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楚明姣是被柏舟哄着睡下的。
她睡得不安稳,火堆燃起来的亮像是凑到了眼皮底下,晃得她眼皮止不住地抖动,最后在天尚且青黑一片时无声拥被坐起来。
歪头看看,柏舟已经在另一边睡着了,这么长的时间,肉、体凡胎,再能熬也熬到极限了。
她定定地坐了会,须臾,摁了摁昏昏涨涨的太阳穴,灵力潜入神识中,去看神识最深处悬浮着的一柄小剑。
这具身躯被太多天材灵宝滋养过,那些精髓长久地留存下来,顺着经络游走,去到每一个需要它们的地方,而事实上,很少有地方真正需要这些东西。
所以当有了一个漏洞后,它们就前赴后继涌到一起,将本命剑包裹成了一层白色的灵茧。
透过这层茧,细细地看,便会发现本命剑上蛛丝一样的裂纹。
从顶部开始,裂纹逐步扩大,加深,蔓延整个剑身。
还是没有好转迹象。
意料之中的事。
楚明姣来不及感到失望,就开始算等会破关,最适合出剑的时机,以及怎么才能在本命剑剑心破裂情况不恶化的前提下,将这一剑的攻击力拉到最大。
经过这一段时间明里暗里的试探与接触,她对地煞的实力大概有了解。它毕竟只是一缕秽气,换做从前,不是本命剑一击之敌,现在难就难在它能以这山脉中的诸多自然之力作掩护,太能藏了。
只要找准时机,她以本命剑之力重创地煞不成问题,前提是,白凛他们一定得抵进最后一道关卡。
“醒了?”楚明姣被细微的动静惹得回神,看向起身下地的帝师,揉着眼睛道:“你再休息会啊,今天我们去破关,你就别去了,动静太大了,站在石堆外也不安全。”
帝师舀了些水到一边洗漱,一刻钟后,回到已经完全烧成余烬的火堆边,用手帕擦干净手,对着她摇头,蹙眉说:“我在外面等,今天这样的情况,看不到更担心。”
楚明姣也没接着劝。
虽说神主没了神力,但一身战斗分析与技巧还在,那种妙到毫厘的判断控场能力几乎与生俱来,护好自己肯定没问题。
没过多久,白凛那边三大一小整整齐齐跟着过来了,或许是受濒临死战的氛围影响,每个人脸上都很严肃,就连姜似都又开始虎着一张脸不吭声。
其余四个要上战场的,包括楚明姣在内,都换了贴身的适合战斗的衣裳,她和周沅将头发扎成高马尾,长衣长裤,外加一双长靴,英姿飒爽。
周沅看着楚明姣,眼前蓦的一亮,她围着楚明姣转了两圈,先是抚了抚她看起来比丝绸还柔顺的发丝,再艳羡地比了比她的腰身,忍不住在心里发出惊叹。
这人的腰怎么能那么细!
没过多久,晨光破晓,但太阳没有升起来,天色呈现出种干巴巴的阴沉,并不是电闪雷鸣的前兆,相反,偌大的矿场上,连一丝风都没有,远方的铁树像是被钉死了似的。
像是有一种东西,凭空抽取了这片地域里炙热的温度,无声曳动的风以及所有会呼吸的活物。
地煞应战了。
“走吧。”楚明姣拍了拍周沅的手,率先出声,走向从始至终被笼罩在阴影下的第四座石堆,“时间差不多了。”
走向第四座石堆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气氛一片压抑。
一直到他们即将进石堆洞口,柏舟终于抑制不住,他将楚明姣拉到一边,顿了顿,低声嘱咐:“……能躲开的攻击就不要想着硬拼,不管遇到什么事,别想着一个人抗。”
“还有,真有什么突**况。”他垂眸,视线落在她脸颊上,那上面常年呈现一种白里透粉的色泽,可一旦受伤,血色就全部流失,寡白灰败。
他被她无数次重伤前科弄得几乎下意识反感抵触那种情形。
“嗯?”楚明姣等了半晌,没等来话音,问:“有突**况,就怎么?”
