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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 外传 外传五 春日游 1

所属书籍: 巫山传

    一、

    扬州三月,风和日暖,瘦西湖畔,游人如织,衣香飘拂。

    内监戴法宪护送大散关吴帅的幼妹吴十一娘入宫的车驾,特意绕行瘦西湖,好让年方十四的吴十一娘亲眼看一看这自古繁华地。毕竟吴十一娘此行是要入宫服侍官家,深宫似海,除了几位得宠的嫔妃,其他嫔妃一生也难得有几次机会出宫游玩。以戴公公的眼光看来,官家如今宠爱的都是温柔雅致、识情解趣的江南佳人,吴十一娘自幼在军中长大,又与吴帅同母,身份贵重,是以吴氏军中,人人敬爱,居移气,养移体,令得这吴十一娘,小小年纪便已凛凛然有肃杀之气,委实不合官家的品味,加之未曾及笄不能侍驾,只怕一入宫便会被供起来,只作一个朝廷信重吴家的摆设,想要像那几位得宠嫔妃一般,随着官家看遍这扬州美景,多半是不能了。戴公公觉得自己与吴帅总算相识一场,不妨作一个顺水人情,日后也好说话——谁知道天上哪一朵云会下雨呢。

    更何况这一路行来,吴十一娘的冷凝端肃、镇定自若,大合戴公公的眼缘。不是每一个十四岁的女子,都能够这样冷静地面对这一路上处处可见的烧杀抢掠、流民白骨的。戴公公难免要暗自感叹,十一娘若是个男儿,吴氏军中便又多了一员大将了。

    难怪得吴帅不送同样是嫡出的年长的十娘,却要送年幼的十一娘入京为质。换了那个花枝一样娇柔、动辄迎风流泪对月伤心的十娘,独自一人留在深宫中,只怕是捱不了多少时日,平白在朝廷和吴家之间添一根刺。

    略略转过目光,却见吴十一娘倚在窗边,正专心望着湖山与游人,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双眼一瞬不瞬。戴公公不觉暗自微笑。到底年纪还小,平日里再怎么冷静自持,面对这人间仙境时,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满心的惊讶与欢喜。看吧看吧,尽情看个够,下一次想看,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戴公公觉得自己心情很好,果然偶尔做点好事会让人愉快。

    车驾沿着湖岸缓缓而行,柳条时时拂过窗棂,车盖上忽地似有飞鸟踏足,吴十一娘眉梢一扬,手指方动,却见头顶一个著淡黄衫子的女子飞掠而过,春燕投林一般扑入了前方那艘停在柳荫下的画舫之中。以她的俯冲之势,落到船头时,画舫居然未见摇动。吴十一娘未免怔了一怔。不过她自忖这等场合,凡事都应交给戴公公,是以只默不做声。

    那女子才刚落下,一条细细长鞭已经悄无声息地缠向她双足,取的正是她旧力已竭、新力方生之时,眼看那女子已躲不过去,船舱中却伸出一只手来将她轻轻提了进去。长鞭抽空,落在船头,那桐油层层刷透、足厚一寸有余的船板,被抽了个粉碎。

    舱中那人飘然而出,左手铁箫轻描淡写地挑开鞭梢,朗声笑道:“戴公公,伏某这厢有礼了!不该惊扰了贵人,伏某先替师妹向贵人陪个不是!”

    戴公公示意身旁那内侍收起长鞭,淡然答道:“伏先生不必客气。”

    伏日升一边说着,目光已投向吴十一娘。伏日升以前曾在吴氏军中任过一段时间的幕僚,不过那时吴十一娘年纪幼小,淹没在一群堂姐亲姐之中,并不引人注目。是以伏日升虽然觉得车中贵人似曾相识,一时间却也未曾想到是谁,只是目光灼灼上下打量,心中忖度,这样烟柳繁华地,忽然出现这等隐约带着冰寒肃杀之气的佳人,初一看似是十分突兀,再一看又似是再贴切妥当不过,较之堤岸上那些掩映花间的纨扇美人,竟别有一番鲜明浓烈的滋味。

    伏日升若有所悟,视线只在吴十一娘脸上流连缠绕,嘴角含笑,眼角含情,似是惊喜,又似是赞叹。饶是以吴十一娘的沉静,也禁不住他这番含情带笑的审视,脸上不觉腾起一股热气,本能地想要放下窗幔,不过心念一转,又大大方方地迎上了伏日升的目光,微一点头,不疾不徐地说道:“伏先生客气了。家兄知道先生在京中,曾嘱我若有机会须替他向先生问好。”

    伏日升略一思忖便猜到了吴十一娘的身份——戴法宪去年曾往大散关吴帅那儿劳军,这带回来的,必定便是吴家的女儿了,所以才认得自己。

    将门之女,又生长于巴山蜀水之间,果然兼具英烈之风与秀逸之气,大不同于宫中那群江南脂粉。

    伏日升眼中的赞赏更是分明,向戴法宪拱手笑道:“烦请戴公公禀告官家,伏某与吴家有旧,吴家小娘子入宫,伏某愿意为她画一幅行乐图。

    当今官家雅爱书画,尤精书法,与伏日升这位有名的风流才子、花国宰相,意气相合、趣味相投,宫中嫔妃的行乐图,往往是二人合作绘成,便是寻常宫女,得伏日升一句好评,官家也会另眼相看,何况他现在主动提出要为吴十一娘画行乐图?

    戴公公自是乐见其成,满口答应下来。

    伏日升含笑目送车驾离开。待车驾不见,方才返回舱中。

    刚才与他对弈的那位扬州名伎,钗环零落,衣衫破碎,满头断发,正瑟缩在角落里,睁大了眼惊恐万分地看着甘净儿。甘净儿轻轻吹去弯刀上的发丝,打量着她的脸孔,皱着眉道:“伏师兄可不喜欢脂粉,嫌弃这脂粉会污了颜色。姐姐脸上的脂粉有些儿厚呢,唔,让妹妹我替姐姐你削去一层如何?姐姐你尽管放心,妹妹我的刀法,不说天下第一,也是很可以夸耀一番的,万万不会失手——当然呐,姐姐你千万不能动弹,哎呀姐姐我说你抖个什么呀——”

    伏日升叹了一口气,按下甘净儿的刀,将抖成一团、面无人色的那位名伎扶起来,亲自带她到后舱去,吩咐侍女替她净面挽发。甘净儿眼瞅着伏日升对那名伎呵护备至,心中那股闷气无处可去,恨恨地挥刀将棋盘劈了个七零八落。

    伏日升伸手接住一枚乱飞的棋子,无可奈何地叹息道:“净儿,你又怎么了?”

    甘净儿嘟着嘴不吭声。

    伏日升等了一会,不见她开口,便道:“这段日子我又不是有意躲着你。你上回不是说不想看见我么?我这不是很识趣地在船上呆着、不敢抛头露面不是?再说了,我要真想躲着你,你能这么容易便找到我?”

    甘净儿上一次和他闹翻,是因为他救了一个迷路摔伤的女子,还亲自将那女子送回家去,结果被那一家人揪住要招他为婿,若不是甘净儿及时赶到,伏日升一时间还真个摆脱不了那个楚楚可怜的小户千金和她那惯会缠人的一家子。

    让甘净儿最最恼火的是,伏日升已经是第三次撞上这种事情了,偏生屡教不改,在她看来,以后多半还会有第四次第五次。

    伏日升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一样,眼里只看着她呢?

    伏日升却无奈地看着她。这样随性可爱的净儿,为什么总要像别的女子一样,一心一意想要改变他呢?

