素布撕开,堵住所有可疑的缝隙。
不谈此二人在房中忙碌,单说那韩立听到吕成之覆命,说已经顺利扣住了崔公子,不禁大喜过望。吕成之道:「外边种种传闻,说这崔琳乃是崔倚的独子,从小体弱多病,但擅于兵事,没想到,他身手还是挺好的,若不是主公吩咐,伏下重兵,拿住了那何氏,只差点叫他走脱。」
韩立道:「既然敢往我府中来,这胆气本事,自然是一样不缺的,不可等闲视之。虽然扣住了他,但一定要细细盯住他的一举一动。」
吕成之点了点头,说道:「早就安排好了,关他的那间屋子,布置了各种窃听机括,还另派了人盯住他。」
此刻那屋中,李嶷与何校尉细细察看,确认堵住了屋内所有窃听的机括,她方才轻声道:「公子,可以沐浴了。」
两人一起转入屏风之后,浴桶水面浮着花瓣,倒是馥郁芬芳,只见一点月光从屋顶瓦间漏下,反射在浴桶花瓣上。李嶷一见,便知屋顶有人揭瓦窥探,便抓住她的手,眼神向上一瞟,她会意,就势投入他怀中。
李嶷嘴唇几乎不动,以极细微的声音说道:「屋顶有人。」她嘴唇几乎不动,也是极细微的声音问:「那怎么办?」
他瞥见屏风上搭着数匹轻薄如烟的红绸,正是适才自己嫌弃这绸缎太轻,不足以隔音,所以扯开之后又随手搭在屏风之上,当下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伸出一只手探了探浴桶里的水,拨动了一片片花瓣,轻轻一笑,故意说道:「水温正好,不如我们一起洗吧!」
他声音不大不小,是平日正常说话的声量,显是说给伏在屋顶揭瓦窥探之人听的。她睫毛微动,似还没想明白他是何意,忽见他已经伸出一只手揽住自己的腰,另一手拉住搭在屏风上的那几匹红绸,用力一扬扯,红绸展开飞起,如长虹划过半空。他抱着她已翻身落进浴桶,此刻红绸才翩然缓缓下落,正好纵横交错,将整个浴桶都笼罩其中。
伏在瓦上的那韩府派来的窥探之人整个视野被飞起展开的红绸遮住,只能伏低身子,左右调整,视线却被遮掩个严严实实。而浴桶中,李嶷既抱着她落入水中,此刻便又一起浮出水面。热气氤氲,只见她湿漉漉的眸子便蒙上了一层水光,仿佛仍在怔忡,烛火透过红绸映进桶里,波光敛滟,她的脸颊便如添了淡淡的绯色。也不知是不是热气熏蒸,他只觉得适才明明试过水温了,但一旦全身浸在这浴桶中,这水还是太热了,热得他胸口都有些发紧,心跳得又快又急,怦怦作响。浴桶中既浸了两个人,自然十分狭小,她微微一动,手臂便擦过他的手臂,水流轻轻在两人之间流动,像羽毛,令他肌肤收紧,痒痒的。他慢慢伸手,探向她的耳侧,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离得太近,眸子里全是他的倒影,水珠从她脸颊滑落。他觉得那水珠是露珠,而她,是一朵最娇艳的花,呵一口气,都会融化的那种。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从她的耳侧摘下一片花瓣,也不知道是那花太香,还是她身上本来就带着香味,只觉得指尖拈着那花瓣,幽香中人欲醉。
必是这浴桶上方覆着数重红绸,所以才有些透不过气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迷离:「这水是不是有些太热了?」
她那双猫儿似的眼睛,却又似喜似嗔,瞧了他一眼。浴桶中太小,她的手只能搭在他胳膊上。她的手如同白玉一般无瑕,又轻又软,他忽然想捏一捏,不知捏在手心,会是何等感觉,大约像丝绵,或是像雪花,像牢兰关下大雪的时候,他团起的雪,又轻,又软。但雪是凉的,她是暖的,手心贴在他的肘上,像一块小小的炭,灼得他都有些生痛了,但偏无法令她将手挪开,只得自己挪开视线,望了望浴桶上方,覆得纵横交错的数重红绸,说道:「现在可以说话了,屋顶那人定瞧不见浴桶中的情形。」
她却瞪了他一眼,问:「刚才你为什么不走?」
「你都要和我同生共死了,我要走了,岂不显得无情无义。」
「我不是要和你同生共死。」说了这半句,她忽然停住。他又抬头望了一眼红绸,似是漫不在意,说:「咱们击掌为誓,我要是走了,那不就立时输了吗?」他顿了顿,又道:「再说,你叫我来扮崔公子,我总要扮得像些。若是你落入敌手,你家公子会抛下你不管吗?」说完,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却弯了弯嘴角,答得甚是轻松:「我不知道,但我定会劝他,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不值得为了救我不顾大局。」
他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也并无他法,因为真正想问的问题,一句也问不出口。她隔着氤氲的水汽看着他,大约水真的太热,或是红绸的映衬反光,他从胸口一直到脸上,都浮着一层红,连耳垂都红透了,活像一只被煮熟的虾子,看着倒没有那么凶了。浴桶太小,少年郎身形高大,胳膊长腿也长,只能弓着背极力盘着腿,手臂贴在浴桶的木壁上,饶是如此,她还得像瓜子瓤贴着瓜子壳那样紧紧贴着他。他大概也觉得窘,浑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的,素日洒脱恣意的人,此刻竟像一只硬壳虾。她忽然笑了。