如果不是知道神主真身需要镇守潮澜河,并不会破戒来凡界,她几乎有种他就在祖脉外等着的错觉。
“拿圣蝶挡。”他将话语补充完整:“圣蝶是与天青画,流霜箭矢比肩的顶级灵器,它会保护好饲主。”
“去吧。”
在白凛和周沅第三次回头张望时,柏舟压下心底紧绷的弦,又在心里重复着告诉自己,一缕蹿逃的祟气罢了,本命剑拥有极尽巅峰的战斗力,她顶多受点前期为迷惑地煞而故意做样子的伤,不会出什么意外。
“我就在外面。”
“等你出来。”
楚明姣笑着颔首,这人,昨天还一副下定决心要和她彻底划清界限的样子呢。
现在又全变了。
她踮着脚凑上去,离他特别近,几乎能触到唇瓣时才堪堪停下来,眼珠子转了一圈,双手负在身后,笑吟吟地问:“只等我啊?”
柏舟眼里那种糟糕的情绪又浮出来,因为鼻尖对着鼻尖,她看得特别清楚。他好像特别想后退一步,或者推开她,再对她说些义正严词的话,但怕影响她的情绪,怕她在里面因为这些分神。
于是硬生生忍住了,只是竭尽冷淡地敛着睫,半晌,颇为矛盾地妥协:“嗯。”
楚明姣满意了似的,朝他摆了摆手,心情愉悦地踩着白凛等人的影子进去了。
一进去,迎接四大一小的就是一场漫天的黑色“羽毛雨”。
因为做足了应对这种情况的心理准备,大家反应都很快,楚明姣挥袖**出灵力,挡住陡然加速,如箭矢般激射而出的羽毛,只放了其中一根进来,被她捏在手指间仔细观察。
“小心点。”她连着借力,在旁边石壁上跃出四五步,将手中嗡嗡作响的羽毛直直迸进石壁中,激起铮铮的金玉之声,她通知其他人:“羽毛里是半截空心管子,里面装着火妖的岩浆,还有,羽毛根部被削尖过,上面淬了毒。”
孟长宇咬牙,抽气:“还真够狠的。”
“何止狠呐。”周沅声音被拉出回音:“根本是奔着我们的命来的。”
这个时候,四个人还以为这就是个开场戏,和之前那几座石堆一样,探探他们的实力。可渐渐的,雨越下越大,黑色铺天盖地遮蔽了视线中的所有,而且远远没有停的迹象,除此之外,羽毛中开始凝聚了些别的力量。
楚明姣反手截断撞向自己手腕的一根羽毛,发现它骤然裂开了,从她眼皮子底下转换为了一柄寒光凛凛的水刃,那刃薄薄一层,边缘处却像结了冰,啸然邪恶的妖力咆哮着扑过来。
“水妖与冰妖的力量。”
她挡下这一击,抬眼望去,发现这“雨”无穷无尽,后面几道身影都被密密匝匝覆盖,无暇分心,而且这雨很显然被完全操控,它们很有思维,并不散漫无目的,相反,每根羽毛都有自己坚定的目标。
所有的力量都朝着他们倾泻而来,不带半点浪费的。
楚明姣一下明白过来。
“这就是第一关,它不会变幻别的攻击方式了,这是想先磨掉我们一大半的灵力。”她朝白凛几人道。
“我还以为它会分别派出东西和白凛比剑,和我们比山摇地动之力呢。”周沅暗暗咒骂了句,撑开灵力帐,暂时抵挡了一会,她靠着孟长宇的脊背,小声快速道:“无差别的大范围强攻,不是我们的强项,怎么办?”
