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州薛氏忠勇善战之名,顾清敏也有耳闻,是以对薛氏降虏之说,本也存疑。听薛一娘这么一说,顾清敏已约略猜到几分她想图谋的事情,必定是想要救回父兄、洗脱罪名。这若是寻常将门子女,怕是难以做到,但对薛一娘而言,或许尚有奋力一搏的可能。
薛一娘接着说道:“我听三公子的话,似有相助我父兄逃离北虏之意,却不知叛逆之嫌,非同小可,是以我特意前来向二公子说明此事,以免牵连无辜。”
薛一娘这般单刀直入地说明来意,倒让顾清敏意外之余又暗生敬意,沉吟片刻方才说道:“有些事情,以我的身份来做,只要不做得过分,其实并不会犯忌讳。况且国家多难,正是用人时候,便是真正降将,能够反正归来者,也既往不咎,何况宿州薛氏素有忠勇之名。”
薛一娘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顾清敏说的这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即便是金人在撤出东京时所立的伪楚皇帝张邦昌,因为只做了三十三天皇帝便主动请出当年哲宗的孟皇后垂帘听政,此后又拥立了康王赵构为帝,现在不也身居高位活得好好的?只不过,国朝向来苛责武将而宽待文臣,顾清敏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还是冒了不小的风险的,自己是不是低估了那个貌似纯良笨拙的三公子的胆气、决心和诚意?
且慢,诚意?对于顾三公子而言,究竟怎样做才是真正的诚意?
这个念头在心中一掠而过,薛一娘忽而微微一笑:“二公子,兹事体大,我想你最好与令弟商量过再做决定也不迟。”
顾清敏拱一拱手:“这个自然。”
目送薛一娘的身影飘忽远去,倏尔不见,顾清敏方才越墙而入,直奔三弟的房间。
顾三公子裹在被褥里似是睡得正熟,但是顾清敏揭他被子时,忽地察觉到,被褥未温,顾三公子的头发上尚带冷意。
顾清敏怔了一下,一掌拍在顾三公子头上:“装什么装?我又没在薛小娘子面前揭穿你偷听!”
顾三公子这才翻身坐起。
顾三公子其实早在薛一娘悄然踏入庭院时便已惊醒,感受到那清冷的冰雪之气,心头擂鼓一般,不敢动弹。薛一娘在顾宅中踏看一番之后,便守在院墙外等候,顾三公子悄悄跟了出来,趴在墙头呆看,只不敢惊动薛一娘。夜色中悄然独立的薛一娘,比白日里似有不同,仿佛月下梅花、远山笛声,令人心驰神往而又不可追寻、不敢靠近。顾清敏后来与薛一娘的那番对话,他自是听了个一清二楚。薛一娘的家事果然麻烦得很,让他心中忐忑不安,直至顾清敏慨然允诺愿意帮助薛一娘去营救她父兄,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抢在顾清敏之前,匆匆跑回房中装睡。
被顾清敏拍得不能再装下去之际,顾三公子也只有涎着脸笑道:“二哥你耳朵可真灵!”一边在心里暗自嘀咕,那道士不是说,这龟息之术小成之后,足以让他在当世一流好手的身边潜踪匿迹,怎的不管用呢?难道是自己练得有问题,还是因为二哥对自己太熟悉、不需要用耳朵听也知道自己就躲在一边?
顾三公子承认了自己方才果然就在一旁偷听,倒让顾清敏暗自吸了一口冷气。以他和薛一娘的耳力,居然没能察觉到!
一年不见,老三大有长进啊。
顾清敏不会承认自己方才只是在试探,就让老三以为自己能够发现他好了,免得以后更加无所忌惮。
在顾清敏看来,薛家这件事,真要做起来,其实简单得很。他只说要回师门,先行一步,顾老爷和顾太太定不会生疑。薛家找一个借口说要投靠亲戚,让薛一娘带着薛婆婆另找一地居住,买一房奴仆照顾薛婆婆,再在附近寻一个好郎中看病,顾三公子暗地里多多关照一下便可;薛一娘大可脱身出来,与他一同奔赴宿州,伺机救人。
但是这个简单可靠的计划,被顾三公子坚决否定,只说自己也一定要去,顾清敏劝说不成,恼火地一掌拍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顾三公子被他拍得几乎趴在地上,只固执地不肯被留下来。
顾清敏挠破头也想不出他在拗个什么劲,自己的安排再合适不过,有什么好争的?这也就是自家弟弟,换了别人,早就给踢出十丈八丈了。
顾三公子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二哥,你是不是也喜欢那个……薛小娘子,所以才……”这么热心?
顾清敏终于体会到顾老爷掷算盘时的心情,他现在就很想将面前这家伙砸个头破血流哭天喊地。
顾三公子还在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顾清敏又好气又好笑:“我在放债懂不懂?”
顾三公子立马什么也不说了。开玩笑,他可不要二哥来当自己的债主,以免下辈子作牛作马都还不清。
终于清净了。顾清敏满意地拂袖而去。唔,不知薛一娘究竟是哪家弟子?盘点自己打过交道的那些人的路数,似乎都对不上号?不过这世间高人隐士甚多,也不足为怪。还有,千万要记得对薛一娘强调一下,这一次冒险帮这样的大忙,并不仅仅因为自己是老三的哥哥,提醒薛一娘记得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以免将来成了一家人,这个人情便付诸流水了。
顾清敏做事向来干脆利落,薛一娘也不遑多让,两天后便在临安城中寻好了落脚处,薛家以投亲为借口离开了甘泉里,临走前不忘将吕祖画像和定金还了回来。顾三公子摩挲着那个小小的青布钱袋,想象着这钱袋也曾经在薛一娘手中握住,依稀间似有余香,不觉手下留连,心中迟疑。
于是顾清敏尚未开口说走,顾三公子先一步拖住他要跟着一道去宿州。
顾清敏难免暴躁:“滚一边去,再罗索老子不干了!”
顾三公子只笑道:“骗谁呢?二哥你既然答应了薛小娘子一起去救人,要是中途罢手,不但你这债放不成,只怕还要成对头。”
他过后才想明白,顾清敏只怕不光是瞧着自己的面子,多半也瞧上了薛一娘背后的某位高人——顾清敏若是一开头便推托掉,倒也罢了;若是出尔反尔,给了希望却又拿掉,招来怨恨怕就难免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世间之大,卧虎藏龙,在在皆有,能不得罪,自然还是不得罪为好。
更何况船已到江中,以顾清敏的脾气,自是不可能半途而废。
顾清敏果然只能翻了个白眼,不再提干不干的事情,只道:“你以为老爷和太太会让你呆在他们看不着的地方?”
从小到大,除了走亲戚,顾三公子就没在顾家之外呆过一天以上,顾太太是不放心,惟恐小儿子在外面受了委屈;顾老爷也是不放心,却是惟恐小儿子又在外面生事闯祸。
不过这个问题,顾三公子早已想好对策:“大哥和姐夫不是都在淮南吗?那儿离宿州还挺近的,找人放个消息说大哥或者是姐夫似乎受了伤、生了病之类的,姆妈一定不放心,我就说去看大哥和姐夫好了。”
淮南地近伪齐,时有战事,这也是为什么顾大公子和姑爷都将家眷送到临安的原因。
顾清敏上下打量顾三公子一回:“离家十里都不准,你还以为老爷和太太会放你去淮南?”
顾三公子嘻嘻笑道:“我就说跟你一块儿去呗,总放心了吧?”