他问:「你笑什么?」
她又笑了一声,才说:「想起咱们第一次见面,好像跟现在差不多。」他回想了一下当初知露堂中的情形,说:「对哦,不过那时候,你真的太凶了,上来就跟我打架!」
她瞟了他一眼,说:「胡说八道,明明当时是你一上来就跟我动手。」他抱怨道:「你抢了我的珠子,到现在还没还给我呢!」她故作不解:「什么珠子,哦?那根破带子?我早就扔了。」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束发用的那根玉簪,说道:「反正你不还我珠子,我是不会把这根玉簪还给你的。」话音刚落,她忽然伸手就将那支玉簪从他发间抽出,回手就插到了自己头上,他伸手想要夺回,她伸手挡住他的手,用力将他的手推回去,正抵在他胸口,他只听到自己心跳如鼓,他想反手抓住她的手,但不知为何,知道此刻万万不能伸手抓她的手,不然自己可能就会做出十分冒失的举动。他十分别扭地把声音都高了两分:「还我!」
她轻笑一声,有恃无恐:「怎么?崔公子你想在此时此地,跟我动手?」
他很想叫她把手挪开,但一时又舍不得叫她挪开,又很怕她会隔着手背都觉察到自己心跳异常,当下只得急急地扯开话头:「说正事,咱们陷在这里,你有什么打算?」
她轻笑一声,终于收回了那只手,将手轻轻地扶在浴桶的桶沿上。她的手指甲圆圆的,像半透明的贝壳,偏透着淡淡的粉,又像是娇嫩的花瓣,他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再看,只得挪开目光,又去看那头顶的红绸,耳中听到她的声音,说:「当然是,想法子回到定胜军,再来救公子你呀。」
他不由问:「是吗?你回到定胜军之后,真的会来救我?」
她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托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详。她的眸子本来就大,像黑水晶一般清澈,倒映着红绸和摇摇烛火,还有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眼中也只有她吧。那根纤细的手指托着他下巴,他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过了好半晌,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问:「你看什么?」
她轻声细语,如同和风细雨一般,似润物无声,说得诚挚无比:「皇孙此头颅,可值无数城池,我怎么会舍得不来救呢!」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只笑得伏在屋顶窥探的那名密探再次挪动方位,试图调整视线,但无论怎么挪动,都只看得到红绸严严实实罩住浴桶。那两人于浴桶中喁喁私语,却是半句也听不见,只能听见最后那崔公子放声大笑,似是十分愉悦。
话说韩立接到窥探之人的密报,房中种种情形,一时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没想到,那崔公子还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连洗个澡,也能洗得这般风光旖旎。」
吕成之恭声道:「我还命人盯着,只是那何氏女着实仔细,用厚毡遮住门窗,室内地板下本装著有窃听用的铜管,但那两人颇为警醒,铜管处皆被他们觉察,堵上了厚物。只怕我们的人,也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无妨,这崔公子身陷囹圄,还能有闲情逸致鸳鸯戏水,果然不是寻常人。」韩立想到此处,忍不住击节赞叹,「崔倚虽只此一子,但可抵旁人十子啊!有趣,有趣。」
话说夜既已深,房中又是另一番情形。因明知被重重监视窥探,从浴桶中出来之后,李嶷和何校尉就只得随机应变,两人躺在床上,把帐子都放下来,借此遮掩屋顶窥探的视线。
两人既躺在床上,偏只有一床被子,大红绫子织金鸳鸯,甚是喜气暧昧。李嶷本欲再要一床被子,但又担心韩府中人起疑,只得将那鸳鸯被展开,两人平平整整地盖了。他睁眼看着帐顶绣着的繁复花纹,屋中烛火透过帐子映进来,微微摇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她双眼闭着,似乎睡着了。