“能怎么办。”孟长宇咬牙:“硬抗。”
大范围强攻,是最为直接,纯粹的攻击方式,同时,也最为消耗自身及对手的力量。
白凛挥剑**开一大波羽毛,皱眉:“它果真是,一点时间都不想多等了啊。”
这场雨最后下了到底有多久,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后面,身体里的灵力几乎被抽干,地煞全程进攻,而他们却只能被动抵挡,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憋闷到极致。
这条看似狭窄的石道,从一边到另一边,好像根本没有尽头。
白凛挥剑速度很快,每挥出一剑,身前一大片羽毛便应声倒地,但架不住后面的羽毛跟上的速度太快,下一瞬就将空缺填平,无穷无尽一样。
他原本能比其他人好一点,但因为要护着姜似,也没轻松到哪去,姜似不过才五岁多,再年少老成,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前半个时辰还能憋着一张包子脸不吭声,后面就忍不住了,哇哇乱叫。
周沅和孟长宇那边最先负伤,天极门研究山川地脉,日月星辰,天下诸多诡奇之物都有所涉猎,唯独没研究过怎么和人硬碰硬地打架。
“嘶。”猝不及防下,被羽毛根部刺入肌理,横着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周沅捂着受伤的腰侧痛呼一声,再拧着眉去看腰上的伤,那里的皮肉像是被利刃卷过,霎时皮开肉绽,染了不知道什么毒,肉眼可见的发紫,发肿,“这是什么毒啊?不会要留疤吧?”
一边说,她一边飞快捂住脸。
但很快,他们就无暇顾及这些小伤口,小插曲了,因为每个人都开始陆续负伤,鲜血的气息在石道中飘散开。
楚明姣这边的情况也不好,她是这些羽毛的重点照顾对象,它们的目标很明确,都以不同的角度想触碰她额心上的圣蝶。
望见这一幕,她就知道,圣蝶的力量今天不全方位爆发,并且衰竭一次,地煞是不会轻易现出真身的。
但不是现在。
她必须得在山穷水尽时激发圣蝶之力,才足够真,足够使躲在背后窥伺的东西相信。
一行人以龟速往前挪动,说挪动那是一点没带夸张。楚明姣用灵器撑开一道屏障,后退三步,从灵戒中找出早就准备好的丹药,囫囵咽下去,平复急促的呼吸,然而就在这时候,方圆数十米的羽毛全都凝固在半空中,继而凝成一道狂刀虚影,径直朝着某一个方向重重砍去。
她火速回首,顺着刀影望过去。
看到白凛放大的瞳孔。
以及他身侧怯怯的,站在原地被气机锁定,没法动弹的姜似。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姜家的血脉对地煞来说,就是绝佳的滋补品。他绝对不能出事。
白凛也很快想到了这层,他抬手欲挥剑,但俨然来不及了。
几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刀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劈在姜似头上。
周沅禁不住闭了下眼睛,几乎都能想象到下一刻会是什么血肉模糊的画面。
却听耳边“砰”的一声炸响。
姜似和白凛的身体被防护灵器罩住,而他们跟前那道刀影被炸碎的灵浪抵挡住,僵持一会后,两两消散。
“灵器自爆。”
孟长宇很快反应过来,他被灵浪原地掀翻,现在爬起来,看了看罩在白凛和姜似身上的防御灵罩,再看看先前炸开的那团蘑菇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膛里的震撼全部都吐出来:“你、炸了一件至少相当于化月境强者的灵器?”
楚明姣收回手,语气很淡:“嗯。”
她看向白凛:“我和你走一起,姜似绝不能出事。”
白凛颔首。
“我先说一声,我们凡界的人可能比不上你们财大气粗,之前答应你的竭尽全力,只能全力压榨我自己。不是我不愿意出力,真的,我和周沅身上也就一件化月境灵器,这是师祖传下来,未来吃饭的东西,炸不了。其他的小灵器,炸了也没用。”孟长宇一边挥开动作跟上他们的步伐,一边剖析自己的家境。
“没让你们炸。”楚明姣扫了眼周围连绵不绝的“羽毛雨”,道:“继续破关吧。”
没过多久,孟长宇就明白了这句“没让你们炸”是什么意思。
走到这个份上,他们体内灵力已经消耗了七八成,开始受伤流血,一个错眼,就伤上加伤,而后面还有第二关第三关,他们不能这么继续耗在这。
楚明姣开始丢灵器。
一声接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孟长宇和周沅这对师兄妹前面还满脸心里滴血,肉疼不已的神色,接连四五声之后,也开始麻木了,他们嚼着丹药恢复精力,只在听到熟悉炸响时彼此对视一眼,僵硬地扯扯嘴角。
很羡慕。
羡慕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早听说过山海界里面堆着金山银山,但还是没想到,会有人能富有到这种程度!
