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劫,只是一瞬间的事。
遇见云诸那天,下著濛濛细雨,我撑著一把纸扇走过青石的小巷。空气中的浓郁花香隐隐飘过,很是诱人。
转过一个巷口,我蓦地看见了他。
他一身是血的倚牆坐著。手中的剑闪著寒光,剑刃上的血迹还未被细雨冲走。然而他身下的青石板已经红了一片。
我是狐妖,道行不高,靠吸食人类的精气为生。这个男子,虽重伤但是体魄强健,想来他的气血定是美味非常的。我慢慢走近他,却瞧见了他领口绣著寻常宫的花样。
修仙的?
我脚步一顿,下意识便要绕道走。但我已有些时日没有进食,腹中飢饿,这个男子几乎伤重不能动弹,我若趁此机会吸了他的精气,饱了肚子不说,还能提升不少修为。
事过境迁之后,每当我想起那时做的决定,当真是我生生世世做的最对也是最错的一个决定。
我弯下身子,抬起他的下巴,那一张脸挂著血珠,带著冷峻,杀气未歇。
「扑通」我的心如是一跳。
「遭了……」
我摸著心口,又的盯著他看了好一会儿。一声叹息。
遭了,对上眼了。
云诸的精气我没有吸成的。反倒用了不少珍贵药材和金钱来给他疗伤。
他醒了之后有一段时日仙力全无,体弱不已,即便我是道行如此低的一个妖怪,他也没发现我身上的妖气。
我日日照顾他,自然也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他眼中对我日益增多的温暖之意。我开始慢慢幻想,幻想有一天即便他知道了我是狐妖之身,却依旧对我情深难忘,甚至最后愿抛弃修仙的身份,与我一同浪迹天涯。
一日,我正替他换药。云诸的伤在胸口和腹部。每次替他换药都免不了要赤裸相见一阵。我倒是乐得如此。云诸初始也常被我弄得一脸赤红,几次之后也淡定自如的任我折腾了。
「千素。」
「唔。」
「你……」我抬头望他,他忙闭了嘴,「算了,没事。」
我一边揣摩著他的心思,一边继续替他包扎伤口,待要弄完之时,我心中已把他想说的话猜了个大概。既然他害羞不好意思说,那便由我来说也没什么妨碍。
我道:「云诸,事到如今我就直说了。你瞧,你看也被我看过了,摸也被我摸过了。你又是清白之身,总不能这样委屈了。索性,就让我对你负责吧。唔,这个。」我将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塞进他手裡,「这就算是我的聘礼,我便将你定下了。」
云诸握住簪子好生怔然了一番,又哭笑不得的看了我一阵才道:「我堂堂一个男子,让你负什么责!」他默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等我伤好了,我便回宫禀明宫主,彼时将你风风光光的娶进门去。」
一隻狐妖嫁入寻常宫?我笑道:「你可是住在寻常宫裡面?那你在裡面做的是个什么职位?」
「四将。」
我手微微一抖,绷带一下拉紧,勒住他的伤口,他痛得一颤。我笑,遮掩住眼中的惊慌:「没想到我救的竟然是这么厉害的人。」
如果说与他长相厮守是一个美丽的幻想。那么在我知道他是寻常宫的四将之一时,这个幻想,毁了。
从那天开始,我便计划著如何从他的世界中退出。
可是这情丝就如那蛛网,越挣扎越缠越紧。
云诸的伤癒合到一个程度,我寻思著现在不走不行,不出几日他便能察觉到我妖怪的身份。到时候他……
他或许会杀了我。
那日清晨,如我遇见他那天一般下著细雨,泥土的芬芳散乱在每个不经意的角落。我骗他说出去买药,心裡却打算著这一去就不要再回来。我出了城镇,走进深山,一直强迫著不让自己回头。
到了傍晚,无止无休的细雨忽然下大了。我寻了一个山洞避雨。外面的天慢慢黑下去,整个山林中只能听闻浙沥沥的雨声。
这样野外的环境我并不陌生,化作人形之前我一直都是独自一个呆在山林中,每天寻食,修炼。这本应该是我熟悉极了的环境,今日却让我感觉无比的空寂。
我靠山洞的崖壁坐著,抱紧自己的腿,脑袋埋在膝盖裡面。紧闭的眼睛却仿似看到了一盏温暖的烛灯,一个倚在椅子上看书的男子。
深情是毒。
云诸,你这毒著实猛烈。
忽然浙沥的雨声中传来一丝不一样的声响。我立时警觉起来。侧耳一听,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呼唤,声音由远及近,我渐渐听清楚了:「……素……千素。」
