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妈妈闭着眼,道:“早上就说肩不舒服。”
崔让回神,不看黎里了,人坐到床上,有点儿懵。他紧抓床板,做了会儿心理建设,忽对她低声说:“我刚在楼下洗头了的。”
黎里没言语,也没表情。
崔妈妈奇怪地瞟了眼。
崔让硬着头皮躺倒,胸膛克制而深深地起伏了一下。
黎里手指碰到他头皮的一刻,他太阳穴突了突,人闭了闭眼,又很快睁开。大概觉得闭眼太奇怪,也不合适。
隔壁床的疗养师和崔妈妈聊着天,夸她年轻皮肤好,看不出来儿子都这么大了,又高又帅的。
这边,黎里跟崔让的气氛很僵硬。黎里表情僵硬,崔让身体僵硬,像在彼此折磨。
“你年纪挺小的吧?”崔妈妈说。
给她做面部spa的疗养师:“啊?”
“我说旁边,给我儿子按摩那位。”
黎里一愣,撒了个谎:“二十。”
“看着不像。”崔妈妈说。
黎里没接话。
疗养师:“黎里。”
“嗯?”
“你要问客人力道怎么样?我看你手是不是轻了点?”
黎里一时又没讲话,倒是崔让很快接了句:“没事。正好。”
崔妈妈:“小姑娘,麻烦你好好给他摁一摁。他练琴太累,经常头疼。”
黎里:“嗯。”
崔让捂下眼睛,吸了口气,人有些煎熬。头皮麻,浑身都麻。
崔爸爸喟叹:“我就说别学小提琴,太累,又没多大用处。以后家里的事谁接手……”
崔妈妈:“少说两句,能不能支持儿子的兴趣爱好?”
“我还不支持啊?”
“是搞音乐的呀,多好啊。”足疗师搭腔,“没钱没天赋还做不来呢。”
疗养师说:“可能是家里也有产业,所以爸爸操心。”
那边和煦地聊着天,这边静默无声。
室内燃着檀香,香气袅袅。
摁了差不多半小时,黎里脸上起了细汗。
她擦了下手,停了大概十秒,抿紧唇,手伸进崔让脖子里,沿着肩颈一路推开。
男生肩上的肌肉一瞬紧缩,发烫。
崔让突然道:“别摁了。”
黎里手一停。
周围安静了一下。
崔让说:“肩膀不用摁,就摁头吧。”
黎里立刻将手从他领口拿出来。
崔爸爸奇怪:“你不是说落枕了,肩膀疼脖子疼吗?”
“……”崔让一只手搭在眼睛上,脸是红的,脖子也是红的,声音很低,“我头更疼。”
崔妈嗔怪:“现在叫头疼了,早晨林姨给你炖的人参鸡汤也不喝。这么大人了,跟小孩儿一样嘴挑。”
崔让眉心扯了下,没讲话,小手臂仍搭在眼睛上。
黎里继续按头,剩余半小时在一分一秒中熬过。
计时器响的一刻,黎里抽回手。崔让也迅速从床上坐起,脚正找拖鞋,瞧见黎里身影靠近,一抬头,看见她近在咫尺的半截身体。
她鼻尖嘴唇上泌着细汗,脖子也是汗。工作时没注意,衬衣扣子挤松开一颗,一片丰盈雪白。汗珠晶莹,滑进深丘……
崔让一下低头,拖鞋就在脚边却半天没穿进去。黎里擦身而过,出了房间了,他才穿上拖鞋。
疗养师奇怪:“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他爸妈也看过来,他差点儿没喘上气:“太闷了。”
“那出去坐吧。”
崔让出去,见黎里站在门口,垂着眼睛,等着要走的样子。她仍是没注意到胸口的半片风光。
他眼神弹开。
剩下两位姑娘很热情:“你们休息一会儿,享用下茶水和果盘。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们。”
崔妈妈坐到沙发上,微笑:“辛苦了,去忙吧。”
三人冲沙发上一家三口鞠了躬,随后出去。
崔让连喝了两杯水,没抬眼。
崔妈妈吃颗葡萄,说:“刚那女孩挺好看的。美得有记忆点。身材也好。”
崔让没讲话。
“但太穷的女孩子又太美,不是件好事。”崔妈妈拈了块西瓜,问,“老林这店没有灰色营业吧?”
崔让顿了一下。
崔爸爸:“想什么呢?”
