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羞也不是这么个害法呀,这幸好还没请媒,要不然的话,顾家的脸可就丢得大了,顾老爷非得要将这祸害打个半死不可。
顾三公子浑浑噩噩地坐在那儿,心绪纷乱,仿佛期待着那不可知的命运到来,又害怕着那隐约已经预知的命运到来。
十三、
顾家与薛家结亲,略知情者都不觉得意外,薛家与顾家甚有渊源,这门亲事,也算是再结善缘。不过多少有些意外的是,顾家娶亲的是三少爷而不是二少爷,说起来,二少爷是茅山门下护教弟子,与薛小娘子这将门之女,应该更般配不是?更何况长幼有序,这个中奥妙,就很值得推敲了。当然大家都识趣的不会在顾薛两家面前提起这个疑问。
顾清敏在家信中知道婚讯后,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是大功告成、麻烦了结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
婚期定在十月二十八日,正是小阳春时节,风和日暖,宜游赏宜嫁娶,顾家又亲友众多,是以婚礼很是热闹,宾客如云,满院衣香鬓影,笑语喧喧。
时人风俗,娶妇嫁女,先讲聘礼嫁妆几何,再看新人面貌风度才气,门阀出身倒不是最要紧的。顾家家资丰厚,薛家虽然将家产尽数丢在了宿州,不过这战乱时节,国家倚重武将,给薛家的赏赐也丰厚得很,薛长恭倒也大方,将其中大半拿了出来嫁妹,是以迎亲时的排场,让路人颇为羡慕。这一日顾三公子固然是人逢喜事精神振奋,份外风度翩翩;拜堂之际,盖头一挑,喜堂内一片惊呼,薛一娘平日里总是素衣净妆,清冷疏淡,宛然是只可远观不可亲近的雪景寒林,今日精心妆扮起来,眼波流转,竟别有一番暖香盈怀、锦绣辉煌的眩目气象。顾三公子呆了一呆,举着秤杆的手不知不觉便停在了空中,满堂人都哄笑起来,几个厮混得熟透的同窗,更是起哄道今晚一定要将顾三灌倒,新妇这般天仙一样的人物,简直要让人嫉妒死了。
这一片哄闹之中,某个顾氏族亲小儿的感叹几乎细不可闻:“二婶婶真好看!”
这个明显没弄清状况、只在定亲前听了一点儿顾二少爷要娶亲之类风言风语的小儿,立刻被他母亲捂住了嘴,低声喝斥不许乱说话。
顾三公子心中有鬼,旁人听来,只是小儿胡言乱语,一笑了之,在他耳中,立时轰然一响,偏偏薛一娘似是察觉到他心绪忽乱一般,抬起眼来看了一看,顾三公子心中猛然一跳,只觉得自己恐怕脸色都变了。
巷一娘却又垂下了眼帘,嘴角轻轻一弯,似在微笑。
顾三公子暗自长吁了一口气。幸好他常常在薛一娘面前心神不宁、举止失措,这一回薛一娘多半也会以为他是喜极而忘形。
顾三公子这一放松,忽地感到两道针一般锋利冰寒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头一凛,慢慢放下秤杆,交给旁边的喜娘,眼角余光顺了那道目光来处瞄去,那个方向,却是薛家亲眷的座位,除了薛老太太和薛长恭之外,便是侍立在他们身后的薛家仆妇,顾三公子可以肯定那个人就在其中,只不知道是谁。
不过,这样大喜日子,满堂欢笑之中,顾三公子很快放下了心头这点儿忧虑不安。
撒帐合髻之后,喜娘奉上交杯酒。顾三公子举杯之际,又一次感觉到了那冰冷刺肤的目光,这一回他总算看清,原来是一个中年妇人,紧跟在薛婆婆身边,看上去似是有身份的养娘,却又眼生得很,他以前在薛家出入多次,竟一次也没有见过,只不知为何对他有着如此恶意?
顾三公子本能地生出了不太妙的预感,暗暗提高了警惕。
出乎他意料的是,花烛之夜,一切顺利——除了薛一娘似乎有些沉默疏远。如今他们已成夫妻,反而不似从前那般亲近默契。顾三公子怅然若失,他究竟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心中那个飘渺隐约的身影?
