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踏出静波楼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日头西斜了。
真是一座让人忘记时间流逝的怪楼。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阙城的落日了。这里是都城,街道繁华、楼台林立,夕阳在这座城池停留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匆忙的人往往还没留意到它们的身影,最后一缕阳光便已经褪去了。
有时候只有恰到好处的一瞥,才能留住这一瞬间的美好。
肖南回停在原地看了一会,几步外丁未翔的身影有所察觉地停住,回过头看向她。
“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没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学会了话说三分留七分。要知道,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被丁未翔看在眼里,又成了另一种说法。
“焦松县发生的事已令你牵涉其中,所以陛下才允许你参与调查。但这不代表你就可以像以往那样不按规矩做事。”
肖南回看着丁未翔那张严肃中透出一股子古板的脸,突然有点想笑,又突然生出些理解。
跟在那样一个人身边,确实得是个忠直难折、却没什么歪心思的人。
她故作生气,将头扭到一旁。
“我当你是想我来帮忙,未曾想却是把我当成个麻烦。”
果然,那厢便有些被误解的焦急显露出来。
“规矩就是规矩,我又不是针对你一人”
这倒是实话。
她点点头,转过身望向对方的眼睛,慢慢开口道。
“听风楼上那一箭,当真不是我射的。”
丁未翔愣住,似乎没料到肖南回会在此时提起这件事。
他木讷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纠结,随后又恢复如常。
“我信你。”顿了顿,他由衷补充道,“你的箭法没有那么好。”
肖南回心头方才升起的一点感动瞬间坠落。
“还有事么?没事我先走了。”
丁未翔面无表情掏出一块腰牌递给她。
“这是黑羽营的腰牌,需与你手腕上的铁环一同出示,方能通行。为了不引起无关人等的注意,如今你仍保留光要营营卫一职,但私下规制调度按照黑羽暗卫,方便行事。腰牌在人在,腰牌若丢了,军法处置。”
肖南回接过腰牌,欣喜稀奇的神色遮掩不住,左右上下地看着。
这可是黑羽营的腰牌,全天成上下也没有几块。
“春猎之前的这段时间,如有需要你都会频繁出入于此,除此处外,你不得将任何关于此案的文案卷宗带出或泄露,在外提及亦不允许。如有违背,军法处置。”
左一个军法处置,右一个军法处置,究竟还让不让人干活了?
肖南回盯着手里的腰牌,突然就觉得这块板子没那么好看了。
曾经她孤身一人追查肖家往事,即便深入霍州调查秘玺之事,身边能够信任的帮手也只有伯劳。但彼时她并不觉得孤单,也并未觉得前方的希望其实是很渺茫的。
可如今她能得到普天之下最得力的助手,却觉得前路艰辛、未来陷在一片雾气弥漫的夜色中。
她要从何查起呢?
想着想着,肖南回本已离开的脚步突然顿住。
“丁未翔。”
她很少叫他名字,一开口便觉得别扭无比,可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她便更别扭了。
丁未翔转过身来,肖南回抬起手摸了摸耳朵。
“那个眼下就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何事?”
“白允如今被关在何处?我能否见她一面”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敢抬头,担心一抬头便迎面赶上一句拒绝。
然而事实是,即便她不抬头,这拒绝来得也是很快的。
“不行。”丁未翔的回答斩钉截铁,“你不知道么?我只听主子一人吩咐。”
尽管知道要求的事十有八九会被拒绝,但她并不想看那狗腿子欠揍的表情。
肖南回咬紧牙根、勉强挥了挥手。
“算了,当我没说。”
“未翔。”一道声音自高楼之上飘下,断断续续却不容动摇,“肖姑娘也不是外人,别忘了先前叮嘱你的话。”
丁未翔的脸色变幻起来,肖南回从来不知,这人竟还能做出如此丰富的表情。
“可是主子”
“孤乏了,先回去了。有阿飞等着,你把事情办妥了再回来吧。”
说完,不等丁未翔有所反应,那声音已消失不见。
肖南回抬头望去,亦不见高楼之上有什么人影。
她看向丁未翔,对方也在看着她。
许久,她轻咳一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一些。
“冤有头债有主,丁中尉莫要将怨气撒在我身上,还是快快带路吧。”
*?*?*
肖南回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又回到了静波楼中。
她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对前面带路的侍卫抱怨道。
“陛下是没地方关人了么?怎地非要选在这离宫内如此近的地方,就不怕被人一锅端了”
“肖营卫,注意你的言辞。”前面的人没回头,声音也有几分闷闷的,“所有与白氏有关的讯息都集中在此楼之中,白氏本人当然也不例外。”
“既然就在此处,方才为何不肯带我前来?”
