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秋分
明月照着疏疏的梧桐树,梧桐树掩映着琉璃瓦当,秋风拂过,偶尔有一片桐叶坠下,轻微的「咔嚓」一响,擦过白玉阶,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锦娘捧着食盒,小心的一路拾阶而上。萧氏虽是先太子妃,但太子死后,她却从东宫挪到这云光殿中来了。这里本来是后妃居所,孙靖虽手握摄政实权,但并未称帝,只号大都督,而她又身份尴尬,因此宫中诸人皆含含糊糊,称呼她一声「萧娘子」。
锦娘捧着食盒进入殿中,走过后殿,一直走到西配殿,被称为「枍诣室」的小小宫室,只见萧氏还未卸妆,正坐在镜前,拿着一柄镶金玉梳兀自出神。锦娘便上前行礼,奉上食盒,道:「娘娘,这是莲子羹。」见萧氏点一点头,当下她便打开食盒,盛出一碗来,奉与萧氏。
萧氏吃着莲子羹,那锦娘见四下无人,便悄声道:「好教娘娘得知,奴婢已见着姜氏了。」
萧氏用勺子拨弄着莲子羹,似是恍若未闻。锦娘道:「姜氏一切皆好,只是日日用素帛缠着肚子,只恐人看出来。但奴婢见她气色还好,也并不再害喜呕吐。」
萧氏这才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这是先太子的遗腹子,无论如何,我得想出法子,将她送出宫去。」锦娘道:「宫禁森严,大都督又生性多疑,只怕……」
萧氏摇一摇头,说道:「就算比登天还难,我也要试上一试。」她与先太子结缡十余载,并未生育,先太子的长子李玄泽乃是傅良娣所出。宫变之时,云氅将军韩畅率一队人马,拼死护着李玄泽逃出宫城,从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孙靖多方遣人追查,誓要斩草除根。她只得不动声色,以身侍敌,借着旧情与孙靖周旋。
幸而宫变之后,才发现太子的侍妾姜氏有孕在身,萧氏便将姜氏藏在后宫,只是姜氏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她必得设法将姜氏送出宫去,才好生产。若能生下孩子,不论男女,都是先太子的遗孤。
她生性聪颖,过了数日,还真想出一个对策来。原来孙靖原配魏国夫人袁氏对她嫉恨入骨,有一日在宫中狭路相逢,萧氏便故意挑衅,两下争执起来,萧氏命身边的女官打了魏国夫人身边婢女几耳光,魏国夫人大大失了脸面,气得发昏,在孙靖面前哭闹。孙靖没得法子,只得亲自来云光殿中,要她将身边的女官交出来,任凭魏国夫人处置。
她当下一声冷笑,对孙靖道:「我在宫里待的时日久,这样的事见得多了,宫中皆是一双双势利眼,捧高踩低不遗余力,一旦落了下乘,谁都可以任意践踏。今日魏国夫人令大都督索拿我的女官,明日她便可以下令鸩杀我,我若是死了,大都督难道会为了我,与她一个堂堂正妻为难吗?」
孙靖本不耐烦来调停这般鸡毛蒜皮、争风吃醋之事,当下只是皱眉道:「何至于此?」
她冷笑道:「陈郡袁氏乃是大都督妻族,素来得大都督倚重。妾身得罪了魏国夫人,自请出家为道,不在这里碍眼了。」
一时说得孙靖哑然失笑:「你倒激将起我来了。」
「妾身哪里敢激将大都督,就怕妾身再在这宫里住下去,不明不白枉送了性命。还不如出宫去修道,省了聒噪。」她说着便一甩袖子,将孙靖晾在当地,自顾自径直走到内室去了。孙靖不禁走到内室,但见她已经卸了钗环,睡到软榻之上,却是负气用背对着他。他便在那榻侧坐下,伸手摩挲着她的肩,戏谑道:「你要修道,我倒要看看,天下哪间道观搁得住你?」她忽地嫣然一笑,翻身坐起,却抱着他的手臂,将头伏在他肩头,就在他耳畔吹气如兰:「要不,你给我建一座道观,要选山清水秀处,要离西长京不远,这样你出宫来看我也便宜,不过……」他被她吹得耳根直痒痒,她却忽然似喜似嗔地瞥了他一眼,眼波欲流:「只怕我一出宫,三五日之后,你啊,就忘记了我是谁。」说着便用尖尖的指甲,恨恨地戳了戳他的胸口,孙靖便就势抓住了她的手,就在她手指上轻轻一吻,漫不经意地问:「你真要去修道?」
