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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纪录影片《永远》,容易引发胡思乱想,片中巴黎殡葬人为死者装殓的肖邦音乐,会让我想到农场的同伙Y,返沪之后,他做了不少蚀本生意,最后是在沪上某火葬场附近,盘下一间门面,专事“殡葬一条龙”,包括贩售冥币,冥器,寿衣,寿枕,联系佛事,道场,豆腐羹饭等等。他现今只穿黑衣,系黑领带,与临终关怀医院的医生和护工关系密切,总能率先获知病者的死讯,也是拜托他的手,送走了不少农场的同伙们。然而在很多年前,他却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思维敏捷,围棋下得好,喜欢“劫”战,最特别的一次对局,并不是“让子”一粒或者九粒,而是“一把”——对弈人抓一把黑子撒上棋盘,留在十字线上为有效。他经常细密长考,口吟诗句,隽语如流,藏有多本无名氏的小说,《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喜穿白色“的确凉”衬衣,洗成月白色的劳动布长裤,满面聪慧,时时警惕文字隐藏的阴暗色彩,他最不满意无名氏“爱情小说圣手”的称谓。我记得他说过,无名氏属于老林这一代人,但笔下就是无尽的阴暗,他哪来的这些阴暗呀,无名氏小说的终极目标,就是爬上了华山——在孤独困苦中,书中人物想到的并不是林德腐朽的花天酒地香港,总是寒冷料峭的华山险峰。如今呢,Y的青春不在,小说家无名氏1980年代离开了大陆,最后身无分文,孤身客死台湾。如今的Y一身黑衣,时时与死亡为侣,仿佛他终日张开黑色翅膀,盘旋于医院太平间和火葬场上空……这样的时刻,我眼前难免浮现编导K的各种重构,看见白纸花丛中的黑色领带,最后切到无名氏书中寒冷的名句——它不可能镌刻在拉雪兹神父公墓的石碑上——我们的时代:腐烂与死亡。
当年大批青年回城,重起炉灶,一分三,三分九,散布深广,一般在工厂和里弄加工组混饭,射鹿得獐,结婚离婚,做组长,做支书,炒股,大批下岗,开出租,卖盒饭,或耗时于办公室,图书馆,舞厅,夜总会,公园长椅,昼夜不分的棋牌室……他们可泣可歌,勤恳辛劳,游手好闲,也心满意足,眼高手低,碌碌奔忙,处处有谱。北上的火车帮PK飞机帮,也引动了接待者——哈尔滨老青年的群体性分化,例游览太阳岛,火车帮是步行+公共汽车,却意外在小岛上与飞机帮邂逅,据说场面极尴尬,后者不发一言,陆续登上哈市某机关两辆中巴车,绝尘而去……表露了人生努力的无数结论。各自的经历形成的复杂隔阂,尤其贫富之比,为富者的仁与不仁,是永恒议题。包括K与U的记忆,此次他们到得哈市,随大家刚刚入住酒店,一飞机富人即敲门告知,这是他想住的房间,请他们换到更低一级的房间去住,听者遍走世界,见怪不怪,一笑置之。一个陌生的某知青富豪的情况也差不多,2003年冬在外滩宴客,座中都是某知青组织热心人,席间这位豪杰没来由地炫富,称已把名下的所有公司,都交给独子打理,近期将带他婆娘,乘玛丽亚皇后号邮轮做环球航行,票价(2003年)每人100万人民币。众人无言以对。他应该知道,在座多位都是下岗人员以及普通的居委干部,这种没来由的炫耀,应是阶层矛盾的起因。
狄更斯笔下,铁匠舅舅到伦敦看望已成为“上等人”的匹普,发觉贵族朋友在侧,舅舅说了几句乡下闲话,识趣告辞,匹普送客,心中难过。身份的高低,作者选择朴素的铁匠与富人做比,这是一般批判审美的方法,类此“心中难过”,双方尴尬场景,眼下继续发生。老农场同伙的故事中,铁匠舅舅只属于常规类型,位居董事的某知青爷叔,曾为难地告诉我,不少农场同伙仍停留在1970年代时光里,一旦有事来见,依旧粗话连篇,满口戾气,30年的“纯朴”丝毫不变,走进公司走廊即高喊他姓名,踏进办公室,照例派发一圈香烟,一屁股坐上大写字台,裤管一提笑骂说:哈哈哈好呵好呵!侬个小逼养子的(上海话:你个小娘养的),现在摇庄(上海话:赚钱)蛮好对吧?装腔作势,派头蛮大嘛,还戴领带?哈哈哈哈。这情景表明,狄更斯笔下铁匠舅舅式的敦厚,富人匹普的跋扈,反之也全然成立,却少有描述。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农场记忆是一生一世之最亮点,而另一部分人眼里,灰暗老农场的种种劳什子回想,诚为一生之噩梦,割断了它,忘记了它,才是真正的动力,何足道哉。