薛一娘入门之后,很少走出她与顾三公子所住的小院,顾家上下,虽然觉得这位三少奶奶沉默寡言、不好亲近,不过总是面带微笑,落落大方,又兼容颜秀丽、气度娴雅,送给顾家老小的绣品更是雅致精巧得让顾家亲友啧啧赞叹,便是顾家仆妇,也觉得大有面子,何况顾太太?是以顾家上下,对这位三少奶奶,无不交口称赞。
于是顾三公子的郁闷,无处可诉。他怎么对人讲,自己的新妇似乎对他不冷不热、全不似成亲前那般模样?
现在他已知道,那名对他颇有恶意的养娘,名唤萧娘子,是薛一娘的陪房。薛一娘一共带来两名养娘、四个小环、两个未留头的使唤小厮,外加两房住在临安城中、专门替她打点嫁妆铺子的家仆。萧娘子主内,另一名养娘秦娘子主外。顾三公子暗自嘀咕,萧娘子那一脸刻薄相,真辜负了这个大有诗意的姓氏,换成夜枭之枭,只怕贴切得多。
至于秦娘子,生得慈眉善目,向来未语先笑,口角玲珑,能言善道,不过十来天功夫,便已与顾家仆妇称姐道妹,凡有她在之处,必定格外热闹。顾三公子也觉得这秦娘子比那萧娘子好打交道多了——直至从薛家住了对月回来。
新婚既过,薛一娘开始打点绣房。已近年底,不论是亲友之间赠送年礼,还是顾老爷要进奉的贡品,顾家都得开始准备。薛一娘既有善绣之名,这其中自是少不了她的绣品。故而薛一娘对顾太太提起绣房之事时,顾太太立时便吩咐管家去办。
因为薛一娘说她刺绣之地务必清净明亮,这绣房便放在了后园一座单独的小楼上,萧娘子昼夜住在楼上看管,秦娘子领着四个小环轮流守在楼下,挑选丝线,理丝分色,同时留心着楼上的薛一娘有何吩咐,两个小厮则受命去采买一应用具——当然这采买单子是薛一娘开出来的,采买人也是她的陪房,小厮不过跑跑腿而已。
薛一娘既说要清净,顾太太自是严禁家中任何人去打扰她。
顾三公子原以为这“任何人”不包括自己在内,待到他被秦娘子恭敬和蔼地拦在楼下时,才知道薛一娘并没有对他另眼相看。若是换了萧娘子那张冷脸,说不定他还可以扮起面孔来硬闯上去,但是秦娘子一味陪着笑,好言好语地请他不要为难自己这些仆妇,不让人打扰三少奶奶可是太太的吩咐。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顾三公子更加郁闷了。
薛一娘正在绣的是一尊送子观音。自太子夭折后,宫中一直无子女出生,朝野上下,深为忧虑,这新年贡品之中,倒有不少是各色送子吉物,顾老爷自是不能例外。薛一娘为此郑重其事地对顾太太说她要斋戒焚香,以示虔诚。这样一来,不但白天,便是夜里,也住在了楼上。顾太太一个劲儿地夸新妇孝顺,知道为长辈分忧。大少奶奶虽说有点吃味,不过薛一娘从不插手管家,便也罢了。
日子难过的是顾三公子。
憋到第三天,顾三公子终究忍不住了。好容易等到夜深人静,顾三公子轻手轻脚地向绣楼摸去。他没敢换上夜行衣,以免惊动薛一娘时,还来不得及开口说话便会被当成贼人挨上一针,那就太冤枉了。
冬夜的寒冷月色下,后园中两名巡夜的仆妇提着灯笼慢慢转悠,灯光闪烁不定,偶尔有说话声传来,衬得这后园更是漆黑寂静。
顾三公子待到巡夜人走过,方才靠近小楼,抱着楼柱向楼上爬去——他也没敢提气纵身,以免衣袂破空之声提前惊动薛一娘,不如这个爬楼的笨办法,比较安静可靠。
越过栏杆,翻身落在前廊上,手还没碰到薛一娘的房门,隔壁房门忽地打开,萧娘子一言不发地蹿了出来,左手护住自家胸口要害,右手五指如钩,劈面抓下,若是被她抓中,少不得面容尽毁。顾三公子急退数步,萧娘子却如影随形,双手指钩轮转,招招不离他面孔,眼看已被逼到前廊尽头,顾三公子疾忙扣住楼柱,翻身自栏杆外绕着楼柱转到了萧娘子身后,飞扑向薛一娘的房门。他不敢弄出太大声响,以免惊动其他人,但是拍一拍自家娘子的房门,应该没问题吧?