顾清敏“哼”了一声:“三个儿子全送到淮南——你个笨脑子,用脚趾头也想得到,老爷和太太会不会答应。”
顾三公子立刻说道:“那我就先和你打一架给姆妈看看,让她知道我能保住自己,先放个心,然后再和她说,找两个可靠能干的仆役陪我去淮南;她要不答应,我就不带仆役一个人偷跑。”
若是顾三公子真个不怕那道士的守密严令,不管不顾地揭了盖子,这还真是个办法。顾老爷那里,将手足情深的大道理说一说,料想也不会有问题。
顾清敏一时想不好怎么将顾三公子驳回去,转了个话题说道:“你去宿州能干什么?少来给我添乱!”也不知教老三的那道士是什么来历,学到现在,老三也就是挨打,哦,再加上潜伏和逃跑的本事强一点儿。
顾三公子也很有自知之明:“那个,就算帮不上大忙,我也绝不会拖累二哥行不?”
顾清敏皱了眉头不说话。
顾三公子再接再厉,拖长了声音叫道:“二哥——”
顾清敏眉头一跳,当机立断:“好,话说前头,你要是出岔子,别怪我立时赶你回来!”
真是苦命,别人家的弟弟怎的就没这么麻烦,相反处处都能帮上忙?
八、
不知是顾大公子还是顾家姑爷可能在淮南受伤生病的消息,假借一个过路官员的口,先从驿站中传出,然后传到顾家,顾老爷和顾太太心急如焚,盘算着派人去探个究竟,顾三公子吵闹着要去淮南,一开始自然是被驳了回去,顾三公子在顾太太身边死缠烂磨,苦着脸道这些日子被各家太太们看怕了,一定要出去躲一躲;在顾老爷面前只说是梦见大哥身上有血,一定要去淮南看一看。缠来缠去,顾老爷与顾太太不胜其烦,又有顾清敏同行,终究还是松了口,只是硬逼着他们带上四名护院同行,反复叮嘱不许惹事,不许离开官道,一到淮南,探望了大公子和姑爷就立刻回来。
薛一娘与他们约好在淮南会面,便悄然而去。顾家兄弟走官道,沿途水网纵横,七弯八拐,行程自是不快,顾清敏极不耐烦,一出临安地界,便将四名护院甩掉了,命他们自行到淮南找大公子,自己带了顾三公子先走一步。顾清敏的话,四名护院不敢不听,总之是瞒上不瞒下,也乐得轻松,不需服侍两位少爷打尖住店诸般事项。
长途奔波,于顾清敏自是等闲之事,不过令他多少有些惊讶的是,顾三公子只需他稍加提携,便能跟上自己的脚程。这才一年不见,似乎便进益不小啊。真想不到那个藏头露尾的游方道士,还算有点儿真本事。一念及此,顾清敏忽地来了兴趣:“老三,教你的那道士,有没有和你说,你这一家,究竟是何门何派?”
顾三公子诧异地道:“二哥,你怎的突然想起问这个?”
顾清敏感叹道:“我只不过觉得,怎么身边两个高手,我都不知道来历呢?”
这让他很没有成就感。
当然,顾清敏下意识地忽略了他对薛一娘师承来历的怀疑——就算薛一娘背后就是那个惹出无数祸事麻烦的龙潭虎穴,至少现在他能够视而不见;护教弟子,不能一味好勇斗狠,还得明白什么叫做难得糊涂,方才能够左右逢源、得心应手。
顾三公子却是眉开眼笑,能让二哥承认自己算是“高手”,想必那道士下次再来时,自己不会挨骂了吧?
越往北走,天气越是寒冷,顾清敏也还罢了,顾三公子素来畏冷,难免缩手缩脚,顾清敏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劈头又是一顿教训,训得顾三公子焉头焉脑,又觉得自己有些过份,伸手搭他脉络,似乎血行太慢,自己的路数又大不相同,不敢贸然帮他催行内息,想来想去,只能弄了一皮袋药酒,让他每隔一个时辰便喝几口,借了酒力,催开血气。这法子倒也见效,只是顾三公子自此染上了酒瘾,每到严冬季节,日日酒不离身,不然便要裹着两三重狐裘昏昏度日,顾清敏为此不止一次被埋怨过。
两人脚程极快,十天之后,已至淮南,在约好的城隍庙主殿顶上看到了薛一娘留下的记号,顺着那个记号,就在城隍庙后院的一个小村子里找到了男妆的薛一娘。
不过十余日不见,顾三公子竟觉得已是经年累月,幽暗居室中,一眼只看见薛一娘寒泉似的双眸,熠熠生光。顾三公子呆了一呆,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软缠硬磨非要跟着二哥跑到淮南来,做得再正确不过。
这淮南算是顾大公子和姑爷的地盘,兄弟俩不敢露面,与薛一娘汇合之后便匆匆北上。过了淮河,地势平坦,顾清敏和薛一娘蒙上头脸,乘夜拜访了两处山寨,弄回六匹马以便轮流换乘。薛一娘原以为顾三公子娇生惯养的,只怕不会骑马,便是勉强会骑,也难以跟上行程,还踌躇着是否需要自己和顾清敏两人轮流带着他。不想顾三公子的骑术居然不错,倒让她有些诧异。
顾清敏笑道:“这可是我家大哥教的。”顾大公子向来很看不惯顾太太对小儿子的娇惯以及顾清敏对幼弟的纵容,是以一有机会便要将顾三公子揪出来摔打一番,顾太太拗不过这个少年老成的长子,也只有心疼地跟在后面招护,不过好歹还是让顾三公子学会了骑马射箭等等顾大公子心目中好男儿应有的本领。
薛一娘微微笑了一下,心中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看似平庸的顾三,其实却是整个顾家的中心吧?