她重又伏在他怀里,说道:「我不想待在宫里了。魏国夫人不是一个心胸开阔之人,不免处处为难我。再说了,这宫里人人一张利嘴,我不想天天被她们说三道四。」
孙靖伸手抚弄着她如瀑的长发,说道:「修道的事,你就别想了。不过,你身边那个慎娘,看着像是个有福气的人,不如叫她代你出家吧。」
她听得此言,用力将他推开,曲着单膝坐在榻上,冷笑道:「大都督果然还是忍不住说出实话来,为了魏国夫人情面好看,就叫我的女官出宫修道,大都督不如赐下一壶鸩酒,我与慎娘一起饮了便是。」
孙靖道:「慎娘是你的女官,冲撞了魏国夫人,总要有个交待。」
她怒道:「那魏国夫人的婢女呢,那婢女冲撞了我,大都督也让她出家修道吗?」
见她大发脾气,他反倒笑道:「你看你,什么事情都要掐尖要强。」只听她道:「大都督若是一视同仁,处置那婢女,我就答应让慎娘出家修道,不然,免谈。」说完,径直下榻,伸长了胳膊,将他一直推搡出内室,自己扣上房门,将他关在门外,不论他如何叩门,皆赌气不肯理睬,自顾自回榻上睡了。
她方睡了片刻,忽听窗子吱呀一声,她闭目故作不知,忽然身子一轻,原来是孙靖将她从榻上抱起。她用手抵在他胸口,不肯叫他抱,恨声道:「便教我死了也罢了,又来惹我作什么?」他却笑道:「行了行了,都逼得我只能越窗而入了,给我三分薄面吧。」
她这才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嗔道:「那你得说,天下能逼得大都督如此的,只有我一个。」
孙靖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只有你一个,倘再有一个,不,倘再有半个,实实我也吃不消了。」她轻笑一声,将脸埋入他怀中。
两人缠绵半夜,孙靖到底答应了,把魏国夫人身边的婢女也送几个出宫去修道,以全她的颜面。到了第二日晨起时分,她怕他食言,又扯着他的袖子,让他即刻便下令。孙靖无奈,只得当着她的面,吩咐掖庭令,将她身边的女官慎娘等人,还有那日跟在魏国夫人身边的婢女,一共八人,尽皆送出宫去修道。她这才心满意足,放开了他的袖子。
待得孙靖从云光殿中脱身出来,掖庭令这才上前,叉手行礼,恭敬问:「大都督,这几名女官婢女,要送到何处去修道方合宜?」
孙靖漫不经意,抚平衣袖上适才被萧氏拉扯出的褶皱,说道:「修什么道,待送出宫去,都杀了便是。」
当日萧氏苦心谋划,将姜氏混入其中,原本以为可以安然出宫为道,不想掖庭令奉了孙靖密令,待送人的牛车一出宫门,便将八人尽皆杀了。
萧氏自遣出姜氏,惴惴不安,想方设法,派了仅有的得力之人去接应,却得到密报说诸女皆被杀,只觉胸口剧
痛,坐在镜前,半晌回不过神来。这下不仅未救得姜氏,还赔上了自己一名亲信的女官慎娘。只有锦娘忙忙扶着她的膝盖,轻声唤着:「娘娘!」连唤了好几声,才将她唤回神来。
「我好没用啊。」萧氏喃喃道,「我自以为得计,却没想到,反倒害了姜氏和她腹中的孩儿。我有何颜面去地下见先太子!」
「娘娘!」锦娘急道,「娘娘不要这样想,娘娘已经尽力了。」
萧氏凄然摇了摇头,说道:「前几日叔叔写信来,问我为何不死。我们萧氏,世受皇恩,我不肯死,是为不忠。先太子待我举案齐眉,我不肯死,是为不义。辱及父兄,我不肯死,是为不孝。为了苟活,我的手上沾满了无辜之血,是为不仁……我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为何还要活着……」
锦娘扶着她的胳膊,道:「娘娘,您若是心中难受,便哭一场吧,哭一场或许能好些,娘娘,您受了太多委屈了.」
萧氏却摇了摇头,用手指拭拭自己的眼角,只见指尖干干,她说道:「我哭不出来,我还是要活着,起码要活到玄泽能得以平安。」她重新打开妆奁,对锦娘道:「替我梳妆吧,再过会儿,只怕大都督要来,不能让他看出什么来。」