    二、

    吴十一娘初初入宫,暂且住在新宫人落脚的承芳阁,待封号下来,拜见了各阁主位,再行择定宫室。

    不过吴十一娘的身份,与寻常新宫人大不相同,是以甫一入宫,尚官局便给她送来了洒扫粗使的两名宫女和两名小内侍,以及一名熟知宫规与掌故的女史杨氏。三天后官家即降旨,封吴十一娘为和义郡夫人,居撷芳阁,待服饰完备,再行拜见刘贵妃与张贤妃——官家的元妃邢氏,东京城破后被金人掳走,官家登基时遥封为后,宫中主事的便是这两位高品妃子,其中刘贵妃膝下有官家唯一的皇子,宫中诸人,嘴上不说,其实都已视刘贵妃如皇后一般,是以杨女史告诫吴十一娘,晋见刘贵妃时尤须恭敬。

    尚工局领命前来量身制衣。郡夫人的服饰皆有定制,不过日常家居,只要不出格,倒可以随意。毕竟官家也不喜看到满宫嫔妃打扮得千人一面。

    让吴十一娘有些意外的是,与尚工局女侍中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姚供奉。

    这位姚供奉,吴十一娘曾听杨女史提过,精擅制衣制饰、调制脂粉也还罢了,尤为难得的是,经她之手打扮的女子,三分姿色可以衬托到十分,言外之意,她要将一个十分姿色的女子打扮成三分姿色,也非难事,是以禁宫之中,还没有哪位嫔妃愿意开罪这位可以颠倒黑白播弄颜色的姚供奉。当日东京城破,宫人流散,姚供奉不知潜藏在何处,幸免于难,及至官家登基,四处搜寻旧日宫人,方才将这位享有盛名的姚供奉从扬州城中寻了出来。她资历既老,又兼技艺高明,深得品味风雅的官家看重,于是在这宫中,隐隐然大有超然地位。除了两位主持宫务的高品妃子,还没人敢将她召到自己住处来,都是亲自上门请教。

    如今这位姚供奉却亲自过来了,杨女史心中大是欢喜。宫中诸人,最是跟红顶白、趋炎附世,自己服伺的新贵人这般有面子有地位,水涨船高,连带自己也脸上有光。

    不过眼看吴十一娘只在最初的意外后便沉住了气、平常以对,杨女史又觉得颇为惭愧,枉她在宫中多年,竟还不如一个初入宫的新人镇定。

    这般气度,新贵人的名位,只怕还不止于此……杨女史隐约想了一想,赶紧将这念头抛了开去。

    姚供奉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面貌其实并不出色,平平而已,不过衣饰雅洁,气度娴静,神情举止之间别有一种幽远亲切的意味,让人一见之下便生出好感来。坐下之后,轻言细语地与吴十一娘闲聊了起来,问她平日有何喜好,又请宫女将她自家中带来的衣饰取出,一一过目。尚工局宫女奉上衣饰图谱,姚供奉微笑着看着吴十一娘在其中勾选。吴十一娘并不太看重这些身外之物,勾得干脆利落,尚工局侍中满心打算要在新贵人面前细细讲解一番这些精致华美、用尽尚工局心血的衣饰,却没能派上用场,难免有些失落,不过往好里想,新贵人不是个挑剔难伺候的,对尚工局来说倒是个好消息。

    待会儿还有尚食局要过来,是以尚工局侍中不敢耽搁太久,诸事既毕,便请告辞,吴十一娘亲自送至院门,姚供奉留心注意着她挺直的脊背、轻灵敏捷的步履、顾盼之间从容又警觉的眼神以及绵长轻缓的呼吸,嘴边的笑意不觉更深。将门女儿,终究还是将门女儿。这位新贵人的衣饰,可不能与宫中其他嫔妃混同呢。

    刚至院门,尚食局已到。除了侍中之外,另有一位风姿浓丽、气度凌人的魏供奉。杨女史错愕之际,眼睛都不觉睁大了,连魏供奉都来了,自己服伺的这位新贵人,可真是太有面子了!

    魏供奉也是宫中旧人,专司调理皇室女子的饮食药物。男女有别,许多病症都不能仰赖于太医院,这个时候,魏供奉和她手下的四名医女便是皇室女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当日东京城破时,魏供奉正好出城为废居城郊尼庵的哲宗孟皇后诊治,此后又随孟皇后南迁,孟皇后主持立官家为帝之后,朝野上尊号为隆佑太后,不过她仍居尼庵不出,官家不敢打扰,但是一直尊敬有加,连带对魏供奉也礼让三分。

    不过,据说这两位供奉,是冤家对头。宫中女子,每每十分为难,哪一位都是不便得罪的。杨女史只好暗暗祝祷,两位一对面便剑拔弩张、火花四溅的供奉,千万不要在这儿对掐起来。

    吴十一娘察觉到她的紧张,暗自摇头而笑。

    宫中女官的争锋而已,有什么可惧的?

    魏供奉为吴十一娘诊了脉,很是满意。这新贵人终究是将门之女、军中长大,自幼习武,常年骑马射箭,虽则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仍旧是身轻体健、神完气足,毫无水土不服之象。再问吴十一娘的口味,亦无甚忌讳,果然是个好打点的。

    不过满意之余多少又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遗憾——至于专门为吴十一娘开的调养食单,对于魏供奉来说,简单得很,委实用不着费什么心思。

    吴十一娘仍是亲自将魏供奉一行送到院门,立在门边,目送她们离去。从背后望去,魏供奉肩背挺直,腰肢柔韧有力,步履轻盈,举止之间隐约有着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自信,就如姚供奉一般。

    吴十一娘微笑起来。

    当日东京城沦陷,金人收买大批泼皮无赖充作向导,搜尽城中富贵人家,皇宫禁院更是连一个角落也未曾放过。怎的就这么巧呢,这两位供奉,偏生都毫发无伤地从东京城逃了出来——真不知魏供奉突如其来地去为废居尼庵的隆佑太后诊脉,是在金人围城之前还是之后,是奉命前去还是自作主张?

    三、

    十天之后,衣饰皆备,吴十一娘正式拜见官家与两位主事妃子。

    吴氏兄弟去年才刚在大散关大破金军,守住了西南门户,吴家女儿此时入宫,自是一件喜事,官家特意召了教坊乐伎,献上新排演的《西洲采莲》以表庆贺。宫廷画师坐在廊下,仔细观摩,以备日后绘行乐图之用。

    吴十一娘虽未及笄,身量却已明显高出绝大多数宫中女子,兼之气度举止,绝不同于寻常柔弱女子,即便按品阶穿着与其他贵人同样的宫装,端端正正坐在锦绣丛中,也有鹤入雀群、格格不入之感,很显然并不合官家向来的品味,更兼目不邪视一本正经,青涩严肃得让官家即便存了几分好奇也不好贸然亲近。刘贵妃和张贤妃倒是暗暗吁了一口气。以吴家如今的重要,他家女儿若是个爱邀宠的,那可就真真叫人头疼了。

    欢宴夜深方散,官家召幸了一个选自苏州的新宫人,不过没忘了特意赏赐吴十一娘十匹锦缎以及一盒明珠,以示看重之意。

    这本是一个祥和的春夜,然而凌晨时分,警钟敲响,侍卫拍着各个院门呼叫“金人来袭,速速离宫”,吴十一娘匆匆起身,吩咐仓惶爬起来服侍她的宫女与杨女史自行寻个僻静处躲藏,自己迅速换上旧时那身内衬软甲的箭袖,以便于行动。临出院门时,还没忘了灌上一皮囊清水、带上一盒糕点,至于趁手的兵器,吴十一娘略一犹豫,想到宫中不得私自携带兵器的禁令,于是只顺手抓了几枝发簪插在头上,又将那盒明珠揣在了包袱里——临睡前她试过,这明珠的大小重量,用来当作铁弹子还算过得去。

