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生意
我从厕所败兴走回来,太阳已经略略偏西了。院墙外的耙耧山,清晰的淡黄淡红,远处树的枝条一根一根印在蓝莹莹的天空中。有羊群挂在山坡上,“咩——”叫声从远处隐隐传过来。村外上空的黑乌鸦盘旋着,如同一群黑鱼在湖中游荡。家里院落的槐树空寂了,只留下一树乌鸦屎,星星点点播种的枝条上。哥和总管一群人,围着羊汤铝盆子,正商量爹的丧事由总管大包大揽该出多少钱。
“要是你爹的棺材我们做,七层寿衣我们买,这样的大包干最少得三千。”总管说。
哥是精明人,他想想,“这期间我家还管你们三顿饭,最后一顿是酒席,三千块……好像没有这价格。”
总管板起脸,“眼下啥儿不涨价?”
“上两个月我们村死过一个,你们大包干才要两千五百块。”
“人家的老坟好打墓,两天一夜就完工,你们家老坟纯是乱石地!”
“你忘了?我娘死过十年啦,爹是和娘合墓的,压根不打墓,花半晌功夫把旧墓挖开就成了……这样,两千五还嫌有些贵。”
总管一下哑住,自知失言,脸上飘过一云淡白,张张嘴却无话说,好一阵子沉默。总管,方圆几十里的乡村都知道,是丧事办得最好的大包主。往年,总管领人去给人办丧事,是把事情做在乡间情分上,至多办完丧事,主家用白手打包上一份礼,三块、五块不等,家中富余也不过包上十块钱。到了这几年,总管就拉起了承包队,开了棺材店、寿衣店、花圈店……不出总管家门,丧葬用品一应俱全。他专门经营着包打墓、包棺材、包寿衣、包丧事礼仪的行当。谁家有钱想排场,他还能包来一个孝子队。那孝子有男有女,哭起来同样眼泪婆娑很伤心,哭一天工钱五块,总管只抽百分之二十的管理费,乡间叫做操心忙碌钱。岁月哗啦哗啦淌到今日里,人们腰间都塞着钱,丧事多作喜事办,想让总管把后事办阔绰,想让棺上的“寿”、“奠”金字醒目些,九层十一层的寿衣质地好一些,尤其让那礼仪讲究些、排场些,让那响器班三天三夜、或五日五夜不停歇,吹个云天雾地、翻江倒海的,使全乡、全县都知道谁谁家的丧事办得何等隆重、何等不同凡响。如此来,这几年总管说出的大包价格一向是没人还价的。可没想到今日遇上哥,不仅还了价,且还一事一笔、一事一价和他算,弄得总管哑言,想拂袖离去,又觉三村五邻已经整整一月没死人,一月没包下丧活儿了。于是,就那么僵着,吸了两口烟,终于想到极得体的一句话:
“老大,你别忘了你爹死得匆忙,后事用品丁点儿没准备,这方圆五十里就我们这一个丧事承包队。”
哥眼睛圆一下。
“你这不是趁机抬价嘛。”
总管嘴角挂着一丝淡笑。
“这叫啥儿抬价……菜市上没菜,葱叶还卖到两毛一斤哩。”
哥身子在凳上拧了拧。
“你忘了……你还是我爹的结拜兄弟哩。”
总管张口笑出声。
“过去的事情,眼下不兴了。”
哥给总管敬上一支烟。
“事老了情还在……”
白烟一缕一缕从总管嘴里吐出。
“不说啦,两千八百块。那两百权做人情钱。”
哥把手中的火柴棒儿扔地上。
“两千五百块。”
“两千八。”
“两千五。”
“两千八!”
“两千五!”
总管从凳子上弹起来。
“两千八百块,少一分钱我们不埋人!”
哥也从凳上弹起来。
“两千五百块,多了一分我们不让你们承包!”
总管梗脖盯上哥。
“不让我们包……让你爹停尸一辈子?”
哥冷眼瞟一眼总管。
“我弟兄两个自己挖墓自己埋。”
总管的身子转过来。
“老二,你干吗?”
“干!自己埋最少省两千。”
“娘奶奶……咋遇到你们兄弟俩……”
“说吧,两千五到底包不包?”
“两千七。”
“不行。”
“两千六百五?”
“也不行。”
“妈的,赔了吧,两千六百块!”
“说过两千五多一分也不行!”
“那……两千五百五?”
“两千五就是两千五!”
话出口,总管手已伸出来。那手虽老,却少茧多红润,证明总管已经多年没做粗活,靠承包葬人把岁月过得极熨帖、极滋润。哥望着那只手,脸上印着哀求,说家里没现钱,能不能先办着丧事,等几日事完再结账。那咋行?总管说,我们一向是见钱办事的,不然买寿衣、棺材的钱从哪儿出?哥说可现在去借两千多,不是小数目,谁家肯放手?总管就把腰板硬了硬,黑大褂在他身前身后揪了揪。
“没钱也可以,把你家窑上砖顶上,我家明年想起一幢新房子。”
“用砖顶……啥儿价格?”
“一块五分钱,五五二十五,统共五万砖。”
“你这是来喝我家的血,现在砖价最低都是七分一块砖。”
“我包你爹的葬钱也是低价嘛。”
哥的脸白了,“这不行,这样太心黑!”
总管脸上荡着很薄很薄的一层笑,“不行你拿现钱来!”
不消说,现钱是没的。也许哥家有,但他不会拿出来。他怕该我出的那份葬钱不还他。他若拿出来了我也真不还,他是哥,奈了弟何!我指望哥能突然一咬牙,从家拿出一笔现钱来。我盯着哥的脸,那张脸被总管逼出一层淡淡缺血的颜色来,到末了,哥在地上跺了一下脚,说总管,有一天你犯在我手下,咱们走着瞧。话毕就答应顶上五万砖,每一块卖五分钱。
见哥答应了。总管仰脸对天笑了笑,声音混混沌沌,乌鸦叫般在院落荡动。笑毕,他招呼帮手站起来,对着大伙儿唤:
“抬死人上草铺——”
帮手们看总管把丧事包下来,且还低价买了五万砖,自然兴冲冲的,几下就摘了上房木板,架起一个床铺,铺了一层厚谷草,进屋去抬爹上死人草铺了。
死人热身子
老大,你爹啥儿营养,死半晌身子还热着。
每早一碗土参煮鸡蛋。
这才叫日子!我以后也吃土参煮鸡蛋。
黑账
我想我得盘算一笔账。爹死了,四窑砖不消说是弟兄两个各两窑。我已经私下一毛一块立下字据卖掉两窑了。哥却五分一块被总管敲了一窑货。如果眼下能和哥分家,至少把四窑砖平分,让总管从哥那两窑拉,我把自己的两窑一毛一块全都卖出去,最后按四成给哥付上爹的后事钱。如此一反一正、一正一反,我能拿到九千块,哥只能拿到三千块……
不过,这就必须在爹的丧事办完以前把砖窑分开来,不然我卖的高价砖就含有哥的一份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