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那静波楼内的暗牢很多天后,肖南回依然无法忘记白允说过的话。
霍州,黑木郡,一封私信。
很早以前,她便查到过御史台记录的那行文字。这件事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过,白允自然也不会知晓,但却说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信息。
也就是说,她曾经离真相,已经很近、很近了。
彼时她便应该想到:为何御史台明明已经注意到那封不同寻常的书信,却没有记载其中内容。究竟是信函已经遗失不可追寻,还是被什么人蓄意抹去了呢?
肖南回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一切谜团的中心,却被这秘密交织的旋涡困在原地。
她要如何查起?又是否该寻求皇帝的帮助?
这背后还有一道她不敢触碰的禁忌之门,那便是皇家在当年的事情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思虑之下,肖南回暂时决定将此事按下不表。如果春猎之前还不能在赤州查到有用的信息,她便只能在大沨渡破冰河开之日,再亲自往霍州走一趟。
她每日仍协助丁未翔追查仆呼那和邹思防的踪迹,私下便找机会翻进昱坤街的朔亲王旧府,开始在堆放旧物的几处厢房翻找整理。
据陈叔所说,肖准建府搬离的时候,没有动旧府的一针一线,如今大将军府上的所有东西都是建府时新置的。肖准将关于过往的记忆全部封存在了那长满荒草的院子里,自离开那日起便从未再碰过分毫。
这其中情感肖南回岂会不知?因此她不敢惊动旁人。
在那无数纷杂书信手稿中,她偶尔会窥见一些朔亲王肖青的往事。
这位军功赫赫、颇有传奇色彩的异性亲王,原本是肖家独子,却在十九岁的时候平添一位妹妹。这位后来集父兄宠爱于一身、二十六岁才出阁的女子便是肖准的姑姑肖黛,也就是如今的黛姨。
黛姨的生母早亡,族谱中几乎没有记载,她的夫家亦非皇城贵胄,而是外乡的一户丝绸商人。黛姨出嫁数年后才得一子,取名予奂,虽不似肖准等表兄弟一般受着严谨教养,却也出落地十分像样,一家人很是知足温馨。
黛姨常思念娘家,每逢过节必携子回阙城省亲。那一年春猎前后,正值朔亲王五十岁生辰宴,黛姨思虑一番还是带着予奂赶来为哥哥庆生。
这一来,便被改写了一生。
十几年前的那场血洗将这女子的一切都摧毁了,如果她还记得发生过的一切,那便是比亡者还要痛苦的生者。
除去黛姨与朔亲王的书信往来,肖南回还试图搜寻往日肖家与白家的往来痕迹,然而不知是否是因为当年事发后,身为廷尉的许治曾派人前来搜查,她几乎没有找到太多有用的信息。
在白允提及那件事前,她曾从肖准与白允的交好推测过两家的亲疏,但从没想过,白鹤留与朔亲王竟会是至交。或许至交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那样的关系,什么样的情谊才会令一个人将事关全族性命的信交由另一个人转达呢?
那封信里一定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而她要做的,就是揭开那个秘密。
人与人之间最能拉进关系的时刻是什么呢?是分享秘密的时刻。
姚易总是同她讲:每个人都有秘密。有些浅显容易暴露,而有些会被小心掩藏起来,终生难被窥见。而你只有知道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时,才算是真正了解了那个人。
如此说来,那些拥更多秘密的人,实则手握着掌控关系亲疏的权利。
比如夙未。
肖南回回想起过往数月来的经历,发现自己与对方靠近的开端,便是他分享第一个秘密的时候。
他的秘密多得令她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就像是常年笼罩在云雾之中的高山、平静却深不见底的湖泊、风雨千年又沉默不语的古佛,永远高深莫测、不露丝毫破绽。
他的秘密带给她前所未有的一种奇妙感受,像是迈进一个未曾踏足过的世界、开启了一段无人可以置喙的谈天、跌进一个一无所知的怀抱。
他用他的秘密占据了她的心。
而对于肖南回来说,她只有一个秘密。
曾经对肖准的喜欢,就是她唯一的秘密了。
可为何她将这个秘密分享给对方的时候,他却离她更远了呢?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肖南回一时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对于想不明白的问题、解决不了的人情债、以至于无法面对的变故,她已经习惯去逃避了。