    官家车驾已备,刘贵妃抱着大皇子,与张贤妃一左一右坐在官家身边,匆匆向宫门而行。满宫火把乱晃,人心惶惶,谁也没料到金人来得这般快法。

    吴十一娘皱了皱眉。官家似是不打算据城固守,而是要尽快逃亡了。

    不过,以她当日入城时一路所见来看,这扬州城,水陆便利,四面开阔,本就易攻难守,兼之城防未备,军制未整,又人心惧战,守城怕也不是上策。

    宫人柔弱,心惊胆战之际,哭喊一片,围着官家的车驾,生恐被抛下,开路的禁军不敢挥鞭,眼看着宫人越聚越多,似乎每个人都觉得只要跟紧官家就不会被金人抓走,宫门已经在望,车驾却被拖累得寸步难行。官家脸色难看,想要喝令禁军对这些拦路宫人不必手下留情,但是看到人群中很有几张熟悉的柔弱娇媚的脸孔,心中又有些犹豫。想想这些江南佳人,侍君向来尽心尽力,真要抛下她们……至少这个命令不该由自己来下吧?传扬出去的话,大大不妥当。可恨这些禁军怎么就不识趣呢!

    吴十一娘暗自撇了撇嘴,这些笨蛋,难道不明白,跟着官家才是最危险的好不好?紧一紧背上的包袱,急走几步,自一名禁军手中夺过一杆长枪,将身一纵,蹿出丈余,长枪直奔众人脚下,使一个拨草寻蛇之势,一路敲打过去。只听“哎哟”之声此起彼伏,脚趾生痛的宫人满地乱倒,长枪轻挑,将离马车最近的十几人挑了开去,立时清出一条道来。

    吴十一娘跳上座驾,喝令车夫起驾,明晃晃的枪尖自众人面上掠过,谁离得太近,枪头立时拍了上去,饶是吴十一娘拿捏住劲道,也是一拍一个深深红印,宫中女子谁不爱惜容颜,惊呼着潮水一般向后退去。

    车驾急冲出宫门。

    扬州城中已是兵荒马乱,禁军开路,自奔逃的人群中急急穿过,直奔南城门去。水师船只,大多停泊在扬子江边,只盼水师主将能够控制局面,不至于让乱兵抢了船只一哄而散。

    及至到了江边,只见大小船只,果然已走得差不多了,好在尚余一艘大船,戴公公站在船头,见官家车驾到来,也并不下船,只躬身长施一礼。宫中警钟初响,他便带了手下四名内侍,先行一步前来江边看守船只,水师其时已经骚乱,统帅亦控制不住,竟被挟裹而去,戴公公人手不足,只拣了这艘大船看住了,其他船只也只能由它自去。

    官家上得船来,长吁了一口气,心中大是感慨,觉得自己真个慧眼识人,指派戴公公监理水师,委实有先见之明。乱世之中,到底还是这样深体圣心又果断能干的臣子靠得住,便是后宫嫔妃,能够仗枪护驾的吴家女儿,也远比那些只会娇宠成性、哭泣求救的佳人可信可靠。

    日出时分,回望扬州城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官家一行人惊魂方定,折腾半夜的疲倦涌上来,各各入舱去休息了。刘贵妃要照看大皇子,张贤妃本应服侍官家,不料官家沉吟一会,说道张贤妃也辛苦了,不妨下去歇息,只留吴夫人服侍便是。

    张贤妃心中“咯登”一下,转眼看看一身劲装的吴十一娘,若有所悟,赶紧含笑退下。

    戴公公带着三名内侍监控海船,手下的一名内侍和吴十一娘轮流守护官家。官家歇到近午时分,方才缓过来,戴公公亲自送来茶饭,向官家禀报道,此去普陀山不过数日行程,普陀山香客众多,消息灵通,不如且到普陀山歇息,静候四方勤王之师的消息,再作定夺。

    普陀山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戴公公此话一说,官家便想到了这一点,原本想要逃得越远越好的心思,不知不觉间便淡了许多,海上风浪险恶,不如托庇于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或许更安全一些,更何况戴公公话里有话,也是不要与各地军镇失了联系,以免横生枝节——毕竟,太祖太宗的子孙并非只有当今官家这一脉留存于世,便是这江浙一带,也有好几枝颇有些美名。

    得了官家首肯,戴公公自去安排。

    去处既定,官家心下亦安定了许多,招手示意吴十一娘也坐下用饭。吴十一娘谢过之后,安然坐下。

    船中饭食较之宫中自是简陋得多,官家又心中有事,本无什么胃口,不过见吴十一娘用得认真,毫不忸怩作态,倒有了几分兴致。面前的这吴家女儿,虽说少了几分娇态,但是忠诚可靠,仔细看来也很是率真可爱……

    吴十一娘感觉官家的视线在自己面上停了许久,略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随即又专心用饭——她可牢牢记得,现在自己就是官家的贴身侍卫,若是害羞不敢吃饱,打起来乏了力气,吃亏的可是自己。

    四、

    官家一行人顺流而下,时时望见岸上的烽火,是以一直不敢泊岸。金人虽不擅驾船,却抢了不少船只,将刀子架在船工颈上勒令开船追赶,不过前方已近大江入海口,江面开阔足有数十里,要在众多船只中分辨并拦截住某一艘船,并不容易。及至到了东海,大海茫无边际,金人望而生畏,不敢再追,一行人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其时天色已暗,前方恰有一个小岛,已经停了数艘船,看起来那港口还绰绰有余,官家不惯乘船,风浪颠簸,大是不适,戴公公便下令且在那岛上歇一晚,明日再走。

    抛锚时站在船头的戴公公无意中扫见了隔壁船上一闪而过的刀光,微一皱眉,不过也懒得答理,只暗暗提醒船上众人,晚上要警醒一些,吴十一娘手中,更是多了一副弓箭和一柄短刀。

    他们这艘大船都停了下来,附近的其他船只,大多也不敢冒险在夜里行船,于是这小岛四周,泊满了逃难的船只。因为一路未敢泊岸,到了此时,各船上的食粮和清水已经不多,这岛屿又太小,并无水源与居民,无从补充,是以一些缺水少食得厉害的强横之辈,趁了夜色开始抢劫同船之人。

    官家睡得不太稳,被邻船上隐约传来的喊杀声惊醒,恍惚中以为又是金人追来,脸色大变,急叫“来人”时,倚坐在对面小榻上守夜的吴十一娘,已到了他身前,低声说道:“官家勿忧,不过是贼人自相残杀,尚不敢犯水师之船。”

    他们一行人,虽未公开身份,但船上官兵与女眷的存在,足可说明是权贵之家,寻常贼子,自是不敢轻犯。

    官家定一定神,随即皱起了眉:“富贵动人,贼性难料,须得小心防备。”

    南渡以来,他已见多了这种情形,不要说平日即惯于打家劫舍的贼子,便是官兵与家丁,也多有劫掠主人家的事情,抢得起了性子,杀官造反也不罕见。

    官家既有吩咐,吴十一娘便将屏风外小榻上那名早已醒来的内侍唤来,令他去打探一下。那内侍去了不多时,便回禀道戴公公早有防范,让官家尽管放心。官家听着外面的喊杀声渐渐低落下去,脸色稍缓,但随即将眉头皱得更紧:“各船上的凶徒,若是纠集起来合力冲杀……”

    吴十一娘顺口答道:“聚而歼之。”