「千素……」
心口一跳好像落空。我轻声行至洞口,借著藤条遮掩自己的身形。不一会儿我便看见了他。
在大雨滂沱的山林中。那个男子重伤未愈,一步一踉跄的走过湿滑的山路,声声焦急的唤著我的名字。
这姓名自他这般一唤,便成了一个咒,比捆仙索更加厉害。
一个绑了人,一个锁了魂。
蜿蜒的山路将他送到这边来,我借著藤条的遮掩往裡躲了躲。他便沿著山路又走远了。
「千……唔。」他忽然捂著腹部蹲下。想来定是伤口裂开了,他的伤没有痊癒,像今天这样一折腾,肯定会变得更严重。又淋了雨,明日伤口定然会发炎,弄不好他还会烧起来……
他没有停著歇息很久,又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固执得让人看不下去。
望著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我自嘲的笑了笑,千素,认了吧,此劫不是情劫,而是命劫。你渡不了了。
我掀开藤条,往外走了两步,轻声唤道:「云诸。」我本以为这样小的声音,他定是听不见的。不料前面那个身影猛的一顿,转过身来。夜色和雨幕遮住了他的神情,我看不真切。却知道他疾步迈过来。
他走近,什么话都没说,微微颤抖著手上下将我摸索了一番,感觉到我身上没受伤,连衣服都还是乾的,没淋什么雨。他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压抑情绪,而最终还是没有将情绪压抑下去。他冲我大吼道:「你跑到这裡来做什么!」
在我眼中,云诸是一个克制多馀放纵,严肃多过随和的人。我从不知他也会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会发这么大的火。
「若不是隔壁的张婶看见你往山林中走了,你让我去哪儿寻你?你可知!你可知……」
我拉住他被树枝野草勒得皮肉翻飞的手掌无言掉泪。温热的泪珠夹杂著冰冷的雨水滴落在他掌心。云诸神色一软,下一瞬间他反手将我的手腕一拉,另一隻手扣住我的肩将我带入他的怀中。
大雨中我依偎著他的温暖。他一声长叹道:「你可知我是怎样的害怕惶然。」
这样一个男子因你的离开而惶然害怕……
我心中怦然一动:千素,争一把吧。说不定在他的心中你真的强过了身份职责,真的重过了仙家苍生。
我想,仙又如何,妖又如何。我们不过是刚好撞破了一个天意。不是宿命也并非劫数,只是我喜欢他,而他恰巧也喜欢我罢了。
我们回了家,一番打理之后,我替他换了早已浸湿的药。又包扎了他手上细碎的伤口。其间他一直定定的盯著我。待我将一切都弄好之后他问:「今日为何要去山林之中?」
我面不改色的回答道:「去寻药。」
「为了我?」云诸呆了一瞬,眸色慢慢变得柔软。
「嗯。你的伤一直不好,我听人说山上有种灵药,治外伤很管用,便想去寻一寻,到傍晚时,刚想回去,雨就下大了。我便找了个山洞避雨。」
云诸没有再说话,只是低低垂眸,然后用掌心包裹住我微凉的指尖。
昏黄的烛火中,我看见他唇角慢慢绽出一抹暖暖的笑意。
接下来的日子,我更是想方设法让他感动,令他欢笑。只有这样,云诸才会对我越发的不舍,终有一天他会愿意与我一同浪迹天涯也说不淮。
「千素。」
「嗯?」
我将手中的菜放到桌上。云诸紧蹙著眉头看著我:「最近屋裡可来过什么外人?」
「没有啊。」
他眉头更深的皱了皱。
我伸手将他眉心的褶皱捻开:「怎么了?」
「屋中,有股不乾淨的味道。」
我的手指停留在他的眉心:「什……什么味道?」
「像是狐妖。」
我收回手,笑道:「厨房裡还有两盘菜,我去端过来。」
我缓步走到厨房,在水缸的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面色雪白得几近透明。我伸出手,看了看颤抖的指尖。我要赌上一睹,但是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能让云诸知道。
遇见云诸之后我便再没有洗过人类的精气,每日虽都有吃食,但腹中仍是飢饿,连带著本就不高深的妖力又降了个档次,所以云诸才这样快察觉到了吧。