有了马,行程更快。淮北正是兵荒马乱时候,时时会遇上大股乱兵与贼寇,好在顾三公子对于这样的危险总有着一种莫名的直觉,往往会在离对方三五里时便生出逃跑的冲动,屡试不爽,顾清敏乐得哈哈大笑,薛一娘也不觉微笑。有了顾三公子这样灵验的示警人,顾清敏一行倒也不曾遇到麻烦,至于小股贼兵,自然都被顾清敏当头劈翻。
三天后,一行人到了宿州。
宿州扼汴水咽喉,当南北要冲,史称“百战之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昔年楚汉争霸,便是在宿州境内的垓下一战定乾坤,是以历朝历代均驻有重兵,薛一娘当日去往普陀山时,一听到宿州失陷的消息,便将护送她祖孙二人的两名家将派了回来打探详情,并在宿州城南五十里外的龙王庙,约好了会合的地点。
此次回来,薛一娘先去找那两名家将,却不料约好的会合之处,已被烧成一片瓦砾,两名家将也不知去向,好在事先还留了后手,薛一娘在龙王庙残破后殿外的大石碑下找出了他们留下的信,方知薛家父子,当日在宿州城破之际,死战一日一夜,终究还是未能突围,薛将军重伤被俘,镇守宿州的伪齐主将刘淮以薛将军为饵,以屠城为威胁,诱捕了潜藏城中的薛长恭,要挟他出面作一个招抚宿州军民的幌子,因为忌惮薛长恭的勇武,又打断他双腿以绝他逃生之路。外面以讹传讹,说薛家父子降敌,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宿州当地人,对这样的传闻,愤愤不平,只苦于无法跑到外面去澄清罢了。
据两名家将打听来的消息,薛家父子,被分开关押在看守最为严密的宿州镇抚使和宿州知州衙门,两人既不知薛一娘手段高强、或有救人的能力,又激于义愤,决定自行前去营救自家主将,恐误了薛一娘的事,故而留信相告。
从信上日期来看,已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两名家将,却未回到此处等候,只怕早已捐身,薛一娘三人,还需自行摸索。
薛一娘虽然生长于宿州,熟知地形,只是战乱之中,人事多有变动,惟恐有失,因此也不敢贸然进城,只在城南三十余里的西寺坡附近寻了一个偏僻小寺,打探宿州近况,兼且寄养马匹。
顾清敏给那住持留了一点钱,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在他身上试了试新学的截脉之术,笑吟吟地说道,被截的脉络,一天一痛,十天不解,这条脉必废无疑,一个月后,人也差不多了。
顾清敏显然常干这种要挟他人的事,毫无负疚之感。出了山寺,薛一娘才道:“这世人尽有不畏死之人,我们还需未雨绸缪、多留一条后路才是。”
对于薛一娘多留一条后路的说法,顾三公子大力赞成。他恨不能多留几条后路才得安心,当下极力怂恿顾清敏再去弄几匹马寄存起来。薛一娘却道,这儿地近宿州,只有军营中才有马匹,不可打草惊蛇,因此不宜提前预备马匹,只需看好哪一处营寨适宜下手、适宜逃跑便成。
三人乘着夜色,绕宿州城一圈,看好了两处营寨,又寻好了一个乱兵过后废弃的小村作为落脚处,歇息一日,夜深时分,方才入城探看。
薛一娘在城楼上俯瞰良久,确定城中虽然不少房舍已经残破,大体格局却未变,何处驻军,何处官衙,约略可见,这才引着顾清敏两人,跃下城墙,贴着墙根向旧日的宿州镇抚使衙门疾奔而去。
镇抚使衙门现在仍旧是伪齐的镇抚使衙门,夜色之中,看起来一如往昔,甚至连巡逻士卒的路线和班次也原样照搬,是以薛一娘三人毫不费力便溜了进去。顾三公子被留在正厅的房顶上望风,以免万一遇上陷阱无人接应。
顾三公子知道这样的安排很是合理,他不像二哥那样惯于夜行,也不像薛一娘熟悉这大宅院中的一草一木。话虽如此,独自趴在房顶,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轻灵敏捷的身影一对飞鸟般出没在夜色中,心里难免很不是滋味。
薛一娘引着顾清敏,将可疑之处一路探查过去,顾清敏冷眼看着,薛一娘越墙过房,隐迹潜形,所过处真个是点尘不惊,薛家历代将门,什么时候教得出这样惯于高来高去的女儿来了?而夜色中薛一娘的翩然身法,隐约竟有凤翔九天的逍遥气象,绝非寻常门派能有。顾清敏暗自嘀咕,心中那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
不过在伏在高处的顾三公子眼中,薛一娘那翩翩身姿,份外让他心驰神往、心醉神迷,只觉薛一娘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更鼓沉沉,寒风凛凛,顾三公子又不敢饮酒,以免酒气散开惊动巡逻的士卒,不觉缩成了一团。这个时候,他本来应该在温暖的卧房中抱着被褥酣然入睡。可是这冒着风雪一路行来,天气苦寒,手足冰冷,他却从来没有这样心甘情愿地自讨苦吃。从前追逐过的那些风姿各异的美丽女子,面容似乎都已模糊不清,让他惶惑又欢喜——有一天薛一娘的面容会不会也在他的记忆之中变得模糊?还是他已经找到了冥冥之中一直在追寻的那个身影,所以才会淡忘曾经梦萦魂绕的那些女子?
顾三公子趴在那儿胡思乱想,时间倒也过得挺快,约摸半个时辰后,顾清敏背着一个人影蹿房越脊而来,薛一娘紧跟在旁边。
顾三公子从房顶上“哧溜”滑下,三人伏在正厅后墙的角落里。顾清敏低声说道:“我先送薛老将军出城,你和薛小娘子去救薛将军。”
这一回换成他和薛一娘一道行动了,顾三公子心头一热,赶紧点头,顾清敏临走之时却又踌躇了一瞬,盯着顾三公子的眼睛低声说道:“小心点儿,实在不行,就回来找我商量着办,知道吗?”
薛一娘心中雪亮,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对于顾清敏来说,头等大事,是保住他三弟平平安安,必要时可以舍弃别的目标,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当下接过话头说道:“这是自然,二公子只管放心。”
薛一娘和顾清敏的这番对答,听得顾三公子心中别扭得很,怎么像是将自己这么个大活人从一个人手里转到另一个人手里一般?
薛一娘的长兄薛长恭被关押在宿州知州衙门里,与镇抚使衙门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须得穿过大半个宿州城。薛一娘默不做声在前面疾走,遇到高墙时便伸手拉一把顾三公子,顾三公子只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热腾腾的,脑中念头乱转,心想着就算一直这么走下去也挺好啊,一出神,前头薛一娘忽地停下,他几乎撞在了薛一娘后背上,赶紧撑在墙上才止住脚步,离得太近,薛一娘的气息似乎不同于平时的清冷,相反却隐约有着温热的芳香,顾三公子被这芳香之气迎面一扑,立时满脸涨红,幸得蒙着面,又是夜里,好歹不曾让薛一娘看见。
薛一娘对知州衙门的路径与巡哨规律不是太熟,停下来是因为察觉到前方有人,尚未跃上墙头,两名巡哨已从墙角拐出来,眼角余光忽地瞥见贴墙而立的两个黑影,还来不及喝问,薛一娘右手一扬,弹指间两枚细针没入了他们的眉心,趁着这两人身躯一僵之际,欺身过去,将两名巡哨打晕后拖了过来,靠在墙上,远望去就像是正在休息一般。
越墙而入,薛一娘略略辨明方位后,轻声说道:“我们大约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你还是留在正厅的房顶上吧,免得我分心。”
顾三公子若是跟着一道进去监牢的话,她担心自己在紧要关头会不假思索地将他扔下、先救走自己的兄长。
好在顾三公子很有自知之明,听话地留了下来,让薛一娘暗自吁了一口气。
等到她背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出来时,顾三公子急忙迎上去,坚持自己来背薛长恭,薛一娘略一想便同意了,这一路行来,她也注意到,顾三公子似乎拳脚功夫不太好,路上哪怕遇到个小毛贼,也是先躲到一边再说,还是让自己来开路比较好;再说了,大哥的个子比她高不少,由她背着,折断的双腿时时拖到地上,委实不好。
知州衙门离西城门较近,夜深无人,一行人贴着街道一侧的店铺阴影向城门急走,薛一娘听着顾三公子虽然背了一个人,呼吸却是舒缓得很,显然绰有余力,略略放了心,加快了脚步。
城门附近看守严密,不过离城门一箭之地有一个土地庙,庙中古树参天,其中一株老柏,树冠伸展开来,几乎贴近了城墙,这棵柏树相传是昔年汉高祖刘邦亲自栽种,颇有神验,是以虽然靠近城墙,也无人敢伐。
薛一娘借着树冠的阴影遮挡,向城墙上射出了飞抓,“叮”的一声轻响,飞抓扣住了墙头,薛一娘试一试牢固与否,轻吐一口气,转过头来小声说道:“在手心缠上布条,缠紧一点儿免得松掉。呆会儿游哨过去了,你先上去,再拉我哥上去。”
她留下断后。
顾三公子看看紧贴城墙的那根细索,怎么看怎么不能让人放心:“这个……够结实吧?”