“白氏身份如今何等敏感招风,你还赶着这时候要去见面,是嫌肖府在这件事上陷得不够深吗?”
肖南回一梗,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险些忘了那日行宫大殿之上的凶险。
天子身边难做事,在岭西的时候,她可没这么懈怠。如今不过短短几月,她竟然变得心安理得起来。
她收敛神色,沉声道。
“我寻她是有正事要问,你若不放心,就在旁边看着。”
“到了。”丁未翔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她一眼,“莫要仗着陛下维护便舞起来了,真到了生死大义的时候,陛下亦不会偏袒你。”
什么生死大义?肖南回觉得有些好笑。
若依她言,那人最瞧不上的,恐怕就是所谓的生死大义了。
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她皱起眉头。
“好暗。”
“陛下吩咐过,此处不可以点灯。”
丁未翔伸出手在一旁的石壁上扣了几下,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火光从另一侧渐近。
“丁中尉,这边请。”
来人确认了丁未翔的腰牌,用火把引亮前路。
这是一处同先前那停尸房间十分相似的石室,只是当中被一道通天接地的铁笼隔开,火把照不进那牢笼深处,似乎那黑暗中并没有人。
“可容我同她单独说两句话?”
守卫没有动作,声音中确实不容商量。
“陛下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同白氏女单独相处。”
肖南回只得退一步。
“我不进去,就隔着栏杆问几句话,最多半柱香的时间,可以吗?”
那守卫看向丁未翔,丁未翔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熟悉的纠结和欲言又止,半晌才闷声道:“就半柱香的时间,多一会都不行。”
肖南回面露感激:“多谢丁中尉。”
那守卫不再多言,只留下一支火把,便同丁未翔一起消失在门口。
肖南回等了一会,听得那脚步声远去,在捡起火把靠近石室内唯一的那间牢房。
“谋逆弑君之罪,竟还能手脚健全地走到我面前。看来他确实喜欢你。”
她还未照见那个人,对方的声音已经响起。
从迈进牢房的那一刻,肖南回便做足了心理准备,不管对方说些什么来动摇她、攻击她,她都要沉着应对。
可这第一句,便将她的心扰乱了。
她不善于此道,那白允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皇帝不会派你来审我的,是你自己要来的?”
“是。”她决定直接一点,“我今天来不是同你废话的,我只问你几句话。”
“我若不答呢?”
“问在我,答在你。”
黑暗中传来一阵笑声,随即是铁链在地上拖行的声音。
一个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人出现在光亮中,她的脸看起来比先前更加苍白了,像是完全失去了生气,晦暗无光的眼睛使劲闭了闭才睁开。
那是长时间呆在黑暗中的人,才会有的反应。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前,你要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一阵窸窸窣窣地摸索声后,那只苍白瘦弱的手拾起一只快要干涸的油灯,隔着玄铁阑干递到肖南回眼前。
“点亮它。”
肖南回犹豫了一下,移动火把点亮了那盏油灯。
油灯亮起豆子大小的火苗,微弱地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失。
女子却将它小心护在手心,似乎那一点点火光便能带来一丝温暖。
热起的灯油变得烫手她也毫不在意,火光将她的脸勾勒出一点亮光来,少了先前的柔弱感,多了几分鬼祟。
“想知道什么?”