锦娘惊道:「大都督会不会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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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氏笑了笑,漫声道:「他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既然还愿意如此这般,那我便好生陪着他罢。」说罢自掂起螺子黛,细细地描画眉毛。她生得长眉入鬓,眼如横波,酽妆之后,更是好看。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仍是一番颠倒众生的绝好风姿啊。
话说这一番宫墙之中的刀光剑影,波诡云谲,外间却是半分也不曾知晓,连那魏国夫人,也以为自己的几名婢女是被萧氏逼迫送出宫修道了,当下衔恨不已。这一番风波,便如一池春水,被风吹皱,事过便再无痕迹。
却说那何校尉在镇上客栈里休养了数日,伤势已经渐渐无碍。这一日,镇上却忽然多了许多从望州城中逃难之人。李嶷上街打听,原是那郭直纵容手下兵卒,四处烧杀抢掠,不仅抢了偌多富户,还动辄拉走壮丁,乡间不堪其扰,民不聊生。而望州城中的镇西军只有数千人,守城尚且艰难,更兼没有粮草,不能出城接战。那郭直越发大胆,渐渐又开始骚扰望州附近的村庄,终于兵临城下,逼令裴源投降,号称若是不降,便要攻下望州城,一旦城破,定要血洗望州,将城中百姓一并视作贼寇。因此不少人扶老携幼,离开望州逃难。
李嶷听得此事,心中暗暗发愁。但镇西军久为粮草所困,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想出办法。自己虽然挟持了何校尉,但那崔公子绝不是好相与的人,只怕难以从他手中换得粮草。他思虑再三,暂且没有想出什么计策,忽见街头热气腾腾,原来是一家卖蒸糖糕的小店,正掀了蒸笼,在那里叫卖热糕。他忽然想起这几日,因伤势好了许多,何校尉的精神也恢复了大半,只是每次吃药的时候,她总是皱着眉难以下咽。她素来坚韧,即使孤身在山间那般忍饥挨饿,经历种种艰辛,也尽皆隐忍,倒是这些时日每每喝药之时,方才显出几分小儿女之态。想到这里,他便掏钱买了一方糖糕,托在手中返回客栈。
这几日那杂役替他跑腿,早得了不少赏钱,当下见他托着糖糕进来,便笑道:「郎君好贴心,必是替娘子买了热糕回来。」这里虽是镇上,却是甚少有人吃零嘴,这样的糖糕更是稀罕,只有那些娇养孙儿的老人,才肯掏钱买了给孩子吃,他这般娇宠妻子,当然被打趣。李嶷本来没觉得什么,被杂役这么一说,无端端倒觉得有几分耳根发热,当下笑了一笑。待进了屋子,却见何校尉正伏在窗前,似在看外头的风景。
她早换了洁净衣衫,是他前几日从集上估衣铺子里替她买来的,虽是粗布旧衣,不知为何,穿在她身上格外熨帖合身,越发显得纤腰一握。只是这几日连伤带病,连下巴都好似尖了几分,小小的一张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搁在她自己的手肘上,两眼看着窗外槐树上的鸟窝,兀自出神。他便将糕递过去,说道:「吃吧。」她回头见是糖糕,果然欢喜,接过去咬了一口,两腮鼓鼓如同松鼠一般。他正看得有趣,她忽地想起,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糖糕?」
李嶷笑道:「我可是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
她想起这几日吃药,自己嫌苦,吃完之后,总想着若有块糖糕吃就好了,但这话只是在心里想一想,从不曾说出口来,但不知道他是如何猜到的。此人当真是有洞察人心的本事,也难为他有心。那糖糕软糯香甜,显然是刚蒸出来的,当下她又咬了一口糖糕,忽然心生警惕:「无事献殷勤,你想做什么?」