    官家摇头:“船上并非你吴氏亲军,临战难以用命。”以他的眼光看来,这些被戴公公勉强压制住的军士,驾船尚可,一旦遇上强敌,只怕都不可靠。大散关之战中,吴氏兄弟此前收容的残军便曾试图发起兵变、挟持主帅投靠金人。

    对于这些陌生的粗野武人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来自于太祖太宗,也来自于这一路奔逃。

    吴十一娘将枕下的那盒珍珠托在了手上:“臣妾是女子,又奉事官家,不宜有杀戮之名,故而督战一事,应由戴公公主持。不过兵法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恩赏之事,臣妾倒可为官家代劳。”

    重赏与重罚,的确是治乱军的好办法。官家略略放下心来,转念令人将刘贵妃、大皇子和张贤妃都叫到自己舱中,聚在一处,以便于保护。又令一名随行宫女携了那盒明珠去戴公公处传旨。

    尚未安排妥当,邻船上抢红了眼的贼寇,已经纠集起来,抢了一艘船,冲向这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乘坐的水师双层楼船。看看已经逼近,火光中可以清楚看到对面船头上贼人的面孔,其中颇有一些积年老贼,令贼人寻了木板棉胎之类权当盾牌,挡住水师船上射来的乱箭——海上风大,水师官兵素乏训练,这箭枝本就散乱无力,如此更是伤不了人。混乱之中,另有几名贼人抛出绳钩,抓住了水师大船的船舷,将绳尾牢牢系在贼船之上,咬着刀攀住绳钩爬过来。两名军士探身出来挥刀砍向那长铁钩尽头的绳索,却被贼人奋力掷过来的渔叉插个正着,惨叫着仰面倒下去。

    船上官兵心惊胆颤,手上弓箭越发不稳,有人竟弃弓而逃。望楼上督战的戴公公早已看见,做了个手势,身后一名内侍飞扑而下,短刀即刻勒断了那逃卒的咽喉,戴公公冷然说道:“不战而逃者,斩!”

    向前未必会死,往后却必被斩杀,一众官兵明白了这一点,果然奋勇不少。此时又有宫女前来传命,杀退贼寇,每人赏明珠一颗。那盒明珠,打开之后,纵在火光之中,也是光彩流动,托在那俏丽宫女手中,相映生辉,不但水师官兵精神大振,便是贼寇也更加眼红,两船已经靠近,贼寇呐喊着跳上楼船来。

    厮杀了小半个时辰,双方均死伤惨重,戴公公这才轻轻挥了挥手,他身后一名长臂如猿的内侍,即刻张弓搭箭,借着闪烁的火光,一连射出十箭。久战之后的贼寇,精力已疲,猝不及防,十箭皆中,七死三伤,战局立时逆转。

    余下的十余名贼寇,眼见得事不可为,立时争相奔逃。这一逃之下,生生将后背递给了水师官兵,有神射手居高临下压阵,又是追杀逃兵,一众官兵自是不肯轻轻放过这个机会,一直将那十几名贼寇尽数杀倒在甲板上,方才意犹未足地收刀四顾。

    安静下来,众人方才发现,楼船周围的海面上,不知何时浮上了十数具尸体,显见得贼寇方才一面明攻,一面还派了人下水去凿船,却被戴公公安排的手下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等手段,让尚有些暗自埋怨戴公公不曾早点派神射手助阵、以至于死了十数名同伴的水师官兵,心惊胆寒,不敢再说什么。及至每人一颗明珠拿到手上,更是什么抱怨都没有了。

    甲板上的情形,由船上仆役陆续报来,请功名单也由戴公公派人报来,官家当即定夺,四名内侍均记功升职,杀贼最多的那名禁军偏裨小将,升为参将,另赐那捧珠宫女为妻,待船至普陀时便行成亲。

    那捧珠宫女,出身卑微,却美貌冠绝后宫,也正因为此,才会在官家匆忙出宫时亦有同行之份,不想今夜却毫不犹豫地赏赐了出去。吴十一娘不免暗自感慨了一回,心想舍得重赏,官家倒也不算糊涂,无怪乎在这几年如此混乱的局势之中,也总是能够有惊无险地安然度过。

    不过,今晚护驾有功的一众人等,只有吴十一娘未曾封赏。船上众人瞧着吴十一娘的目光,未免有些异样。这位吴夫人,不会是逆了官家的意吧?可是看着也不像啊,官家仍然若无其事地让吴夫人贴身护卫。

    楼船在这不无诡异的气氛之中,继续南行,直至终于进入普陀山地境。

    五、

    普陀山周围,群岛错落,不熟悉航道的外地船只,常常会被困在其中,十天半月也绕不出来。好在戴公公抓住的这艘船上有几个曾经惯走东海的水手,是以顺利泊在了普陀山下。

    观音诞辰为二月十九,成道为六月十九,出家为九月十九,这三个日子是拜敬菩萨的正日,官家一行人来的时候不巧,哪一个日子都凑不上。好在其时正当四月初八佛诞节,戴公公对地方官只说官家初至江东,特意前来礼佛,以便拜谢观世音菩萨的庇护。这算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好借口,官家很满意。至于臣民们是否会私下议论或是当面腹诽,目前这样的局势,只要没有言官士子公然指责,便也算过得去了。

    原本在船上已经议定的赐婚,此时便由地方官负责操办。

    能够在观世音菩萨的道场迎娶新妇,新近提升的参将苗傅真个是春风得意,逢人便笑。

    婚礼甫成,内侍省押班康履带着一船金珠玉帛、大米清酒寻到了普陀山,入了内室,一见官家便拜倒在地,涕泪纵横,哭诉道当日金人突袭扬州时,他正住在城外点检贡品,不及护驾,当真是魂飞魄散,闻说官家顺江而去,只得押了这船贡品一路寻去,好在菩萨保佑,让他及时寻到了官家,海上风浪险恶,又走得仓促,官家这一回可受苦了,让他如何过意得去,从今往后,他可绝不会再离开官家半步了。

    康公公与官家自幼相伴,从东京一路到扬州,鞍前马后,尽心尽力,不曾一日稍离,只是官家登基为帝后,诸事繁杂,全赖康公公领着一班内侍前后奔走,以至于那一夜落在了后头,失散了这么些日子。这一路上,刘贵妃一心照料年幼的太子,张贤妃温柔胆怯尚需官家安慰,至于吴夫人,与其说她是妃子,不如说她是侍卫,戴公公则忙于警戒,以至于官家身边竟无一人嘘寒问暖。如今听了康公公这么絮絮叨叨、知寒知热的一番话,官家大是感动,不觉双眼微红,握着康公公的手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其时夜色已深,康公公小心殷勤地服侍着官家歇息,一边陪着官家唠叨当年在东京城中康王府里的旧事,说到旧人旧事,官家不免将邢皇后托人自金国捎来的那只赤金耳环,自怀中取出,长吁短叹,康公公也抹着泪道:“娘娘那般慈善,必有神佛保佑,将来团聚有日,官家还是不要太过担忧,免得娘娘知晓了也于心不安。”

    里屋的絮语,吴十一娘在外间听得分明,心中微有诧异。她并未想到,皇家也有如此长情念旧之人。对于帝王来说,似乎不算好事,但对于帝王身边的人来说,不论这长情念旧是真是假,有这么一种姿态,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得多。

    凌晨时,吴十一娘照例起身练武。居处狭窄,她只能在后山上寻一块略略开阔之地,走一套拳脚。多日未曾骑马,腾跃之际,心中难免有些怅然。

    虽在普陀山中,戴公公也不敢对防务马虎,一路巡视,到了后山,站在树下看了良久,待吴十一娘收势之后,方才说道:“夫人招式精妙,不过似乎与人交手的经验不多,如不嫌弃,还请赐教一二。”

    看戴公公的架势,竟是打算亲自下场?

