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羽背着琴盒,刚拐进自家巷子,远远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从他家院子里出来,面有喜色,夹着公文包走远。
燕羽推开院门,燕回南的牌局刚散场,他满面春风地数着赢来的几张百元大钞。另外三个牌友掸着身上的瓜子灰,清着剩款,咕哝着往外走。
经过燕羽身边时,牌友多看了他几眼:“我怎么没生这么个好儿子?”
“都是命呐。”
燕羽没在意,进了小楼,客厅地上一堆瓜子壳、砂糖橘皮。
燕回南站在一地杂乱里数钱,递给他两百:“赢独家。见者有份。”
燕羽说:“我不用。”
燕回南没坚持:“怎么把琴盒背回来了?”
燕羽嗯了一声。
“把地扫一下。”燕回南刚命令完,又道,“算了。你那手也不是扫地的。”
他心情不错,到厨房门口拿了扫帚簸箕,几下挥舞,地上的瓜子壳橘子皮摞成小山。
燕羽放下琴盒,过来归置好桌椅。
夕阳把樱树的影子投在客厅地板上。
“你妈妈马上就回来了,今天下馆子去,想吃什么?”
“随便。”燕羽正准备进自己房间。
“等收假了,你去乐艺集训。我给你报了班。”燕回南把铁簸箕里的垃圾倒进垃圾桶。
燕羽扶着门把手,回头看他一眼:“你收了他们多少钱?”
“比江艺多。啧,还是乐艺这种培训机构有钱。你也有免费场地了。”燕回南说完,见燕羽没答话,道,“放心,钱都给你攒着。你爸妈一分不动。”
燕羽说:“我没那个命花。”
燕回南脸色一僵,扫帚定在地上,说:“在家里不准讲这种话。要你妈听到又哭,你就舒服了?”
燕羽:“我说了,我不想去学校。任何学校。”
燕回南绷了脸:“我也说了,收假了就去上课。乐艺,高级班。”
燕羽静静看着他,从眼神到脸庞都写着“不去”二字。
“你他妈敢。”燕回南抄起扫帚——
“又干嘛呀?”于佩敏刚进院子,院门也不关了,小跑过来,道,“都说了戒酒,你又喝了?”
“喝个毛!老子真是,他妈的本来今天赢了钱开心得很,他一进屋就这么个脸。”燕回南拿扫帚指了指燕羽。
于佩敏看向燕羽,后者很平静,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说:“他怎么个脸了?我看是你找事。”
“他在家里从来有一张笑脸吗你问他?”燕回南拔高音量,但燕羽进屋去了。
“行了行了。”于佩敏拦住燕回南,说,“收拾一下。兰姐送了我三张水汇的浴资票,就木棠店新开的那家,都说非常高档舒服。”
“过节她就拿这个打发你?”
“还另外送了水汇的自助餐券呢,加一起也值九百多了。”
“我打个电话给小赵交代下店里的事。准备出门。”
于佩敏走到燕羽房门边,敲两下,推开门。
印花玻璃窗外有摇曳的树影和晚霞,桌上亮了盏灯。燕羽坐在书桌前,低头看着谱子。
于佩敏:“燕羽——”
“我不去。”他头也不抬。
妈妈柔声:“去放松一下。那里很多好吃的,也好玩。还有很多年轻人,或许能认识新朋友。”
燕羽:“我真的不想去。你们去吧。”
燕回南从门口传来一道命令:“赶紧收拾了走。”
少年房间里没动静。
于佩敏低声:“燕羽——”
客厅里陡起快速的脚步声,燕回南跟阵狂风一样卷进来,于佩敏惊呼着去拦抱他,收效甚微。燕回南已大步到桌前,一巴掌打在燕羽肩膀上。
燕羽手里的笔在纸上画出一条笔直的黑线。
他对他,下手其实一直不重。他知道。
燕回南:“你有什么毛病?啊?!”
燕羽抬头,语气很淡,眼神也很淡:“你说我有什么毛病?”
燕回南再度扬手,于佩敏卡在父子俩之间:“燕回南,他感冒才刚好……”
“他要好好上学不往废船厂跑,会感冒?不是他自己造的?你说说,有他这么好说歹说都不听的人没?这些年老子的脾气都快给他磨尽了,”燕回南质问,“还要怎么对他?啊?”