薛一娘很想白他一眼:“拉你们两个人上去都够!”
顾三公子感觉到薛一娘有点儿不太高兴,急忙说道:“那个,我这不是怕跌坏了薛世兄么。”
薛长恭在他背上淡淡说道:“薛某是腿断了,又不是手断了,顾兄弟不必担心。”
感觉到薛长恭很不喜欢这种无能为力、不得不依赖他人的处境,顾三公子立刻闭上了嘴。他向来很会察颜观色。
顺利出得城来,方才听到身后隐约的喧哗之声,想必是薛家父子的失踪终于被发现。顾三公子压低了声音得意地笑了起来,薛一娘终究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小心点,还没脱险呢!”
顾三公子只好乖乖闭嘴。
九、
刘淮虽然知道薛老太太和小姐未曾落网,但一个是多病老妇,一个是从未出现在校场的闺阁女子,也不以为意,只将薛家父子分开囚禁在看守最严密的两个地方,却万万未曾想到会被薛一娘带人救走。恼怒之余,下令在宿州全境加紧搜拿,南下的各条通道更是严加封锁。
顾清敏一行人,却没有南下,而是从那偏僻小寺取了马匹,绕道转向了宿州城北百余里之外的皇藏峪。
皇藏峪是昔年楚汉争霸之际,刘邦战败藏身之地,山崖陡峭,林木茂盛,深洞流泉,路径崎岖。顾清敏想着薛家父子皆有重伤,不宜长途奔波,不如暂且隐身山林,待伤势痊愈后,想去何处,尽可自在。
薛将军多是皮肉之伤,只是失血过多,年纪又老,故而恢复缓慢,其实假以时日,并无大碍。倒是薛长恭的双腿,折断之后有意接得不太妥当,看似完好,实则骨节皆错,需要重新打断再行接骨。薛长恭眼也不眨地任由顾清敏下手,顾清敏也是干脆利落的手起腿断,薛一娘和顾三公子躲到了一边,听到骨节折断时的“咔咔”两声响,不自禁地颤了一颤,挪到了更远的地方,互相看看,都觉得对方兄长心狠手辣、当机立断,自己果然不如。
顾清敏给薛长恭重新接上腿骨,一边绑扎一边不无讥讽地说道:“薛兄看起来也是个明白人呐,真想不到当初居然会自投罗网、自污声名。不过顾某想不明白的是,当日薛兄因为害怕刘淮可能会屠城,而不得不听从他摆布,今日莫非就不害怕了?”
老实说这一路上顾清敏其实一直紧绷着心弦,生恐自家三弟为了救人而出个什么意外,现在人救出来了,难免要讽刺几句,舒缓一下心情。
薛长恭不以为意,只淡然答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日需要的是立威,故而刘淮敢于屠城。现在需要的却是安定人心,否则的话,赋税粮草,从何而来?刘淮若再敢屠城,第一个不放过他的,必是刘豫。再说了,我薛氏旧部,但有忠义之心者,这些日子里,多半已经逃出城去,刘淮要屠,也由得他屠去。”
顾清敏被这话噎得一时无从回答。
薛长恭却又说道:“而且当日我胆敢自投罗网,也是有所凭恃。薛氏旧部虽然大半困于城中,一娘却远在普陀山,必定安然无恙。”
顾清敏恍然明了。有薛一娘这颗暗棋在外,薛长恭才胆敢以自身为质来拖延时间,保全老父和满城军民的性命,等待救援。
易地而处,恐怕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薛氏世代为将,果然还是有几分门道的。
这么一想,再看薛长恭,倒是顺眼多了。
顾清敏素来随身带得有上好伤药,这皇藏峪中也多有珍贵药材,连用七天药之后,薛家父子的伤势都大有好转。这七天里,顾清敏将皇藏峪方圆数十里走了个遍,居然让他找到了逃亡峪中的两百余名薛氏旧部,总算让他松了一口气,可以放心将薛家三人托付出去,自己带着顾三公子兼程赶往淮南,与那四名护院汇合——既然打着看望大哥与姐夫的幌子,总得掐着时间到淮南打个转儿,让大哥给家里寄封信告诉一声他们已经平安到达淮南,然后才好抽身出来。
顾大公子和姑爷见到顾清敏二人,惊喜之余又深觉不安,顾清敏也还罢了,顾三公子可是顾太太的心头肉,又从未出过远门,淮南时有战事,若真有点儿意外,顾太太那头可交待不了,便是顾大公子,也不想让自家三弟到这个地方来摔打,只过了两天,便紧催着将他们赶出了淮南城。
顾三公子想要再回皇藏峪一趟,顾清敏皱了眉,尚未开口反对,顾三公子已说道:“我们回程的时间,应该和来的时间差不多才对。”若是现在直接回临安,顾老爷和顾太太难免要猜疑,他们来的时候,都在路上干什么事情去了。
顾清敏无话可说。他已经上了贼船,想要中途跳下来,似乎已经不太可能了。
皇藏峪中,临时的军营已初见规模,不过薛家父子伤势未愈,暂时还不想树旗招兵,是以外界都以为这个小山寨不过是乱兵过后平地冒出的无数小寨之一。薛一娘仍旧是一副闺阁淑女模样,每天只照顾父兄起居,薛氏旧部,竟是无人知晓她的底细,营救薛氏父子的事情,全被她推到了某位世外高人的头上,顾家兄弟便蒙上头脸充当了这两个世外高人的角色。眼望着顾家兄弟在悬崖峭壁之上轻松出没,如履平地,薛氏旧部一个个张口结舌,哪里还会怀疑薛一娘的话。
顾清敏每天无所事事,只在山林中四处游**,时不时弄几株草药回来。顾三公子则找了个照料薛氏父子伤势的理由,整天呆在薛一娘身边,总算他记住了顾清敏的警告,没敢靠得太近以免引起其他人的警觉与猜疑,也没敢取下面罩露出得意忘形的脸,以免破坏“世外高人”的形象。
薛一娘每日里只是给父兄换药,外加缝纫洗衣做饭,冷眼看着顾三公子跟在一边,很有耐心地帮着她做这些琐事,诧异好笑之余又有些替他担心,这要让薛家那些将士看到,顾三公子哪里还保得住所谓“世外高人”的脸面?有了这层担心,薛一娘每每不着痕迹地将其他人都打发得远远的,免得自己也跟着丢脸——无论如何顾三公子总是自己请过来的帮手。
顾三公子注意到自己总是有机会与薛一娘单独相处,难免要胡思乱想,又不敢直接问出来,只是隔了面罩薛一娘都看得到他脸上的傻笑,无奈叹息之余,只好扶着额头对顾三公子严加看管,彻底杜绝他与其他人接触的可能。
这情形让顾清敏心中郁闷,他的弟弟,不是这么送上门去让人欺负的好不好?好不容易逮住一个顾三公子不在的机会,顾清敏拐弯抹角地向薛一娘表示了自己的不满。薛一娘有些歉意,她在人前人后,向来扮惯了贤惠淑女,却不知为何,一见顾三公子这付模样,忍不住便想要欺凌欺凌。
