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过半的时候,学姐秦何怡乐队的架子鼓手跟女朋友去旅行了,找黎里顶上。
他们下午给商场店庆类活动做商演,一场五六百。分到黎里头上一百多。晚上到酒吧演出,假期出场费比平时高,能上千。黎里拿两三百。
在江州,搞乐队的人多,出价的酒吧却少。要不是假期周末,秦何怡的乐队都难保证每日收入。黎里能蹭上这份零工,已算幸运。
相比几乎毫无听众的商演,她还算喜欢酒吧表演。只不过,秦何怡唱的都是流行歌曲。作为伴奏,她没什么可发挥的余地。即使如此,她每次演出都把自己收拾得漂亮,有天还跑去搞了个脏辫造型。
可惜那晚除了他们,还有好几个乐队演出。才九点多,秦何怡的乐队就散了。
回到琉璃街,黎里一头的脏辫跟发蜡,没法在家自己洗。但常去的丝丝理发店关门了。她找了一圈,街对面有盏转动的红蓝白三色灯。
“兰姐理发店”开在琉璃街靠秋杨坊那一侧的中段。
推门进去,跟黎里常去的理发店差不多,是间老式发廊,只有个大开间。地上贴着最次的瓷砖,墙上几张发型图。门口一个小结账台,台上摆一堆会员登记簿。屋里总共四把理发椅,对着四面镜子。最里头两张洗头椅,墙上挂两个小小的电热水器。
店里两个洗头师兼理发师,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稍漂亮的那位正给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染发;另一位正给中年男人剪头。
黎里一进门,漂亮的那位冲她笑:“洗头吗?”
“嗯。要等多久?”黎里觉得她眼熟,但想不起来。
她问同伴:“兰姐,还要多久?”
“十几分钟。”兰姐回头瞧,“剪完就给你洗。哟,你这辫子挺好看的。我们店也会编。”
黎里没讲话,坐在一张凳子上,拿出手机。
“你编这头发多少钱?”兰姐问。
“二十。”黎里说,打开游戏。
进度条加载时,她无意瞟了眼柜台,有个人趴在那儿睡觉。桌上的会员登记簿挡住了头,柜子挡住了脚,只看得见那人身上披了件女士风衣。
黎里玩着游戏,中途不断有人进来问洗头要等多久。得到答案后,有的走,有的留。
时候晚了,街上没什么行人,偶有汽车驶过。车灯一阵又一阵。
她玩了两把游戏,一抬头,对面那个剪头发的客人不在了。再一看,兰姐正给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男客在洗头。
黎里皱了眉,问:“我先来的。你怎么给他先洗了?”
兰姐给客人头发打泡沫,回头看她一眼,没说话。
正给人染发的那位也有些意外,说:“兰姐,确实是这小姑娘先来的。”
兰姐解释:“男士头发短,洗得快嘛。你那头发还要拆,我就想着先给他弄完。不好意思啊。”
“你什么道理啊?我先来的。”黎里说,“男的洗头快,那是不是我刚冲水,你也可以停下来先给别人洗?”
兰姐说不过她,干脆不说,给那人抠着头皮。
正染头发那女客打圆场:“唉哟,多大事儿呀?他很快就洗完了,让一步嘛。”
黎里:“那你让一步,先等着。等我洗完了再给你染发好不好?”
女客:“哎凭什么呀?我好心劝和诶,你个学生怎么说话这么不好听的?”
染发师赶紧插话:“真不好意思啊,今天实在忙不过来,兰姐也是一时晕头转向了。你再等等。”
黎里:“我不等。要么让她给我洗,要么你把那个睡觉的叫醒来洗。”
染发师一愣。
趴在前台睡觉的那个人开始松动,像是被吵醒了。手把头撑起来,女士大衣从他背上滑下去,露出男生的白色卫衣。
燕羽抬起头来,有些睡眼惺忪,脸上两条压痕;额发掀得张牙舞爪。
黎里一下无言:“……”
于佩敏解释:“他是我儿子,不是店里的。他也不会给人洗头。”
女客翻白眼:“真是,没见过女孩子脾气这么硬的,咄咄逼人。”
躺在洗头床上的男客也大声开口,故意跟兰姐说:“哎哟,你给我招得什么事儿啊?我要知道她这么凶,宁愿别洗了。这么些人都好生跟她说,给她讲好话呢,呵,半点不让人。”
兰姐则示弱道:“哎,我以为她会让一让。正常人说一下都会让的。”
黎里咬了牙,正要说什么。
“先来后到,她凭什么让?”燕羽语气很淡,像没太醒,微眯着眼看兰姐,“你叫她让,你的诚意呢?”