萧娘子右脚在栏杆上一踢,借力纵了回来,抢在顾三公子前面拦住了房门,顾三公子心头火起,干脆不理会萧娘子的右手指钩,就不信对方敢真个伤了他,不避不闪径直伸手去拍门,却听“嘶啦”一声,萧娘子扯破了他肩上衣襟,连带肩上都被划出了几道血痕。若不是他见势不对,到底还是本能地向后退去,只怕这一抓就不只是留几道血痕了。
萧娘子又已扑了过来。看似泼妇打架一般的招式,急风骤雨,逼得顾三公子立足不稳,一时间无法靠近房门。顾三公子忽有所悟:“一娘不在房中?”
萧娘子似是有些吃惊,手下略略一缓。
顾三公子觉得自己一言中的,大是恼怒:“一娘去哪里了?!”
还有更可怕的猜测没有说出来。成亲之后,薛一娘总是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地,最近索性对自己避而不见,现在又夜半出走……
萧娘子冷冷哼了一声,并不回答他的质疑,只忽地飞踹一脚,顾三公子一直提防着她的指钩,蓦地一脚飞来,被踢个正着,撞在栏杆上,方才止住后退之势,只觉胸中一团酸热之气,直冲脏腑,萧娘子这般拦着自己,原本就是为了不让他发现这个秘密!一念之下,顾三公子冲口而出:“既不喜见我,为何又要许婚?!”
萧娘子住了手,冷冷看着他:“原来三少爷也知道,我家小娘子不喜见你?”
顾三公子喘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既不喜见我,为何又要许婚?”
萧娘子却只答道:“若早知道三少爷是何等人物,我家小娘子又怎会许婚?”
顾三公子脑中轰然一响:原来薛一娘已经知道求亲时的差错了!
这样的丢脸事,他不想和萧娘子多说,只向房内轻声叫道:“一娘,你开开门,我有话和你说。”
萧娘子皱皱眉:“三少爷还请回去,有话明日再说。”
顾三公子冷笑道:“你信不信我现在便叫醒全家人来看看,你家小娘子在不在楼中?”
以薛一娘的做派来看,她是不想在世人面前标新立异的。他就不信这个威胁还不够将薛一娘惊动出来。
果然,门内薛一娘淡淡答道:“我自然是在楼中的,只不知三少爷此时站在楼上,又如何向全家交待?”
顾三公子无语以对。
薛一娘又道:“萧娘子让他进来吧,有些话早日说清楚也好。”
萧娘子这才悻悻然让开路。
顾三公子得意地推门而入时,忽有不妙之感。他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但一眼望见斑驳月色中凭窗而立的薛一娘,立时又忘了方才闪过的那个模糊念头。
十四、
薛一娘没有点灯,两人在黑暗中相对而坐,顾三公子过了片刻,才适应了房中的黝暗光线,大致可以看清薛一娘的面容。不过短短三日,竟似已经年累月,顾三公子呆呆地出神,直至薛一娘嘴角露出嘲讽似的微笑,这才恍然惊醒,深知今夜是关键时刻,一个不好,薛一娘便会将自己再赶出去。定一定神,顾三公子开始低声下气地向薛一娘解释,他一直以为老爷和太太是替他向薛家求亲,所以没有及早站出来澄清,不过好在正式提亲前发现弄错了,及时更正过来,不算给顾薛两家丢脸吧?当然,打着二哥的旗号与薛家来往,以至于让别人误会,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对,但是他的一片诚心,绝无虚假。
薛一娘似笑非笑地听着他急切的辩解,直至顾三公子发觉不对劲,自己呐呐地停下来,方才轻声说道:“三少爷,其实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与我成亲吧?”
轻轻一句话,却说得顾三公子如中雷霆,嘴张了张,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心里明白,薛一娘说的是真话,心虚之下,好一会才勉强答道:“我……一娘……我为你做了那么多……”
他有点儿委屈。单纯献殷勤也就罢了,跑到宿州去,那可是冒着性命之险的。
薛一娘轻轻叹了一声:“是啊,所以我现在还在这儿。”
没有情,总还有恩吧。
顾三公子喉头一哽:“一娘,我不是在挟恩图报,再说了,当年岳父大人对父亲还有救命之恩。我做这些事情,只是因为……因为你……”
薛一娘点点头:“唔,这个我相信。每一次,你都很认真,恨不能将性命都捧出来,亏得那些小娘子,都是真正的闺阁女儿,没有什么生死大事要你去冒险,若不然,你能够平平安安活到现在,还真是运气。不过,话虽如此,三少爷你最初迷上的那家女儿,费尽心思求了顾太太去提亲的那家女儿,才是你真正所爱吧?若不是合八字时算命先生都说大不利于尊长,只怕这会儿你们两人正是神仙眷属。从那以后,三少爷你再怎么追逐哪家女儿,也没有动过提亲的念头了,我说得不错吧?”