北上归来,因为小英,因为纪录片多次的补镜,群情再次激活,人们自青年至老年,永远意见不一,舌底翻莲,议论纷繁——如某人如何刁,某人如何傲,某人有什么了不起,谁付出得多,谁付出少,谁貌似领袖,谁骨子里本来就贱,永远不老实。谁眼界小,谁牛皮大,行前答应捐赠多少台电脑,之后食言……如何对待原农场当地老干部,也是一份更复杂的答卷,部分人极为反感,视之为“酷吏”、“典狱长”者,在另一拨人眼中,这些曾经的管教青年人者,垂垂老矣,和颜善目,恍惚已立地成佛——对方早年曾提拔培养了自家,官至班长,排长,支书,指导员,因此知恩必报,合情合礼。人们集聚一堂,其中显现出最单纯的缅怀,是当年曾经恋爱的男男女女们吧,遥远的老农场在他们的回望中,始终是表里莹彻,积翠堆蓝,闪耀玫瑰的色泽,颤动柔嫩的花蕊,环境完全被情爱所控,在镜头里,他们游目四瞩,真可惜呀,过去散步的小树林呢,怎就没有了?黄昏时分,落日映出绵长情话的旧影,一切总是在闪耀,在延伸,静静站一会儿吧,我的青春小鸟,请飞回来……小树林遗址的背后,是一片菜园。有年深秋,林德曾对我说:嗱,上海嘅女仔,怎么就系,要胸冇胸,要腰冇腰,要腿冇腿?我笑笑。林德说,知唔知我53年?嗱,跟上海嘅靓师奶,广州嘅茶楼饮茶,楚楚风韵,人家嘅香气,嘅旗袍领,小腿,啧啧啧。我笑笑不语。小树林后面,正有一群穿着臃肿,脸如铜盆的上海女青年在菜园里劳作,撤除黄瓜藤蔓,北方叫“扒园”。我说,老林,住嘴吧,现在是新社会,还是旧社会?她们来黑河劳动,不是到南方广州,每天只吃土豆,不会吃河粉,她们不是吃河粉,吃马拉糕的命。林德说,冇交女朋友?一眨眼嘅,人人都有找啦,不管靓唔靓(好不好看)都有找了啦,就系你粒声唔出,粒声唔出,小金啊,黄瓜要扒园啦,以后就冇黄瓜了,快找快找,嗱,怎么也找一个,懂不懂?小金,过了这嘅村,就冇这店了,小金。
如今回望遥远的青年时代,因为人事的感伤,因为主观动能,因为岁月煎熬,一生只是这种集群的经验,纷繁复杂的生活往事,当然可以“老黄瓜刷绿漆”,披霞带彩,始终闪光。尤其对于失意者言,想到在这个“平等”年月四千里外“生活战斗”场景,难免虚幻的自足,人生只一个回忆,还能忆什么呢,当兵的谈连队,犯罪的讲牢饭,下乡的一开口,可谓“青春无悔”,其实长夜如磐,人的一生是有悔的,然而肠子悔青,同样无人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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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整整一年,是拼接青年与坟墓的一年……满耳是过来人等的世俗矛盾,所谓天心不许人愿,人们一直不断地分裂与分化,不管50后,也许60/70/80/90后,同样在不断裂变,一直在变。K,你的片子里,可看得清飞机,看明白火车吗?我提到这群人等的好颜色,好意义,好细节,可否罗列下来,任由观众选择?在一般模式中,他们激情满怀,铁板一块,紧抱一处——可继续组织彩排20年,30年,也许40年的“文艺小分队汇报演出”,看到节目单,有人视之绮年玉貌,天籁绕梁,一叠声赞好,必有人认定僵尸还魂,极度恶心,差点背过气去……真实的变化,更在于曾经的风云人物,一旦缺失现下的经济支撑,即抽走了底气,逐渐萧条陨落;无籍籍名,毫不起眼小人物,现如今事业有成,支持任何活动,就成为这群体的贵客……是这种种变化,让人们在话说当年之刻,情绪上更为激越和悲愤吗。