每当到了这种时候,越是亲近的人她便越是躲着。
在焦松县发生的事她尽量不去提起,已不能挽弓的事也未曾和周围人讲起过。伯劳是个心浅的人,装不住太沉重的事情,更无法理解她的许多情感。而姚易又太过精明,很多事根本瞒不过,她已经伤痕累累,不想再被问东问西、冷嘲热讽。郝白倒是个对症下药的人选,只可惜同皇帝走得太近了些,委实有些令人却步。伍小六就更不用提了,那就是个只知道一日三餐的胖子。
思来索去,她最终只私下联系了夙平川,托他帮忙打探阙城最好的铁匠想要重新打一把枪,可试来试去也没有满意的结果。
她用惯了平弦。
就像她已经习惯了肖准。
生命中存在了数载的东西和人就这样一夕间抽离开来,肖南回不可避免地难受了一阵子,直到她突然想起了那封莫春花送来的信。
即便不是战时,军中也是常有急事要处理的,好在她如今官职低微,事情比以往少了许多。除去往返军营和昱坤街之间,她仍有大半时间算是空闲,登门拜访一下莫春花应当不算难事。
颜将军府邸就在昱坤街隔壁不远的地方,修得颇为气派讲究,倒是与雁翅营出身、颇有些不拘小节的颜广南辕北辙,兴许是与那正统命妇出身、祖上三代从官的正房夫人有关。
肖南回料到莫春花见到她应当会挺高兴,但没料到会那么高兴。莫春花纠缠着要她兑现承诺,今日要学花枪、明日要学陌刀、转头又对板斧感了兴趣。
肖南回闲来无事,便也一一满足对方的要求,一方面消磨着自己难熬的时光,另一方面也借着出入颜府为自己私下调查的事打个掩护。
可一晃六七日过去,她渐渐觉出自己一入颜府,便会被众人行“注目礼”。
起先她以为是自己错觉,可渐渐地,就连府上门房家那斜眼痴呆的傻儿子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她。
肖南回终于忍无可忍,在第十次光顾颜府时,一把抓住了试图逃跑的内院丫鬟。
“我都还没开口说话,你跑什么?”
小丫鬟十五六岁的年纪,又是从小在高门大院里长大,哪里见过肖南回这么气势汹汹、中气十足地问话,当场挤出几滴眼泪来。
“大人饶了奴婢吧,奴婢只是个洗漱丫鬟,什么都不知道啊。”
对方一边吭哧一边坐在地上,一副腿软的样子,肖南回瞧不下去,一把将她提起来。
“你起来说话”
话说到一半,她这才发现这丫鬟手腕上一块青紫,语气不由得放缓了些。
“谁打你了吗?”
小丫鬟在地上抖作一团。
“奴婢、奴婢不敢说。”
“哦。”肖南回松了手,挑眉弹了弹衣袖,“不敢说那便不说吧。”
说罢她转身毫不留恋地作势要走,地上的人果然瞬间想通了。
“大人!”那小丫鬟两只手死死抱住她的腿,嗫嚅转做哭诉,“求大人给奴婢做主。”
肖南回虽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却不甚喜欢女子动不动作小服软的样子,见这阵势莫名心烦。
“我一不是什么大人,二做不了你的主。你若想说便说,不想说我就当没问过你,再问旁人便是。”
说罢她便要抽出腿来,那小丫鬟见状心知绕不了弯弯,又是一副痛苦模样。
“都是都是那四小姐痛下杀手、欺压奴婢啊!”
颜府新晋四小姐,岭西来的南羌霸王花,莫春花是也。
不,如今应该是颜春花了。
肖南回鼻间一哼,突然觉得这事顶顶地有趣。
“自打四小姐从您这学了些拳脚功夫,动辄便那院内的丫鬟婆子们出气,有时就连小厮都不放过。奴婢离得近,总是被抓来出气,这日子实在是没发过了啊!”
那小丫鬟越说越激动,一副要哭断了气的样子。
肖南回瞧不下去,又觉得这样吵闹早晚要引来不必要的人,于是给了对方一些碎银让她退下后,便直奔莫春花的院子而去。
面对肖南回的求证,当事人颜家四小姐供认不讳,一边砸着拳头大小的青木核桃,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丰功伟绩”。
肖南回这才知道,自打她开始教莫春花拳脚功夫,这疯婆子便两天一遁地、三天一揭瓦,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教她打了个遍,还美其名曰:初试拳脚。
那张带有岭西口音的嘴巴还不肯罢休,她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拍碎了桌上剩余的三个核桃。
“有能耐你去军营里单挑去,在这欺负小姑娘老妈子算什么好汉?!”
莫春花一呆,随即尖叫一声去抢救那已经碎成渣渣的核桃尸体。
核桃仁已经糊做一团,莫春花怒视肖南回。
“我不是好汉!我是女的!”她龇牙咧嘴,一副野性难驯的模样,“还有我为什么要去军营?军营里又没人欺负我,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
肖南回挑眉,一脸不信。
“谁欺负你了?”