薛一娘连这些事情都打听了出来,顾三公子脸色惨白,只觉一颗心直往下沉,一直要沉到那无底的深渊之中去,嘴唇歙动,欲要为自己辩解,却又无从辩起,只因连他自己都理不清心中纷乱的思绪,找不到那真正的理由。
薛一娘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顾三公子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惧,只觉得若再不说点什么,下一刻自己便要跌入深渊、永世不得出头,惶急之下,匆匆说道:“那些算命先生,都是我拿钱买了让他们这样说的!”
薛一娘微微一怔,随即若有所悟:“哦,原来如此。听说你丢了这门亲事之后,不到一个月便看上了另一家女儿。现在想来,这两件事情,次序应该颠倒过来才是。难怪得你此后无论为了哪一家女儿神魂颠倒,都不提求亲之事,原来是想着下一刻也许便会遇上你更喜欢的那一个,可千万不能将自己绑定在面前这一个身上。”
薛一娘的话,再一次说中真相。顾三公子僵在那儿。他想说不是这么一回事,但他又何尝不是总在想,也许梦中那个身影,正在下一个拐角等着自己;也许另一个女子,比眼前这一个更贴近那个缥缈迷蒙的身影?
薛一娘凝视着眼前的人。其实早在顾三公子未曾知晓她身份时,她便已经有了隐约的预感不是?表现得这样殷勤热诚,却从不打探她是否定亲,更是绝口不提请媒一事;便是薛家洗冤之后,顾三公子找尽种种理由出入薛家,也从来没有提起过求亲之事。
自己是太自信太大意了,还是被顾三公子为了薛家所做的一切蒙蔽了?
若不是喜堂上那小儿的无心一语恰恰被她听见,若不是萧娘子和秦娘子第一眼就不喜欢不信任顾三公子,但凡有一丝不对也要揪出来看个仔细,只怕她永远也想不起来要去翻查这一切。凭谁见了顾三公子的那番诚意,见了他在她面前的笨拙与紧张,都不会想到这个中还另有玄妙吧。
薛一娘叹息一声,站起身来,顾三公子急了,扑过去想要抱住她,却被她顺了来势刁住手腕向外一引,顾三公子滑出数步方才止住身形,不敢再轻举妄动,只紧盯着薛一娘说道:“一娘,我对你是不一样的。认识你至今,已有一年了,你看我何曾再正眼瞧过别家女儿?”
薛一娘默然一会才答道:“是吗?我累了,三少爷请便吧。”
顾三公子眼睁睁地看着薛一娘放下床帐,泰然自若地躺了下去,由得他独自站在黑暗之中,不再理会。
顾三公子觉得这个冬夜突然间冷得出奇。仿佛被遗弃在冰天雪地之中的孩童,远望那山岭上一点温暖的火光,却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走近。
呆立半晌,顾三公子一咬牙,快步走了出去。
不管薛一娘怎么想怎么说,现在她总是自己的娘子,来日方长,他就不信找不到办法来扳回局面。
十五、
半个月后,薛一娘终于绣好送子观音像,在顾太太生出疑心催促她之前,搬回了她与顾三公子的小院。不过薛一娘当天晚饭时便一脸贤惠地对顾太太说,她入门以来,多蒙太太照顾,感佩于心,打算为顾太太绣一幅流云百蝠的帔子,赶在过年时穿戴,以表孝心。顾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将那座小楼指定给了薛一娘,叮嘱她千万不要太辛苦了,哪里还注意得到儿子的郁闷?
