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座石堆坐落在矿场最偏僻的一角,明明四周没有树木与建筑阴影遮蔽,它在放晴的天却完全没有被阳光照射到,从楚明姣他们被卷进来那一天起,这片角落就充斥着阴冷,沉郁的不详气息。
楚明姣和周沅到的时候,白凛和孟长宇,外加姜家的小崽子姜似,已经围着第四座石堆转了三四圈。
见到她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齐齐皱着眉摇头。
见状,楚明姣绕过他们,在第四座石堆前转了转,没多久,周沅也拎着一根木棍过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闷着头开始各看各的观察。
四座石堆其实外表长得一样,下面四四方方,越往上越窄,到最顶上,已经只剩尖尖的顶,远远看,像一顶原地拔高而起的帽子,楚明姣屈指敲了敲外表的石块,贴着听里面的回声。
闷闷的杂音。
她退开一点,走了不短的一段距离,直到感觉快到石堆的中点,才停下来,灵力在指尖凝成一柄锐利的锥子,这锥子下一刻就朝石堆袭去,带起一道迅疾的破空声。
石堆被凿下来一块。
楚明姣挥手拂去尘土,贴近了去看。那是一条窄窄的缝,只能单只眼睛凑上去看,这种做法十分冒险,因为眼睛不似别的地方,它太过脆弱,同时里面若是有状况,需要很快的反应速度躲避。
几乎就是下一刻,眨眼间的功夫,黑色的羽毛从那道被敲开的缝隙里疾射而来,楚明姣闪开一步,侧身偏过,并起两根手指夹住了那根羽毛。
她没有去管手上的东西,而是立马凝起灵锥,猛的砸在那条缝隙的旁边。
一声巨响。
两道裂隙以这种方式并为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洞,这洞很快被里面的守关者发现,漫天的黑羽霎时填充了整个石堆内部,楚明姣借着这极短的时间,远远地瞥了眼里面的状况。
而后转身远离。
白凛与孟长宇看到这情形,走过来,后者问:“怎么样,看到什么了没?我们适才也试过这种方法,可惜位置不对,凿开一个洞,什么也没看清楚。”
“看见了。”楚明姣伸手捂着额心,另一只手指了指石堆中心偏后的位置,皱眉道:“那里,是第二道关卡。”
“第二道?”
“守关者胸前写了个二。”
白凛与孟长宇对视一眼,周沅听见这边闹出这么大动静,也跟了过来,才停下脚步,听到这话,不由接着道:“我这边也大差不差,第四座石堆比昨天小了半截。”
四个人相视无言。
之前楚明姣就分析过,地煞的急切之心不比他们少。
它是从深潭里逃出来的一缕秽气,即便已经生出意识,但被潮澜河镇压千万载,这是事实。它的修为如果高到能放肆横行的程度,就不会用这样的手段蚕食姜家,更不会在将他们卷进来后用四座石堆来检验他们的真实力。
直接挥挥手将他们杀了,该蚕食的蚕食,该夺取的夺取,省时省力,还不必冒险。
为什么不这么做。
当然是因为做不到。
或许它真身出来会给他们造成死亡的威胁,但于此同时,它自己也成了外面诸多长老的笼中之物,所以前期对付他们,耗干他们的,一定不能是它的真身,而是被它操控,赋予了极大一部分自身实力的其他东西。
像火妖,噬声虫,山里成了气候的其他精怪。
它的真身会留有一部分力量,躲在最后的关卡里,在长老们还来不及出手的一刹那将精疲力竭的他们杀死,继而夺走它觊觎已久的东西,继续潜伏。当然,如果它判断失误,没能将他们耗死,而让他们在最后关头还留有余力拖延时间,那它绝对逃脱不了被再次封印的下场。
可现在的问题是,地煞之前潜伏太久,对每个进祖脉之人的实力了如指掌。
白凛,孟长宇,周沅他们,估计全被套了个干净。