这就是五大家之一楚家少主的底蕴吗。
这还仅仅只是个少主啊!
说起来,他们也是天极门的掌门首徒,平时真觉得自己风光无限,也算家缠万贯,从没觉得自己比别人缺哪少哪。今天来这一出,亲眼所见,才知道原来是差得太多了,根本没法比。
“把灵力消耗在这种关卡里,没意义。”楚明姣带着他们一路横推,直至走到一扇黑色巨门前,过了这门,第一关就算过了。
她皱着眉,抖了抖空空如也的灵戒,道:“最后一个能炸的灵器了,后面第二关开始,都要拿出真本事了。”
说罢,她眼也不眨,将手里一个白色蚕壳砸向那道厚重无比的石门,才从四面八方游曳过来想将他们包围的羽毛再一次被炸成齑粉,纷纷扬扬洒落在石道中。
第一道石门被炸得四分五裂,豁开一道口子。
几人踏进去。
门内是截然不同的第二重世界,这次漫天仍旧飘着羽毛,羽毛呈漆黑色,但不似上一道关卡那样肃杀,冰冷,这羽毛是柔的,落在手上,脸上,是春风拂面的触感。
周沅捏着两根羽毛观察,孟长宇用竹枝拨开地底的图层敲敲打打,楚明姣则开始观察起整片空间。
按照石堆的占地面积来算,除开这一关与前面一关,后面最多还剩一关。
“是幻境。”孟长宇道。
下一刻,他们就知道幻境是怎么个幻境了。
只见羽毛飘过的地方,众人眼前一片恍惚,大幅大幅的画面在面前投放出来,大家的记忆像是被截取了似的,凭空映照在这密闭的空间中。
楚明姣看到了楚南浔,那影像太过逼真,真到你明知道这是个假的,也没法将手中的灵刃刺向他的心脏。
“明姣。”楚家人都长得仪表风流,在容貌上从未落过下乘,楚南浔微微弯身,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嘴角含着笑,一举一动,都能和从前那个人的影子对应起来——不,他根本就是那个人,“过来,哥哥很久没好好看你了。”
短短两句话。
楚明姣脑海里却陡然炸出许多画面。
“——哥哥才从南边回来,那里的事有些棘手,耽误了些时间。”少年模样的楚南浔蹲下身,朝树边还生着气,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招手:“怎么才三个月不见,我们楚二姑娘好似又长高了些。”
视线一转,又是多年前夏季,神主殿与楚家张灯结彩,日日迎来送往地筹备大婚事宜。楚南浔找了个机会,拉她出去,在她掌心中放了枚灵戒:“全身家当都在这,我身上是一颗灵石都摸不出来了,全给你当嫁妆带走,再别嚷嚷我不疼你了。”
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叮嘱:“与人结契后,当安分些,稍微收一收性子,别总折腾得叫人担心。你那日非要与余少秋比试,为了赢龙吟,浑身骨头断了多少根,不会就忘记了吧?”
“江承函那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真正动怒的神色。”
说着开始叹息,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心:“按我说,害人精就该留在家里,免得去磋磨其他人。”
“……”
以及得知自己被选中填潭后,他盯着她哭花了妆的脸,强硬制止她出门去闹,一字一句道:“明姣,哥哥走后,不许乱来,不许与江承函吵闹,不许伤害自己。”
楚明姣从回忆中艰难抽身,站在原地,呼吸里都带上涩然的味道,半晌,她走上前,雏鸟归巢似的投入他的怀抱,唇边带着久违的依赖的笑。
下一刻,灵刃刺入楚南浔的身躯。
温热的血液沾了她满手,侧首一看,“楚南浔”微微蹙眉,盯着她似是不可置信。
“哥哥。”她踮起脚,认认真真与他对视,露出个甜蜜的笑容:“我要把你救回来。我得先出去。”
画面破碎后,楚明姣眼前恢复正常,环视四周,发现其余几个都呆呆站在原地,除了白凛。他挥剑面无表情将眼前的碎片刺了个对穿,再揪着呓语着喊“父亲”,声线哽咽的姜似提到自己身边,单手拎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很快,孟长宇与周沅一前一后回神,这两一脸的心虚与愧疚,双手合十在原地拜了拜:“老头,对不住对不住,不孝弟子回去再认罪。”
