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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 正文 碗——北方笔记 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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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着手做具体的工作,总那么犯难,插一段闲话,当时K介绍我结识了纪录片制作者S,他的新片《乡愁》正在上海人民公园一个机构内放映,内容是以本市老居民身份,表现即将拆迁的弄堂“大中里”,特点在自述自摄,通过作者之眼,接触各类人物,接触弄堂故事。S就此常来上海作家协会找我聊天,讨论如何以纪录片方式表现生存之难,这是S的兴趣点,之后,他提出想用我一篇旧文,做一个1970年代老弄堂故事,我欣然应允,无偿提供,只需片头注明“根据某人某作改编”即可。以后,我甚至对改编本提了修订意见,但对于他再以后提出的融资要求,我只能婉拒了,所谓青年万岁,只要是青年的努力,我理该这样支持。以后,便再无消息了。数年之后,据闻这部小电影在中东地区获奖,我给S电话,望他寄一个碟来。S抱歉说,怎么是寄过来,一定是要亲自登门,送给老师的。但至今数年过去了,杳无音信。网上搜索此片的彩色片首,字如细蚁,不知是否加了我要求的版权说明。

    做纪录片处处烦难,官办编导,熟悉审片的限制,程式固定;个体拍摄者,更有理想和时间精力,能锲而不舍跟踪,经济上却明显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K虽自谓意愿坚定,也常常是头绪纷乱,莫衷一是,她曾5次赴美,做美军观察组访问延安的历史回顾抢救,十多次找寻行将就木的老军人采访问话,做到头来,不获通过。与一位个体拍摄者合作,住河南农村2个月,制作“自选村长”题材,最后无疾而终,据说合作者后因为经济压力,私自卖片给凤凰播出,K领导得知,认为她是共同参与的,引来无尽的麻烦。话虽如此,K每逢某个策划的开端,仍然满腔热情,她着手做过《最后的深山求雨师傅》,一个口述类题材,拍了大量的带子,记录了一位求雨师如何恭写“求雨文告”,如何排场,如何仪式举手投足,如何告诫山中野兽,不祸害庄稼,如何灵验。只是3年后,老师傅的那一片深山贯通了公路,村人逐渐接触到外面的空气,求雨师包括求雨的仪式,在这个拍摄过程中俱已老迈,在山民中逐渐失去地位,求雨师在短时间演变成一个寂寞的不合时宜者。当她第三次看望这位深山老师傅时,春节就要到了,作为私人意义的问候,她买了猪肉鞭炮等等各式年货前去拜访,结果到达的当天,已经改由村长接待,村里请饭,根本不让老师傅上桌了。在整个素材带子里,遥远的老师傅坐而论道,比越战寡妇的言论更为沉闷,因了种种限定的模式,K最后只能撂下来,虽她明白,此片内容足可吸引某一层面的观众,却难以播出(总算在我供事的《上海文学》发表文字版)。接下来,就是接手小英的事了,她同样很快融入了情景,但依然不甚懂得如何依据条件,采用更轻灵更巧妙的腾挪之法,常常陷入到压力与长考中。

    在K接手这部纪录片的2006年,《永远》的导演海蒂·霍因曼,详细记录拉雪兹神父公墓平凡的拜祭者们,此片以一习琴日本女生在肖邦墓前献花起始,霍因曼提倡爱,自谓“爱的劳工”(LaborofLove),静观墓前徘徊的普通人们,满目绿苔与雕像,宁谧幽深,这里埋葬了吉姆·莫里森,女歌唱家伊迪丝·琵雅芙,肖邦,以及普鲁斯特。寂寞,神秘,繁复,随意抓拍人物,随意出现生者之祈愿,普通人的私事密语,种种崇尚之情,导演深信这类叙事,可使观者得获心灵的柔化与抚慰,记录某市民奉献的一朵花,置放的一封信,默默吐露的几句心思……巴黎出租车司机拜谒伊朗诗人之墓,来者与死者同籍,同样漂泊于巴黎,想对死者唱一支歌,他此刻极需生存勇气……片中常见一位神秘的清扫墓地的老妇……最后是一个惆怅镜头,以日本女孩首次提琴演出的画面作结。有论者称,去看此片,“朝闻道,夕死可矣”。因为这是巴黎?我辈眼中这是个多么陌生的环境,因为王尔德墓碑的诗句?“异乡异人泪/余哀为残瓮/悼者身孑然/悲歌长久远”(Andalientearswillfillforhim,Pity’slong-brokenurn,Forhismournerswillbeoutcastmen,Andoutcastsalwaysmourn)……“它们如同灵魂,虽然脆弱,更有活力,更虚幻,更持久,更为忠实,它们的回忆、等待、期望,在其他一切事物的废墟之上,在几乎不可触知的小水珠上,不屈不挠地负载着记忆的宏伟大厦”(普鲁斯特),是为同样绿翠的枝叶?为我此刻想到的关乎上海的旧景文字,“客死沪上者义塚,丛葬于此,绿树浓郁,不见天日,西例饰终之礼,俱从简略,棺制甚小,亦有铅为者,既葬即平其土,不封不树,惟立一小石碣,书其生平事迹而已,有诗:丛树阴森外国坟/旅居应自怆离群/东来竟不归西土/梦断乡关万里云”(《三马路外国坟》),还是……我记忆里绝美的小楷《董美人墓志》,“态转回眸之艳,香飘曳裾之风,飒洒委迤,吹花回雪,寂荒陇陇,幽夜茫茫,依依泉路,萧萧白杨,坟孤山静,松疏月凉”(董19岁去世,隋文帝四子杨秀25岁所书,杨秀29岁被幽禁,后被宇文化及处死,此刻石于1853年上海小刀会起义期间毁佚)……甚至“平坡冢墓皆我亲/满田主人是旧客”(唐·王季友)……我是说,K,读这种种记载,看监视器里的北方荒冢,罗素——“爱是明智的,恨是愚蠢的”,为什么仍然心潮难平,总发觉一种恨呢。