面对他们,它有必胜的把握。
不然它不会去冒这个风险。
除了楚明姣。
但好巧不巧,楚明姣本命剑又出了不为人知的惊天大状况,她最多只能出最后那一剑,不算上本命剑,能出的力,其实也就和地煞估计的差不多。
如果加上灵器自爆,还能提升一小截杀伤力,总的来说,也相当有限。
“前面三座石堆,到中间的话,都已经是第四道关卡了。这是什么意思,真和我们说的一样,前期试探结束了,后面懒得再搞那么多花样了,要两三关之内见真章?”孟长宇回过味来,问。
“不然呢。老底早就被揭了,再试探也试探不出什么花来。”周沅不禁摊了摊手。
楚明姣放下手,额心因为圣蝶而起的涟漪平复下去,她扫了扫石堆,道:“我对山川地脉这方面没研究,你们再看看吧,我回去了。”
回到篝火边,发现柏舟已经醒了。
算一算,连两个时辰都没睡够。
柏舟像是终于从这两天和她各种不受控的发展中抽出魂来,觉得坚决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再面对她时,明明脸还是那张脸,眉眼顾盼间,却显得无端清冷疏远,颇有种不可攀谈的凛然气质。
很明显的变化。
“楚姑娘。”音色仍旧清润,但语调放冷了些。
楚明姣眼珠转了转,回想了下这十几天,也觉得他是时候会做出这种反应了。
她朝他笑了下,没再围着他东扯西绕,也不像先前一样挨他很近地坐过去,远远地靠在一颗直立的椭圆形石子上想问题。从日上三竿到漫天晚霞,夕阳扯下最后一抹余晖时,她才稍微动了动,换了个姿势继续靠着。
白凛等人回来的时候,天又已经黑了。
“明姣姑娘,你怎么老是站着?”
周沅折腾出一大蓬篝火,又在石子上摆放了大大小小的月明珠,今晚气氛格外沉闷,她自己原本也在发呆,是恍惚间发现对面帝师心不在焉,时不时抬头很隐晦地往边上看一眼,她顺着看过去,才如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朝楚明姣招手:“快过来坐吧,明天就要破关了,我们几个也商量商量。”
这话说得,孟长宇都苦笑一声。
楚明姣没拒绝这番好意,坐到周沅旁边,白凛边给自己剑身绑上那块朴实无华的白布,边丢出决定:“天一亮就出发,没意见吧?该准备的东西,药,准备好了没?”
“哎呀,坐下才不到半个时辰,你都念了五六遍了。”周沅捂着耳朵,不耐烦地瞥他:“你平时也不这么多话啊。”
平时能和这次比吗。
接下来大半个时辰,五人相顾无言,姜似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哼哧哼哧主动请缨,帮他们铺床去了,倒是明天要出力的几个,个个心不在焉。
还是紧张的。
怎么可能不紧张。
矿场最深处的存在像是也感受到这种风雨欲来的决战氛围,嚣张气焰也收敛起来,至少每晚都来鬼哭狼嚎吓死人的风没再作乱,气温随之平稳,难得一片岁月静好的景象。
半晌,孟长宇最先动作,他先是摁着喉咙,咳了一声,再看向楚明姣,意味深长地:“明姣姑娘,明天我们都会竭尽全力帮你,这同样关乎我们的生死,但希望你有什么好东西,也不要吝啬,关键时候,该拿出来救命的——拜托你了。”
楚明姣听懂了他的意思。
前面什么“好东西”“吝啬”,都是托词,这话的重点,只有后面三个字。
拜托了。
正如楚明姣所猜想的,白凛,孟长宇和周沅的实力已经完全暴露了,算上身上的灵器,再算上各种各样长辈给的护身符,他们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绝境爆发时能有怎么样的力量,地煞了如指掌。
他们也不可能在这短短一天时间越境突破。
但地煞一点没表现出惧怕和收手的趋势,这代表它算得准准的,而如果按照它算的那么走下来,他们必死无疑。
