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说真的,我很奇怪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但它就来得这么突然并且可笑。
有一天下班后,我在六楼走廊上把垃圾桶里的杂物收进垃圾袋,忽然听见邢海涛在后面叫了我一声。他拎着包,正准备回家。他走过来,帮我把垃圾袋拎过去。
我说,邢老师我自己来。
他说,我顺便下楼。
我们一起到楼下,我把垃圾袋放进清洁间。出来的时候,看见他还在大厅里没走。
他对我点点头,说,这么做,吃得消吗?
我说,我在家也干家务的。
他说,是好女孩。
他留意到了我的头发,微微一笑,摇头说,不过像个男孩子。
我笑道,挣钱过日子,不像男孩还能像什么?
他看着对面的马路,不知他听见这话没有。他那种想心事的瞬间神色有些缥缈。不知怎么了我突然觉得他很亲切,就像和我是同类。我发现我有些难舍。我看着他穿过马路,往前走,高高的个子拐过街角,不见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打扫卫生的时候,从总台拿了公用钥匙,将五楼工会办公室的门打开,把地板拖了一遍。
邢海涛的办公桌整理得干干净净的,不需要我清理,于是我把桌子擦了一遍。
第三天,我把一盆绿萝放在他的桌上。我想,他看书眼睛累了的时候,需要点有生机的绿色植物缓解疲劳。
第四天,我把别人给我的一罐红茶放在他的桌上。
第五天,我在他桌上发现了一盒巧克力,底下压了张纸条:谢谢你的勤快。
连着几个早晨,我忍不住去他的办公室打扫卫生。
我在那里转着圈,我把他桌上堆着的书一本本拿起来看。《庄子今注今译》,这一本他一直放在最上面,是随时在看吧,应该会看得很仔细。
我打开他的书柜门,翻看里面的书,《庄子闲吹》《庄子现代版》《庄子浅说》……书柜玻璃门上映着我微笑的脸庞。
我是在走近一个真正的落魄而淡定的大叔呢,还是想窥看他平静如水的奥秘?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我开始从他的书柜里拿书,读完了再悄悄放回去。
我一本本地拿。我知道这不太好。但我好像控制不住我的好奇。
我笑着对自己说,这举动可不太像大叔吧。
有一天早晨我站在书柜前看书的时候,虚掩的门突然被推开了,邢海涛拉着个旅行箱站在门口,像他一贯那样略皱着眉头笑着。他说,谢谢你每天帮我搞卫生。
我吓了一跳,有些语无伦次,说,我看你的书呢。
他说,我知道,只要你喜欢看,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拿。
我说,今天你怎么这么早?
他说,我和老蒋他们要去北京出差,赶早上八点的飞机。等会儿单位小车送我们去机场。
我的脸还在热着。我拿着那本《庄子的智慧》向他一晃,说,以前读大学的时候老师教过,但没想到从这里拿去看,好像才看明白了点。
我说的是实话。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懂我想说什么。
我在看这些书的时候,一个很大的乐趣就是想着他也读过这句话,猜想着他当时的感觉。
这让我有与别人比试阅读的感觉,何况还是和一个我喜欢的大叔。有一天我甚至在其中一页上悄悄写了句话:“不介入就不会输。”将来哪天我回忆起我在别人的书上偷偷留过言,会觉得很有趣吧。
我把书放回书柜,去拿倒在地上的拖把。
我没话找话,掩饰被他撞见的尴尬。我一边拖地一边说,邢老师,我看了你这边的书才发现这“无为”不是消极,这“无为”酷就酷在其实很积极,要想“无为”其实需要用力,需要抗拒。
我听到了他的笑声,他说,我可没想这么多,消遣罢了。
我知道他在假装。隐藏自己是他的习惯。
他放下旅行箱,走过来,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说,像你这个年纪的,倒是可以先看这本《庄子浅说》。
“一个人如何在乱世处理好关系。小心混迹,远祸自保。”
“不追求特定的有用;化解对有用之执着;安于自身的条件;珍惜此生,知命乐天。”
“世人只知道有用的用处,而不知道无用的用处。”
邢海涛从北京回来后,我常常去他那里坐坐,聊聊天。
以前和他在一个部门的时候,怎么没有这种想和他聊天的感觉。现在,当我坐在他的对面聊读《庄子》的感受时,他好像也是开心的。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以前那样的飘渺了,他好像很奇怪,一个女孩怎么对谈这样的东西乐此不疲。他说,想不到你还真看进去了,年轻人看得太通透,可能会旁观,影响付出……
我说,不付出,就不指望得失;没得失,就不会受伤害。乱世间要做个“废物”也需要雄心,“无为”是要有定力的。
他看着我,有些走神。
我说,其实,邢老师,我特佩服你这样的淡然。
他微微扬了下眉,低头说,我这人很被动,不是有意的。
我就想笑。我说,我这样老是来和你说这些,你是不是觉得很幼稚?
