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卷进矿场的几个人几乎都脱了层皮,孟长宇和周沅还好,他们最后一关没进杀戮法阵,靠在墙边哆嗦着手吞药,现在身体稍微缓过来了点,只是脑海里还是麻木的晕眩状态,环顾四周,内心简直茫然到了极致。
周沅痛哼着抹了抹眼角的血痕,眼睛都看直了,她没力气回头,用手肘象征性碰了碰孟长宇,语气中带着某种难以置信:“……师兄,我刚才施展静止术好像伤到眼睛了,我怎么看到楚、那位殿下钻到——”
她隐晦地瞥了瞥头顶阴沉沉的天。
实在说不下去,也没胆子再说下去了。
孟长宇全身精力都在方才那场博弈和秘术施展中耗干了,五脏六腑跟被挪移着粉碎了一样,疼得满头冷汗,这会心思也不在自己身上,他颇为虚弱地道:“我可能眼睛也出问题了。你别肘我。”
“传言神主神念无处不在,意志所下,铺展千万里。”
他握拳置于唇边咳了咳,望向天空,语气简直比当年拜师时还要诚恳:“虽然也可能不会透过界壁看到凡界来……但有些事,该解释的还需要再郑重解释一番。”
“我前头是夸赞过神后殿下美貌,可自打意识到她身份不对,就再也没有过了,一丝一毫都没有了,苍天可鉴。”他抽着气艰难直起身,看了看周沅,再转头去看白凛,那语气,简直比当年拜师时还要诚恳:“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话音落下,他察觉到不对,看向白凛,发现他半闭着眼,手里提着大名鼎鼎的龙吟,脸上的神情怎么看怎么都不像痛苦或是惊讶,如果非要形容,某种难以言喻的狂热最为贴切。
“你怎么回事?”孟长宇问:“杀红眼了?还是傻了?”
白凛沉默了好一会,才慢慢睁开眼睛,低声道:“原来刚才那一剑,才是本命剑崭露锋芒的样子。”
得了。
孟长宇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说实话,若论结交好友,绝情剑宗榜上有名的那几个,全都不是什么好人选。四十八仙门里,什么千里观,归墟谷,还有他们天极门,那平时再怎么忙着修炼,也有闲暇放松的方式,也会这个年龄该有的一切特征,会喝酒,起哄,摩拳擦掌地比试,会偷偷去看自己心仪的姑娘,总之,凡界的各大酒楼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但绝情剑宗不一样,说得好听点叫绝情剑宗,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个和尚窟。
一个两个的,眼里除了剑,别的什么都不认。
意气风发的少年们,常年霸占着四十八仙门榜首的位置,在凡界,走到哪儿不是被追捧的那个?可偏偏有那么一座山,横亘在他们脑袋上。
孟长宇去绝情剑宗找过白凛,见识过这稳坐四十八之首教导弟子的方式,那叫一个简单粗暴,摧残人心。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么几段。
“——区区一个小试第一,就把你们能耐到了?觉得天下剑道,尽在你们手中了?”
“井底之蛙,愚昧!”
“十大名剑,你们真当只是乱叫叫的?还是你们真觉得,只是这些剑出名,人却没什么实力造诣?”
中年教习手里拎着把戒尺,说话时胡子一翘一翘的,望着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儿头,十分不客气:“宗主的碧翡,千里观首席长老的玄色,你们是没见过?四十八仙门在凡界是顶了头了,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比别的呢?你们比得过嘛?”
下面站着听训的少年们于是不动声色地翻翻白眼,再撇撇嘴。
果真,教习将戒尺敲得啪啪响,疾言厉色:“一个个自视甚高,那怎么十大名剑不来认你们为主呢。别跟我说什么名剑都被位高权重的人截下来了,本命剑呢,也是被人截下来后才认主的?啊?”