只听他笑道:「你们公子派了偌多好手来埋伏我,你却坐在屋子里等我,没有不辞而别,难道不应该请你吃糖糕吗?」
她怔了一怔,没料到他竟然看破,不禁叹道:「他们说你是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我总以为必是往你脸上贴金,如今才知道,真的没有言过其实。」便扬声道:「都出来吧。」
顿时房前屋后草木丛中有人影现身,屋顶上亦翻下数条身影,旋即涌进屋中七八条壮汉,为首那人,正是那日在郭直营中见过的陈醒。他如同一道影子般飘进来,抱拳朝何校尉一礼,默不作声,站在她身后。
李嶷见了这般阵仗,摇了摇头,说道:「墙头的弓弩手,也叫他们撤了吧,我有话与你说,不会再挟持你的。」
她却瞥了他一眼,道:「我也有些你不爱听的话要说,所以那些弓弩手,还是让他们待在那里吧,免得待会儿你一不高兴,就用刀子指着我的咽喉了。」
李嶷摇了摇头,似是无可奈何的一笑。她挥了挥手,陈醒等人又尽皆退去。此时她方才问:「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李嶷道:「你都吃了我的糖糕了,难道不应该同我一起,去拿下并州城?」
她不禁好笑:「一块糖糕就想换取并州城,皇孙你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啊。」
李嶷道:「并州城主韩立,是一个奸险狡诈、两面三刀的小人,早先就对朝中号令阳奉阴违,之后与孙靖也貌合神离。韩立所有不过并州、建州二城,偏偏此二城处于水陆要冲,不论是运粮,还是用兵,都得经过这两座城池。」
她不禁瞟了他一眼:「看来皇孙不仅想要并州,连同建州也想拿下。」
只见他点点头,说道:「建州距离并州两百余里,快马一夜可到。只要拿到韩立的虎符,就能拿下建州城。」她也尽知他意,如有建州,举兵而返,并州自然也在囊中。
李嶷道:「我若是挟持着你去见你家公子,只怕你家公子不肯给我粮草,但我若是手里有建州,或是并州,想必崔公子必然是肯与我做一番好商议的。」
她听到他这般谋划,不禁赞叹:「看样子,这便是皇孙诚恳敦厚之处,打算用并州或是建州,来换取我们定胜军的粮食了。」
李嶷点了点头,说道:「我说完了,你有什么让我不高兴的话,也可以一并说了。」
那何尉慢语轻声地提议,由李嶷仍借着裴源的名头,去与韩立周旋谈判,看看能不能令韩立动摇。李嶷却道:「镇西军被郭直困在望州,又无粮草可战,韩立素来奸猾,绝不会对镇西军假以辞色。不如还是定胜军遣出使者,去与那韩立交涉,只言定胜军崔公子所率大军要借道建州,并许以好处,韩立为人狡诈贪婪,崔家军军势威望极盛,他八成会答应。」
她听闻他这般说,拊掌笑道:「皇孙果然是诚恳敦厚!」他叹道:「我就知道你等着我说这番话,你如何谋划的,还是直接说出来吧。」
她笑道:「借道建州这等大事,若是我们定胜军只遣了使者去说,哪怕这使者是我,只怕韩立都不会动摇。除非…….」她笑盈盈的,眸光流转,看了李嶷一眼,说道:「除非我们公子亲至韩立府上,他必然会郑重其事。」
李嶷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她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们公子偶感风寒,实在是不便出行。因此,若得有一个人扮成我家公子,去与那韩立协商,或可成事。」
李嶷冷冷地道:「你家公子哪怕没有偶感风寒,你也不愿意他冒此风险吧,毕竟,韩立乃是反复小人,万一他扣押了你家公子怎么办?」
她竟然坦然点了点头,说道:「难就难在,我家公子,也不是寻常什么人都可以冒充的,不然,闹出捉刀之人那样的破绽,就不好了。」