“第二关,就,就这样?”周沅不可置信,压低了声音问:“怎么还不如第一关惊险啊。”
“好歹也是修仙者,我们不至于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吧。”
“周沅,你少说些话,你一说话,事情就开始不对劲了。”孟长宇连声制止她。
但好像已经晚了。
黑羽幻化成了滔天的巨兽,有远古凰鸟,身影遮天蔽地,盘旋俯冲而下,还有数不尽的海兽,自漆黑幽暗的海底破空而出,扭着庞大的身躯开始绞杀。
这是实打实的生死搏杀。
楚明姣被阴阳生死鸟缠上了,身边还有不少吃人的东西缠绕不休,这种级别的战斗,单纯用灵力对抗已经不起作用,她不能永远都在灵器里躲着——连着抵抗这么多次,灵器里的力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
她眼光闪烁着,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反手抽出一把拥有流水般线条的弯刀,朝着迎面而来的巨物们大刀阔斧地斩去。
“刀修?”周沅自顾不暇地上蹿下跳,两条胳膊外加两侧腰身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还是被这一幕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她是刀修啊?这……这刀看上去比她人都大。”
她和那刀组合在一起,哪里都透着一种诡异的违和。
楚明姣真是有苦说不出。
本命剑没办法使用后,她也试着用过别的剑,比如十大名剑之一的龙吟,可这一举动让本就碎裂重创的本命剑暴躁不已,很多独属于本命剑的招式用在龙吟上,不伦不类,甩出来不说伤人,没伤到自己都算本命剑还念情分。
刀修不刀修,也总比单纯的灵力来得有杀伤力。
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他们这几个人在受伤,吞、药,喘息与再次受伤之间反复循环,这么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榨干了每个人的灵力。
楚明姣拨了拨湿哒哒黏在耳侧,脸颊边的头发,浑身像是被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拨完头发一看,发现还不是水,是血,殷红的色泽,侵染在手指上,黏腻腻的触感。
肋骨好像又折了一根。
她眼皮都被汗水压下来了。
开口时,发现声音也哑了,涩得要冒烟一样:“白凛,东南方向,那颗挂在顶上的珠子,所有的幻象攻伐都是从那里面冒出来的。”
她用刀支撑着身体,加重语气:“这才是第二关破关的关键,我们为你掠阵,你去碎了它。”
大家齐齐往东南方向看。
那上面确实悬挂了颗珠子,纯黑色的,倒悬着,像一颗黑洞洞的眼珠,无声地盯着他们,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嘲笑光芒。
“不行,我蓄力一击才能击碎它,但这攻击越来越密了,剑气还没碰到它就先分散了一半。”
闻言,楚明姣皱眉,看向孟长宇和周沅,这两人看上去已经无比凄惨,衣裳不知道被划了多少道口子,肉眼能看见的地方,没有一块好的肌肤。
他们与楚明姣对视,看懂了她眼里的意思后,沉默了一会,孟长宇拍了下白凛的肩,道:“你都知道的。”
白凛颔首。
孟长宇又看向楚明姣,苦笑道:“楚姑娘,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指望你能给我们如约带来什么东西了,只希望你能带我们走出去,我和周沅,人生还挺短的,没活够。”
话音落下,他也不等她的回答,就与周沅并排站在同一道线上,两人齐齐伸手,像是将一样无形之物拖上半空。
“——静止!”
