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弯食指
“孝子到了没?”
“孝服备了没?”
“寿衣是买还是做?”
“九寿衣还是七寿衣?”
“棺材也要买?”
“老坟是在耙耧后山吧?”
“我知道那里挖墓准窝工。”
“土工也要我请吗?”
“设大孝还是中孝礼?”
“大孝就是浑身白孝布,不能露别的衣服……你咋连这也不懂。中孝就是只穿白布衫,裤随便穿。小孝是只戴孝帽,穿孝鞋——重孝鞋上全色白,轻孝鞋上包半白,小孝就只包一个鞋头儿,懂了吧?”
“这么说棺材也不买那么好的板?”
“哎呀!你懂啥儿?你当啥儿家?快去把你哥找来,再有半个时辰你爹灵前没哭声,他到那边不会安稳的。”
我忽然发现,总管问我这么一山一海话,都是该哥作答的。然总管从爹身边离开后,哥却在屋里没出来。想到哥这会儿独自待在爹的屋里,我心里怦然一动,猛觉有件事情要发生,似乎我有件东西要被哥悄悄拿去了。于是,慌慌张张的,和总管说声去找哥,我就又返身回到爹的屋。
果然,哥又在屋里翻东西。这次,他翻得极细密,连墙上糊的旧报纸都给揭去了,用火柴照着报纸后的墙缝看,见我进来,他一个惊怔,尴尬地朝我冷了一眼。
我即刻明白,哥仍然怀疑爹存有一笔钱,且想背着我,独自把那笔存钱找出来!
“总管让你去。”
“我想把钱找出来给爹办后事。”
哥这样说的时候,脸上的尴尬化开了,惊怔淡薄了,搓搓手,拍拍身上灰,就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从哥扭头投来的目光里,我猛地看出了奸猾和狠毒,看见了不是哥的人对我才有的那种疑心。我眨眼间意识到:哥就是哥,我就是我。哥永远不是我,我也永远不是哥!
弟,六年前的腊月十八,是咱娘三周年忌日,我和你嫂跪在娘的牌位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头勾得脖子疼,嗓子哭成破铜锣。我以为你在我身后会哭得更伤心,因为你长到十岁还吃娘的奶;我惹你时,娘总骂我又打我;你骂我打我时,娘就在边上笑,爹也陪着笑。无论如何你也该掉下几滴泪。可我一回头,你却盯着看一个蜘蛛在桌腿之间扎网儿……那当儿,我就知道你长大啦,心里有鬼啦,不是哥能管了的人,不是爹能管的人。
我有那么坏呀哥
有
哥倒好爹身子还热着就去爹身上找钱财
哥找钱是为了替爹办后事可你别忘了有次哥打破一个碗爹打断了哥的一条腿
再打爹也是亲爹呀
是亲爹爹死了半晌你还没掉下一滴泪
你也没
哥忙顾不上
弟也顾不上
算了算了谁也别说谁啦
哥转身走出屋子,我从哥的目光品出来:哥心里恨我。
我心里一样恨哥不早死。我想我一定要独自从爹的手中找出啥儿,让哥蒙在鼓里,至尾两手空空。想到爹的手,我慢慢朝床上瞟一眼。我突然愣怔住了,额上渗出黏黏糊糊的小汗粒。我清清楚楚记得,爹的手被总管塞进被里了,可是这一会,爹有个指头重又露在被子外,是食指。早先手指是弯弯爪样,勾得极厉害,然现在似乎展开了,像要伸开手指朝哪指一指,又没太大气力伸开来,就那么一个似指非指的架势。
灵醒到爹是想朝哪儿指一下,我浑身一震,心中立马亮了天。
我发现爹指的是后窗。
从后窗望出去,天上闪着一轮金太阳,一杆又一杆的光芒,灿灿辉煌,照亮我的天空和大地,照亮我的全身心。
我想给爹磕个头,可我没顾上。
爹指的窗后是厕所。
不消说,爹的钱就藏在那厕所。
我从屋里走出来,哥和总管正在谈事儿,哥说你来商量商量咋办,我说等一会,我去厕所尿一泡,丁点儿功夫就出来。
我家的厕所是在房后的风道里,一个水泥池、三棵泡桐树,几条望穿的破墙缝,七、八蓬干枯的茅草,一个放着几年没用的尿罐儿。我站在粪池边,打量了又打量,在那草中拨拉又拨拉,没看到哪儿有异样。最后,我把尿罐提过去,指望能在那罐下找到啥儿,然却只看见几条红虫在爬动。我拿石头在那地方砸了砸,声音很实,没啥儿空音。这使我很失望,心想还好没给爹跪下去磕那个头。
头上有个麻雀叽叽喳喳叫。
我抬起头,那三棵树上连个雀窝也没有。
捡起一根长树枝,我在粪池的汤水中搅搅捞捞,也没啥儿挡着我的棍。只有一股股浓浓的臭味扑上来,在厕所上空飘浮着……
我浑身瘫软,没了劲儿。
安静安静好安静
嫂子去请人向姐报丧没回来,爹的床前仍然没人哭,安静安静好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