完成素材带,K只剩半年的后期,排列提纲结构,做出录音文字稿,细写脚本,据此剪辑,配乐,字幕,一切在此间急待完成,相当紧张。某内行说:“老外即使做一个瓶子的纪录片,会在能力范围内,把所有能找的瓶子都找来,都摆在桌面上,一看就特明白。”西方一个90分钟片子,一般做几年调研,几年拍摄,半年做后期——前期做足文章,烂熟于胸,后期相对就容易。本次的采访,相比是急就章了,内容参差,重心不稳,缺少大段补充材料。前文写到一切神神鬼鬼,按播出的标准,都归属于“口水八卦”,对完成这部片子毫无裨益。全片唯有上文提起的“陆家嘴爷叔”,面对镜头讲出一大段缠绵的情感独白,而其他人等的素材,单薄零碎,相对捏不起来,形成“爷叔”一人独大的格局。整体结构怎么来做?尤其是扯到主题,成为一个有大麻烦的讨论黑洞,可以无休无止天昏地暗继续下去,按照旧例穿插知青运动黑白资料带,定位“青春豪情”,比较脑残,根本不可能,片长也不允许,继续沿用旧口号,划分他们是多少届,同龄人等种种粗浅抒情,究竟取悦于谁?这一辈的观众,都已尝试到家了,应该什么都知道,都已经懂得,他们是最能读解历史的国民了,老套路终归是一棵老树,累累蛀痕,长不出苹果,应该劈了它,扭头离去。本片的立意,应该只为现在的青年,参与年轻一代的面孔,才深得动力,如果没有他们,何必再炒冷饭,曾经伟大的题材多么聒噪,早已无计可施。U提议说,选几个人补做口述吧,还是再谈谈个人情感的段子?最理想的方式——深得几代人关注,收视率,老少咸宜——纪录片是否需要思考这些?在判断与抉择中,它的读片技术,内容,背景有更多的制作流程,更多管理与限制。是的是的,U与K走的路,确实没我花几个晚上写完本文的这种自由。
那段时期,每当我走出威海路上海电视台大门,经常已是午夜,有时我随着大家去茂名北路吃“热气羊肉”,在狭小的店堂里,眼前这些青年人仍在灯光下议论小英,议论种种细节,议论这片子的多种可能……这些70、80后的青年们,或除却了他们,还有多少他们的同龄人会对这段旧历史如醉如痴?夜晚的剪辑机里,反复出现北方的风,吹动荒草,一望无垠,似乎是崭新的,没任何记忆的土地。小英消失了,她早已结束在地底深处那座潮湿的石头房子里,但她的力量,我感觉此刻已延伸到了上海。她一直有话要说,有根须,有触角,曲曲折折,从东北嫩江一直通达到此,延伸到上海威海路电视台地底。经过了30年,她无疑仍然是这些年轻人为之争执的中心话题,她短暂的故事过程,直到今天,仍然驱使陌生的他们,去做更深层的搜索吗,包括我眼前这个摆有火锅的小桌,似乎都散发出逝者强大的影响力……
就这样,年轻电视人和一个孤寂的老爷叔,为了回忆,为了长眠30年的小英,以及泥沙俱下所有附加纠纷疑义——为种种范畴的复活与矛盾,人们终日折腾,反复考虑,一遍遍重复搜索素材带,写看提纲,议论到深夜十一二点,然后黯然打道回府。最终,我离开这个旋涡中心。到了小年夜这天下午,我与K通了一个电话,说了几句关于片子的话。K突然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起来,她说:马上就要过年了,我马上要疯掉了……同事怪我,U怪我,你也怪我!我孩子也怪我!我老公也怪我!我有时间吗,我没有时间了!你们统统怪我!我天天在台里做!在想!在看!我快要疯了!我已经没办法了!我怎么办!怎么办啊!
有位导演说,每个东西都有一个日子,秋刀鱼会过期,肉酱会过期……我开始怀疑什么东西不会过期。我想的大概是,死不会过期,鬼不会过期,回忆不会过期,纪录片不会过期。回忆,不是圣马丁披风,遇见乞丐,可以拔剑砍下一块,分给对方。“他们说时间能治愈一切创伤,他们说你总能把它忘得精光”(乔治·奥威尔),回忆与记录,令人喜悦悲伤,也使人堵塞,绝望,崩溃,脑海大面积空白。在零星的鞭炮声中,我听到话筒里K的抽泣声,无奈之中想到了苏北婆婆的大碗……心中漾起一阵激动。放下电话,眼看弥漫天空的上海灰色黄昏,我不免在心里用苏北话祷祝说:……小英,你还是回北方吧,回嫩江,回你家去吧,家去吧!你家去吧……我想看一看,小英你是不是在,我希望把筷子一松……如果它直立起来,竖在碗中间……我们也就可以冲出去了,立刻冲出去,去把这只沉重的大碗彻底砸烂,也只有这样做,我们的苦恼,才可以结束,K也可以得到神惠,彻底破除这个诅咒,让我们大家一起,齐心协力挽救这痛苦惶遽的局面……可以吧,小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