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在极北格勒特高原的风雪之城中,曾有一座天下奇楼名唤————径荫楼。
此楼广纳天下能工巧匠,许多传世之作皆出自其手。楼主每三年大宴天下、挥金如土,宴席中会有一名勇士胜出,得以进到这座楼台深处,一览楼主庞杂如山的玉石巧玩。径荫楼名如其楼,处处暗藏玄机、只有楼主知晓曲径通幽之法,以至于楼中珍宝无数却无人能窥其一二。
曾有一位有幸入楼的玉痴在描绘楼中奇景时如是写道:
台四方,阁六座,廊廿四道,门七十又二扇,坐东西南北天地,曲折相通而互不相见。
顾名思义,说得便是这楼中各处看似独立却又能以隐秘的方式相互联结。
而眼下的静波楼也是如此。
肖南回又回到了那条密道,走得却不是来时的那条路。她跟在夙未身后,在黑暗中七拐八拐地前行了一阵子,再见天光之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转到了这座楼台的北面。
先前面对湖泊的那一面视野空旷,四处皆无遮挡,一眺可见数百步之外。而如今这一面却对着一堵高墙。
那墙与这楼台探出的阑干之间只有一丈有余,静波楼少说也有数十丈之高,而那堵墙竟比此座楼台还要高出一截,细看其上遍布新旧修补夯土的痕迹,巨大的石砖看起来古老而沧桑,其上有一层长年累月风雨留下的厚苔,灰白与青绿相间,生死交替已有百年。
“那边是宫墙,你若探头探脑,小心被一箭射穿。”
心思被拆穿,肖南回脸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将脑袋缩了回来。
原来这便是宫墙。想当初她立于那宿东田家的墙根底下时,还曾觉得宫墙也不过尔尔,如今来看却是她太没有见识了。
气氛一时尴尬,她试图转移一下话题。
“此楼与宫墙只一线之隔,陛下难道不怕有人利用此处混进宫中?”
“那你可知为何静波楼的入口处要设在黑羽营内?何况出去容易进来难的道理,应当也不算难懂。”
对方回答得有几分漫不经心,似乎凸显了她这问题的“愚蠢”。
且不说外人要如何知晓此处,便是黑羽营一条便够寻常贼人喝上一壶了。
她不甘心,故作高深地补上一句:“陛下也需晓得家贼难防的道理。”
走在前面的身影顿了顿,突然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确实。”
这什么意思?说她是贼?
肖南回莫名有些生气,生气之余又有些心虚。
就在此时,一阵车马行路的声响从下方传来。
她不自觉地向下看去,便见一辆马车从那宫墙与楼台之间、将将容得下的巷子中驶来,又在巷子尽头缓缓停住。
车上跳下来一个人,正是丁未翔。
但肖南回的目光却仍停在那辆马车上。
那马车外观看上去平平无奇,就像是寻常阙城大户人家出门会用的那种马车,可她就是莫名觉得眼熟。
那人察觉到她疑惑探究的视线。
“你确实坐过那辆车。”
肖南回呆了呆,随即在自己坐过的为数不多的马车中对上了号。
那是他们从霍州回程时坐过的马车。
她当时被算计丢了玉玺,转头想去找人算账时,对方却连同那辆马车一起人间蒸发了。
如今来看,一个地图中都不存在的地方,她找不到也是正常。
不过,这宫里的车驾,何时这么不讲究了?
“这是宫里的车?”
“不是。”夙未顿了顿,眼前几乎浮现出老丞相那张气急败坏的脸,随后不甚在意地挥了挥衣袖,“一个老朋友的,借来用,忘记还了。”
也对,宫里的车驾太过显眼,只怕还没驶出这条街,坊间便要传遍了。
肖南回没去细究皇帝口中的这位老朋友是谁,更没细想究竟是何人能让皇帝用到“借”这个词。
也就片刻功夫,丁未翔的身影便出现在楼台之上,她甚至根本没看清他究竟是从哪条密道走出来的。
这静波楼与皇宫只有一墙之隔,她突然有些好奇这楼中还有多少条那般漆黑不见尽头的密道,而其中是否有一条正好通往那皇宫深处
“见过陛下,见过肖姑娘。”
咦?这狗腿子何时变得对她这么客气了?
肖南回看向丁未翔的眼神变得有几分警惕,然而对方显然没心思和她进行眼神较量,兀自取出两副颇有厚度的面纱递了过来,自己也戴上一副。
夙未接过,将其中一副递给肖南回。
“这是提前熏过苏合香的,你最好戴上。”
熏香?为何要熏香?她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吗?