真的,谁也救不了他们。
他们这边的底牌,只剩一个楚明姣。
这话孟长宇没敢直白地说,之前他们的谈话,包括诸多对石堆的分析都没刻意避开,避也避不开,鬼知道在这鬼地方里,隔音结界有没有用,说了他们也不惧怕什么。一是改变不了什么,二是这种对话落在地煞耳朵里,反而显得更真实,更能让它放松警惕心一些。
唯独关于楚明姣身份这块,他们即便有所猜测,也从未表明了说出来过。
怕地煞中途认怂,躲得更深,他们这一趟就此彻底完蛋,等于白来。
也怕地煞发疯,拼尽所有要和这位“疑似神后殿下”的明姣姑娘拼个你死我活,这要是真的,那也完蛋,神主还不得气死,他们这间接的罪魁祸首,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只能指望这位名不见经传,但各方面都很神秘,很不一般的姑娘能大发神威。
“你们竭尽全力,我自然也是如此。”楚明姣知道他在想什么,回了这么一句后,看了看头顶高悬的月色:“休息的时间不多了,快去吧,都调整好状态,别想太多。”
再谈下去也确实没意义了,孟长宇长长呼了口气,抓着捧脸愁眉不展的周沅走了。
四周安静下来。
楚明姣垂下眼,不动声色活动了下左臂,左臂已经不怎么疼了,伤口只留下一条浅浅的肉粉色疤痕,不剧烈活动的话感觉不到什么异样,但明天可能会再次撕裂。
算上二祭司那一扯。
今年她的手臂还真是命途多舛。
她将月明珠熄灭了丢到一边,自己随便找了个地方擦干净了坐着,在心里慢慢深呼吸几次后,全然冷静下来,一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纷至沓来。
——苏韫玉和宋玢怎么样了,在这破地方,传音都联系不上。
但是想想也没必要担心,地煞现在全力对付他们,找麻烦也找不到外面那些人头上去。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苏韫玉现在再怎么凄惨,底子还是在的,不找别人麻烦就不错了。宋玢就更不用担心,他有天青画,那东西来历大到江承函都说“不好说”。
——要是明天,柏舟看到他们三拼了命去破关,她却一直不出剑,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应该也……不至于。
剑心破碎这件事,除了苏韫玉,其余谁都不知道,不知道的事,不会因为一点细枝末节就凭空怀疑。而且她不出剑,也有很正当的说头——本命剑出鞘,对付地煞这三四关不说和切瓜似的简单,但绝对不会到要她拼到两败俱伤的地步,地煞能小心苟活到现在,它也不傻,打不过,它还不会跑嘛。
除非他们一路惨烈挺到最后,无路可退了,地煞才会钻最后的关卡里,等待收获胜利的果实。
在柏舟眼里,她不出剑绝对是因为怕地煞看出来,怕它跑,而不是本命剑出了问题。
想到这,一切都顺了,好像所有后顾之忧都提前解开了,楚明姣却没法觉得安心,越是事到临头,她越是担心,止不住的乱想,一遍又一遍,生怕哪里还有疏漏,会导致地煞逃脱。
许久过去,还是呆坐着一动不动。
柏舟看了很久,他下定决心要离她远一些,好似这样,没有那些接触,那些亲密,就不会掀起那样汹涌的潮浪,让他一颗心像是被盐水中泡久,泡烂了般胀涩难堪。
但这决心下了甚至还没到半天。
五个时辰不到。
柏舟敛眉,走到她身边,又看了半晌,克制地伸出食指碰了碰她的左侧小臂,问:“今晚就这么不管它了?”
见她没反应,顿了顿,温声提醒:“还没完全好透。”
楚明姣反应慢了一拍,过了好一会,才啊了一声,起身站起来,慢慢从灵戒里拿出疗伤的药,拿到药,就被柏舟接了过去。
“怎么了?”他问:“很担心明天的事吗?”