「捉刀之人」这典故,是说魏王曹操觉得自己相貌不够威严,所以就用崔季珪冒充自己,接待匈奴使,而曹操自己则捉刀立床头。面见之后,令人去问使节:「魏王如何?」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听她如此这般说,他不过笑一笑,心道:你以为你家公子当世英雄,所以才叫我冒充他,明面上虽也在捧我有英雄气概,但我为什么要冒他名头。心中十分不快。
只听她道:「只要皇孙愿意合作,如果成功取得虎符,镇西军和我定胜军各取一州,我们定胜军要建州。我也可替公子答允,彼时两座城中粮草,尽归镇西军所有。」
李嶷略一思忖,心想这条件不能不算优渥,她既然来游说自己与之合作,自然是知道这条件自己无法拒绝。他素来统兵,极有气度,觉得此事划算,便强压心中不快,道:「如此,确可一行。」又道:「我们来打个赌吧,谁先抓到韩立,或是杀了韩立,并州就归谁;谁先拿到虎符,建州就归谁。」他心道:我虽可冒充你家公子前往,但等行事之时,你可别想辖制我。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突然便争强好胜起来。
她并不以为意,只问:「若是我既抓到韩立,又拿到虎符呢?」李嶷沉声道:「那并州建州都归你,我镇西军绝无二话。反之亦然!」她便道:「好,若是并州建州都归镇西军所有,建州素来为东去北去要道,我定胜军来日商请借道过境,镇西军不得拒绝。」
李嶷欣然应允:「可以!反之亦然!」
她一扬眉:「击掌为定!」当下伸出手掌,李嶷与她轻轻三击掌。二人既击掌为誓,旋即率陈醒诸人一起,动身前往并州。
那李嶷既答应扮成崔公子,自何校尉以下,陈醒诸人,每个人皆称他为「公子」,恭恭敬敬,并不露半分破绽,真拿他当崔公子伺候。这崔公子日常衣食住行,极是讲究,陈醒身上带了无数银钱,一路挥霍。行得数日,又有定胜军的人,携带了车马、奴仆、衣饰诸物,甚至还有几名厨子和帮佣,大队人马追上来,浩浩荡荡,与他们并作一队。每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坐卧之时,必奉上洁净自带的褥垫,就是车马,虽然外表朴实无华,内里也细巧非常,一茶一几,皆嵌在车内。那套车的两匹马,更是行得极稳,也不知怎么做到的,路上无论如何坎坷难走,车里茶杯中的茶水,却是不曾被晃出过半滴。饶是李嶷身为皇孙,见识过天家富贵,也没见识过这般排场,不得不叹一声节度使之子,果然是骄奢淫逸。
而那何校尉亦真如侍女一般,每日侍奉他,每到住宿打尖之地,她必然亲自检点他的坐卧之处,甚是细心体贴。他心中郁结,但又不好开口询问她,素日难道就是这样伺候崔公子的?每一想到此处,心里不免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十分不好受。这日已至湖里镇,距离那并州不远,但见她亲自烧了熨斗,在替自己—哦不,崔公子—熨烫衣衫,他终于忍不住问:「像你这样的侍女,你家公子身边有多少?」
她头也没抬,说道:「几十个吧。」
他心中越发不快,问道:「同你一样的,难道竟有几十个?」
她明明就是独一无二的人,但她自己却浑不在意,说道:「公子自幼就不乏人伺候,有几十个婢女,再寻常不过了。皇孙难道在王府之中,不是这般锦衣玉食吗?」
他听了这话,却并没有介面。她终于抬头,却不是看他,而是拎起衣服看了看,又在他身上比了一比,这才满意地道:「公子这件衣裳令你穿着,才算通身好气派。」
他还未答话,她忽地懊恼:「他们虽然带了公子的衣物,却不曾带公子的冠子来。」原来那崔公子素日束发用玉冠,此时行道途中,又到哪里去寻玉冠,便派人回去定胜军营中取,也来不及了。
他再也忍耐不住,冷言相讥:「若不得玉冠,就扮不像你家公子了?」
她想了一想,竟有几分沮丧,道:「若是我的簪子在,倒还使得,虽比不上公子的玉冠好,但那支簪子还算是羊脂玉,可以用得。」