顾清敏这么一说,薛一娘自是留神注意着收敛自己,不再总是有事无事将顾三公子差来差去。顾三公子觉得薛一娘态度有变,惘然怅然之余,以为是自己的诚意还不够让薛一娘看清楚,言行之间,越发殷勤,殷勤到顾清敏觉得谄媚、薛一娘觉得不差遣他欺压他就过意不去。
十天时间,倏忽即过,顾清敏将乐不思蜀的顾三公子强行拎了回去,临走之前顾三公子反复向薛一娘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照顾隐居在临安城中的薛老太太。薛一娘弯腰福了一福,含笑说道:“大恩不言谢。二公子和三公子还请千万保重,一路走好。”
总算送走了。薛一娘不觉轻轻吁了一口气。
她没想到顾家兄弟的耳力都好得出奇。
顾清敏一走远便拧着顾三公子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现在想明白了吗?薛小娘子恨不得早一日摆脱你。”所以才会在他离开之后如释重负地吁出那一口长气。
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成天傻乎乎乐颠颠地跟在别家小娘子的裙裾后面转,真是让人恨铁不成钢啊。
顾三公子却咧着嘴笑:“看来我让薛小娘子觉得紧张了啊。二哥你可不知道,以前薛小娘子就当我是路边花墙头画一样,看过便算,哪里会上心?唔,要是能够再呆几天,说不定薛小娘子就会在我面前脸红了。”
顾清敏知道自家三弟脸皮厚,可真没想到会厚到这等程度,简直让他无话以对,只得抽搐着脸孔将顾三公子一路拖出山去。
十、
回到临安,顾太太心疼地将顾三公子仔细检查了一番,觉得小儿子这一趟远路走得,真是又黑又瘦,拿定主意要好好补一补,以后绝不放他去淮南这么危险的地方,害得她夜夜不能安睡,总梦见种种不好的事情,日日跑去向菩萨求请许愿。顾清敏嚷着太太偏心,顾老爷深有同感,不过念在小儿子这一次很有敬爱兄长的美德,也就没有说什么了。便是顾家小魔头,因为知道小叔这一次是专程去看望父亲,破天荒地恭恭敬敬向顾三公子敬了一盏茶——没加辣椒水、蚂蚁、蚕沙等等佐料的真正清茶。顾清敏眼见得小弟泰然自若地受了这一盏茶,简直要替他脸红。
顾清敏找了个空去薛老太太那里报了平安信,休息几天便回茅山去了,顾老爷因为户部事务繁忙而被召回任度支员外郎,顾太太忙于家务,大少奶奶和大姑娘忙着照看孩子,顾三公子则被送到了顾家族叔推荐的一位宿儒严知节那里温习功课——朝野之间,已经在传闻,太学不日便要重开,各家各户,但凡有子弟想要入学者,这些日子,都开始提点着自家子弟读书备考了。
严知节住在草桥门附近,与清波门恰好东西相对,是以每隔两三日,顾三公子便要带着陈知节布置的功课,穿过临安城前去请教。严知节年事已高,姜桂之性却弥老弥坚,门下弟子,常常被训得面无人色,而因为有顾家族叔的特别嘱托,严老先生对顾三公子更是加倍严格,以为非如此便对不住多年老友。顾三公子虽经顾老爷多年严词厉色外加铁算盘的训练,被严老先生这么整日板着脸一套套道理地念叨,也还是痛苦万分,更不用说严老先生对他特别照顾,布置的功课往往是其他同窗的两倍。
好在薛婆婆的住处,就在草桥门内竹椅子巷中,顾三公子总会在来去严老先生家的途中,拐进去看一看薛婆婆,陪她聊聊天,当然,大多数时候,顾三公子只需要点着头嗯啊几声,或是惊讶地问一句“是吗”,薛婆婆便会顺着他感兴趣的话题高高兴兴地一直讲下去。于是,顾三公子在薛婆婆的唠叨之中,知道了薛家这几十年来的无数大事小事,尤其是有关薛一娘的点点滴滴。很显然薛一娘那等贴身擒拿、越墙渡房的本事,不是薛家这等将门教出来的,薛婆婆也说不清楚教了薛一娘五年时间的那个绣娘,是何等人物,而且,薛一娘的绣房,是不许任何人进去的,所以,薛婆婆心目中,薛一娘只不过是学了一手好绣艺而已,估计薛家上下,知道真相的只有薛长恭或者再加上薛老太爷。
顾三公子不免暗自嘀咕,薛一娘这情形,怎么听起来和自己挺相像的啊?惟一不同的是,那个绣娘,以教绣艺为借口,光明正大地在薛家一呆便是五年,薛家父子更是心照不宣地将薛一娘当成了扭转败局的暗子;教自己的那个游方道士,却总是鬼鬼祟祟地半夜摸来,要不是碰上二哥,打了一架,只怕到现在家中还无一人知道自己都偷偷学了些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同窗们混熟了,顾三公子方知其中一位同窗的叔祖乃是枢密院副使,故而时常会洋洋得意地向大家炫耀他在家中听来的军机之事。顾三公子于是有意无意地引着他说起淮扬战事,好在有着现成的借口——顾大公子和姑爷都在淮南任职,关心淮扬战事,那是理所当然。那位同窗当仁不让,特意为他仔细打听了来。因为金军在大散关被吴氏兄弟所败,在鄂州又被岳飞所败,不得不与伪齐转攻淮扬,淮北各州,今日归宋,明日归齐,后日又归金,反复争夺,战况极其激烈。
在这位仁兄眉飞色舞、唾沫飞溅的讲述中,顾三公子捕捉到了宿州薛氏父子的名字。薛将军日前在皇藏峪树旗招兵,已经一连打退了伪齐宿州镇抚使的三次进攻,杀敌上千,枢密院中已有官员提出是否可以为薛氏洗清叛逆罪名,以激励失陷于北虏之中的其他将士;但是也有官员以为,薛氏有守土之责,却失陷宿州,按律当死,更不可饶恕的是后来又有降敌之名,如果赦免薛氏的话,其他死守不降的将士,未免寒心。
这番争论,在薛氏父子设计生擒伪齐宿州守将刘淮之时,开始偏向主张赦免的一方;而在薛长恭亲赴临安献俘并表白冤情与忠诚之意时,整个枢密院的风向,都倒了过来。
一听说薛长恭到了临安,顾三公子立时觉得心头狂跳,勉强挨到严老先生讲完书、打发他们回家,出了陈家,即刻飞奔向竹椅子巷。
薛婆婆满面红光,笑着说道:“三郎来得正巧,我家大郎今日差人送来书信,薛家洗冤有望了,真是菩萨保佑!”
顾三公子原以为薛一娘必定也一道来了临安,毕竟薛婆婆独自在此,薛家不一定放心。及至听说薛长恭只是差人送信过来,不免大失所望,只是见薛婆婆高兴,便也陪着笑道:“恭喜阿姆,贺喜阿姆!”