时近年关,顾三公子的功课暂时停了下来,各家都在忙着准备过年,一帮同窗也少有来往,顾三公子整天呆在家中,却进不了绣楼、瞧不见薛一娘的人影。而到了晚上,萧娘子和秦娘子一唱一和,说是说不过的,真要动起手来,不用薛一娘出手,仅仅一个萧娘子便能够整得他狼狈逃蹿——至此顾三公子才想起来,这萧娘子与秦娘子,想必便是薛一娘的师傅送给她的得力手下,无怪乎这般难惹。
这么一来,顾三公子被挤兑得只能和衣而卧,半点也不敢碰嘴角总是隐带讥笑的薛一娘,只能在心中暗自念叨:不要紧不要紧,来日方长,无论如何,薛一娘总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娘子。
顾三公子这么忍气吞声地过了一个新年,眼看着萧娘子和秦娘子见他连日来委曲求全、作低伏小,已经隐约起了怜悯之意,口头虽不肯饶过,下手却已略缓,出脚也轻了一些,心中暗喜,想着今晚一定可以越过这两尊门神,涎着脸与薛一娘亲近一下。
到了晚间,顾三公子特意将薛一娘从前绣的白衣观音翻了出来,有意无意地在薛一娘面前细细观览。这可是他借口为顾太太祝寿而求来的,现在却还在自己手中,薛一娘应该会觉得奇怪吧?
薛一娘冷眼看着顾三公子支着耳朵、时刻准备着听她发问、好接过话头的模样,不觉暗自叹了一声,一颗心没来由地软了下来。这个笨蛋,让人生气的同时,却又觉得可笑可怜。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薛一娘心气渐平,慢慢也想明白,顾三公子待她,的确是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女子,在外人看来,足称得上“情深意重”四字。
只不过,每次这么想的时候,都会在同一个问题上纠结不休:顾三公子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请媒提亲,若不是逼到无路可退,只怕他还会这样似近实远地纠缠追逐下去。
薛一娘心思摇动,忽喜忽怒,面上神情也随之变幻不定,令得顾三公子心中忐忑,左等右等,不见薛一娘搭话,于是咳了一声,打算再一次厚着脸皮去搭个讪。
但是顾三公子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外间守夜的萧娘子低声喝斥:“是谁?滚出来!”
随即听到两名值夜的小环纵身而出、却被人在一个照面间打翻在地的惊呼声,来人嘿嘿笑道:“多年不见,萧娘子何必一上来便喊打喊杀?多伤和气!”
顾三公子心中哀嚎一声:坏了,陈道士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
萧娘子显然知道陈道士的身份,只冷哼了一声,却未阻止他光明正大地自房门进来。顾三公子与薛一娘迎了出去。陈道士笑嘻嘻地道:“三郎啊,这些日子可被锦娘子的弟子门人欺负惨了吧?好在贫道及时赶到,这就来替你撑腰,管保她锦娘子再神气不了!”
他的弟子,可不能任凭那锦娘子欺负,要教训也只能由他动手。
萧娘子面色微变。这些日子她们与顾三公子频频交手,虽然觉得顾三公子惯能挨打,闪躲起来也灵活得很,但是大多时候顾三公子只是招架、很少还手,竟是未曾看出他的师承来历,还当是顾清敏找人教的,却未料到……这可麻烦了,居然将陈道士招惹了出来……
萧娘子不敢当面得罪陈道士,因此转过头狠狠瞪了顾三公子一眼,若是顾三公子早日告知此事,她一定会将整治顾三公子的事情做得更隐秘更无懈可击,也免了这许多麻烦。
陈道士毫不客气地在上位坐下,顾三公子和薛一娘未得他吩咐,不敢就座,一左一右站在旁边,萧娘子借口奉茶,将惯能哄人的秦娘子换了上来,自己则将那两个被撂倒的小环救起,自去看守门户——虽然小院之中顾家的两个守夜仆妇早被陈道士弄昏,顾家应该不会察觉这边的动静,但还是小心为妙。
端起茶盏,陈道士开始训话了,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归结起来就是一个意思:少年人血气方刚,知好色而慕少艾,此乃阴阳之道、人之常情,为人妻者,怎可斤斤计较夫君年少时的往事?
顾三公子越听越觉得陈道士这话很有道理,薛一娘这般计较,大是不该,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地看向对面的薛一娘,却见薛一娘嘴角含笑,眼中却全无笑意,眉梢轻扬,方才隐约可见的软和之意,**然无存。顾三公子心中“咯登”一下,暗叫不妙。俗话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以他和各家太太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些太太们,无论年长年轻,对这人前的脸面,都看得极重,薛一娘又是个心气高傲的,当着他和秦娘子的面被陈道士一通教训,而且这陈道士还偏心得很,哪有不恼火的?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小心翼翼,可就全白做了。
这么一想,方才的得意,翻变为沮丧。
陈道士越说越得意,口沫飞溅,竟是说到了锦娘子身上,什么有其师必有其徒,上梁下梁之类的。顾三公子暗暗叫苦,薛一娘却是趁着陈道士喝茶歇气的机会,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陈道长,家师不日便要前来临安,若有指教,不妨与家师亲自商谈。”
陈道士端着茶盏的手停住了,眼珠转了一转,尚未说话,门外已有人冷冷说道:“陈列子,这顾三还没正式拜师呢,就护着他欺到我师徒头上了?”