    吴十一娘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位哪怕乱兵贼寇打到眼前也不肯轻易动手的戴公公。

    戴公公笑眯眯地道:“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还不能把握与夫人动手过招时的分寸。”

    让他们上场,他可不放心,无论哪一方有了损伤,都可惜了。真不知这样年轻的女子,从哪儿习来这一身功夫,即便在这小小庭院之中施展开来,也有静如山川无言、动若流云飞卷之势,绝非吴氏军中诸将能够教导出来的。

    吴十一娘略一思忖,便拱手答道:“既如此,还请赐教。”

    能够与高手过招,尤其是戴公公这样明明白白怀着善意来指点的高手,这等机会委实难得,若是平白错过,师傅们的脸色恐怕……所以还是从善如流的好。

    吴十一娘凝神注视着两丈开外闲闲而立的戴公公,良久,沉身下腰,缓缓拉开架式,如凤展翅,如鹰欲飞。

    戴公公眯起了眼睛。吴十一娘方才自行练拳之际,气机流转,圆通自然,恍然似与这山林海涛融为一体;然而对阵之际,气势神情,却又突变为这般凌厉尖锐,不知是只针对于他,还是针对于任何对阵者。若是只针对于他,能够在照面之间,便清楚以何种路数来对付自己,这样的眼力与决断,也委实不可小觑。只不过,吴十一娘的起手之势,咄咄逼人,似乎有些眼熟啊——

    戴公公沉吟之际,吴十一娘已纵身一掌当胸击来,聚气如箭,劲风扑面,隐约有破空尖啸之声,戴公公悚然动容,即便是他,也不敢让这一掌击实,身形斜飘,长袖挥舞,顺着吴十一娘的来势,将她扇了开去。

    吴十一娘的身形左右摇晃,将这一扇之力消去大半,双臂微张,轻轻一摆,恍若游龙摆尾,借着那一扇的余力,将整个身躯都兜转回来,又是一掌击向戴公公左肋。待到戴公公长袖挥起时,吴十一娘掌势突变,双手交缠,如春蚕缚丝,将戴公公的左袖缠个正着,若非戴公公内息太过强劲、袍袖鼓**无从着力,这一缠之间,定是碎成布片。

    吴十一娘只觉手中衣袖有如水银球,随手圆扁,却浑然一体,无法撕裂,心知不妙,戴公公反震之力方至,吴十一娘已经撤去掌力,身轻如羽,借力飞起,双足在空中交错互踏,步步云梯,直上两丈有余,方才凌空扑下,双臂虚张,并指成爪,如鹰击隼扑,直取戴公公双肩。戴公公脚下一蹬,急退丈余避开这雷霆一击。

    戴公公只守不攻,吴十一娘放手施为,短短数十招内,连换了几种路数,鹰击蛇缠,凤翔蛟游,风动雷从,云飞霞卷,变幻自如,让戴公公惊诧不已;而令他尤为惊异的是,无论招式路数如何变幻,吴十一娘的眼神始终冷凝清明,无怒无喜,隐约可见内里那坚如磐石的心志。

    虽然年纪还太轻、功力尚不足,已经可以让人想见十年之后吴十一娘的可畏。谁家教出来这么一个足可煞尽一辈人的弟子?

    戴公公觉得自己久居深宫,果然跟不上如今这世道的步子了。

    山林中传来寺院的晨钟声,吴十一娘度量着官家将要起身了,即刻收势,向后飘飞开去,拱手揖道:“多谢戴公公指教。”

    能够遇上一个主动给自己喂招的高手,委实不易。

    戴公公微笑。能够遇上这样天资出众、未来还可以有很多过招机会的对手,让他的心情很是愉快。

    临去之际,戴公公低声说道:“夫人的师傅,不止一位吧?凤将军是否也是其中之一?”

    吴十一娘扬起眉梢,直视着戴公公,默然不答。

    戴公公一笑而去。

    六、

    官家一行,在普陀山住至八月,闻知金人因天气炎热潮湿、人马多生疾病、宋军骚扰不断而退回了淮北,方才启程北返。

    官家终究是北人,不惯海上风浪,因此取道镇海,入浙江东路,至越州驻跸。以“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之意,改越州为绍兴府,并定于明年正月改元绍兴。

    绍兴东南郊有大禹王陵,宫室制度初定后,官家亲往禹陵祭祀。

    大禹治水是何等功德,是以历任官员与地方士绅,每年都会在腊月祭祖时前往祭奠大禹王,陵园也是年年整修,草木葱陇,山川秀美,令人肃然起敬的同时,又欣欣然生出向往之心。

    拈了一束香,官家郑重其事地跪下拜祭。官家这一跪倒,在场诸人,自是不敢不跪。

    吴十一娘跪在张贤妃之后,跪下之际,略一抬眼,已将官家那虔诚专注之心看得分明。

    在观世音菩萨座前,官家也是同样的虔诚专注。

    联想到官家被金人掳走的两个名为佛佑与神佑的女儿,吴十一娘在心中又暗暗记了一笔。

    山路崎岖,当晚官家一行人只能歇在驿站,没有重重高墙,官家心中不安,于是这一晚吴十一娘理所当然地守在官家榻前。

    时已深秋,窗外夜风呼啸,官家又心中有事,久久不能入睡,吴十一娘听着对面软榻上官家的辗转反侧,只默然不语,直到官家主动与她聊起蜀中风光。

    漫谈一会,官家忽而说道:“当日海上护驾诸人,只有你不曾封赏晋升,心中可以怨恨?”

    吴十一娘怔了一下才答道:“臣妾没有想那么多。”

    官家随即说道:“那么你现在就想一想,再回答朕。”他原以为吴十一娘会规规矩矩地回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然而吴十一娘想了片刻之后,认真地答道:“臣妾入京之际,家兄曾叮嘱过,朝中宫中,形势复杂,臣妾年幼无知,除了尽心护驾,其他诸事,听从官家吩咐即可,以免徒生枝节。”所以她对于如何赏赐,视若不见,听若不闻。

    黑暗之中,吴十一娘端坐榻上,直视着官家,尚显青涩的面孔上,眼神坦然,隐约有着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专注、自信与镇定。

    官家心念微动,淡淡说道:“不争不求,你倒不惧……”

    朝中宫中,何时何地没有倾轧争斗?许多时候,稍一退让,便无葬身之地了。

    吴十一娘迟疑了一下才道:“家兄说,官家圣明,既然有意赏赐吴家,只要臣妾在宫中尽心侍驾,官家必会庇佑,所以不必担心……”

    她没有说下去。

    吴十一娘这般坦白,倒让官家一时间不知说什么了。的确,只要吴家仍然镇守关中与汉中,吴家女儿在宫中的地位便不可动摇。吴玠看得清楚,所以不让幼妹去图谋名位,只因她不必图谋。

    吴家女儿入宫即封和义郡夫人,宫中朝中,的确颇有疑惑,担心将来吴氏生子,与大皇子相争,动摇后宫。是以当日封赏时,官家有意漏掉了吴十一娘,以免招来更多麻烦。

    现在看来,这倒是不必要的谨慎了。

    当此乱离之世,好好笼络统兵大将,才是要紧之事。

    更何况,吴家女儿又这般心思清明,堪当重任。

    默然一宿,回到绍兴府后,过了几日,正逢吴十一娘及笄,官家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宗室长辈主持及笄之礼,并晋封吴十一娘为才人。

    宫中的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不过官家紧接着立大皇子为太子。众人这才缓了一口气。