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这群人就要心梗。
若说十大名剑冥冥中开了窍,那窍也不多,终究是器物,凭本能择主,被人用大神通截了,也都随遇而安,但本命剑不同。本命剑象征着剑道极致,它自己给自己找主人,找到了便扎根在灵识中,这种灵物,挑人的眼光高得上了天,上千年也未必能有一个看上眼的。
而偏偏,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那批人中,就有那么一个,被它给挑中了。
楚明姣被选中的时候才多大啊,不到十岁!
更叫人心梗的是,她还成了三界的神后。
到了那种位置,日日住在潮澜河鬼斧神工堆砌出来的高楼殿宇中,珠翠罗绮,蝉衫麟带,凤冠下衔着天底下最为珍贵的明珠,喜怒嗔痴,谈笑之间,众人无不俯首为臣。
天底下最叫人沉迷的一切,于她而言,全都唾手可得。
这世上真有人能守得住这样的**,能舍弃这样的舒服日子,去拼了命的修炼本命剑吗?
剑道与其他路子不同,明面上,剑修战斗力最强,真遇到了事永远是最能抗最能打的那个,是出入秘境和危险场合时人人都抢着要的香饽饽。可天底下注定没有不劳而获的美事,付出与回报总是相应的。
若是没有祛疤的灵药,剑修衣裳一脱,全身上下没一块肌肤是完好的。
普通剑修想要拔尖尚且如此,本命剑的修炼之道只会更严苛,超乎世人想象。
想要走成这条道,她必须时时突破自我,这也就意味着,受伤与陷入险境都是家常便饭。
每次想起这些,那群少年就开始长吁短叹,既痛心又惋惜,目睹明珠蒙尘是什么滋味,在这件事上,他们算是深切体会到了。
白凛话少,性格闷,但作为剑修在这方面难以免俗,某个瞬间,也会觉得痛惜。
直到今日真正目睹本命剑出鞘。
一剑而已。
那一刹那,白凛手握龙吟,站在她身侧,在那样绝对的攻伐之力下,依旧被压得几乎难以喘息。剑修最忌不战而退,对这条定律,他向来深以为然,可只有真正面对那一剑,才知道什么叫还没交战就认定自己已经输了。
什么为本命剑而起的惋惜,痛心,统统烟消云散。
没人会比剑修更了解剑修。
这种凝实到不行,伤害力拉到极致的剑意,没有别的可能,只可能是经过了千锤百炼后才能形成的。
“怎么了?”孟长宇看看周围,压低声音问他:“很强是吗?比我们强多少?差距大吗?”
“根本探不到底。可能也就比传说中的神主殿下差一点吧。”
白凛敛着眉,言简意赅地回,思绪慢慢回拢,又像被刺激出了更强的斗志:“回去之后,你们别总来找我,我要闭关,与龙吟剑磨合。她的实力到了这种程度,山海界中她的同辈好友,个个也都声名显赫,就算差,也差不了多少。我不想被这群人甩得太远。”
“你们呢?”他问:“这次破开地煞,星脉仪和司空命盘准备什么时候找她拿?”
孟长宇嘴角立马抽了抽。
周沅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察觉到此刻越来越诡异的气氛,总觉得头顶莫名发凉,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又看看天,摇头又摆手:“不拿了不拿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也什么都没看见。”
她现在真的很怕天空突然炸开一道雷,把他们这些长了眼睛看了不该看东西的人通通劈上一道。
如果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师兄。
周沅甚至都想和孟长宇来个暂时的一刀两断以保平安。
一群老头手忙脚乱地处置封印地煞,这东西事关重大,他们不敢随便,更怕一个疏忽搞不好又给未来留下什么隐患,但即便在这种紧要关头,也还是有几个稍微年轻些的,撇着眼偷偷去看不远处的苏蕴玉。
这么多天,他们在外面布署着,对楚明姣的身份也是猜了再猜,白凛等人的心路历程,他们全部经历了一遍,最后心底所有的谜团,都在那凌天一剑中得到了解释。
楚家二姑娘,本命剑剑主,神后殿下。
她身上的头衔太多了。
但这……这男人是哪儿来的啊。
现在这状况,真够叫人不知所措的。
这可叫他们这些老臣子怎么做的好,上前去搭话问话吧,显得冒犯,而且摆明了神后殿下隐姓埋名来的凡界,不想被人识**份,但这装作视而不见,事后会不会被神主清算啊?