陈道士讪笑着站起身来。
随着一股冷风,锦娘子翩然而入。看她年纪相貌,易地而处,不过一个温和慈善的中年妇人,但是此时此刻,伪饰尽去,整个人如箭在弦,如剑出鞘,冰寒凌厉之气,透骨而入,直刺脏腑。顾三公子本就畏寒,至此难免本能地向陈道士靠了靠。锦娘子鄙夷地看他一眼,这点儿气势都受不了,真不知一娘看中他哪一点?
锦娘子与陈道士并肩而坐,中间隔了一张几案,顾三公子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锦娘子挥手令他自去:“你并未入陈列子之门,无须拜见我。”
顾三公子含笑说道:“前辈是一娘的师傅,晚辈是一娘的夫君,怎可不以礼相见?只是仓促之间,未能备得拜见之礼,只能奉上一杯清茶,还请前辈见谅。”一边说一边将秦娘子手中的茶盏端了过来,恭恭敬敬地跪下,双手奉上。
这样大礼,可比方才拜见陈道士时隆重多了,锦娘子心头大是快意,斜了一脸憋屈的陈道士一眼,方才接了茶,慢慢喝上一口,便交给了站在身边的薛一娘,看看仍旧跪在面前的顾三公子,脸色稍稍和缓,转向陈道士说道:“这小子虽然不成器,总还是一娘的夫君,道兄若不介意,我今晚就替道兄考较他一番,也好尽早过关入门。”
陈道士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显然正在艰难地权衡,要不要今晚就将自己精心栽培的弟子人选送给锦娘子考较。面前这小子在萧娘子这些人面前都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落到了锦娘子手中,只怕会被整治得更惨。但若是不答应……
他看向顾三公子:“你意下如何?”
也不知这小子究竟练到何等程度了,还是让这小子自行决断好了,若是抗不住被打成重伤,薛一娘也不会怪到自己身上、然后怂恿锦娘子来找麻烦。
顾三公子赶紧磕了个头:“前辈有意指教,晚辈敢不从命?”
刚才只一照面间,顾三公子已经想好了对付锦娘子的办法,无非“顺势而为”四个字——这可是他与各家太太打交道这么多年,得出来的经验之谈,面对着锦娘子这等睥睨众生的人物,更是要乖巧听话。
锦娘子果然满意,微微一笑,说了一声“跟我走”,一把揪住顾三公子衣领,将他拎了起来,顾三公子急忙提气轻身,只觉眼前景物一掠而过,耳边夜风呼啸,翩翩然如凌云气,大有飘飘欲仙之感。
锦娘子忽地将他望空一抛,顾三公子连翻了几个跟头才消掉去势,稳稳落下,正打算笑着拱手说一声“请前辈指教”,笑容未敛,却见三枚绣花针带着几近透明的三条丝线,挟着冰寒之气迎面射来,骇得他即刻向后仰倒在地上,绣花针射空之后,被锦娘子轻轻压低了一带,收回指间时堪堪自他胸前划过,衣襟尽裂,寒气刺骨,顾三公子倒抽了一口冷气,急忙滚了开去。
这是顾三公子整整一年悲惨挨打生涯的开端,锦娘子每个月考他一次,与他过招时的绣花针从三枚慢慢加到十二枚,最后加到三十六枚;顾三公子则从最初半个时辰便被捆成一团,直到最后两个时辰才被锦娘子捆倒。陈道士除了找来上好伤药之外,只会嘿嘿干笑,然后很同情地告诉顾三公子,当年锦娘子的师傅考较他时用的可不是绣花针,而是雷神锥,一个不好便会透骨破筋,与他一同习练玄武十三式的另外四个人,便是被这雷神锥废掉的,你小子已经很幸运了,就知足吧。
顾三公子很是悲愤,陈道士这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他试试被锦娘子捆个牢实吊在树上三个时辰试试看!这什么变态的入门关啊,居然不是本门师长来考较,而且考较也尽是考的怎么挨打!