    绍兴府内多山多水,行路不便,四方贡物,进献不易。康公公每每向官家感叹,说道官家的衣食住行,太过节俭,让内侍省诸人见了都过意不去;又建议道不如移驾杭州,杭州本是东南大城,在钱氏手中经营多年,又平安入宋,一二百年未经战事,此后再经东坡学士整修,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参差十万人家,富丽繁华,远非绍兴一府可比,且又临近钱塘江,万一金人来袭,随时可以乘船入海。

    官家心有所感,过不多时,恰好传来消息说隆佑太后平安脱险,日前刚刚抵达杭州,因为病体未愈,不能前来绍兴府。官家顺势下旨移驾杭州,并更名为临安城。

    七、

    杭州府治,设在旧时钱氏王宫之中,因此规制颇为宏大,官家移驾杭州,这府治自是腾了出来,充作行宫。康公公跑前跑后,将一应宫室用物,安排得妥妥当当,不让官家操半点心。那杭州知府甚是识趣,并不频频进宫来见官家,以免惹来康公公的白眼,只专心安置百官,既在官家面前得了好,又不至于让康公公生出嫌心。戴公公冷眼旁观,仍是领了监理水师的差使,住在了军营之中,每隔三日向官家递一份奏折,等闲不进城,更不用入宫了。康公公见戴公公这般识时务,固然欢喜,官家也很是放心满意,有这么一个能干可靠的心腹守住退路,再好不过。

    此时江淮诸镇兵马,操练得颇有成就,已经顶住了金人的三轮攻击,临安人心,渐渐安定,诸项制度,也渐渐完备。清闲之中,向来酷爱书画的官家,重立画院,发下榜文招揽从前宣和画院的画师,招考临安及附近州县的画师。这个时候,官家难免要感叹,当日匆匆离开扬州,居然将伏日升给丢下了,这么些日子不见人影,若是被金兵掳走,多么可惜!

    感慨未完,伏日升的帖子便递进来了,说是要践约,为新晋的吴才人画一幅行乐图。

    伏日升在扬州时只领了一个郎官闲职,这帖子要送进来,本是不易,不过康公公跟着官家多年,自然清楚这位伏先生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早早叮嘱了各道门禁,哪些人的奏折帖子是不可怠慢的,伏日升也在其中。精致的桃花笺,带着淡淡松墨清香,打开了,墨光湛湛,字体秀丽,门上便是未得吩咐,也知道这样的帖子官家必定看得上眼,千万不可轻忽,更何况还有康公公的关照。

    刚要传旨令门禁送伏日升进来,官家忽然想起,他已多日不见吴才人了。近些日子,先是皇长子生病,再是刘贵妃有恙,这打点宫务、照料刘贵妃母子,虽然都是张贤妃一手操办,但是官家眼下只有这一个皇子,以后如何只怕也不好说,心中焦虑,每日只陪在刘贵妃母子身边,不然就是由张贤妃伴着说说话,竟是未曾想起那沉默寡言、不好亲近的吴家女儿了。

    康公公理解官家那点尴尬,趋前一步,轻声向官家说道:“吴才人住在流芳阁,离此地不远,不如传请伏先生到流芳阁相见?”

    正好在伏日升面前表示对吴才人的重视之意。

    官家会意,欣然点头。

    吴十一娘日日习武,不耐烦那些曲径回廊、小桥流水的重重叠叠,所以选了房舍疏朗、后院开阔的流芳阁。其时正当盛夏,绿树荫浓,蝉鸣此起彼伏。官家到流芳阁时,因早遣人通报过,吴十一娘着了宫装,端端正正地等在院门外。

    官家落座之后,略略寒暄几句,伏日升已经到了。君臣宾主之间,又是一番客气。伏日升上下打量着吴十一娘,一年时间,似乎又有了一些变化呢。他转向官家笑道:“吴才人胸中大有丘壑,个中气韵,非一时半日可以入画。”

    官家于这上头向来好说话,当下慷慨答道:“伏先生尽可放心,朕绝不会催促。”不但如此,官家还建议伏日升,每天可以到流芳阁一坐,以便于熟悉吴才人的音容笑貌、气度风韵。伏日升含笑说道:“前人说过,画鬼容易画人难。官家这话是正理。不过外臣频频出入禁宫,御史台那边或有微言。”

    官家皱一皱眉:“御史台怎的会懂这个中道理?便有话说,也不须理论他。”

    伏日升微笑,继而说道:“不过以臣看来,吴才人气宇开阔,在这禁宫之中,尚不能尽行展现。”

    对于这一点,官家也深有同感,他总以为,在校场上飞骑引弓的吴才人,最见真性情真面貌。沉吟一会,官家说道:“韩世忠军中有梁红玉,吴玠军中有朱凤凰,禁军中有一位才人,也不算什么。何况吴才人并不统军,只不过在校场上骑骑马射射箭,有何不可。”

    康公公一在旁笑着帮腔道:“这也是官家洪福齐天,不但男子忠勇,便是闺阁女子,也能征战沙场、尽忠报国。”

    官家笑而不语,却掩不住心中的得意,伏日升心中失笑,面上仍是声色不动,转眼看看端坐在一旁、垂着眼帘慢慢饮茶的吴十一娘,却见吴十一娘嘴角微挑,似在轻笑,不觉微异,这吴才人,看起来对官家恭恭敬敬,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啊。

    感觉到伏日升的打量,吴十一娘嘴角一抿,又恢复了先前那静穆冷凝的神情。

    八、

    当日与隆佑太后一起逃出扬州城、南来杭州的,还有姚、魏二位供奉和她们属下的八名弟子、八名宫女,此时安顿下来,尚宫六局重新设立,两位供奉自然又开始忙了起来,新近的大事,是为吴才人调养身子、准备衣饰,以备绘制行乐图。

    吴十一娘听说两位供奉又一次毫发无伤地逃出金兵围捕时,不觉失笑。一旁服侍的杨女史有些诧异地看着向来声色不动的吴才人,不知她在笑什么——那晚杨女史很聪明地跑到了隆佑太后宫中,她觉得隆佑太后能够从东京城平安逃到扬州,必定运气不错,跟着隆佑太后,多半可以借一点儿运气,果然,两位供奉带走隆佑太后时,顺道将她也带来了杭州,是以杨女史对两位供奉十分感激,生恐吴才人与她们生出嫌隙,见吴才人的笑容似有深意,赶忙说起这一路南逃时,两位供奉如何细心照顾隆佑太后和一众宫人。吴十一娘看她一眼,随意应对了几句,心想若不是官家引走了大多数的追兵,两位供奉哪能从从容容地带着这么几个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赶路,说不定早就抛下她们,只带上隆佑太后这个极其管用的护身符远走高飞了。不过眼见得杨女史满怀感激的模样,吴十一娘也不想多说什么。

    姚供奉含着笑在她面前打开那本厚重精美的服饰图录时,吴十一娘觉得自己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初入宫的那段日子。不过这一次,身旁多了一个眼光尖锐、口味挑剔的伏日升,而且很显然,姚供奉更看重的是伏日升的意见,每翻开一页,明明对着吴十一娘说话,眼角余光,总要时刻留心着伏日升的脸色。

    伏日升剔掉了吴十一娘原来看中的那些轻薄柔软、华丽飘逸的丝绸,另选的大多是各色葛麻棉绒的布料所制成的样式简洁的衣裳,姚供奉连连点头:“伏公子好眼光。”吴十一娘气度端凝,更隐约有俯瞰众生的气象,的确不太适合那种旨在取媚于人的装扮。换一位妃子,这样简单的衣饰,或有不够庄重雅致之嫌,易招闲言,但既然是伏日升选给吴才人的,料想便是官家也只会夸赞。

    吴十一娘却摇头道:“伏先生,我喜著丝绸,并非为其华美,而是因为,重重丝绸所制的衣甲,可以阻挡兵器与箭枝的大半力量。”

    伏日升怔了一怔,方才意识到,这位吴才人,大不同于自己以往所见识的各色佳人。不过伏日升随即微笑道:“原来如此。倒是伏某想得不周到了。”

    于是将那本服饰图录,又重新翻看一遍。

    尚食局伴着魏供奉进来时,姚供奉这边尚未完成。

    两位供奉视线一对,便火花暗溅。魏供奉摇着团扇笑道:“姚姐姐,这般炎热天气,稍一动弹,汗珠便会污了脂粉,浸了衣裳,只怕枉费了姚姐姐这一番苦心了。要我说呀,吴才人天生丽质,哪里用得着这样多身外之物?”