当下只能眼观眼,心观心地佯装没有看见。
没等他们想出个章程来,苏蕴玉有了动作,他看向一边的宋汾,虽然眼角拉着微笑的弧度,眼仁里却看不见半点笑意:“凌苏兄,你不是一直挂念帝师吗,你们先聊着,我和明姣说点事。”
宋汾是一点不想和柏舟聊天,说实话,他现在甚至都不敢仔细打量他的脸色。
苏蕴玉才不管他的死活,他衣角带风地拉着楚明姣往外走,她这时候很听话,全然配合他,在外人眼里,就是她亦步亦趋被苏蕴玉拉着手,踩着他的影子往外面走。
还别说,有了他方才的那句“撒娇”,这两道交叠的背影,还真像是她受了委屈没处发泄,无声闹别扭那么一回事。
在这期间,柏舟始终保持着半蹲的姿态,身边收善恶魂的香燃得很快,没一会就烧到了尾,自发自动灭了。
他恍若未觉,自下而上抬着眼,视线紧随着苏蕴玉那件大氅,因为藏了个人,那里显得鼓囊,就这样一眼扫过去,像极了两人同披一件衣裳,亲密到几近难以分割。
等彻底看不见人影了,他才慢慢垂下睫。
那动作当真缓慢极了,缓到宋汾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个合适的角度开口说话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对瞳仁。
柏舟和江承函不止容貌不一样,眼睛里的神采也大不一致。
前者总是含蓄内敛,深究下去,就是一片柔软的清和,后者更为冷冽,眸色浅淡,有种叫人不敢直视的威仪。总之,这两种,宋汾都看惯了,时间长了,也能从里头分析个大概的情绪出来。
因而这一刻,宋汾发誓,他真的从里面看到了某种流淌于表面上的,并无遮掩的……杀意。
属于神灵真正的动怒之色。
宋汾头皮霎时间炸开了,他急忙几步走过去,蹲在柏舟身边,连着诶了几声,吸着气压低声音道:“你先别急,别气,楚明姣方才战斗过,摆明了没力气,没心情,不想应付那些等会肯定要问东问西的老头,而且这不是我们隐姓埋名来的吗。你若是不披着帝师这个身份,她现在肯定往你怀里钻。”
“你要实在不高兴,后面回长安了,借着招魂术的由头,你多找点事,刁难刁难苏蕴玉。”
见柏舟一直不说话,宋汾顿了顿,拍了下他的肩:“楚明姣和苏蕴玉一直就这样的啊,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这两人打小就认识,在楚明姣眼里,苏蕴玉都不算个男的。”
这些话,从真正与楚明姣说上话的那一天,江承函就已经听过。
起先无甚在意,这红尘中芸芸众生,于他而言,都太过渺小,纵使再优秀出色,也仍旧不值一提。
直到他被那种朦朦胧胧的生涩情愫牵引着,朝着楚明姣一步步走过去时。
才逐渐从不同人嘴里听到“苏蕴玉”这三个字。
楚明姣与苏蕴玉,这两个名字好像就是天生被绑在一起了,山海界年轻一辈中,提起其中一个,就会迅速说到另一个。好像这种话题,缺了他们中的哪一个,就继续不下去了一样。
再到后来大祭司的命定姻缘卦,“苏蕴玉”这个人,才正式被他深深刻进脑海中。
那个时候,江承函尚且也能平和面对,真正失控,是看着他与楚明姣同出山海界,想想那么多个日夜,这么两个身处异地他乡,各自背负着秘密与伤心事的人,会如何依偎着疗伤,取暖。
也是现在。
“地煞已除,不必在此地耽搁太久,等她修养过后就回长安,为楚南浔施展招魂术。”
柏舟捞起从线香中涌出来的白丝,挂在手指间,说话时,唇线绷着,神色不见任何缓和迹象:“回山海界后,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去跟苏蕴玉说,让他进祭司殿,为你做事。”
“若是他不愿意。”柏舟看向宋汾,神情真不似开玩笑:“就让他回深潭里待着。”