惟一的收获是,薛一娘对他心疼心软了。既然师傅已经替她大大出了气,顾三公子看起来早就没有那么可恶,无奈师傅难得碰上这么一个在她手下支撑的时间越来越长的后辈弟子,兴致更高,自己也没有办法求情,只能对顾三公子好一点儿,以免自己心中太过愧疚。
十六、
这一年顾三公子过得委实辛苦,晚上要辛勤练功,应对锦娘子的考较;白天要用功读书,应对严老先生的考较。好在薛一娘不再与他计较那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往事,陈道士送的药又十分管用,不论外伤内伤,恢复极快,不至于露出痕迹让家里人疑心担心。
转眼间又是新年,锦娘子满意地说他过关了,陈道士听说顾清敏今年会回来过年,决定就叫顾清敏做顾三公子的入门见证——茅山护教弟子的身份,在他看来还算有分量,凑合着可以用一用,当然,更重要的是,顾清敏是自家弟子的亲哥,必定不会泄露此事。
正式拜师的地点,是凤凰山中一个小小道观。焚香磕头、敬茶认师之后,陈道士开始讲解门规。顾清敏方才听锦娘子郑重称陈道士为师兄时便愣了一愣,暗觉不妙,及至听了陈道士开头第一句话,立时垮下了脸,自家三弟怎么就这样倒霉,娶了一个巫山弟子作娘子不提,还认了一个巫山弟子作师傅!
就算他对薛一娘的师承来历,早有预感和怀疑,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家三弟居然也……
真郁闷……
锦娘子似笑非笑地看了顾清敏一眼,顾清敏毫不客气地直视回去:我就不乐意自家三弟去做你门中弟子行不?自家三弟就该平安康乐地过一辈子,犯不着学你们这群人去呼风唤雨、翻江倒海!
但是慢着,他听到什么了?
陈道士废话挺多,是以顾清敏听了片刻才慢慢听明白其中要点:巫山十二峰,陈道士这一枝,为集仙峰传功一脉,肩负集仙峰典籍传承之责,故而首重一个“藏”字,藏身于世,藏身于市,不可贸然与人争锋,若有人持着信物来寻典籍,便将那十万字口诀,传与对方即可,切切不可妄自介入其他事务;锦娘子则为飞凤峰传功一脉,其招数心法,源自巴人射蛟之术,本来与师事水中鱼龙的集仙峰有相克之势,却不知从哪一代传功弟子始,二峰的传功一脉,竟成了水火相生相倚之势,以至于越走越近,兜兜转转,便成了今日这般局面,飞凤峰为集仙峰考较传功弟子——若是在天生克星的手中都能全身而退,自保料来便不成问题了;集仙峰同样也在为飞凤峰考较弟子——集仙峰弟子,从习武之初,便在学习如何躲过那天生克星的攻击,比起对飞凤峰一无所知的那些家伙来,这才是最好的对手。
顾清敏听得更是郁闷。早听说巫山各峰弟子之间,恩怨纠缠,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敌——难怪得自家三弟会毫无气节地跟在薛一娘身边转悠,根本就是命中注定、身不由己吧?
顾三公子听完之后则感叹道,明白了,她们是刀,咱们是磨刀石。
陈道士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在他头上,锦娘子与薛一娘相视微笑,顾清敏则毫无顾忌地哈哈笑了出来:“是极是极,万物相克相生,阴阳相倚相成,没了刀,要你们这磨刀石有个鬼用?!”
及至出了道观,被山风一吹,回过神来,顾清敏不免暗骂陈道士奸诈,居然就这么给他徒弟拉了个免费的护法!为了不让自家弟弟有违藏身传功的师训门规,自己做了这个免费护法,还不能声张!
回到家中,等到夜深人静之后,顾三公子总算找到机会,向薛一娘剖白自己:二哥那番话说得真对,集仙峰生来便是与飞凤峰相倚相成,所以他从玄武十三式初有成就之时,便在下意识地寻找那另一半,从前总是追逐各色女子,那是因为功法未成、迷雾遮眼,所以才会一次次错认;不敢再犯那种准备提亲时才发现另一个女子更像那心中身影的错误,所以才会在求亲一事上,如此踌躇犹豫、以至于惹恼了娘子;从今往后,娘子可以放下心来吧?你看我寻来寻去,其实不就是寻的娘子你么?
顾三公子自以为舌灿莲花、诚意十足,薛一娘却只淡淡答道:“哦,原来是因为你我出身于集仙峰与飞凤峰。这么说来,我若并非飞凤峰弟子,这等深情厚意,便要错付于人了。”
顾三公子“哈”地一笑:“你怎么可能不是——”一语未完,本能地发觉,薛一娘这话,别有用意,决不是这么简单。心念略转,便已明白,凑上前来涎着脸笑道:“一娘,说不定是因为咱们两人命中注定该有这份姻缘,所以才会被收为两峰弟子。”
因与果,果与因,原非泾渭分明,何者为因,何者为果,薛一娘心中怔忡不定,或许顾三公子这话,其实也有道理?