他眼里闪烁了一下,笑道,哪里哪里。
有一天,我和他正聊着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接了一会儿电话。他告诉我,是老同学晚上要聚会。
我说,我很好奇这样年纪的大叔们的派对,一定很有趣。
大叔?他笑道,哈,是大叔了。
他好像从没想到他已经是大叔了,也可能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
我赶紧说,我也是大叔啊,这楼里的人给我起的绰号就叫“大叔”,我觉得大叔挺酷的,我就想像大叔一样淡定。
他的眼睛里有觉得这很逗的意思。他嘟哝,大叔的聚会,没啥特别的,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变化,没啥淡定的,也都心急着自己的事。
我说,我想去看看,我能跟着去吗?
说真的,我很奇怪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但它就来得这么突然并且可笑。
他看着我,好像也觉得好笑。他想了一下,居然点头说,好吧。
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聚会了,穿什么好呢?我一大叔已经很久没为穿什么犯愁了。但今晚我既然要跟着去,也不能让他在老同学面前塌台。
我戴了顶牛仔帽,配了件以前的小皮夹克,觉得还行,不过可能像他的女保镖。
他们可能认为我是他的“小蜜”,很风格化的“小蜜”。没人主动和我说话,但我感觉得出来他们也在悄悄观察我。我就坐在一边喝茶。他们在说着移民、投资、旅游、女人、政客以及国家关系之类的话题。他们带来的女伴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他们的原配。看着这些中年男人,我想象着他们在家里的样子。邢海涛在他们中间显得干净而气质特别,他像往常一样游离在外。
其中一位男士冲我笑,终于问他,女朋友?
他尴尬地说,哪里哪里。
他好像都不好意思和我说话了。
我觉得其实挺逗的。
散场的时候,大家站在街边,他好像有点怕冷的样子,让我觉得心里挺暖的。我看见他的同学们相互拥抱告别,我就伸手也拥抱了他一下。我说,今晚很开心。
他脸颊上那拘谨的神情,让我觉得好玩。
我发现我在想他。这有些问题。但我好像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他那样聪明的人,你永远别指望看出他是否有所感应。
每天早晨我在他办公室打扫卫生的时候,我好像能感觉到他的声息,这弥漫的声息,让我感到安详,我在书柜前翻看他的书,还看到了他从前拍的照片——一个笑容清纯的青年人,留着半长的头发,比现在胖些。
从这样一个大男孩到现在的大叔,需要多少时间?
我想,不会吧,一个伪大叔喜欢上了一个真大叔。
我知道这是种奇怪的感情。何况,这可能只是我一个人的感情。但有开始,会比没有好吗?
那盆绿萝长势良好,我想,有所中意总归比灰不溜秋要好,不是吗?
现在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总下意识地寻找邢海涛的身影。
但是,有时候当我在他对面坐下时,方格棋也挪到了我的旁边。
这“大宝宝”有点黏人。我一不留神让他看见“暴揍王安全”后,他可能觉得我酷毙了。没长大的男孩都这样。他现在没话找话,总是悄悄地凑到我眼前来。其实,姐没认个小跟班的心情。
有一天清晨,我在打扫走廊的时候,看见方格棋出现在了走廊尽头。他拿着个扫帚,兴高采烈地招呼我:若兰,今天我起得早,来帮你吧,就算上次我想请客没请成还你的。
我说,这可不行,你这一帮会把这事变成学雷锋的,不是姐不想学雷锋,而是这活本身是给薪水的。
他尴尬地拿着那把扫帚,像个愣头青。
他说,可是我把这下面的两个楼层都扫好了。
他说,我五点钟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