薛婆婆又道:“一娘这妮子,刚到这儿便出去买丝线了,说是打算将那幅吕祖像尽快绣出来,好答谢三郎和二郎。三郎且坐一坐,待一娘回来,让她替我家老爷和大郎好好儿谢一谢三郎。”
顾三公子怔了一怔,满腔的欢喜瞬时间涌上来,想要谦让几句不用谢之类,又恐薛婆婆真个不让薛一娘出来道谢;若是不谦让吧,似乎也不太对,薛一娘知道后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挟恩求报?左思右想,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好在薛婆婆对他印象甚好,见他讷讷无言,便以为这小郎君真个实诚,反倒劝顾三公子不要客气,又道待过几日,要和薛一娘到灵隐寺去好好拜一拜佛祖菩萨,请一道平安符送给他权表谢意。
听薛婆婆这口气,薛氏洗冤一事,似乎已有绝对把握。顾三公子忽地想到,那位同窗曾说过,最早主张为薛氏洗冤的,是深得圣心也深得枢密使大人信重的兵房主事朱逢春,枢密院诸位官员,多为文职,与镇守宿州的薛氏素无往来,最初多半也是因为朱逢春的缘故才会有人附和。
唔,朱家世代将门,朱逢春会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出头为薛氏说话,也不足为怪。顾三公子这么想着,心头却不可自抑地生出极其古怪的想法:朱逢春出这个头,是因为薛一娘的缘故,而不是为了薛氏。
他知道自己毫无依据,但是这样突如其来、毫无依据的臆想与猜测,于他而言,已经不止一次正中事实。
这样的臆测,让顾三公子心中大不是滋味。
正徬徨间,被远远撇在后面的小七,背着书袋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了,苦着脸道:“三少爷,今儿个是槟哥儿生日,太太说过叫你早点回去的。”
顾家宝贝金孙的生日,顾太太自是看得极重。
顾三公子跳了起来,他还没有给小魔头买礼物,若是空手回去,小魔头能将他耳朵嚎聋。
薛婆婆知道顾家有事,倒没留他们,不过送了一尊小小碾玉观音,说是给小哥儿添福,顾三公子不好推辞,揣了回来之后,寻思着这观音上的络子多半是薛一娘亲手打的,这么一想,便舍不得送出去了,反正家里也不知道自己和薛家来往不是?找到这个理由,便心安理得地将那碾玉观音塞在了自己枕头下。
那一幅本来应该送给顾太太做寿的白衣观音,则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书箱中,每晚拿出来轻轻摩挲一回,冥想一回。
时已初夏,月白风清,顾三公子走完一趟拳,默默伏在**,望着窗外月色出神。此时此刻,竹椅子巷中,薛一娘在这同一轮明月之下,究竟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她有否想到自己?有否想念自己?那看似永远冷清疏淡的面孔之后,究竟藏着何等心思?
反复思忖,只觉心中如饥似渴,无以安抚,辗转良久,终究忍不住爬了起来,在房中一趟一趟地练拳,极力让那舒缓的招式与缓慢流淌的内息,抑制自己想要奔向薛一娘的冲动和欲望。这是人烟稠密、藏龙卧虎的临安,不是天高任鸟飞的淮北,他不能那般任性放肆地翻越临安城墙、穿过大半个临安城,要顾忌到自己身后的整个顾家的名誉和声望,也要顾忌到薛一娘的闺誉——薛一娘绝不会乐意看到她闺阁淑女的面纱被他不小心揭开,从此不能安然隐藏在人群之中。
然而理虽如此,顾三公子却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能够勉强入睡。
十一、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顾三公子借口功课上有个难题要去向严老先生请教,匆匆出门,到得竹椅子巷时,方才放慢脚步,拿出从容模样来,踱到薛家门前,薛婆婆满心欢喜地将他迎进去,又叫薛一娘下来拜谢。
顾三公子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一本正经地与薛一娘见过礼,问了薛将军与薛家大郎好,趁着薛婆婆到厨下去吩咐茶点时,又问起薛家与朱逢春的关系是否很好,所以朱逢春才会不避嫌疑地挺身而出率先主张替薛家洗冤。
薛一娘有些诧异,她没想到顾三公子连这个都打听到了,更没想到他敢于理直气壮地问出口——无论如何,顾三公子与薛家并无实实在在的瓜葛,不应这般涉入薛家的隐秘之事。
薛一娘没有立刻回答,让顾三公子不觉提起了心。朱逢春虽然已有妻小,保不定他还有什么兄弟好友之类的啊,薛一娘为什么不解释呢……
面前这个人,仍是端着满脸恳切的笑容,不过那笑容似乎已经有点儿挂不住了,薛一娘忽然觉得心情大好,眼角轻轻一挑,嘴角也露出一点儿微笑,若不经意地说道:“朱家与我师门有点渊源。”
顾三公子“哦”了一声,意外的惊喜让他晕晕乎乎有如踩在云雾之上。薛一娘居然没有怪他多管闲事,而是对他解释了朱逢春出手帮忙的原因,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总也算得上他与薛家关系更进一步的证明是不是?
惊喜之余,顾三公子立时得寸进尺:“那个……活捉刘淮,令师门想必也……”一语未完,察觉到薛一娘神色不愉,赶紧补充道:“这个,真不是我小看薛将军和薛兄,我不过是觉得好奇罢了。薛将军与薛兄虽说善于野战,可是听说刘淮那人属乌龟的,从来不出宿州城,走到哪儿都用重兵自卫,这不是让薛将军和薛兄英雄无用武之地么?”
薛一娘默然一会,才轻声说道:“家师日前从南粤回来,的确给了我不少人手。她老人家有点儿……护短……”说到这儿不觉抿嘴微笑。
顾三公子也跟着傻笑。护短好,自家徒弟被欺负了,就该欺负回去才是。话说他怎么没碰上这么护短的师父呢?教他的那个道士,每次考考他的进度便撒手不管了,护短全是二哥的事情。
然后开始后怕。幸亏他昨晚没有头脑发热地跑去私会薛一娘,否则说不定会被某位护短的前辈手下逮个正着。
说话间薛老太太回来了,薛一娘不再说什么,福了一福,飘然离开。
这一回,大喜过望的顾三公子,与薛婆婆聊得更是投机,薛婆婆留饭时,顺水推舟,在薛家一直呆到了午饭后,小七惦记着再不去陈家就要露陷了,在后面可着劲儿拉扯顾三公子的衣襟,直至忍无可忍,直接提醒说三少爷不是还有功课要请教严老先生吗,这才逼得顾三公子万分不舍地告辞离开。
薛一娘既然回来,小七以为三少爷一定会找借口日日到薛家拜访,却不料顾三公子忽然醒悟过来一般顾虑到薛家如今有位小娘子,自己一个年轻男子,总是上门去打扰,邻里多半会有闲言碎语,居然很克制地减少了拜访的次数和时间。
第三次拜访时,薛氏祖孙,正在准备搬家。薛长恭生擒刘淮、千里献俘,朝野上下,对薛氏的观感大好,加之朱逢春从中斡旋,薛氏终于成功洗冤,薛长恭又上奏道,祖母病重,需要留在临安就医,由幼妹相伴,于是官家特赐了一座宅第,就在嘉会门附近。
顾三公子恭贺之时,难免心中嘀咕,薛氏祖孙,怎么这么像薛家留在临安的人质来着?当然,武将出征,家眷为质,历朝历代屡见不鲜,自己不应该疑惑。但是事情落到薛家头上,尤其是薛一娘成了薛长恭将来重上战场的人质之一,这个就怎么想怎么不舒服了。
而且更让他烦恼的是,嘉会门离草桥门很有点儿远。
薛家搬走之后,顾三公子想了许久,终究找出了一个新的借口:顾清敏与薛长恭曾有一面之缘,意气相投,所以薛家遭难后,薛氏祖孙隐藏身份躲到了甘泉里,托庇于顾清敏,顾清敏不在时便由他私下照料;现在薛家已经清白,他需要替顾清敏去看望一下薛长恭的家人,以表亲善之意。
顾清敏行踪不定,交游广阔,顾老爷和顾太太从不知他都认识一些什么人,每次回家,他也只与顾三公子最为亲近,是以顾家上下,都将顾三公子的话当了真。而因为顾老爷对薛家的忠勇大大感慨赞叹了一番,顾太太还特意为顾三公子准备了恭贺薛家洗清罪名、乔迁新居的四色礼物,派了个体面的管家一道去拜访。
原本欢欢喜喜的顾三公子,听到最后一句话,肩膀立时垮了下来。小七在后面幸灾乐祸,有管家寸步不离地跟着,看三少爷还怎么跟薛小娘子讲体己话!