于佩敏抵着丈夫,面朝燕羽,声音里有了丝哀求:“燕羽——”
燕羽听了,眼里也闪过一丝情绪,看向她;那一瞬,他想说,妈妈,你知道我不喜欢去那里……但,他看见了她盈泪的眼角,她在求他:“去吧燕羽。很多年轻人,很热闹。你也该多接触外面,多交些朋友。”
他看她半刻,放下笔,起了身。
……
一路上,燕回南不停吐槽兰姐小气,过节送人浴资券;但一进温泉水汇的大厅,见那气派架势,又道:“他妈的有钱人是真会享受啊。搞得跟天堂似的。”
拿手牌寄存鞋子时,燕回南坐在长矮凳上看了眼燕羽,他正弯腰解着鞋带。少年身子还很单薄,脊背弯成一道弓。
燕回南看着静默不言的儿子,这会儿有些心软,也心酸。男人弯下腰来,语重心长地说:“儿子啊,好好练习,考去帝音,你会成为大师的。到时候,钱,名,利,地位,你要什么有什么。会好的,儿子,都会好的。”
燕羽没做声。
于佩敏也把手搭在他背上:“爸爸妈妈都相信,你的未来会很好,很棒。你也要相信。”
燕羽已换好拖鞋,拿了鞋子起身,母亲的手滑落到椅子上。
男宾区的衣物寄存区很大,并不拥挤。
燕羽的号码柜那儿没人,他换了衣物,不去泡汤,也不冲澡,直奔二楼桑拿区,挑了间48度的干蒸房进去。
他躺下,闭上眼。很快,高温将他炙烤出一身热汗。
四周昏暗,密封,他像躺在棺材里。
渐渐,他感到窒息,缺氧;血液在流,心跳加快,耳朵里一阵轰鸣。他一动没动,始终躺着。汗液疾速泌出,和他肌体的力量一道流逝。他意识有了要涣散的迹象,可,有人拍了拍他。
工作人员:“有客人说你一直在里面,以为你晕倒了。这个房间一次只能待五分钟哦。”
燕羽于是出去,喝了杯水。
二楼除了餐厅水吧,还有酒吧游戏区,到处都是人头,声音刺耳。
他找了楼梯上三楼。
沿着密闭的白色螺旋楼梯走一圈,二楼的喧嚣就落在脚底。
三楼静极了。
燕羽远远地看到了阅读区,正准备过去,他无意朝右侧一道豁口看了眼。一条宽阔的铺着高级地毯的走廊,尽头一个服务台。台身写着“SPA疗养”,台上摆着鲜花,墙上贴着图片和价目表。两三个年轻而统一服装的按摩师或站或坐在台前。
燕羽一眼看见了黎里,尽管她戴了个白色的口罩。
她站在服务台外侧,穿着统一的白色衬衫和黑色短裙,露出两条修长纤匀的腿。女孩们普遍衣服不太合身,偏小。尤其黎里,曲线比其他人更加玲珑分明。
她看上去不太自在,摸着脑后低垂的盘发。
一个主管模样的人经过,跟她说了句什么。黎里是所有女孩里边唯一戴着口罩的。她偏头将口罩摘下来。
燕羽立刻加速走开。
以她的性格,应该不愿意在此时此刻遇见认识的人。
燕羽脚步匆匆,与两三人擦肩而过。他急于离去,并未注意到对方。
但三人里头的高晓飞跟包若琳同时回头看了他一眼。高晓飞紧接着又好奇地往他刚才看过的方向一看,见到了黎里。
高晓飞当即说:“去按个摩吧。”
可他还没走上台阶,黎里就被叫走了。
高晓飞走到服务台前,朝走廊里望,已没了黎里的人影。
包若琳不太乐意:“看谁呢,你老相好?”
高晓飞笑着搂她:“我相好不是你吗,哈哈。”
……
黎里只培训了一个下午加一个白天,就因人手不够被拉来上岗。她学的头部和肩颈按摩,手法倒是很快记住了,就是不太熟练,力度掌握也欠火候。
吴晓说:“没关系,你这张脸,怎么按人家也不会怪你。”
黎里说:“我想碰上女客。”
“看运气啰。”
这店果然忙碌,她才上班没几分钟,就跟另外两个小姐姐一道被叫走。
主管领着她们往VVIP包房走,交代说是老板家的贵客,一家三口。爸爸做足疗,妈妈做面部spa,儿子做头部和肩颈放松。
VVIP包间奢华而温馨,会客厅里摆着鲜花,大果盘。更衣室的门紧闭着。
疗养室空间很大,陈着几张舒适的疗养床和足疗椅。床与床之间的小几上摆着荞麦茶,小果盘,小饼干。
这对夫妇四十多岁,看着年轻而有活力,面容和善又不失精明。
两人已换好衣服,男士坐到足疗椅上,翻看着手机。
女士躺在他旁边的疗养床上,任疗养师给自己箍着头发,嗔道:“你呀,出来放松一下都要看手机。”
“行行行,不看不看。”男士笑着将手机放到一旁,脚放进足疗师端来的温水里。
外头,更衣室门开了。女士轻唤:“快点儿,崔让。”
坐在空床边的黎里猛一抬头,见崔让走了进来。而崔让也一眼发现了她,人狠狠一惊,当即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