    姚供奉淡然答道:“魏供奉这话说得过了。便是西子,也需讲究一个浓妆淡抹,什么‘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不过说说而已。就算是魏供奉你也不肯粗服乱头四处走动不是?”

    魏供奉面色微微一滞,随即笑道:“哎哟姚姐姐,也只有你才有这等本事,能够将骷髅画成红粉,换了旁人,总得要有七分底子,才能打扮出十分模样来。”

    两人均是笑谈中暗藏机锋,伏日升当自己是个陪客,只笑着说几句不轻不重的闲话,绝不肯明明白白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也不知是他本就无所偏袒无所取舍,还是根本不想开罪这两位供奉。

    吴十一娘听了一会才听出个大概来,大致是姚供奉看重修饰,而魏供奉推崇天然,常说脂粉污颜色,但连她自己也离不了脂粉,每每为此被姚供奉嘲笑;姚供奉却也不能不清楚自己说不定也有去求对方的一天,只能看着宫中女子在自己背后甚至面前巴结魏供奉,其实不只是宫中女子,便是世间女子,爱美之心固然顶顶重要,但是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姚供奉这尊能够治病救苦的药王菩萨不是?

    吴十一娘素来不重修饰,生长军中,更是深知伤病之苦,这番话听下来,心中不知不觉便有了偏向,看向两位供奉的眼神也有所不同。伏日升似是感觉到她心思的变化,看她一眼,笑意盈盈,终究还太年轻了啊,总有些儿沉不住气,这么快便有所偏袒了,岂不知,姚供奉能够在深宫之中屹立二十年,又岂只是调脂弄粉的手段这么简单?

    姚供奉与魏供奉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互相嘲笑数落对方的漏洞,宫女内侍,早已见机地借故溜了出去——从前也有不识趣的宫人,呆呆地看着两位供奉舌战,一不小心被卷进来,左右为难,没胆量偏帮一方,两面讨好吧,结果却两面不是人,下场悲惨,有了几次这样的教训之后,宫人口耳相传,一个比一个躲得快。便是杨女史,也赶紧借口催茶水躲了开去,厅中只余下吴十一娘、伏日升以及两位供奉。

    吵到激烈处,脾气暴燥、口齿稍拙一些的魏供奉,一拍几案,将案上茶盏震得跳了起来,姚供奉随手将飞过来的茶盏扫了出去,恰恰飞向端坐在主位的吴十一娘。伏日升坐得稍远,出手解救不及,眼看着要溅了吴十一娘一身茶水,正暗自叹息,吴十一娘左手探出,迎了茶盏轻轻一带,消去它去势,随即翻腕一托,茶盏稳稳当当落在她的手心,茶水点滴不漏。

    厅中一时俱寂。姚魏二位供奉虽知吴十一娘出身将门,也只以为是骑射和一点粗浅的拳脚功夫,但是现在看来,吴十一娘这若不经意、行云流水的一带一托,减一分则太轻,增一分则太重,竟是精妙无伦,哪里是军中将领能够教导出来的?

    两位供奉不免想到,她们原本只是因为官家看重吴家,所以对孤身在宫中的吴十一娘多加照顾,却不料这吴才人,背后除了吴家之外,还有着另一个不愿露面的大靠山,以后对这位吴才人倒是要更加上心才是。

    伏日升则已然变了颜色。

    拂云手?吴十一娘竟是姬瑶花的弟子!

    姬瑶花将弟子送进深宫来,究竟想做什么?他就不信,如果姬瑶花不想让弟子入宫,会找不到李代桃僵、瞒天过海的办法。

    伏日升这一变色,吴十一娘已然察觉。她先前并未想到,仅仅是这一带一托之间,伏日升便能认出她的师承来历,不过见了眼前这情形,也并不慌乱,向伏日升略略低头,拱手至额,长身而揖,正是弟子见师长之礼。

    伏日升则微一颌首,算是默认,心中暗自苦笑。

    他就知道,姬瑶花不会那么安分地呆在襄阳。

    只不过,现在自己已无可以让姬瑶花图谋的东西,倒是可以悠闲看戏,看一看这一回是哪些倒霉家伙要被姬瑶花抓在手心里,也看一看,姬瑶花收拢各峰心法之后,究竟养出一个什么样的弟子。

    对这情形,两位供奉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恍然,脸上神情立时都不太好看。

    伏日升的身份,她们自是一清二楚,吴十一娘既是伏日升的师门后辈,那还真是个大麻烦,一旦沾上,自己的安生日子只怕便要一去不复返了。

    九、

    九月十九为观音出家日,官家当日曾托庇于普陀山,为感谢菩萨护佑,本想在这一日亲临灵隐寺法会,康公公顾虑到香客信徒众多,关防不易,万一有人冲撞了官家,自己可是万死不辞其罪。官家笑骂他心思忒细,看着人人都像刺客,不过终究还是听了他的劝说,提前一日去灵隐寺,让灵隐寺辞了其他香客,后宫嫔妃也可一体同行,于菩萨座前拈香礼敬。

    灵隐寺为东南名刹,占地极广,是以禁军牢牢守住了前院三大殿以及官家小憩的侧殿,后院山林却是看不过来了,只能捡要紧处安排岗哨,好在除了方丈和几位知客僧之外,其他僧人均已奉命回避,倒也不怕冲撞了游园的妃嫔宫人。

    杨女史早听说过灵隐寺飞来峰之名,今日既然来了,自是怂恿吴十一娘去看一看。不过慕名前来看飞来峰的宫人不少,叽叽喳喳挤成一团,吴十一娘眼力好,远远看了一回,便不愿凑过去了,干脆撇下意犹未舍的杨女史,只带了一名小宫女,自行游园去了。

    后园广大,山林幽深处,宫人不敢冒昧走近,吴十一娘自是没有这样的顾虑,越走离人群越远,那小宫女被她**了几个月,也大有镇定之风,默默跟在一旁,几乎不能让人察觉她的存在。

    四望无人,吴十一娘站在一方巨大的太湖石前,示意小宫女离得远远的安静呆着,方才对着那太湖石道:“出来吧。跟我多时,不知尊驾有何见教?”