我必须得想个办法……
狐妖,性魅。食人精气。
那夜我趁云诸熟睡之时,偷偷出了门去。第二日清晨我回去之时,云诸正坐在屋中看书。我拎著一条鲜活的鱼对他晃了晃:「云诸,今日吃鱼。」
他将书捏得皱了皱:「你……去哪裡了?」
我笑道:「去买鱼了啊,这鱼你想怎么吃?」
他将书放下,冷冷道:「昨夜得月楼死了两个客人你可知道?」
我唇角的弧度依旧:「我又不是捕快,哪会关心这些事。鱼你想怎么吃?」
「尸体枯藁,双眼暴突,别人不知这两人是如何死的,可我知道。」他盯住我,「被狐妖生生吸乾了精气,枯藁而死。」
笑容终是挂不住了,我木讷道:「鱼要怎么吃?」
「千素,我早已知晓。」
我克制不住自己声音的沙哑:「什么时候?」
「上次自山中寻你回来后不久……」
我嘲讽一笑:「那你为什么不戳破我。任我像戏子一样在你面前表演?」
云诸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之后,他一声长叹:「你不该杀人。」
「我杀的这两人都是镇上的恶霸,素日裡做的恶事数不胜数,死有馀辜。」
「你不该杀人。」他又感叹了一次,仔细一听倒不是像为了死去的两人而惋惜,「妖怪在人类的城镇中杀了人,寻常宫断不会袖手旁观。彼时我……」
我眼前倏地亮了亮:「云诸,你喜欢我,你怕到时候护不住我?」
云诸默了默:「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报答你是应该的。」
「不对!你这么较真的一个人,即便我再是救过你的性命,我是个妖怪,现在又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杀了人,你应该除了我才是。可是你依旧想护著我,云诸,你喜欢我。比你想的还要喜欢!」
他的视线与我交汇。凝了半晌,他忽然道:「仙妖有别。」
「那些都是屁话。你有思想我也有,你有感情我也有,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这之间有什么差别!」
「差别便是,你是小妖,而他是仙,寻常宫的四将。」门外忽然插进来一道温和的男声,一袭褐衣的男子迈步进了屋来,他对著云诸笑了笑,「云诸兄可让我好找啊!你不在的这些日子,连带著我与倾月的事都多了不少。」
我呆呆的望著这个蓦然闯入的男子,我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他的修为定是比我高出不知多少。
「泰逢。」云诸向他点头示意。
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人也是寻常宫的四将之一。
「小狐妖,这不是你高攀得上的人,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泰逢一挥衣袖,我只觉眼前一花,头脑瞬间变得昏昏沉沉起来。不一会儿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他们便不见了身影。
而我手中握著的,正是那日我送给他当聘礼的白玉簪子。
云诸,你这算是退婚了吗……
你想让我放弃,可是现在放弃不放弃哪是由我说了算的呢。
从那以后,我去过了每一个云诸去过的地方,我追逐他的脚步整整一生。我也时常问自己,若是知道今天会是这样辛酸,当初我还会不会鬼迷心窍的走向那个细雨中重伤的男子。缠了他那么久,也怨过他,也骗过他,更对他使了不少的阴谋诡计。我却一直没办法回答自己这个简单的问题。
直到生命真正终结的那一刻,我将白玉簪子再次放入他的手中。
我的指尖滑过他的眉心,鼻尖,唇畔。我想如果现在时光能够倒退,回到我们初初相遇的那一刻,看到他,我依旧会发出一句来不及掩饰的感慨:
「遭了……」
遭了,遇见了。
但是他却不能属于我。
可即便这样,即便这样,我依旧感谢上苍让我曾遇见过云诸。让云诸曾遇见过我。
不管结局如何,这当是一场刻骨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