肖南回将火把放低,以便让火光能照亮那女人的脸。
她需要判断,对方的答案是不是在说谎。
“许睿是不是你的人?”
白允叹气,气息吹动火苗,又像是在低声咳嗽。
“很多时候,人们宁可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也不愿相信百般周折求来的事实。”
“回答我的问题。”
白允摇了摇头,慢悠悠道:“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
不知为何,肖南回觉得这回答竟有几分真。
深吸一口气,她问出另一个问题。
“你那日在听风楼所说,是确有其事,还是仅仅为了行刺杀之事而故意来分我的神?”
“我若说是真的,你就会信吗?”
“我会自己去求证。”
披头散发的女子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又借着亮光清理手指甲里的污泥,像是这牢房中只得她一人。
“那我的答案便不重要。何况有些事,就连我也只知一二,你若不怕死,便去查吧。”
对方答非所问,肖南回却听到了不一样的信号。
她一定知道一些事情。
“当年肖府被灭满门是不是因秘玺而起?秘玺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仆呼那是否也与你白氏有关”
白允咯咯笑起来,先前的抽离感褪去,她眼神中的极端渐渐浮现出来。
这具美丽皮囊的深处,住着一个被折磨到疯狂的灵魂。
“你的这些问题都好生无聊,同我每日被问的话没什么两样。他们对我用刑、将我关在这黑暗之中我都没有说,我连死都不怕,为何现在要告诉你呢?”
“那你最好将你知道的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肖南回的眼神亦变得冷酷,“以我对陛下的了解,在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之前,他恐怕不会让你死的。”
咯咯的笑声变为冷笑。
“是啊,他要留着我的命,妄想那样便可以引得我父亲前来。”
“他迟早会来的。”
“他不会。”白允的声音冷冷的,像数九寒冬天里冻透的河面,“不论是为我、还是为阿止,他都不会来!这世上真正在乎我性命的人,或许根本不存在。”
“你错了!”
肖南回的声音几乎控制不住地高起来。
白允错了。可错在何处?她说不出口。
半晌,冲到胸口的愤怒终于慢慢平息。肖南回发现,她已经可以比想象中更加冷静地去面对眼前这个人了。
她死死盯着牢房中的女人,一字一句问道:“你说出这样的话,可还对义父有几分真心在?”
女子的声音低落起来,像是在喃喃自语。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他费尽心思想要救你,如今来看,却并不值得。”
说完这句话,肖南回已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
她停住脚步,随后慢慢转过身看向铁笼后的女人。
白允依然坐在地上,面上的表情却变了,带着一点卑怯却又试图用麻木的声音来掩盖。
“他们他们将阿止关在何处了?他现下怎么样了?是否吃得好、睡得下?他有没有”
“我不知道。”肖南回如实回答。
“那些被俘的碧疆人都如何了?”
“你是天成人,应当知道天成向来不杀无辜百姓,但若有人反抗,也绝不会姑息。”
那双瘦弱的肩抖了抖,又塌了下来。
“你可不可以替我求求皇帝”
“白姑娘。”肖南回打断了对方破碎的声音,“我那日在大殿上救你是因为义父,我不忍让他经受煎熬、左右为难。我也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可你不是他,我没有迁就你的意愿。”
呜咽声断断续续传来,令人心碎。
“是我不好,我可以去死,没有关系的。但阿止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世上,哪里有绝对无辜之人?”肖南回的声音中第一次带了些怜悯,“他曾经因这个身份在碧疆生活得有多自在,如今便要忍受得多辛苦。”
白允疯狂往前挪动着身体,身上的铁链绷直,铮铮作响。
“不论是阿止,还是那些碧疆的将士兵卒,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也有亲人、朋友、爱人,你将心比心,怎会忍心他们落得如此下场?!”