黎里一愣,本来因憋气而猛跳的心脏像缓缓跌落进一个温柔的布兜儿里。
那几个客人也哑了。
兰姐自知理亏,也不想闹大,朝黎里赔笑脸:“是我办错了。要不这样,你自己先拆一下头发。你拆完,我这边也洗完。费用我给你少一半,好不好?今天是真从早忙到晚,我脑袋一下想糊涂了。”
黎里也不为难她,不说话了,起身走到一张剪发椅前坐下,开始拆头发。
余光里,燕羽把地上他妈妈的女士大衣捡起来,挂在挂钩上。
于佩敏边给客人涂染发膏,边说:“你把那鸡汤吃了吧?”
燕羽说:“不想吃。”
黎里费力解着辫子。发稍上都是些廉价的又细又紧的彩色皮筋,一拉就跟头发缠成团儿,捣鼓半天,头皮扯疼了也没拆下一根来。
她正手忙脚乱,燕羽走来她面前,弯下腰,拉了两下镜子下边的抽屉,像在找什么东西。
黎里看见镜子里他侧脸白皙,睡觉的压痕化成了淡粉,晕在他脸颊上,桃花一样。
他找到了,合上抽屉,转身递给她一把发剪。
少年漂亮白净的脸近在眼前,一双丹凤眼眸光清冽。
黎里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
她“咔擦”一剪刀,皮筋断了。她挑出缠在发辫里的彩线,一拉,发丝散开,再将顶上的绳结撸下来,好了。
她短促地抬眸看他一眼,说:“很好用。”
“嗯。”他要走,又回了头。
她头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脏辫,本就头发多,不知绑了多少根。
燕羽于是折返,又拉开抽屉,再找了把发剪。
黎里一愣,他已站到她左侧,捻起她一根小辫子,给她剪皮筋,抽彩线。
他说:“我左边,你右边。”
“……嗯。”她声音低了下去,“谢谢。”
他没做声,拆着她的发。
于佩敏不停往这边看,叮嘱:“你小心点,别剪到手。”
燕羽原低着头,听言抬了眼眸,跟他妈妈对视着;他一手还捏着黎里的小辫子呢,一手将剪刀大张开,往自己手指上靠了一下。
于佩敏瞪他一眼。
燕羽极淡地勾了下唇角,一转眼,却与镜中黎里的目光碰上。
她在看他,只一瞬,垂下眼皮。
燕羽低了眸,剪断女孩儿发稍上的皮筋。他下手很轻,捻掉断裂的皮筋,轻拉发中的彩线。
手中,她的发辫一股股随着牵动的线散开,柔软地覆在他指尖。他将绳结轻缓地往下捋,忽问了句:“你是干什么了?”
“哦。”黎里解释,“乐队演出,所以弄了下头发。”
“演出?”燕羽看了眼镜子。
黎里看他:“打工。”
他点了下头,而她麻利地扯下一根彩线,手往头顶上摸绳结,却猛地摸碰到他手指。
他的手一下缩回去,她也是。
两人各自垂眸,安静地拆着头发,没再讲话。
她负责右边,他负责左边,很快拆解完毕。那位男士头发也洗完吹干了。
兰姐说:“你过来洗吧。”
黎里起身时,又对他说了句谢谢。
燕羽正弯腰将发剪放进抽屉,“嗯”了一声。
黎里躺在床上洗头,中途听见于佩敏催促燕羽:“把鸡汤吃了。”
“不吃。”
“是不是冷了?我端去隔壁给你加热一下?”
“热的也不想吃。”燕羽说,语气是一贯的平淡。
随后门被推开,于佩敏执意去加热鸡汤了。
接着,又有客人进店,问:“洗头要等多久?”
是王安平的声音。
黎里闭了眼。
兰姐边抠着黎里的头,边回头笑:“给她洗完吹完就到你,很快。”
黎里洗完头,包着头巾过来坐时,于佩敏回来了,端着一大打包盒的鸡汤,热气腾腾的,放到柜台上。
燕羽静默地拿起勺子。
于佩敏去检查女客人的染发;兰姐则解开黎里的头巾,边吹头发,边热情地对王安平说:“等一下啊,吹完就给你洗。”
“不急不急。”王安平笑着,往镜里一看,瞬间变脸皱眉,摆起谱来训道,“你这一天天的跑什么地方鬼混去了,家里一天到晚不见人!”