宋汾不自在地摸了摸鼻脊,无声叹息着点头。这么些年,他对江承函也还算是了解,这人看上去不可高攀难以接近的,实际脾气不错,也可能是天生性格淡漠,只要不惹到他,踩到那根生死线上,你在他面前横着走,他都不带看你一眼的。
可就是和楚明姣相关的那么两三回。
说实话。
他这么个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心里都发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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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苏蕴玉拉着楚明姣就走,也不敢走得太快,手里的那只手冷得像是麻木了,连点反应都没有,仔细感受,甚至还在细细颤抖,这让他的心一下子抵在了嗓子眼。
矿场在地煞被擒的时候就已经坍塌,现在都是虚幻的断壁残垣,与姜家祖脉里的山水乱七八糟糅杂在一起。天气好像也受了影响,先前还万里无云的,现在阴沉得不行,像是积了满怀的雨,随时要兜头浇下来一样。
连着拐了几道弯,苏蕴玉在一处被山体遮蔽的溪流边停了脚步,他皱眉甩出双重结界,确认一切妥当了之后,拧着眉掀开了自己的狐狸毛大氅。
“楚二,你怎么……”
他骤然停下话音。
楚明姣忍了一路,苏蕴玉这个动作对她而言像是一个开关,她像是高烧烧傻了,明明唇色乌青,可脸颊却一片艳红,像初春枝头花苞的色泽,但这样的表象很快就像纸一样被揉得稀碎。
她咳嗽起来,粘稠的鲜血从鼻子和嘴里呛出来,剑修永远挺得笔直的脊背不堪重负般压下去。
她慢慢伸手去擦,血却好像流不尽一样,到后面,吐出来的全是血块。
也就是这段时间,苏蕴玉清楚地感觉到,这具一直佯装无事的躯壳彻底碎裂了似的,像漏了气的皮球,很快露出干瘪的迹象来。
若是这时候有任何一个外人站在这里,不需要仔细探查,随意一扫,就能知道,她气息萎靡到极点,体内经脉全碎,被搅得一塌糊涂。
苏蕴玉手掌贴着她的脊背,灵力如洪流般毫无保留地渡进去,和她身体里其他涓涓力量一起,从手腕开始,逐一将经络与骨骼安抚,衔接,声音沉下来:“是因为动用了本命剑?”
“剑心已经到这一步了?”
本命剑深深驻扎在灵识中,碎裂的疼痛不比外伤,楚明姣死死咬着唇,很快唇瓣上就现出血痕。
好在咽下去的丹药与身体里其他的一些精粹在此时也开始缓慢运作,缝缝补补地干起活来,疼痛稍稍减缓,她缓过劲来,闷闷哼了一声。
“咳——”她才有一点精神,就抓着干净的手帕将唇角,下颌与手指上的鲜血擦了,而后含着满嘴甜腻血腥味开口:“刚才没被人看出来吧?”
没想到她第一句问的是这个。
“不知道。应该是没有。”
她这次受的伤太重了,苏蕴玉看着她蔫啦吧唧的样子,语气很不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
楚明姣动了动手指,用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一丝灵力给自己掐了个清尘诀,又换了身衣裳,终于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做完这些,她才看向苏蕴玉,果真看到一脸“不愧是楚明姣啊,就算是死,都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一点污渍”的荒谬神情,她抿抿唇,全当无视,紧接着丢出一颗惊天巨雷。
“柏舟是江承函的次身。”
“还有凌苏,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苏蕴玉眼瞳微缩,他下意识觉得她是重伤到神志不清了:“什么?”
“什么老朋友——你的意思是,凌苏是宋汾?”