顾三公子一味缠磨,越说到后来越是厚颜无耻,饶是成亲已有一年,薛一娘还是架不住红了脸,扣住他伸过来的手,一振腕便要将他摔出去,顾三公子“哎哟”一声,顺势向床外一倒,薛一娘唬了一跳,急忙收势将他拉住,不提防将顾三公子整个人都拉了过来,扑在她身上只是低笑。薛一娘横他一眼,心中却是酸软又甜蜜,不觉伸手轻抚着顾三公子后背。
静了一会,顾三公子忽地想起一事:“一娘,现在可以让我进你的绣房了吧?”
他委实好奇得很,锦娘子以绣花针为兵器,真不知她怎么用这兵器绣花;锦娘子那头是不用指望了,但是薛一娘这边总可以让他开开眼界吧?
的确是大开眼界。
第二天,顾三公子拿着一幅画样,悄没声息地上了绣楼。薛一娘房中的绣架上,已经绷上了一幅素绢,两旁斜伸出去的木架上,搭着数十根削得极其光滑的木棍,密密系着各色丝线,由小环一一擘分之后,比发丝还要细上许多,顾三公子一眼望去,只觉七色繁乱,赶紧转过目光,将画样递给等在窗前的薛一娘。
是范宽《雪景寒林图》的摹本。顾三公子挑选画样时,没来由便觉得,这样一幅画,必定最合薛一娘心意。至于这画布景宏大、层次复杂,是否适合绣出来,就不在他考虑之中了。
薛一娘展开一看,嘴角便弯了起来,顾三公子立时笑道:“我就说我选得不错吧,你果然喜欢!”
薛一娘也不多说,凝神注视这画良久,又闭目静思许久,方才取过丝巾拭净双手开始刺绣。
绣架绷得很高,薛一娘立在绣架前,将选好的那几排深浅不同的白色与青色丝线换到顺手的位置,略停一停,开始穿针引线,双手飞舞,仿佛穿花蛱蝶,顾三公子站在她左后侧,屏息静气,看着她双手的动作越来越快,渐渐不可辨认;素绢上轮廓渐显,画面初成,不由得心驰神摇。
午间薛一娘只稍事休息,便重新开始。冬日昼短夜长,离晚饭时候尚早,天色早已昏暗下来。不过薛一娘眼力既佳,手头又准,许多时候不需细看,只凭手上感觉,便飞快绣好一片。这昏暗光线,竟似对她毫无影响。直至掌灯时分,方才停了下来——灯光之下,线丝略有变色,不宜再绣。
但这绣画,已大体完成。
顾三公子展开画样对照着来看。
范宽之画,虽为摹本,然则也出自名家之手,重山壁立,深谷危径,枯木古寺,气势苍茫而又浑厚典雅。薛一娘以细细丝线层层绣来,虽然细节处多有出入、并不能丝丝入扣,但山势盘桓高远、水流平静冷凝、树木深郁寒峭,竟是深得原画意趣。
薛一娘自己也大是满意,看了又看,微微笑道:“师傅教我招式时,反复说过,得其形易,得其神难,以画入绣,也是同理。今日这一幅绣画,也算是略有其意了。”
说到此处忽觉肩头一沉,却是顾三公子自背后环抱过来,将下巴搁在了她肩上,然后笑眯眯地道:“一娘,你说咱们两个算是怎么回事呢?我习武这么些年,只用来挨打;你习武这么些年,只用来绣花。咱们师傅一定觉得很……唔,很什么来着?”
薛一娘怔了一怔,也想不好用什么词来描绘师傅们的心情,就算是传功一脉弟子旨在潜藏,不可与世人争锋,但像他们两人这般成天很没出息地窝在自家小楼里,似乎也很不像样啊。想到此处,薛一娘转过头来看看顾三公子,面面相觑,终究忍不住相对失笑。
后记:列位看官想必已经看出来,锦娘子用绣花针作兵器,学的是哪一位高人。这个设计有跟风之嫌,不过,以锦娘子在俗世人面前的身份,似乎没有哪一样兵器比绣花针更适合她了。所以,这一个情节,也算是向前辈致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