“那就好。不过,正经地方,也要看不同的人。”
“你这话说的,就爱多想。”
“哪是我多想?摁着摁着,扣子都松了。”
崔让眉一拧:“她又不是故意的。”
崔妈一愣,看向儿子,后者没喝水了,靠在沙发上看虚空。
崔妈没急着说话,崔爸说:“确实不能这么想人家小姑娘,都是正儿八经凭本事挣钱。再说我看她面相,是有股子傲气的。”
崔妈从善如流,不再多提。
……
黎里从VVIP包厢出来,深呼吸了五次,但胸口的滞闷挥之不去。
她去后勤间找吴晓,还没开口,比她矮一截的吴晓看她胸前,一愣:“有人欺负你了?”
黎里低头一看,登时脸上跟针刺似的,一手扣好了,说:“不好意思,这零工我不想干了。”
“被摸了?走,报警。”
“没有。”
“那为什么?”
黎里要说什么,却只咬了下唇。
吴晓看她脸上挂不住,想她毕竟年纪小,还在上学,来这儿消费的又不少她同龄人,钢铁的心也没那么轻易能经受。
“行吧。”
黎里低了声:“那这一小时的……”
“放心。我跟前台打招呼,过会儿客人结账了,就转给你。”
“谢谢。先走了。”黎里转身时,脸皮僵麻,已不是自己的。
……
睡眠区光线昏暗,一个个睡洞整整齐齐,像排列的小蜂巢。
不知附近哪个睡洞的人鼾声如雷,燕羽醒来了,摸到手机看一眼。睡了快一个小时。
妈妈给他发了消息,问在哪儿,吃饭没有。
燕羽回了句在睡觉。
鼾声大起大落,声势浩大。他手边要是有把古琴,能把那鼾声弹出来,合上一合。
燕羽想走了。
他钻出睡洞,原路返回。穿过阅读区时,发现前边是SPA疗养区。他忽想起黎里,未免万一碰上,打算找其他通道。
刚要转身,却看到从电影区出来的高晓飞,一头黄毛换成了紫毛,正看着某个方向,笑容玩味,掏着衣兜里的手机。
黎里低着头,从SPA区匆忙走出来。
她还穿着工作制服,一手拉扯着脑后的发髻,长发瞬间散落。她顾不上整理,忙去拆解衬衣上的胸牌,根本没注意这边一个紫头发男生正拿手机对准她。
高晓飞把镜头放大,还没来得及摁下录影键。有人挡住了镜头。
是燕羽。
“让开。”高晓飞急着拍人,镜头一转,绕过他对准快步向楼梯的黎里。燕羽一跨步,再次挡住他镜头。
“你他妈找事儿呢!”高晓飞将燕羽一推。
黎里刚到楼梯口,听身后有吵闹,回头一看,高晓飞正冲人撒火。但他对面的人被装饰隔条挡住,不知是谁。
她还穿着制服,绝不想被高晓飞逮到,飞快逃下楼。
燕羽被推得退了一步,却立刻朝后看,楼梯口已经没人了。
她没事了。
他无意理会高晓飞,拔脚就走。
“叫你走了吗,啊?你他妈什么胆子啊又来惹老子?”高晓飞骂。
燕羽如若未闻,头也不回。
“我操.你大爷的!”高晓飞被他无视,怒极,冲上去猛推燕羽后背。
好巧不巧,燕回南刚从对面楼梯上来,见个正着。四十多岁的火爆男人当即冲过来。
燕羽迎面拉了他一把,但燕回南已一掌掀向高晓飞的脸,后者连退两米,差点儿摔个屁股墩儿。要不是燕羽那一拉,只怕被推飞。燕回南揍旁人可不是平时对儿子时那样收力的,力道大得吓人。
“敢动老子儿子,他妈想死吧你!”燕回南一声爆吼,吼得阅读区的客人们吓一大跳。
他人高马大,臂上腿上全是肌肉,年龄优势也在那儿。高晓飞一下就怂了,一声没吭。
燕回南在火头上,要再踹,燕羽抱他腰拦住。高晓飞吓得连退几米。燕回南还不消气,破口大骂,极其难听。燕羽脸色苍白,拉了他几下示意别骂了,没用。
高晓飞被骂得也来了火,不动手了,原地对骂,引得包若琳跟他朋友跑来。包若琳一句话没讲。他朋友帮着骂。
三楼休息区鸡飞狗跳,污言秽语。
于佩敏追过来,见对方是孩子辈,拉住燕回南好声相劝。
保安赶来协调,经理也劝。一阵骚乱。
最终事态没升级,两拨人骂骂咧咧各自离开。
于佩敏问燕羽怎么回事。燕羽说走路没看见,撞到人了。
燕回南说:“谁走路没个碰碰撞撞,他这就推人?他妈的比老子还没素质。”
燕羽:“……”
待他俩去蒸桑拿,燕羽不想多待,下楼离开。
……
凉溪桥站到了。
黎里走下公交,一阵冷风吹来。站台外一大片秋芦苇随风摇荡。河对面,白杨树林发出唰唰声响,像半空中落下的某种乐章。