那日在井畔,他抢走了她的簪子,本来是想叫她用抢走的自己的珠子来换的。此时此刻听到她如此说,当下从袖中抽出一物,掷在她面前,她伸手接住,见竟然是自己那支玉簪,顿时喜形于色:「哎呀,原来你带在身上,这可太好了。」
于是她请李嶷坐下,重新给他梳头束发,又替他插好这支玉簪,临镜一照,她倒是十分满意:「是了,这才是我们公子的派头。」张罗着还要李嶷试一试那件衣衫,他早就十分不耐,拂袖而去。
李嶷心中郁闷,直到半夜,还不曾睡着。思忖自己吃了这等说不出的闷亏,回头要怎么样才能找回场子,
总是等有机会见了那崔公子,令他也大大地吃个亏才好。只是她素来狡猾,若是想令崔公子吃亏,必要先骗过她去。至于头顶这根簪子,他抽下来,在手里掂了一掂,心想事毕定要问她讨回自己的珠子,再立时把这簪
子还给她,一刻也不留,免得污了自己的头发。正在思量,忽听外头有夜鸟啾啾鸣叫了数声,正是镇西军中的暗号。
他不动声色,也不点灯,悄悄起身,往窗轴里倒了一点灯油,轻轻推开窗户,无声无息。过得片刻,却见谢长耳轻巧翻入,见到李嶷,不由得大喜过望,执着他的手道:「十七郎,可叫我好找。」
原来李嶷自郭直营中追踪何校尉离去,望州城中的裴源诸人却是十分着急,四处派人,终于寻得他所留的暗记,一路追上来,但定胜军的人十分警觉,难以靠近。今夜谢长耳终于想法子,趁着哨探稍懈,混进了他们留宿之地。当下李嶷三言两语,将自己与何校尉的约定说了。谢长耳听得目瞪口呆,说道:「十七郎,你要扮作崔公子,去见韩立?」
李嶷道:「无妨,我自有脱身之策。」当下又嘱咐谢长耳,如此这般,谢长耳连连点头,这才翩然离去。
却说那韩立,身为并州刺史,听闻崔公子亲来拜见,自是惊疑不定,但定胜军势如破竹,大军压境,却也是得罪不起,忙大开中门迎了出来,又设下歌舞筵席,好生招待。
当下请李嶷居于上位,何氏侍立于侧,韩立居于主位,又有韩立的心腹谋士吕成之侍坐在侧。至于陈醒等崔公子的侍从奴仆,也在府中下房,由韩立的部属陪宴款待。
那韩立笑眯眯敬过数巡酒,方才问道:「崔公子,这歌舞如何?」
李嶷道:「自离故地,一路兵戈风尘,久不见歌舞,此时此景,真当得起「太平富贵'四字。」韩立不由哈哈大笑,说道:「崔公子过誉了。公子折节下交,韩某感动得很。」李嶷道:「哪里,虽与韩公素昧平生,但韩公风采,素来为我敬仰。」韩立不由「哦」了一声,道:「韩某僻处并州,倒是不想公子如此抬爱。」李嶷道:「我有几句话,所谓忠言逆耳,不知道韩公想听不想听。」
那韩立看了一眼吕成之,吕成之双手击掌,舞姬乐队皆停止,齐齐退出。韩立这才道:「公子但说无妨。」
李嶷道:「世人看韩公,扼守并州、建州,皆为冲要之地。大都督远在西长京,需仰仗韩公之处甚多,若镇西军东进,韩公可以从并州、建州两地出军,包抄合围。若镇西军势大,韩公自可退守并南关天险,可谓左右逢源,进退自如。」
韩立抚须道:「我们韩家世镇并、建二州,我本朝廷委任的刺史,与公子说句实话,我也为难得紧。一厢是大都督,威势煊赫,一厢是镇西诸府,原本也是我的同僚。」他不禁叹了口气,说道:「若是与镇西军兵戈相向,未免伤了当年的情谊。可若是避而不战,大都督面前,又失了信义。」言毕,脸上显出为难之色。
此时何校尉忽道:「妾有一句话,想请教韩公。」
韩立早就听吕成之说,崔公子身边有一位锦囊女何氏,极受信重。因此她忽然插话,他并无多少不悦之色,反而笑道:「何娘子但说无妨。」
她便问道:「韩公认为,远在西长京的孙靖大都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韩立拈须微笑道:「大都督其人,果决聪颖,心思缜密,是当世难得一见的英雄。」
她点一点头,言道:「果决之人独断专行,聪颖之人从来自负,心思缜密之人自是多疑,不会轻信他人。韩公对大都督其人,知之甚深啊。」
韩立不由哈哈大笑,说:「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