    太湖石后,甘净儿轻轻悄悄地绕了出来,她容颜娇俏,身姿娇小,但是摩挲着弯刀紧盯着吴十一娘时,气势凌人,上下打量着吴十一娘,良久,撇撇嘴道:“模样果然不错嘛,难怪得天天往流芳阁跑……罢了,吴家的女儿,便是貌如无盐,官家也会高高供起来,我也不算手狠——”

    一语未完,甘净儿身形飘忽,已如魅影一般到了跟前,刀气森森,更是逼到了吴十一娘的面孔之上,寒意直透入肌肤。吴十一娘向后一仰,腰肢反折,让过弯刀,右手已在此同时拔下发间那枝坚如精钢的乌铁木如意钗,“当”地一声轻响,将走空之后收势劈落下来的弯刀斜斜挑了开去。

    甘净儿手中的新月宝刀,锋利无比,寻常兵器,两三次相交之后,必定断裂,吴十一娘连挡十几刀,钗身竟是毫发无伤,只是刀长钗短,甘净儿又进退迅疾,吴十一娘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那小宫女,张口结舌地呆在远处,想要呼救,又记起吴才人方才的严令,不免犹豫不决。

    犹豫之间,耳畔忽而有人轻笑:“好丫头,临危不乱,不愧是十一娘**出来的!”音犹在耳,轻烟似的人影,已经从她头顶掠了过去,随即听到甘净儿的尖叫声:“秀烟你这臭道士,怎地又跑出来了!”

    甘净儿险些被秀烟的长剑刺破面颊,狼狈不堪地飞身而退。秀烟与她交手多次,明明功力也不曾强到哪儿去,但是拿定了她的命门,每一次都能逼得甘净儿收刀败退。

    秀烟嘻嘻笑着,挽了个剑花,姿势洒脱得很,只是看在甘净儿眼中,不知多可恶,跺着脚恨道:“臭道士,要你多管什么闲事!”

    秀烟笑道:“我几时管闲事了?十一娘可是你的师侄,也是我的师侄。”

    太乙观与巫山十二峰渊源颇长,故而弟子间常以师兄弟师姐妹相称。

    吴十一娘应声微笑着长长一揖:“见过甘师叔。”

    甘净儿脑中“嗡”地一响,一口气噎在喉中,好一会回不过神来。她还年纪轻轻,这就升级成师叔了——

    秀烟又摇头叹道:“听说姬师姐最近身子不好,所以脾气很坏,到处找人煞性子呢,这要是知道甘师妹你欺负了她的弟子……”

    甘净儿初始听到姬瑶花有恙,不由得暗自高兴,这下好,那个祸害没空出来祸害人了;及至听到后一句话,心中哀嚎一声,原来吴十一娘是姬瑶花的弟子!一时间只觉眼前发黑,天地无光。

    秀烟偏生又道:“姬师姐对十一娘孤身入京,很不放心,特意请我和秀云师兄照看一二,顺便传个消息什么的。”

    他满面笑容地看着甘净儿。甘净儿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有心想要说几句好话,免得今日的情形传到襄阳去,姬瑶花派了人来千里追杀,但要对眼前这可恶的臭道士好言好语地服软认输,这口气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好在伏日升及时雨一般出来打圆场。他原是听说今日官家进香、妃嫔随行,所以有意来凑个热闹,看看这佛门清净地中的吴十一娘,比之宫中时又有何不同,不想一路过来时,见这一带的禁军岗哨尽被点倒,隐约还可以听见金石交激之声,心知不妙,生恐对他最近常往流芳阁去频出怨言的甘净儿,生出事来。及至赶到此地,正见到秀烟为吴十一娘解围。有心想让甘净儿受点教训再说,然而见她僵在那儿,咬着嘴唇进退两难,心中又大是不忍,终究还是走了出来,向秀烟笑道:“代我问唐天师好。净儿今日多有得罪,容我日后再行赔礼。”

    一边说话,一边向甘净儿连打手势,示意她且先走一步。

    伏日升出面周旋,秀烟与吴十一娘自是不便留难,目送他们离去,吴十一娘即刻问起他方才所说姬瑶花有恙一事。秀烟笑嘻嘻地道:“没事没事,是好事呢。”

    吴十一娘心念一动,若有所悟,也笑道:“这么说,我该为将来的小师弟小师妹准备好贺礼了。”

    回望灵隐寺已远在山林深处,伏日升方才停下脚步,沉着脸道:“净儿,今日你太过莽撞!”平日里欺负捉弄那些有意无意接近他的女子也就罢了,今日居然想要毁掉吴才人的面容!这事儿一旦做实,天下虽大,甘净儿怕也很难正大光明地行走了。

    甘净儿眼圈一红,轻声说道:“伏师兄,我不过是吓吓她罢了。吴家女儿,哪儿会轻易让我伤了去?”

    伏日升叹了口气。甘净儿说是吓唬人,但他深知甘净儿的性子,气性上来了,翻脸便不认人,保不准便真个伤了吴十一娘。

    甘净儿又道:“伏师兄,我怎么觉得,那个吴才人的路数,并不像姬师姐的弟子?不会是秀烟那臭道士在骗人吧?”秀烟知道她畏惧姬瑶花,所以才搬出姬瑶花的名头来吓她?

    伏日升也看了几招,吴十一娘进退之间,张驰有度,而又隐约有雷霆之威、杀伐之气,正是克制甘净儿飘忽身形与锋利宝刀的路数,只是的确不同于姬瑶花那种云飞霞卷的气象,甚至也不同于当日吴十一娘在流芳阁中接住茶盏时的从容自然。而他见过几次吴十一娘独自练武时的情景,静如渊停岳峙,动若浪奔山崩,竟又是另一番格局。

    然而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看清,无论何种情形之下,吴十一娘的眼神始终清明端正,仿佛可以见到她坚如磐石又空明通透的心志。

    伏日升喃喃说道:“不动如山,无情若水。”

    甘净儿听了个大概,惊讶地道:“伏师兄你在念叨什么?”这好像是太乙观的心法要诀吧?说起来这两句话也不算什么秘密,不过知易行难,各门各派,只有对相传深得其中奥妙的唐天师敬佩不已的份了。

    伏日升又叹了一声:“净儿,吴才人的确是姬瑶花的弟子,不过唐梦生也有份。所以,以后离她远点儿。”

    甘净儿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个姬瑶花已经够可怕了,再加上太乙观中那个道貌岸然的阴险天师……还让不让人活了?

    当下赶紧点头,随即拖住伏日升的手臂,笑得两眼弯弯:“伏师兄,幸亏你来救我!”

    伏日升无可奈何地摇头而叹。

    过了一会,甘净儿郁闷又沮丧地说道:“我现在是师叔了。”

    伏日升失笑:“不错。唔,吴才人身边那个小宫女很有大将之风,若是她的弟子的话,你就是师叔祖了。”

    甘净儿脸色煞白,身形摇摇欲坠。师叔祖——这个词太可怕了,总是与白发和皱纹联系在一起,从小师妹变成师叔祖,她不要活了……

    十、

    伏日升在官家面前徐徐展开吴十一娘的行乐图。他斟酌再三,选择的是吴十一娘戎装骑马、回首弯弓的一幕。官家果然大加赞赏,以为非如此不能绘出吴才人的英烈之气,并亲题“褰裳骑马如卷篷”一句于画首,又向康公公道,岁末将至,宫中照例赏赐各地统兵大将,这一幅吴才人行乐图,须寻一个仿画高手仿了,连同给吴家的赏赐一道,送往蜀中。伏日升道:“官家何必多此一举?再画一幅便是。”

    官家摇手:“真迹不可有二。”这是原则问题。

    说话间,前头送来御史台的奏折,却是弹劾征税吏激发民变、请严惩该吏以儆效尤。太祖以来,对统兵大将的赏赐一直极为丰厚。如今国家多难,金人随时可能南下,官家偏居东南,更是重视各地军镇,赏赐尤重,至于所需的金帛,自是来自东南各州。虽然东南富庶,这么搜刮下来,民间也是怨声载道,如今更是激起民变。官家的脸不免沉了下来,方才的好兴致,消失无踪,闷闷不乐地让伏日升带了行乐图且去,另召了各位宰相前来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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