白允的话总是七分虚、三分实。即便有时她泪眼看人,但那眼泪之后的眼睛却和那人一样无情。
然而如今的情况却截然相反。此刻的白允透出少有的诚恳。
可最令肖南回无法接受的,恰恰就是那份真情实感。
她无法理解,一个人为何会对自己的敌人真情实感?
“听闻你不仅教他们读书写字,还教他们制作铁器的方法。碧疆各部首领将你尊为神女,私下叫你依合般遮丽。”
依合般遮丽,南羌人的语言,译成天成话的意思是:荆棘公主。
脚踩荆棘的公主,出身高贵却注定经受折磨凄苦。
一如眼前女子一生的命运。
白允那双迷蒙的眼中涌出一层泪水,脸上是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
“那片土地本来就是常年被战争洗礼的,但他们却是向往和平与自由的族群。他们不愿意使用弓箭□□,他们视铁器为传播战争的瘟疫。可他们不明白,战争从来都是由人传播的,如果不学会自保,便只有被践踏的份。”
“可你是天成人。”肖南回的声音冷冷的,“你教会了你的敌人如何拿起刀挥砍天成的手足同胞。你每救一个碧疆将士,一个天成将士便会死去。”
“他们追杀我白氏一家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是天成人了。”白允眼中的泪水落下,手中的油灯跟着飘摇起来,“你呢?你是天成人吗?你生于贫瘠的岭西,却将自己的情感深植于脚下这片土地。而我的家族则被自己效忠的天家深深背叛要知道,原本我也可以像你一样生活的。”
“白小姐不用演了。”
肖南回突然出声,打断了白允饱含深情的话语。
美人微微惊讶,睫毛上沾了泪,如露水打湿蒿草,轻颤欲坠。
即便处在如此狼狈的境地,她依旧可以看上去惹人怜爱。
“我是如何生活的,你根本一无所知。”肖南回低下头,不去看那牢笼中的人:“你说的那些,我其实不太明白。你有父母、兄弟、长姊,有白氏一族的清誉荣光,有割舍不断的忠义情爱。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你的感受我体会不了。”
白允面色一白,肖南回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有义父。但他的心里只有你。他等你许多年了,日后若还能相见,你便带他走吧。”
肖南回说罢转过身去,她怕自己下一秒钟便会后悔。
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过身的那一瞬间,囚牢之中的女子柔弱凄美的面具有了一丝裂痕。
她的嘴角嘲讽地勾起,又被悲伤深深坠了下去。
在这个晦暗不见天日的牢笼中,在这块浸满罪恶之人鲜血的石板上,在这盏下一瞬间便会枯竭的油灯前,她竟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初见那将军家少年时他的模样。
雪满枝头、梅香初绽,天地之间那么安静,他撑着伞立在黑马旁,听到她帛屐点地的声响,慢慢转过身来。
那双盛着希望、真诚和满满热爱的眼睛,她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眼眶已经干涸,但那颗本该已经死去的心却沁出泪水来。
“黑木郡。”
肖南回本已要离开的脚步猛地顿住。
“什么?”
白允有些沙哑的声音低低传来。
“你若想查肖府当年的案子,便去查当年从黑木郡寄出的那封书信。”她说得又轻又快,像是再慢一点,她便会后悔开了口,“当年父亲与朔亲王交好,那封信是父亲出使霍州时、亲自带回并转交给朔亲王的。父亲从来不知信上写了什么,但却明白那就是我白氏一门被赶尽杀绝的原因。”
半柱香的时间就要到了,守卫的脚步声已在门外响起,肖南回急切地向前走了几步。
“什么书信?你说清楚,为何那书信内容会要人性命?”
“我言尽于此,下次你我再见之时,便不会是眼下这般情景了。”那声音顿了顿,最后吐出一句话,“如果还有下次。”
下一瞬,渐近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丁未翔和守卫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肖姑娘,时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