周围所有的飘零的羽毛,腾空而起的深海巨兽和竖起眼瞳准备进攻的蛇头全部都短暂停下了动作,宛若被临时封印在了另一个空间。
借此机会,白凛连跃数十步,因为将全力灌注到了手中的剑上,他握剑的手青筋迭起,心脏跳得像是要炸掉,绞痛不止。终于,铺天盖地的白炙剑光覆盖了那片地域。
楚明姣睁大了眼睛。
像是过了很久。
琉璃碎裂般的清脆声音传到他们耳朵里,那颗珠子应声而碎,漫天羽毛和骇人巨兽随之消散。
第二关破了。
但随之而来的,孟长宇和周沅也彻底趴下了。静止之术一结束,两人一个捂着胸口,一个捂着眼睛,连连咳嗽,咳嗽时,止不住的血就从鼻子里,嘴巴里狂喷出来,白凛一剑之后短暂脱力,现在倚着剑,背影都透着灰败。
楚明姣一边捞一个,抓起丹药往他们嘴巴里塞。
周沅只能勉强站直,孟长宇还好一些,至少衔了一颗丹药在嘴里,勉强能说句话了:“第三关,生也好,死也好,我们没辙了。”
楚明姣皱着眉,看向白凛,想了想,转动灵戒,将龙吟拿出来,抛给后者:“你的了。”
触及到龙吟的那一刹那,白凛浑身挪位的痛苦都飞了,他喉头微动,看向楚明姣,好似在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能从这出去,它本来就该是你的,如果不能,最后的时刻,你拿着它杀出威风来,别辱没它十大名剑的名声。”
白凛抹了把脸,珍之重之地捧着剑,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几人互相搀扶着踏进了第三关。
一进去,孟长宇的眼神就完全变了,他看着正中心那道阵法,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至少是两名化月境中层大圆满才有的威压。”他掩面惨笑:“难怪。”
“我一直觉得奇怪,地煞凭什么这么赌,它费了多大努力才从山海界逃出来,难道没有底牌吗?”
怎么会没有。
这不是就摊牌了嘛。
这下,他是彻彻底底不抱希望了,一时之间,从心底生出种此处便是埋骨地的悲壮感来。
楚明姣的眼神很冷,她将最后一件防护灵宝丢到孟长宇,周沅和姜似的身上。自己跟着白凛来到阵法边缘,两人都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性格,事到如今也无法再回头,刀山火海都必须要走一趟,当即一前一后踏进阵法中。
这是一个典型的杀戮法阵。
没什么特别的,纯粹而直接的生死厮杀。
但前面两关的消耗实在太大了,纵使白凛握着龙吟忘我地不断突破自身极限,这会也已经成了强弩之末,楚明姣就更别说,她握的还是只懂些皮毛,完全发挥不出全力的刀。
“怎么办。”白凛撩起眼皮看她一眼,道:“没办法就只能等死了。”
话音甫一落下,就见阵法中一道杀伐之力朝楚明姣全然倾泻过去。
白凛下意识想救一救她,但他实在没力气了。
楚明姣跌倒在地上,她累得要命,发丝全都汗湿了,连动动手指头都觉得有登天的难度,她靠着法阵中心的石头休息,澄圆的瞳仁里直直映着那道疾驰而来的攻伐力,并不显得惧怕。
额心处,有璀璨的金光亮起来。
一双金色的蝶翼被勾勒得像是活了过来,扇动着飞了出去。
它轻得像风。
无声无息。
这座无比庞大的法阵却寸寸溃败,崩塌,而后彻底碎裂。
就着这个机会,楚明姣不动声色咽下几颗丹药恢复灵力,同时大量汲取圣蝶里的神力,她知道地煞就在等这一刻,等圣蝶之力被彻底抽干,化为黯淡的印记回到她眉心,才会从暗处蹦出来。
说到底,它这么畏头畏尾的,怕的就是圣蝶里的神力。
也真如她所料,就在圣蝶完全灰败着潜回她额心时,山洞里,突然多了道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是道暗暗的,还没完全成型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显得膨胀扭曲,它一出现,无穷无尽的贪婪,邪恶与阴冷的气息充斥整条石道。
它没有眼睛,但能看得出来,两个黑洞洞的空缺正盯着楚明姣的脸,准确来说,是她眉心处的印记。
她能感觉到很多隐晦的,模糊的情绪。
“原来是……难怪啊。”
“想要……神源。”
“夺取……夺取!”
地煞知道外面有人,它出手很快,黑色阴影蠕动成巨大掌印,分为两道,同时朝着楚明姣与姜似的方向袭击过去。
楚明姣等的也正是这一刹那!
她站起身来,将手里的刀松开,面对着那道掌印,岿然不惧,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撩起了她的衣角,磅礴而浩大的剑意遥遥锁定了那道灰影:“谁告诉你的,与人对战,只用提防神力。”
“这么多年,被封傻了?”