“为什么这么说。”
楚明姣停了停,才说:“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没有证据。柏舟的身份,相貌,性格,乃至各方面都没有露出破绽,我起初只是觉得,他对我太容忍了。”
“人家就是那种脾气。”苏蕴玉忍不住反驳:“凌苏那种纨绔子,他都忍了,你好歹拿了那么贵重的东西给他,他凭什么不忍你。”
话虽如此,但没有任何一个凡人,会为了纯粹的金钱,在遇到险情的时候,用自己给一个修士垫背。更不会彻夜守着她,为她上几次伤药。
楚明姣可能认错所有人,却没可能认错江承函。
他十年如一日的,根本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
但这些,她没打算解释,只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颇为认真地道:“你先别问那么多,把疑问都咽回肚子里去,总之,现在地煞的事解决了,我们可以回长安施展招魂术了。”
苏蕴玉只好暂时把去找凌苏当面对峙的冲动硬生生压下去。
“靠不靠谱啊,楚二。”他在原地静默了会,想不通似的开腔:“要真是这样,江承函在做什么?他在帮我们?”
“一路同行,这路上我们并没有避讳什么,即便是从你对我的称呼上,他都能猜出来我是谁。楚南浔是你的兄长,他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帮他,但我呢?他发现我没死透,还能留我一条命?”
“楚二,我真的要提醒你一声。神主殿与祭司殿,宋汾这种赶鸭子上架的不算,永远是站在所谓大局为重那头的,他们坚信的法则是,若是注定避免不了牺牲与鲜血,那便用少数人换取多数人的安宁。为此,在关键时刻,他们不惜舍弃整个山海界。”
换句话而言,若是江承函肯站在他们这边,楚南浔与苏蕴玉根本不用下深潭,山海界也不用人心惶惶,他们早就可以联合三界的力量朝深潭开战。
楚明姣沉默地听着,许久,小声道:“我都知道。等回长安看看后续吧,招魂术有没有用,我哥能不能活过来,是我现下最关心的事。”
方才那样又咳又吐,折腾好一番后,眼前之人脸颊上的润红不见了踪影,脸颊与唇色描刻着虚弱的惨白,唯独眼睛还是那样灵透,盯着人看时,真能叫人心里不知不觉软下半边。
就连苏蕴玉都卡了壳,所有不太乐观的话又千回百转地咽了回去。
“行行行。”他举手投降:“我不说了。”
话音落下,他拍了拍楚明姣的背:“好点了没?我的灵力可是都给你了。”
“剑心又往下裂了道口子,别的没什么,都是皮肉伤,过不了多久就好了。”她转过头看他,认认真真叮嘱:“这件事,你谁也别告诉。”
“江承函你也这么一直瞒着?”
“嗯。”
她不怎么犹豫地给出了回答,在溪流边蹲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灵戒里掏出一盒口脂,用食指蘸取一点,匀到唇瓣与两腮,转过头朝他笑了笑,眼睛似月牙般弯起来:“怎么样?看起来是不是好了许多?”
苏蕴玉懒洋洋地扫了眼。还别说,她这么一折腾,气色看上去真好了不少,至少不是之前萎靡灰败,像朵开败的花枝那样。
“不告诉他,是怕他担心?”
“嗯。”
她还真敢应。
苏蕴玉霎时间气笑了:“那你怎么抓着我一个人逮?你就不怕我担心?”