薛长恭上朝去了,家中只有薛老太太和薛一娘,接了礼物,郑重道谢,薛一娘又将绣好的吕祖像取出来作为回礼。
管家回来之后,将薛小娘子的娴雅贞静大大夸奖了一番——从前住在甘泉里时,薛一娘很少抛头露面,是以这管家并不识得她,此番听得薛家与二少爷有交情,故而特意留心了一下,有心人眼中,自然可以看到很多东西。
顾太太听了管家的禀报,心中便动了念,及至看到那幅手工精致而又气象飘逸的吕祖像,心中那个本来还有些模糊的念头便清晰了不少。而当下朝回来的顾老爷,兴致勃勃地说起薛长恭居然是故人之子时,更是拿定了主意。
顾三公子不解地问起“故人之子”的意思,方知薛将军竟然便是当年救了顾老爷、又点拨他掷铁算盘之术的那个禁军军官!薛氏镇守宿州,向来都有质子在京,薛长恭的父亲正是这一代的质子,枢密院不想养个白吃饭的,将他丢进禁军作了教头,时不时还要跑腿公干,于是就在其中一次跑腿的路上救了顾老爷。薛将军未留姓名,不过薛长恭与他父亲相貌酷似,又正是当年救人时的年纪,是以一照面顾老爷便认出来了,叙了旧事,都对得上号,这可真是缘分呐!
顾太太想了又想,觉得自家次子从小就脾气古怪,还是慎重一点为好,于是叫来顾三公子,细细问他,顾清敏有无与他提过哪家姑娘。顾三公子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顾清敏曾经对哪位姑娘格外关注、有爱慕之嫌,如实说来的同时,不免大大松了一口气。若是让顾太太成功地为二哥娶了新妇,自己只怕就逃不掉了。
谁知顾太太想的与他全不是一回事。顾清敏既然没有看上别的哪家姑娘,又与薛家大郎交好,对薛小娘子也多有照顾,这可不是现成的姻缘?顾太太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主意好,打发走顾三公子,当下便要喜滋滋地去找顾老爷商量儿子的终身大事,倒是陪房周嬷嬷想得多一些,提醒顾太太最好亲自去看一看那薛小娘子再说,毕竟管家的眼光不一定能合得上二少爷的心思,若是将来有个什么差池,岂不让顾家一番好意反倒落了不是?
顾太太深觉有理。自家次子的脾气,她也是深知的,还是慎重一点为好。
两天后正逢薛老太太寿辰,顾太太带了顾三公子亲自上门去祝寿。顾三公子留在外厅与男客们一道,顾太太直接进了内厅,一眼望见款款迎来的薛一娘,便觉欢喜,管家的话真没说错,薛小娘子可不正是娴雅贞静,更兼相貌标致,管家没提后面一项,料来是不好评价别家小娘子的相貌,在顾太太看来,这一点其实也顶重要,娶个貌美的新妇,将来的孙儿孙女也要长得可人疼些。
薛老太太年老多病,一应家务,都由薛一娘主持。薛家在临安的亲友故旧虽然不多,抱着各种心思前来祝寿的新知却也不少。顾太太冷眼看着,薛一娘指挥仆妇,迎来送往,井井有条,虽说多少有些武将人家的严肃气象,想想顾清敏将来必是常年累月不着家的人,换了个心慈手软降不住下人的少奶奶,难不成还要自己这个婆婆去替他们管家不成?自是这样有手段的才好。顾太太心下大是满意,寿筵过后,有意留在后面,拉着薛一娘的手,笑说道自己一见一娘便喜欢,后日顾家宴客,请了几户女眷到西湖游玩,还请薛婆婆和一娘务必赏光。薛老太太自是满口谦谢地答应下来。
送完客人,薛婆婆便向薛一娘说道:“这顾太太看起来是个明理的慈善人,听说顾家家风也不错。”
薛婆婆的言外之意,薛一娘哪有听不明白的?她避而不答,只轻描淡写地说道:“说起来,大哥也该续弦了。看这情形,官家是要将大哥留在临安任职,将来的嫂子说不定也得在临安城中寻。后日倒可以预先替大哥留心一下。”
薛长恭的婚事,关系着薛家香火与前途,薛婆婆的心思,果然被扭转了过去,不过顾太太对薛一娘的格外青睐,仍是让薛婆婆挂在了心上,心想一娘害羞不肯多说顾家的事情,今晚还是和大郎商量一下吧,顾家三郎挺不错的,顾太太又明摆着有这么个心思,再加上顾老爷的渊源,这门亲事若是能成,还真是一娘的好归宿。
十二、
且说顾太太回去之后,与周嬷嬷说起薛一娘,眉开眼笑,周嬷嬷也会凑趣,在一边说道,薛家对太太这么热情,薛一娘又特意送了一幅亲手绣的吕祖像作为回礼——谁不知道二少爷拜在茅山门下,这吕祖像,其实正是送给二少爷的吧?看起来薛家和薛一娘对二少爷都很有好感,这门亲事若是成了,当真是天赐良缘啊!
顾太太被周嬷嬷这番话说得更是心花怒放,这一夜不免与周嬷嬷聊了许久,从找谁提亲、聘礼该怎么下,到纳吉婚娶该怎么办,最后都计划到了将来孙儿该取什么名字、次子成亲又该给小儿子找个什么样的新妇,越说越是兴奋,直至周嬷嬷撑不住,瞌睡得头直点时,顾太太才意犹未尽地打发她下去睡了,兀自在榻上辗转了许久。想到后来,又让顾太太发现一个问题:顾清敏自幼便性情执拗古怪,如今身份又特别,他的亲事,父母大约只能做一半的主,若是不称他的意了,还不知翻出什么愁人的花样来。
这么一想,顾太太又睡不着了。
捱到天亮,顾太太已经想好主意,早饭后送了顾老爷上衙门,便召来顾三公子执笔,由顾太太口述,给顾清敏写了一封家书,信中自然要提及薛家的事情,顺带将薛一娘夸了一夸。听到此处,顾三公子执笔的手不免颤了一下。顾太太偏生又想起什么来似的问他:“三郎啊,你也是见过薛家一娘的,你觉得……”
顾太太还没说完,顾三公子已经睁大眼回答道:“啊?我没注意来着。”
打死他也不肯在顾太太面前老老实实说出此时此刻自己心里的真正想法。至于为什么,顾三公子还没想清楚。他只是觉得害怕,似乎若是这般承认了自己对薛一娘的心思,便是将自己陷入了最柔软最脆弱的境地,任人宰割。
顾太太眼里,小儿子向来纯良乖巧,没有注意别家小娘子的品貌性情,那也是儿子知礼,难免要琢磨着,将来娶亲,可一定要寻个温柔体贴的,不然的话,小儿子这么乖,还不被新妇欺负了去?