肖南回有些纳闷地接过来。
“我们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算是吧。”
半盏茶的功夫后,她便明白为何要戴这面纱了。
前方一片黑暗,她似乎走进了一个没有窗户、四面都是石壁的空房间。
一阵什么东西腐烂的恶臭味自黑暗中迎面而来,即便是戴着厚厚的面纱,依然无法阻止那股味道钻进鼻腔。
肖南回被熏得几乎是一个踉跄,下一瞬,后背撞上那人的胸膛。
温热透过基层布料传来,心跳贴着她的背隐隐震动,她猛地想起行宫偏殿那一晚他为她涂药的情景,连忙想要退开来,一只微凉的手将她的手臂一把抓住,又将她拉回他身边。
“离孤近些,对你有好处。”
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将她包围,驱散了周遭那令人恶心眩晕的味道。
肖南回没动,任由那只手轻轻牵着她向前走去。
她不明白为何那人的手是凉的,却令她四肢百骸都热了起来。
“到了。”
丁未翔掏出火引点亮了墙壁上的火把,四周终于有了些亮光。
四四方方的密室正中,只有一张窄而长的台子,台子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下隐约是一具人体。
肖南回有点反应过来那股味道从何而来了。
丁未翔走到那张台子前,将那张白布一把掀开。
白布下是一具还穿着宫人内侍服的尸体,面容已经浮肿难辨,露在外面的皮肤变成灰紫色,两只瞳孔却已泛白,舌头肿胀半探出那张嘴,空落落的袖管里是被砍掉一半的手臂。
她终于明白方才皇帝为何说肚子空些有好处。
就眼下这番情形,如果肚子里有东西,恐怕顷刻间就得吐个干净。
“离近些,仔细瞧瞧这人你可见过?”
肖南回定了定神,随即屏住呼吸凑近几步,努力辨认着那张已经面目全非的脸。
说来也是奇怪,按理说已经腐烂到这种地步的尸体是很难辨认的,但肖南回还是一眼就认出那张脸正是那晚在行宫时莫名袭击她的宫人的样貌。
那张月色下诡异的笑脸她不会忘记。
“回陛下,此人应当就是那晚与我在行宫交手的人。”
夙未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那晚之前,可曾见过?”
肖南回十足肯定地摇摇头:“未曾。”
夙未将目光转向丁未翔:“可是从宫外混进来的?”
“臣此前也做此推断,因此查错方向,随后才发现并不是。”丁未翔边说边上前一步,将一份记录宫内人员名录的简牍递到夙未手中,“此人名唤许睿,是皇宫内殿的一名寝官,入内务司已经六个年头,平日里做事还算规矩,焦松祭典之时便让他随驾同行了。”
“内殿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后院?”
“事发那日,因祭典人手不够,便抽调他在外院当差一晚。”
想起行刑那一晚的情形,肖南回的肩又开始隐隐作痛。
行刑结束时,她因为疼痛而精神恍惚,但隐约还记得一些情形。
“我记得当时他在行刑处候着,行刑的讯吏指派了个人引我去宫门,他便站了出来,说是带我去宫门,可路却走得不对。”
“他在攻击你前,可有说些什么?”
“他说”肖南回眯起眼,努力回忆在曼陀罗花圃中的那一晚,“他好像说同我见过,但我却没有任何印象。”
“那你可知他为何要杀你?”
肖南回摇摇头,她回想起这人先前在岭西审问安律的手段来,觉得有点说不通。
“人既然都抓到了,难道就没问出什么来?”
丁未翔听出她话中意味,看了她一眼才开口道:“我当时留了手,只在断其手臂、未想过要取他性命,但他却当场便没了气息。”
“死因可有查明?”
“仵作说血瘀于心脉,似是死于心疾。”
心疾发作,当场毙命,似乎也说得过去。
毕竟就算是再穷凶极恶之人,见识过那晚丁未翔的一刀斩也难说不会腿软。
肖南回瞥一眼这相貌平平无奇的带刀侍卫,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做了他的敌人。
丁未翔并未留意肖南回的目光,他此刻的脸色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古怪。
“还有一事未秉明陛下,属下不知是否当讲。”
“要只字不提。既已提起,便讲明白。”
丁未翔被噎了一句,梗了片刻方才开口。
“这具尸首运回至阙城时距离身亡那日已过去整整七日,但因为天气尚未转暖,按理说腐败程度应当还算轻微,只是验尸时仵作却十足把握称:此人死去至少已有半月有余。”
“什么?”肖南回的不可思议跃然脸上,视线又落回到那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上,“可他明明”
她说不下去了。
寻常尸体在如今的气温下存放七日,当真会腐烂到这个地步吗?
可如果他并非死于七日前,她那日见到的会走会停、会说话又会行凶的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夙未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太大表情,只流转的眼神间显露出一点沉思。
“此人半月前的行踪可有核实过?”
“属下都一一核实过了。据那几日当值的内侍总管所言,许睿半月前仍照常在宫内当值,与差簿上记载也无出入。”
“期间可曾外出?”
“未曾离开过宫内,只在正月廿三那日告假了半日,说是身体略有不适。”
“尸体运送途中可有旁人经手?”
“属下全程负责押运,旁人既不知晓也无从经手。”
空气陷入短暂的凝滞,无人可以打破蛰伏在黑暗中的谜团。
肖南回的思绪却在这一瞬间飘远。
如果,她是说如果。
许睿那一晚确实已经死了呢?