“楚二,你对我,能不能也稍微讲点良心。”
这要是从前,楚明姣真要好好和他理论理论,但今天才抓了他挡枪,又收了他那么多灵力,她姑且忍气吞声地受了这么一句。
好半晌,觉得不服气,又正儿八经地为自己辩解:“其他的皮肉伤,断多少根骨头,我都可以告诉江承函,唯独剑心这个事不行。”
说话时,她已经收起口脂站起来,纤细的人影盈盈站在他跟前,双手背在后面,脸上恢复了一片天真烂漫的神色,像陷入成熟季的蜜桃,甜蜜得不成样子:“你们至多也就说我两句,过去就过去了,他不是,他真的会因为这件事发很大的火。”
全是鬼扯。
苏蕴玉不由扯了下嘴角,想,发多大的火他不知道,但若是他真的爱她,得知此事后,心里的自责与懊恼无稽于焚天烈焰,这一定是真的。
楚明姣确认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了,提着裙摆开始往外走:“他也就是平时不来硬的。”
“剑心碎裂这个事被他知道了,在剑心完全恢复之前,你别想在神灵禁区以外的其他任何地方看见我。”
楚明姣和苏蕴玉一前一后走回矿场,地煞一事尘埃落定,许多没捞着好处,白跑一趟的年轻人留下几句骂骂咧咧的话语后匆匆地走了,现在闹嗡嗡挤成一团两团的,都是姜家的长老和参与谋划了整件事的四十八仙门的其他人。
放眼望去,她认识的面孔也就那么几张。
孟长宇和周沅那几个甚至都不敢和她对视,偶尔视线凑到一起,笑得还无比生硬,强行拉出来的弧度一样。
看样子,是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楚明姣在原地站了会,第三次偷偷去瞟远处大垂柳下站着的柏舟,有些懊恼地揪了揪手臂间松松挂着的披帛,心里偷偷叹了口气。
江承函确实不大管她,事实上,她就是个无法无天,不服管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她的脾气躁一点,想一出是一出,闹得人头昏脑胀,而他是一捧冰雪,包容度大到近乎没有底线。
但也只是近乎。
踟蹰片刻,她还是动了,抿着唇踱步到了柏舟身边。
凡界已值初冬,长在祖脉边的垂柳汲取了点灵气,但没开灵智,在肃杀的季节里,也没能抵挡住万物规律,秃得只剩光溜溜的枝条,有一搭没一搭地被风吹得四面摇晃。
“帝师。”楚明姣扬起笑,扯了扯他云彩般绵柔的宽袖,问:“地煞的善恶魂收完了吗?”
若不是挂着柏舟这个帝师身份,江承函现在真不想理会这样的问话。
静默许久,他侧身,拂开肩头垂落的枝条,纵使五脏六腑从楚明姣钻进别的男子衣裳下时就已经开始挛缩,嫉怒的滋味令神灵几近无所适从,此时此刻,真面对着罪魁祸首,他也只是屏着气,将她认认真真从头打量到尾。
“收了。”
他答得简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愠意,须臾,皱眉看向她左肩的位置,问:“肩怎么了?”
“和地煞打斗的时候被扭断了。”
“已经服过药了。”
她眼里蕴藏着星彩般的笑意,这样的事对她而言,好似稀疏平常到根本都不值一提,反倒是蹂、躏他衣角的动作很没有章法,莫名透着种小孩气。
“凌苏怎么离你那么远,他惹你生气了?”
柏舟鸦羽似的睫毛覆落下来,顺着她手指搭落的位置看过去。
女子指头柔嫩,指甲上没有染任何颜色,干干净净,显得白而纤细,深深陷入绸缎衣料中时,和没有骨头似的。单是这样看着,真不像个剑修。
他忍了忍,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是从哪来的,也可能是已经积郁太久,发作起来时已经难以遏制:“楚姑娘,对任何男子都是如此吗?”
男子音色极清,清到任何人都能听出其中的冷意。
楚明姣与他对视,怔了会,眼睛圆而明媚,每当这种时候,不论她跟前站着的是谁,哪怕知道她所有过往,都会在恍惚间生出种荒谬错觉,觉得她还是青葱烂漫的姑娘,不曾沾惹半分情爱。
也确实,是所有男人都无法抵抗的**。
“没有啊。”她唇瓣动了动,两条细长的眉皱起来,音色微低:“你说苏蕴玉吗?”
柏舟唇边弧度抿得平直,楚明姣甚至能从他眼睛看出一行字:难道还有别人?
她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后,踮起脚尖凑到他跟前。
她的头发上,脸颊上,甚至那截天鹅似的修长脖颈上,都传来淡淡的香,眼瞳里蓄着一汪皎洁的月亮泉,声音又脆又清,珠落玉盘般:“我方才,要躲人呐。”
“躲谁?”