黎里没搭理他,拿出手机玩游戏。
只是……
她拿余光看了眼燕羽,他坐在柜台里,低着头在吃鸡肉,头都没抬。
兰姐咂舌:“哎呀,我就说她看着眼熟,你老婆的女儿对吧?长得真好看,你有福气哦。”
“福气?晦气差不多。活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不听话不服管的女的。”王安平说。
一旁,染头发的年轻女客人瞧过来,笑了一声。
黎里这次没怼王安平,开了手机的游戏音量,一阵打打杀杀。
于佩敏笑:“孩子这个年纪,都有点叛逆的,正常。”
兰姐拿吹风机在黎里头上晃,拨弄她头发:“也不是吧。我看你家燕羽一直就懂事,又优秀。”
她说着,看向燕羽。
但燕羽对她的话毫无反应,跟没听见似的。
王安平搭腔:“是啊,要是优秀,有点脾气也就算了。关键是学习也不行。还是学音乐,纯属浪费她妈妈的钱。”
黎里在游戏里被人砍中,血条掉了一大格。她捏着手机,忍了忍。
兰姐:“钱你倒不用担心。漂亮女孩子不会缺钱的,以后什么样儿的有钱男朋友找不到?”
“我也这么跟她妈说,少读点书,早点嫁个有钱人。”
“诶,我认识几个有钱的阔太,儿子不求别的,就喜欢脸漂亮身材好的小姑娘,快三十了还没结婚。爸妈都急死了。要不要介绍?水汇那家儿子就是。”
燕羽起了身。
王安平朝兰姐走近:“行啊,哪天介绍下。先了解,过几年结婚正好。脸漂亮也不是长久的,别等以后过了年纪,想出手都没人……”他一转身,迎面撞上燕羽。
“哎呀卧槽!”
“哎呀,烫!”兰姐也叫着跳开。
黎里回头,就见王安平一身的鸡汤,烫得直跳脚,他衣服都在冒热气。兰姐衣服上也泼了不少,她的白衣服算是毁了。
于佩敏赶紧过来:“怎么了?”
燕羽手中的打包盒里一滴鸡汤不剩,他轻声说:“他撞过来的。”
“没烫着吧?”
“没有。”
于佩敏对王安平说:“你也是,一说话就激动得这里走那里冲的,也不看看路。”
王安平确实没看到燕羽突然冒出来,自己撞上去,只能吃哑巴亏。他烫得要死,赶紧去洗头床那边冲洗。
黎里冷眼瞧他,这人在外人面前倒是人模人样,脾气挺好。
兰姐也去清洗。
黎里摸摸头发,半干了,干脆起身去收银台前结账。燕羽早已扔了盒子,坐回前台,正拿纸巾擦手。
黎里问:“你没烫到吧?”
燕羽抬眸,轻摇了下头。
王安平在那头连连叫着卧槽。黎里扭头看去,他POLO衫掀起一截,丑陋的啤酒肚上烫了一大片红,跟烧猪肉似的。
她一下没忍住,无声地笑开了嘴。
燕羽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两秒,直到她扭头,他垂眸继续擦手指。
黎里已收了笑:“多少钱?”
“她刚说了,少一半,十块。”
黎里扫码,付款,密码停在最后一个数字,还没输入。
她看向燕羽,他原本垂着眸,察觉到付款未入,抬了眼皮。
黎里声音很低,仅限他一人听到:“你……”
燕羽看着她。
黎里用嘴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刚才,她从镜子里看见了。
四目相对。燕羽几不可察地微摇了一下头,没说话。
黎里拇指落下屏幕,很快,机器音:“支付宝到账,十元。”
黎里抿抿唇:“走了,拜拜。”
燕羽轻颔了下首。
已经十点多了。
于佩敏要下班了,剩下的客人由兰姐处理。
燕羽先出了理发店。
琉璃街上路灯光很暗,沿街的商铺大都关张了,偶有几家亮着灯。
黎里的身影已到街对面,经过马秀丽超市时停了下,似乎跟店里的人说了句话,随后继续往前,拐进一条巷子,不见了。
夜风吹落几片树叶。
身后,于佩敏的脚步声下了台阶。两人沿着人行道往家走。
走开几十米了,于佩敏说:“王安平怎么惹你了,你撞人还把汤全泼人身上?”
燕羽:“他撞的我。”
于佩敏:“我刚都看见了,怎么觉得是你撞上去的?”
燕羽:“无缘无故,我撞他干什么?”
“那是我看错了。哎,那么大一碗鸡汤,都没喝几口。倒是把人给烫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