她突然回想起那晚的一些细节。
她跟在那盏摇曳的宫灯后,似乎鼻间总是闻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腐臭味。当时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毕竟皇家行宫,怎可能有腐败之物?可如今想起,却突然有了不可思议的答案。
她那日根本不是跟在一个活人身后,而是跟在一具死去数日的尸体背后。
思及此处,她突然涌上一种战栗和恶心的感觉。内心深处的疑虑像落入水中的墨迹一般扩散开来,肖南回感觉到自己对常识的某种认知正被又一次打破。
就在此时,夙未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除去你斩其手臂留下的痕迹,这具尸体上可还有别的外伤?”
“倒是有一处,不知算不算得上。陛下需得离近些才能看清。”
丁未翔端起烛台靠近那尸体另一侧的手臂。
烛火下,那根肿胀的手指尖上,赫然有一处不起眼的黑点,瞧着像是不小心扎进手指的一根刺。
“这是什么?”
“属下不知,那验尸的仵作也说不清。兴许是某种毒物或是虫蛊留下的痕迹,属下已遍请宫中精通此道之人查看过,但无人可以道出一二,遍查典籍也无医书记载。”
“等下。”肖南回突然出声,随即看向身边的丁未翔,“我记得那日长宓台祭典时,有个站在人群中摇铃铛的人,那人的画像你现下还留着吗?”
丁未翔立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
“还有一张。”
“你可有拿给陛下看过?”
“刺杀之事尚未有定论,那画像也不过是路边一个算命先生随手画下的”
“拿出来。”肖南回急声打断,一时顾不上丁未翔的反应,“拿出来给他看看。”
一种说不出道不来的直觉在她脑海中的碎片间牵线连接,隐约勾勒出这背后真相的轮廓,她想要看得再仔细些却又无从下手,只能凭着感觉抓住其中一二去验证。
丁未翔的目光与她相对,似乎在考量她话中那份急迫的缘由,一旁夙未却已开口道。
“无妨,一张画像而已,便拿来看看。”
主子发话,丁未翔只得掏出那张皱巴巴的通缉画像。
“属下曾拿此画像在焦松县城内外百里展开搜捕,最终却一无所获,故以为此画像可能同那凶徒有所出入,便没有第一时间呈给陛下。”
夙未没有开口,只沉默地接过那张纸。
薄薄一张纸被他捏在手中,烛火的映照出的光在其中跳跃,连带着上面勾勒的人像也似鬼影一般扭曲起来。
肖南回紧张地看着他面上的反应,然而此人从来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她也实在看不出什么。
丁未翔在一旁已经有些不耐烦,但被肖南回一把按住,而夙未已将画像放下。
“画得确实有些潦草,但也算传神。”
肖南回连忙追问:“那陛下是否见过此人?”
夙未停顿了片刻,随即吐出了一个名字。
“邹思防。”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似巨人手腕将肖南回内心的一块巨石复位。
一人认错、两人认错,总不至于第三人仍然认错。
她的推断没有错,那日混迹长宓台下人群中的那个影子,就是邹思防。
丁未翔忍不住出声提醒。
“但是那日在白耀关的沼泽中,邹思防已经死了。”
“可许睿也死了。”肖南回的声音渐渐笃定,她鼓足勇气将心底的推测说了出来,“如果邹思防同这许睿一样,死而复生了呢?”
这个大胆而可怕的推断令整间密室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生死有命,究竟是谁人想要逆天改命?
又或者是那仆呼那口中的神明作祟,操弄鬼神颠倒人魂?
“人死不能复生,鬼神亦无办法。”夙未的声音在她耳畔沉沉响起,“不过此事确有蹊跷,孤记得在霍州的时候,是那瞿家的小子治好的邹思防。”
丁未翔点点头:“正是。”
“传孤密令,速往晚城瞿家寻瞿墨前来,就说是”他顿了顿,随即说出了那个已经几乎快要被人忘记的东西,“就说是秘玺出了岔子,要他前来查看。”
“是。”
丁未翔俯首领命,帝王的声音随即再次叮嘱道。
“此事需得隐秘,不得惊扰他人。”
苏合香的味道混合着腥臭在鼻间形成一股诡异的味道,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事实就快要遮掩不住、一股脑地冲出来。
一阵阴风吹过,墙壁上的火把扭曲地抖动起来,肖南回跟着打了个哆嗦。
在四周晦暗的光线下,她几乎有种错觉:
那根垂在白布外、已经发黑的手指,似乎动了动。
而那暮春之时身在穆尔赫的回忆,也因为这一根手指而蔓延出一种她不曾亲眼所见的情景。
或许那日他们走出那片蛮荒之地后,就在他们身后的某个荒蛮角落、在那潮湿阴冷的沼泽地中,有什么东西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吞噬生灵后重新化作平整的泥地中突然伸出一只青白的手,本应腐烂的人体从中破土而出,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爬回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