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鸦
照习俗,照总管礼仪规定,死人上了草铺,头前摆了供品,就有了灵位。有了灵位就必得有哭声。娘死时,我曾经想哭过,却掉不下眼泪来。在死人面前干哭是很急人的,这都是女人家的事。女人们有本事,一哭就有泪。已经过午好一阵,太阳都已摆到村西头,光亮黏稠柔韧,含着秋后的潮味儿。同家族的几个零星晚辈们,都已吃饱中饭,来到院里站着,等待总管派事,让哭就哭,让跪就跪。一切都被总管领导着。
爹在草铺上静躺着,三炷香有三股青烟在他头顶冉冉地升,日光一照,如三撮丝线吊在半空中。一切事情都是总管安排的,棺材已经派人去抬,七层寿衣已经拿来,响器班已经告知,花圈和纸扎的童男、童女、金斗、银斗等礼品都已摆在了院落里。院落里很热闹,人渐渐多起来,好像都有干不完的事,吵吵嚷嚷的。其实忙的都是别人,倒不是我们主家孝子。
一切都承包给总管了,我们的事就是听总管的吩咐去哭爹。我席地坐在爹的身旁守灵,听见哥在院里唤孩娃,找媳妇。总管让他们把孝衣穿起来,但嫂和孩娃都不在,哥急得团团转,骂嫂是没有孝心的死媳妇。正骂着,孩娃就从门外跑进来,手里抓一个黑乌鸦,叫着爹呀爹呀我抓了一个老鸦!抓了一个老鸦!哥一见这架势,脚一跺,一把将乌鸦抓在手里,脖子上青筋暴起来。
“在哪儿抓的!老鸦是随便带到家耍的?”
孩娃极惊慌,嗓音发颤。
“老鹰一追,它就落到我脚前……”
哥扬起头来一撒手,那老鸦就扑棱棱挣脱哥的手,白肚子在空中亮一下,身子一趔趄,呱的一声叫,掉头摆正身子飞高了。我盯着那鸦,见它飞得并不高,树顶一样齐,绕着院子盘旋了一圈儿,当它飞到大门前边时,两只眼盯着正屋的草铺和供品,像两粒珠子晶晶亮。那一刻,我从那乌鸦眼里,似乎看见啥儿,心里一动,捉摸到了一种征兆,待我想弄清楚时,它却绕过房顶飞走了,巴掌大一片淡影从爹的灵前滑过去,消失了。
“我的老鸦……”侄子瞅着飞走的黑鸦哭。
“你娘死到哪去了?”哥在吼。
“找烟袋……”侄子哭着道,“娘在爷滚倒的麦地找烟袋……她说爷的烟袋掉到……麦地啦。”
哥瞅着大门外。
“娘奶奶……这死媳妇!”
侄子哭声响起来。
“哭!”哥怒,“去跪到你爷的灵前哭!”
侄子就过来,揉着鼻子,跪到爹的草铺前。涕泪俱下哭得极伤心。他跪下和爹头前的供桌一般高,就那么跪着,直着脖子叫,“我的老鸦……我的老鸦……我的黑老鸦!”嗓子清丽纯净,像绷直的一条白孝布。
爹的灵前,终于有了哭声。
颤抖的啊呀呀
时至半晌,村头上传来颤颤抖抖一声叫:啊呀呀我的亲爹啊……
姐回来奔丧了。
姐一到家就要开始丧事首项仪式啦。
顶真的祭仪
“祭、仪、开、始——上——供——”
于是,我和哥,从爹的草铺两边慢慢走过来,微微勾下头,一人端一只半熟的童子鸡,鸡身上直插一双红筷子;一人端两盘粗供品,油货和三个白蒸馍。我们并肩走到灵前三步远,折转身、同起步,又三步回到供桌前,高高地把供品端到胸前方。
“下跪——”
我俩跪下来。哥瞄了一眼我,我也瞄了一眼哥,目光相撞时有噼噼啪啪的着火声。
“放供——”
我把熟童子鸡放到供桌中间,正对着爹的头。爹的脸上搭一方白手巾。白手巾的一角正吊在爹的头顶上,使那花白的发茬越发白起来,就如人死骤然全白了。
哥把熟供分别放在童子鸡两边儿。从那热鸡汤中,腾腾升起几柱白蒸气,东歪歪,西摇摇,把两盘熟供大部分笼罩在浓白的蒸气里。
收回放供品的手时,我拿眼刺了一下哥。
哥又用眼角刺了一下我,我脸上热辣辣地疼。我听见我和哥眼里的杆杆青光碰撞,就像两根青皮柳棍在乒乒乓乓打得极厉害。
“男主孝初礼,一叩头——”
乒乓碰撞声。
哥呀快看爹的脸上还有些红润哩
是爹喝土参蛋汤养的哩
弟想给哥说个事
说吧弟
那窑上的砖
哥知道贱价卖砖对不住弟
哥是没法儿人家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席
这话啥儿意思人还得死席咋能不散哩
我想我想我想了很久咱们迟早得分家
你嫂子在枕头边上也和我说这话
既然嫂也说晚分不如早些分
爹死了哥是爹哥得看着你娶了媳妇再分家
哥的心真好我想立马就分家
弟真想分家哥听你的咱办完丧事就分家
你没明白弟的意思我想眼下就把家分开
好像你嫂子也说过恨不得眼下就分家
嫂如母听嫂的那就眼下分家吧
爹刚死忙死人哪能顾上分家呀
家好分房地财产二一添作五
爹在面前你不怕爹起来打你一耳光
爹死了,家得分,没空儿就先把砖窑分开来
顶真的祭仪
“男主孝初礼:二叩头——”
我和哥弯腰下跪勾首向爹磕了第二个头。
太阳光温煦地照在我和哥的屁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