    10

    记得在一个大寒之夜,林德踏雪找到了我——他的粤籍同伙,在农场总医院苟延残喘,估计活不到天亮了。林德说:嗱,人已经差不多了,咽气之前,想吃一口甘蔗水,知唔知啊,黑龙江冇甘蔗,冇香蕉,冇荔枝啊。我说:发配东北十多年了,还做梦。林德说:是呀是呀,嗱,只剩了一点白糖。林德看看我,不再言语。眼前的大雪,已经下了一整天,夜风里,雪地发出蓝光。我说:这就是广东话讲的“派糖”了。林德笑笑,递上一小纸包的糖,上海叫“绵白糖”,我仔细地掖它在棉衣与老羊皮袄之间,扎紧腰里的麻绳。林德牵过浑身白霜的马匹。风雪迷目,我上了马。林德说:这老馋虫,嗱,阎王爷睇到,是收了他呢,还是不收呢?林德的话立刻被风雪卷走,马匹顺着雪中的蜿蜒小道,以一排电线杆为标志,快跑起来,前蹄溅起的雪块,不断甩到我的两肩与膝盖上,人马的呼吸,大团飞舞的白绸。九里路,满眼发白,睫毛凝结寒霜,前胸铺满细雪,两腿冻僵。等白糖送达,人已归西。我走出医院,舒了一口气,发现拴在门口的马,已经脱先跑回了,只剩寒风彻骨的遗恨。几天后,林德与几个犯人,带了洋镐,把老广东埋进那片荒坟。这个地界,他埋过另一个老头,原山东地下工作者W,此人最后叛变革命,1950年代来此地劳动。我见过W,他是硝皮师傅,工棚里挂满牛羊皮板,本地一般只会做粗硝,皮板残存的蛋白质日夜腐败,发出逼人的恶臭。当地人的皮衣,皮帽子,皮裤穿脏了,W都负责整新。我与林德走进棚子,W正使用白酒与小米面,揉搓一顶狐狸皮帽子,皮货清污的程序就是如此。我掩鼻对W说,当时怎么叛变的,讲讲看。W说:嗯,很明白的,脱光了裤子,绑起来,炉子里夹一块烧红的方铁,直接搁我腚上,铁块立马就沉下去了,滋滋直冒油烟,只能是招了。林德说,好嘢好嘢,脱裤子,让我嘅徒弟见识见识。W褪下裤子来——据说很多人见他,都这样开场白:W,脱裤子看一看。W撅起后身,左股上有大块凹陷,四四方方的烙印,醒目如猴腚。林德说,只知道小牛小马,屁股上烙火印。我说,山东离海那么近,干嘛你不捕鱼不去摸虾呢。W笑了笑。一年后,他就死了。林德说,皮师傅是无疾而终。另一个说法是皮铺紧靠猪圈,有一夜失火了,雪地火灾,特别无望,人们排队站在黑夜里,白雪映衬下的大火,尤其鲜红,特别狂妄,大盆大盆的雪被传送到火前,只化为丝缕蒸汽,天明时分,废墟里横七竖八的焦黑猪骸,另一侧,躺着焦黑的W,有人拉扯一条猪腿,立刻散发外焦里嫩,酥软芬芳的烤肉香气,然后猪肠子被扯断了,覆盖熏鼻的恶臭,人与猪,都是拉到此地来埋,林德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这个结局,他只是叹息道:W一直想回山东老家,但回不去了。我无话可说,也许是葬下想喝甘蔗水的老友,他的思乡之情倍增,两年后,他蒙恩得到了回粤探亲的宝贵机会,喜不自胜,那是1974年,5位上海青年托他在广州代买最行俏的“荷兰式”皮鞋,之后大家接到一份广州电报:“鞋已买妥,不日即回。”之后,直到如今,我们再无林德一丝一毫音讯。林德一定是偷渡去了香港,他的家人全在港澳,是必然的一种揣测。记得林德说,如果退潮时下水,很容易游过去,最保险的办法,是口含一支人参。林德并没有说清楚,蛇口一带的海边,偷渡者们暴尸荒滩,只到十多年后我看见了一篇描述蛇口巨变的报道,才明白这番景象,这些人有无坟墓?无人可答。每一次我去到香港,每一次在森林般的广告牌里,我会见到林德的相貌,面对密集的繁体名目,缓慢开行的有轨电车,我心里都会说:喂,林德,老林,你最近好吗,你在香港吗,你是在吃早茶?还是虾饺,在听台口的梆黄,滚花,南音呢,还是,你早已经淹死了?林德?他没有回答。即使到了如今,但凡农场人聚会,还继续有人提起“广州皮鞋”这档子懊恼事。我心里说,林德,老林,只有我相信你,这五双皮鞋,你一定是买了的,你肯定买了,临走前委托广州熟人寄来北方的嫩江,但是寄丢了,或是那熟人没有寄出,他没有寄,一定是这样,对吗老林?

    我说:这就是广东话讲的“派糖”了。

    林德递上一小纸包的糖,

    我仔细地掖它在棉衣与老羊皮袄之间,

    扎紧腰里的麻绳。

    林德牵过浑身白霜的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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