她在水汇匆匆换了衣服出来,出门登上一辆公交。繁华新城的高楼夜景从窗外流过,与她日常活动的老城是两个世界。她麻木地远观,半个小时后,坐到终点,换了辆公交,见路线上有凉溪桥站,便又坐半小时,到了这儿。
已是夜里十点多。
这地儿荒凉,路灯间距都格外长。树木残留着夏天的最后一点儿繁茂,在灯光下阴森森的。
凉溪桥位于旧城区自来水厂往西,通往凉溪桥船厂。
她父亲说,几十年前这里很繁荣。铁桥宽阔气派,桥下河水清清。不远处的铁路桥上,总有拉钢的火车鸣笛经过。南大门人进人出,北码头船来船往。
但她还很小的时候,船厂就倒闭了。这块地本就是江边沙洲,土质疏松,不适合建高楼,便一直废弃在这里。
秋季昼夜温差大,黎里只穿了件T恤和外套,有点冷。她朝桥下望一眼,河水浑浊,快见底了。
过了桥,路灯留在身后,只剩月光。
沿着林中旧道又走大概一百米,到了船厂大门。说是大门,只剩两堆破损的砖砌门柱,门早不知去哪儿了,围墙也只剩断壁。
小时候,她常跟爸爸妈妈还有黎辉来这儿玩。有时候,一家四口晚饭后沿着江堤散步过来;有时候是周末,爸爸钓鱼,妈妈捡石头,她跟黎辉在废厂房和废船里捉迷藏;还有的时候,只有黎辉跟她两个人。
兄妹俩也不干什么,把船厂走一圈,门岗,闸门,生产区,车间,驳船……边走边踢踢碎石聊聊天。
那时她话不少,尤其在哥哥面前。黎辉一点不烦她。她说什么他都听,她问什么他都答。
还有的时候,他们会爬到高高的龙门吊上去,眺望江水,什么也不讲。
在江州,只有凉溪桥船厂这儿能看到长江的拐弯,像一个弯弯的勾。
黎辉入狱后,黎里再没来过这儿。一晃四年多了。
空中只有半轮月,月色朦胧。曾经熟悉的各处建筑在夜色中影影幢幢。黎里不觉害怕,只是江风呼啸,更冷了,脸被风吹得冰凉。
她一直走到江边的龙门吊旁,想沿楼梯爬上去。但楼梯口拿铁丝封住了。
她抬头望一眼夜幕下巨大的高高的吊顶,风把头发吹到眼睛里,刺疼。
她抱着自己,靠着钢架坐到地上。不远处,一艘夜行的货船从江上驶过,船灯像浮在夜幕中的一颗星。
世界很静,只有风声。
突然,手机响了一下。
是吴晓转来的红包,黎里手指冷得发颤,点开,到账100元。
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看到屏幕暗下去。
她缩起双腿,埋下脑袋。
要是爸爸和哥哥还在身边,她也不至于……
压闷,窒息。
她希望能发泄点什么,但她发不出一丝声音,眼角都是干燥的。
她只是坐在地上,埋头紧紧抱着自己,缩成一个婴儿的姿势;像被丢在天地间的弃儿。
可忽然,风中传来一阵悠然的笛声。音乐刺破冷夜,温柔而轻盈,像一双温暖的手抚了抚她的头。
她缓缓睁开眼。
笛声丝丝缕缕,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空灵,是吹笛人自行改编的《渡月桥思君》。恰是她此刻心迹。
吹笛人似懂她心意,笛声格外悠扬缠绵,春风细雨般,似思念,诉怀,又似安慰,悲悯。那情绪太过饱满,竟将她心绪完全牵入进去。
曲子转入高.潮的一瞬,她突然看见昼思夜念的亲人朝她飞奔而来,紧拥她入怀。
刹那间,泪水夺眶而出。
她不可自抑,哭出了声音。
历经岁月侵蚀的废厂伫立月下,任江风吹着,笛声飘扬。
她渐渐不哭了,听那笛声似近收尾,曲调恣意,温柔中带了力量,像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音符止了。
天地回归安静,只剩风声。她却仍像被笛声拥在怀中,温暖而放松。
她朝笛声方向望去。
十几米开外,是船厂西侧的围墙,墙上墙下杂草丛生。
有一处墙体坍塌,砖块堆了一地。
黎里走过去。
围墙外一排分不清年岁的旧瓦房。有的窗破了,瓦顶垮了,不住人了。但其中一栋屋里头亮着灯。
她爬上碎石堆,脚下一踩,一大堆碎石哗啦倒下去。她赶紧扒拉着墙站稳。
屋里人似听见了响,窗户上光影晃动了一下。
下一秒,小屋的灯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