楚明姣眼珠子转了圈,也不心虚,就那么明晃晃的与他对视,伸出食指指了指天上,回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还能有谁,神主殿下啊。”
话音甫落。
柏舟望着眼前巧笑嫣兮的脸,连表面的礼数都险些维持不下去,他颇为冷淡地挪了个方向:“为什么躲。”
顿了顿,像在刻意强调某种事实,又像是对那样生疏至极的称呼极度不满,他一字一顿道:“他是你的道侣。”
“是道侣没错。”
楚明姣坦诚道:“可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她总是能从各种清奇的角度找到叫人难以反驳的节点,事到如今,好似不接受这个理由就是在与自己过不去了,柏舟禁不住阖了阖眼。
这时,那群推来挤去的长老□□出了代表,姜家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老捧着两个锦盒走过来,隔着老远,平常不苟言笑的脸上就已经挂上殷切真诚的笑容。
走到近前,他停下脚步,正儿八经地朝楚明姣行了个大礼:“姜家姜望,拜见殿下。”
说完,他又朝柏舟的方向见了一礼:“帝师。这次也多谢帝师出手了。”
面对这些瞒而不报的人,楚明姣没这么好的脾气,态度肉眼可见冷淡下来,声音凉凉的,听不出喜怒:“怎么了?”
“先前我们放出风声,谁要是能助姜家解决地煞难题,可在锁魂翎羽与流霜箭矢中任选一样带走,殿下您看,要哪个?”
“锁魂翎羽。”楚明姣没有任何迟疑,手掌平摊在半空中:“拿过来。”
姜望慌忙将装着锁魂翎羽的锦盒递过去,他脸都笑僵了,不知道在心里念了多少遍不卑不亢,才将话语全说流利了:“当日我们姜家也承诺过,除却这两样灵器,其他协助解决地煞的人都能获得丰厚报酬……”
他看向柏舟,那询问的意思很明显。
“其他人是什么,照例给我拿一份就是了。”柏舟朝他颔首,一如既往的好说话:“我没什么想要的。”
确实也没什么能让他看得上眼的。
“还有——”姜望低着头,硬着头皮朝楚明姣道:“神主殿下传神讯入凡界,叫殿下处理好凡界事宜,尽早回潮澜河。”
楚明姣余光里是身侧男子银白的衣袖,笙旗般招动,听着这话,不由得默了默。
她抿抿唇:“知道了。”
姜望麻利地退下了。
“还是被逮住了。”人一走,楚明姣很懊恼地嘟囔:“早知道不躲了,还大方点。”
她是真有假戏真做,无中生有的本事,这都归咎于那双漂亮的眼睛,太有欺骗性了。
只要她想,她是个天生的小骗子。
没有人会怀疑她。
她说话时,柏舟侧首去看她。
这次大战,她受的伤没有想象中严重,此时眼尾线条自然往下拉着,脸颊粉扑扑,像萃取了早春里最柔嫩的那一抹亮色,唇色很深,宛若刻意抹了甜腻的口脂……他眼神在她唇瓣下的那道口子上生生顿下。
像是,全然忍受不住某种痛苦般自虐地咬碎了。
察觉到他某种迟疑又缓慢的神色转换,楚明姣顿住话音,顺着他的视线抚了抚自己的唇瓣,麻麻的刺痛传来。
她不由得皱皱眉,又看看柏舟,半晌,慢腾腾挪了挪步子,离他更近一些。
“疗伤时咬破的。”她掀起眼皮,去与他对视,唇瓣沾上了水光,殷红饱满,好像这个时候,才能卸下一切沉重的东西,用小小的声音,自发自动地坦白了:“我和苏蕴玉他们说不疼,实际上,可疼了。”
宋汾来的时候,就听到这么一句,顺着风飘到他耳朵里。
他霎时停下脚步,下意识去看柏舟。
其实不用想都能猜出个大概,这短短一段话,会让江承函心疼到什么程度。
宋汾想了想,决定还是先猫着腰原路返回。
他没有楚明姣这种好命。
没人会心疼他。
他只有被欺负的操劳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