女子背光而立,背影纤细窈窕,此刻却蓄积起无法丈量的剑光,她眼仁溜圆,里面不见笑意,只剩一柄小剑浮沉着,拖旖出无匹的锋芒。
她握剑,逆身至上,左右各出一剑,呈十字状排开。
“本命剑。”
“斩!”
地煞发出一道模糊嘶哑的声线,意识到不对,转身想跑,但这么近的距离,若是这都能让它跑了,楚明姣这三界第一剑真叫浪得虚名。
它被这逆切的十字追上,狠狠掼出数十米,无数细微的剑气直接贯穿本源,将那种邪恶的祟气搅得乱七八糟。
石道里的其他人已经完完全全傻了,在本命剑剑气席卷肆虐时,就已经被一种可怕的,叫人不敢深想的猜测吓傻了,直到这一刻,猜想被证实,什么心有余悸,劫后余生,喜极而泣全是假的,死一样的沉默和怦怦直跳的心跳才是真的。
什么楚家四少主!这怎么可能只是楚家的一个少主!?
孟长宇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摁了摁喉咙,好像才能把那种无法形容的震撼吐出来:“真是——楚家的本命剑啊。”
他眼神空洞,想起自己之前种种搭讪的行为,恨不得能回溯时间照着自己抽两下。
他麻木地转头问同样看傻了的周沅:“那什么……神主殿下娶的,好像就是楚家的本命剑吧?我没记错吧?”
“是。事实证明,你眼光很好。”
周沅终于反应过来,她胡乱地擦了把脸,扯开喉咙往天空中喊:“你们等什么呢?看戏啊!?快来救人呐!”
一张由各种神通编制的巨网兜头而下,直接无视了狭窄的石道,精准无比地甩在地煞身上。
数十名鹤发童颜的老头飞掠而至,劈开石道,将地煞围了个水泄不通。
紧接着,那些没被卷进来的少年们也都蜂拥而至。
柏舟拨开人群进来,一眼就看到倚靠着石壁站着的楚明姣,他疾步走过来,想伸手扶她一下,又不敢触碰她,沉声问:“伤得重吗?”
“还好。”楚明姣慢吞吞地道,手指头冷得和冰块一样不受控制,她眼睛却转了一圈,看向人最多的地煞方向:“不是要地煞的善魂和恶魂吗?你现在去,刚好能抽取。”
她现在这个样子。
他有什么心思去管什么善魂恶魂。
只是放出来的话,总有要圆的时候。柏舟眼底淬上一点冰,不是对她,而是对地煞,他将自己灵戒中对伤势恢复有用的东西拿出来,放到她掌心中,敛声:“真没事?”
楚明姣摇摇头,被抽干了全身力气,懒得挪动一步似的:“没事。去吧。”
柏舟走到地煞身边,在不同的位置点了五根香,香燃烧起来,却不冒烟,而是结成蚕丝一样的线,绵绵系在地煞周围,避开那些长老,隔空抽取善恶魂。
楚明姣觉得自己已经有点站不住了,她换了只脚支撑重量。
很快,苏韫玉和凌苏步履匆匆地进来,前者视线掠过所有人,一眼定在楚明姣身上,他大步走过来,因为连续的赶路,气息很急,狐毛大氅跟着步伐拉出弧度。
他捏着楚明姣的肩,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还好吗?”
楚明姣终于站直了,她与眼前人对视一眼,做了个叫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伸手掀开苏韫玉大氅一角,整个人躲了进去。
柏舟无声注视着这一幕,动作倏地滞在半空,搭在膝盖上的指节骤白。
苏韫玉也愣了下,他迎着四面八方隐晦的视线,脸都僵了,才想皱眉问楚明姣又在搞什么东西,就感受到不对。
大氅里才躲进去的身躯细细颤抖,紧接着,传来一点点破碎的,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到的呛咳声。
像是在。
克制不住的,吞咽止不住往上涌的鲜血。
苏韫玉忍不住握了握拳,脸上却故作轻松地笑了。
他隔着大氅,很轻地拍了拍楚明姣的脑袋,动作熟稔,语气自然,声音里还含着笑意:“行了啊楚二,你都多大人了,还撒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