楚明姣乖乖曲着膝坐在一块半圆的石子上,闻言摇摇头,示意并没有,模样是说不出的乖巧动人,浑身的刺敛得干干净净,就是不说话。
诚然,楚家二姑娘很少有闷闷不乐的时候,可若是有,就是眼前这副模样,要么就是一声不吭拎着剑找人打架去了。
柏舟看了看她的侧脸,声音落得比手里捏着的羽毛还要轻:“还是在想招魂术的事?”
楚明姣思路被他慢慢带出来了一样,她抿着唇,侧首与他对视,眸球乌黑灵透,那眼里透出的神采,活似承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声音慢慢的,咬字很清晰,抱怨似的:“你不是不想和我说话嘛。”
柏舟在原地静默了整整半刻钟。
又是这种甜甜的,闹着情绪一样的小脾气。本命剑剑主在外面,对着外人,是绝对没有这一面的。
却在帝师这个身份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展现出来。
见他不说话,楚明姣也没在这个问题上揪着不放,她抚了抚额心,衣袖**开,长长地拉成一道帘子,遮住了脸,只能看到翕动的睫毛,声音随之低落一些:“……有一点不开心。”
月色皎然,柏舟咽下满腔苦涩,他半蹲下来,平视她,撩开她的袖摆,仔仔细细去看那双漂亮的眼睛:“为什么?”
“怎么了?”
两人藏在袖子里,小孩一样幼稚地对话,她用视线描摹他的脸部轮廓,撇撇嘴,低声说:“想哥哥。”
“想家。”
楚明姣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很像被雨淋湿全身,全无防备的猫,柏舟很想伸手去揉揉她的脑袋,将那双眼睛里不开心的情绪揉散一些,最后只是手指动了动,又克制地止住了。
他陪她这样待着:“你慢慢说,我都听着。”
楚明姣抱着胳膊搓了搓,吸了口气,小声嘟囔:“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不是已经算到我……来自山海界了吗。”
一片袖摆下,两张脸颊贴得很近,柏舟能看到她唇瓣翕张时口脂那种柔嫩的粉,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芍药香,倏然,她伸手抚了抚自己额心。
满面鎏金光点洒落。
她皮肤很白,因此圣蝶显现时,蝶翼颤动起来,隐隐勾勒出半面轮廓,神力**动起来,感受到这种气息,这矿场中的夜风像是被惊醒了,又发出鬼哭狼嚎的厉啸。
“抱歉。”她伸手遮住那一片金色光雨,道:“我还不能很好掌控住它,情绪有波动的时候,它总是会不受控制。”
听到那句“不能掌控”,外面的风像是听到了什么激动人心的事,鼓动得更为起劲。
“没事。”
他好像总是这样。
在山海界时,楚明姣觉得江承函哪哪都变了,神主宫肆意的排场,他不辨是非的偏袒,日渐冷漠的情绪,件件让人懊恼,现在又觉得,时间回到了从前。
自始至终,他们初心未变。
也说不清是被什么情形触动了,楚明姣眨了下眼,心里倏地一软。
“帝师。”
她全然忽视外面的风声,眼睛里不见前段时日揶揄的捉弄,玩笑,黑白分明,显得格外认真:“我一直觉得,我与他好似只走过短暂的一段路,之后就一直在背道而驰。”
“我原本想,他一定得为自己的错误与我道歉千百遍,我才能原谅他。”
“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招魂术成功后,他来找我,我就和他回家。”
这个他是谁,显而易见。
她也甘愿回到那荒无人烟的神灵禁区,十年,百年,千年如一日地陪着一个人。
就像结契时说好的那样。
怕他不信,她又咬着字音,强调道:“真的。”
有那么一瞬间,柏舟几乎以为她猜到了些什么。
但不可能。
他十分肯定,从始至终,自己没有露出过半分破绽。
继而微怔,心脏像是被虫蚁麻麻地啃噬了下。
回家。
姣姣想的……是这个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