顾太太的这封信写了很长,有关薛家和薛一娘的那一部分,被掩没在其他琐碎的家长里短之中,是以顾清敏读信时完全没有发现顾太太的重点内容,但还是很有耐心地对顾太太的每一个问题都在回信中做了答复:山上不热,夏衣足够,蚊虫虽多、好在有药物,今年过年前可以回家,近来并无受伤,等等,诸如此类。至于薛家,顾清敏不知道老三是怎么跟顾太太掰的,便顺着顾太太的口气,含糊其辞地写了几句薛长恭忠勇可敬、薛一娘孝顺可嘉、薛婆婆和蔼可亲之类的话。
比起信来,顾清敏更关心的是随信送过来的那幅吕祖像。
他那位熟知各门各派武功招式心法路数的师叔祖,将绣像仔细观摩了之后,很肯定地对他说,这绣像必是一气呵成,所以针脚与气韵均是细密连贯、毫无折转接合之处;而绣像人不但手力出众,眼力也奇准,所以色彩变幻,自然流畅,几有天衣无缝之象。
顾清敏大是震惊,这样一幅精致的绣像,哪怕是经年老手,没个十天半月,料来是拿不出来的,薛一娘的手段还真是……只不知究竟是哪家弟子,没等到下文,赶着问了一句:“师叔祖可看出来是哪家弟子的手笔了?”
那位师叔祖的脸沉了下来:“这是绣像又不是尸体!”没有伤口,看不出兵器招式,叫他怎么去辨认?
顾清敏嘿嘿一笑,没敢多说了。
师叔祖却又道:“总之小心点别招惹没错。”太古怪了,这样的眼力和手力,却拿来刺绣——不过,不会这么凑巧吧?师叔祖的神情变得郑重,正色说道:“我料着多半是锦娘子的弟子,锦娘子以教授绣艺为业,常年在高门大户中行走,与各门各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过这么些年来,犯在她手上的人,还没能讨得了好去,有几个做得出格的小门派更是被她全灭了的,我说你怎么惹上这样一个人物?以后远着点儿!”
锦娘子其人,顾清敏也略有耳闻,各路人马忌惮锦娘子,倒不仅仅因为她自身的本事诡秘莫测,也因为锦娘子与不少官宦人家关系密切,真惹了她,除了暗里的手段,还有诸多明里的手段来折腾对手的五亲六眷,就算这锦娘子据说从不亲手杀人,被她折腾得生不如死的却不知凡几。顾清敏原本就猜测疑薛一娘与她的关系,现在看来,多半可以断定了。
能够让师叔祖都敬而远之的人物,实在不多。
有这种睚眦必报的小人习性的前辈高人,也实在不多。
顾清敏再一次想到石头身后那个祸害渊薮。
可惜师叔祖“远着点儿”这话已经说晚了。不过好在招惹薛一娘的不是自己。想想自家三弟现在的麻烦和将来的头疼,顾清敏不免有些儿幸灾乐祸。
再说顾太太拿到回信后,首先找的便是顾清敏评价薛家的这一段,读完之后觉得这桩亲事可算圆满了,顾清敏什么时候会注意到她在信中提到的哪家女儿如何如何了?更不用说在回信中特意提及了。
顾太太只觉自己已想得色色周到,可不能再等下去了,这世代将门,嫁女儿过去虽然不妥当,娶新妇过来却再好不过,家里父兄长年在外征战,都是妇道人家支撑门面,养出来的女儿,大都是贤惠肯吃苦、能持家能生养的,口碑甚好,高家曹家吴家这些一二品大将家的嫡系女儿,往往是为后为妃,寻常官宦人家是求不到的,不过再往下的将门女儿,还是可以去求一求,听说已经有人上门去向薛家求娶薛一娘,好在被薛婆婆推掉了,说是要等淮扬那边的消息,毕竟薛老将军才是一家之主。
晚上顾太太向顾老爷说起请媒提亲的事情,顾老爷听顾太太说得头头是道,这门亲事处处皆好,加之他也是见过薛长恭的,觉得有子如此,薛家的家风料来是好的,以薛长恭的品貌,薛家姑娘应该也不会委屈了自家儿子,当下欣然应允,为表郑重,亲自写了顾清敏的庚帖,明日休沐,正好可以请媒提亲。至于礼物,都是顾太太早就打点好的,倒不用操心。
话说顾老爷找朱砂写庚帖,早就惊动了顾三公子,小七打听了之后,赶紧溜回来报信:老爷和太太明日要请媒向薛家提亲了。
本来么,以小七的耳目灵通,不至于打听不出提亲的是二少爷,不是三少爷,只是先入为主,总以为薛小娘子是三少爷的,哪里会想到二少爷身上?便是觉得有些儿不对头,譬如说太太为何特意向二少爷提起薛家,但也被他自行解释为这是为了三少爷着想,所以才向二少爷打听薛家如何。
顾三公子这一夜自然是没有睡好。一时喜一时忧,最后连他自己都弄不清心中是何等滋味,究竟是希望薛一娘答应还是拒绝。他已经朝着薛一娘走了九十九步,这最后一步,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迈出去,现在有人替他做了决定,心中恍惚有如释重负的认命之感。
次日早饭后,顾老爷要去请媒了,家中人大多已知道,都来向顾老爷道喜,大少奶奶和姑奶奶都是见过薛一娘的,觉得这姑娘虽然有些儿冷清严肃,不过也算难得了,最重要还是顾太太和顾清敏都看得上,两人围在顾太太身边,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顾太太满心欢喜,顾三公子神思恍惚地跟在一旁,完全没听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倒是小七越听越不对劲,及至听到大少奶奶明明白白地说到二少爷娶亲后三少爷也该好生打算打算时,总算知道他和三少爷都错了,立时脸色煞白,拼命拉扯顾三公子的衣袖,无奈顾三公子神游天外,小七急得在他手臂上使劲一掐,顾三公子猝不及防,“哎呀”一声,略略回过神来,小七赶紧踮起脚附在他耳边说道:“三少爷不好了,老爷和太太是要为二少爷求娶薛家小娘子!”
顾三公子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小七在说什么,这一明白过来,脸色便是大变。
是了,他怎么就没注意到,顾老爷要去提亲,却没有人来向他道喜!
转眼看见顾老爷已经笑容满面地向外走,顾三公子也管不了那许多了,急忙扑过去扯住顾老爷的袍袖,顾老爷诧异地转过身来,顾三公子满头是汗,脸上通红,却又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顾老爷难免怒从心起,一脚便踢了过去,一边喝斥“胡闹”。顾太太慌忙赶过来,那边小七早已将顾三公子扶了起来。
大少奶奶见情势不对,示意众人都退下,自己则最后一个退了出去,将躲在门边上试图偷听的小魔头强行拉走,又将房门轻轻关上。
走不多远,便听见里面顾老爷怒喝了一声“孽障!”随即便是“哐”的一声响,似有重物翻倒,接着又是一片瓷器碎裂之声,想是顾老爷的铁算盘砸倒了博古架,架上瓷器碎了个干净,大少奶奶心疼得捏紧了手绢,那架上摆的可都是官窑秘瓷!
好半晌,房门打开,顾老爷铁青着脸吩咐家人道,记清楚,他是去给三少爷提亲,不是二少爷,谁要敢说漏嘴,一律杖责五十,再卖为贱奴。待到顾老爷走后,顾太太赶紧将头青脸肿的顾三公子从地上拉起来,一边替他洗脸擦药,一边抱怨道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和姆妈透个气儿,想想刚才,顾老爷的铁算掷了个空,恼怒之下捞起算盘便往小儿子头上身上狠狠敲打,这小子只低着头不躲不闪,要不是自己拼命拦住,还不知会打成个什么样儿,这么想着,顾太太都觉得心尖儿直打颤,抱住顾三公子便流下泪来:“你这个孽障,怎么就不知道早点儿和姆妈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