莫春花伸出两只手爪子开始掰手指头。
“前院大夫人那的绿梅、碧蕊,隔壁二夫人院里的番红儿、玉色还有福贵,我三姐那的小桃、苏杏,大姐串通的乳母丁嬷嬷,二姐买通的门房老郭和他那总管姨婶婶反正就所有那些我打过的人呗。”
府上人丁加起来总共只有五个人的肖南回,被这一串人名深深震撼到了。
“你才进府多久,怎么结了这么多仇?!方才我在院子里碰见的那个什么洗漱丫鬟”
莫春花冷哼一声:“她是二夫人院子里的人,一个主子的贴身丫鬟总在我窗根底下转悠偷听,被我泼了两回洗脚水仍不长记性,挨上几顿揍已经算是便宜她了。”
“这颜府里难道人人看你不顺眼?还有没有不是你仇家的人?”
莫春花剔了剔牙,仔细思考了一番。
“后院厨房养的那只黄狗勉强算得上站在我这边。”
肖南回一时无语,既觉得这内院间的斗争实则荒唐得很,又觉得莫春花这以牙还牙的手段令人哭笑不得。
本以为短短月余未见,莫春花在颜府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每日叮嘱小厨房做尽好吃食,新衣新首饰也是满了好几个小箱。如今来看,颜广正室的那七八个“善男信女”没少暗地里给她难堪。
然而莫春花似乎浑然不在乎。她该吃吃、该喝喝,学得些拳脚功夫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招呼给那些找茬的人,一点也不在乎后果。
相比之下,她虽说是个颇见过些世面、又自诩清闲的塞外将军,这些年私下里却总要顾及许多,简直不要活得太窝囊了。
她有些不甘,试图苦口婆心地说教上两句。
“你倒是心大,不怕动了手,之后落人话柄?何况日后若是真论起来,你这无凭无据,怕是得不了便宜。等颜将军回来了,这一群碎嘴子左一言右一语的,岂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莫春花咧嘴笑笑,语气却十足的认真。
“我有准备,老颜若不罩我,我大不了再回岭西。我是野惯了的,可以受冻挨饿,但就是不能受委屈。我娘虽然不识字、又没啥大本事,但也是从不让我受委屈的。”
肖南回愣住,突然便若有所思。
顶着后院压力、将一个外族女奴的孩子接回自己府上,颜广对莫春花无疑是有感情的。
但他们生活的世界,原本就是两个世界。即便有解不开的羁绊、斩不断的情谊,这种差异和不同带来的沟壑也不会被填平。
这不由得令她想起另一个常在她身旁出现、她却总觉得触不可及的人。
有时她也常常会想:如果那日在永业寺她没有求那支签,她与他是否永远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身上布料衣裳触手是繁复昂贵的触感,举手投足间透着的是庙堂之高的气度,就连周身萦绕的味道都是神坛上的气息。
但她不一样。
她布衣荆鞋,江湖之远,身在凡间。
她和他的距离,原本就比莫春花与颜家的距离还要远。
她想起那个怀抱,想起那个吻,想起他牵起自己的手
如果。她是说如果,有一天,她要离开自己熟知的世界、决心去到他的身边,是否便会像如今的莫春花一样,离开了那片熟知的故土,困在一处人心凉薄的院子里,从来的那日起便做好要离开的准备呢?
皇宫的墙比颜府的墙高上许多,皇宫里的女人比颜府里的女人美上许多,皇帝的心比颜将军的心复杂上许多。
莫春花可以挨饿受冻但不能受委屈,而她可以孤身一人但不能没有自由。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了,她需要的勇气,定是比莫春花需要的多上许多。
“今日的拳还教不教了?昨日你只教到一半。”见她许久不说话,莫春花有些纳闷,随后又想到什么,“你若是怕她们闲言碎语,我可以去你那找你。”
她若是能在肖府安生待着,还用得着天天到颜府来打发时间?
肖南回摆了摆手表示谢绝,不知怎么的突然便泄了气,说话都有些没劲。
“我看我这点拳脚功夫你也派不上用场,改天给你介绍个新师父,打人的功夫不错,算计人的水准也是极高,保你满意。”
“只要不是鹿松平那厮,谁都可以。”莫春花不知想到什么,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上次在宿岩敌军来袭的时候,他把我塞进拉粮草的辎重车里,颠了三天三夜才放我出来。”
“是吗?”肖南回心虚地笑笑,有些庆幸方才没有将鹿松平的名字说出来。
突然,院子里传来些动静,依稀夹杂着女子的说话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