他却知道她并没睡着,因此道:「我有句话想问你。」她果然闭着眼反问:「什么?」他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她仍旧闭着眼睛,说:「你不是知道我姓何吗?」他却问:「你们家公子,平时都是怎么叫你的?」她终于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两个人睡在枕上,靠得极近,呼吸之声相闻,他不知在想什么,看着竟似乎有几分不悦,她便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振振有词地说:「我怕在韩立面前露馅啊,难道我也要叫你何氏?」说到这里,他忽得起了一个念头,说道:「要不我给你取个名字?」她哼了一声,重新仰面躺好,说:「你能给我取什么好名字,以你的德性,难免想给我取什么阿猫阿狗的名字。」
他翻侧过身来,支着手臂仔细看着她的脸,她闭着眼并不看他,他便笑道:「你别说,阿猫么,还真有点像!」他一直觉得她像猫,又娇,又嗔,有时候又会冷不丁挠人。他心思活络起来,想到猫儿伸懒腰的样子,心想她这么一个人,不知道伸起懒腰来是什么样子。正满脑绮念时,她忽地也翻侧过身来,睁眼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又近在咫尺,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像花蕊,适才在浴桶中的时候,他其实就特别想伸手摸一摸她的睫毛,会像蝴蝶一般,轻轻在掌心颤动吧!虽然这念头太唐突了,他极力自制,不让自己真的伸手去摸。她见他眼神幽暗似深渊,心里倒隐隐生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不是害怕,也不是骄矜,就是觉得…….这人眼神为什么突然变了,她便翻身背对着他,乱以他语掩饰:「你就叫我阿锦吧。」
他见她翻身用背对着自己,也觉得浑身颇不自在,就也翻身平躺,说道:「我就知道你拿假名字糊弄我,假名字我不想叫。不如,我就叫你阿稻吧,或者阿枕也行。」
她难得不解:「为什么要叫阿稻,阿枕?」只听他似是忍住笑意的声音:「自己想。」她忽地顿悟,翻身坐起,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冷冷地用袖中金错刀抵住他的咽喉:「你是笑话我两次假装有孕的娘子,一次把稻草塞在衣服里,一次把枕头塞在衣服里?」
他瞥了一眼抵在自己咽喉的金错刀,说:「你看你,我姓甚名谁,家里父母兄弟,甚至排行来历,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不过问你一个名字,你都不肯告诉我。」他的声音中,难得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刀箭无情,韩立未必不会动杀心,明天我要是死了,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岂不冤得很。」
她听他说得真切,不知为何,手指已经缓缓地松开,收起金错刀,一声不吭重新翻身躺下。他也重新躺下,两人背对着背,她却听见他轻轻的呼吸声,还有自己的呼吸声。
她听见自己轻轻的声音,说:「我叫阿萤,我母亲给我取的乳名。」他沉默了片刻,方才轻声道:「阿萤,这名字真好听。」
他想起那次井畔相遇,夜色中,万点萤火虫就在她的身侧升腾而起,她在星星点点的萤火中向他伸出手,虽然是握着刀刺向他,她的整个人就像那一柄利刃,所有锋芒从此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只不过当时不知道,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恍然大悟。
她美得不像是人间的存在,而是天上的谪仙,或是萤火化成的精灵。原来,她叫阿萤啊,阿萤,他在心里又将这两个字默默地念了一遍,像是轻盈得不忍心从舌尖吐出来,阿萤,阿萤。
第二日一早,二人起来梳洗,百般无聊,见屋中有围棋,便坐下来打谱。过不多时,忽见吕成之带着婢女走进来,婢女捧着一盘新摘的鲜花。
吕成之笑吟吟道:「这是今日新摘的花,主公说,公子是个雅人,一应衣食起居,切莫委屈了公子才好。特意命我送上这些花来,供公子赏玩。」
李嶷看也不看那些花儿一眼,冷声道:「你家主人,言而无信,当时答应过我,如果我束手就擒,便放了何氏走。为何不信守承诺?」
「公子这话,未免就错怪了我家主人。」吕成之笑呵呵地解释,「主公说了,公子身娇体贵,我们这里的下人都是些个粗人,笨手笨脚,怕伺候不好公子。留下这位何娘子,是公子贴心贴意的人,自然可以照顾好公子。」
李嶷忽得问:「京中遣来的使节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