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回想起中秋之夜眉山和尚有意无意的那番话,以及孙小香对顾清敏的态度,石头心中又隐隐觉得抑郁烦闷,让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和感受,只是本能地将有关孙小香的一切,暂且抛在脑后。
姬瑶光的悠闲,终于让丹邱生看不过眼。姬瑶光只闲闲地道:“我无事可做,不坐在这儿聊天,还能干嘛?”
丹邱生暗自咬牙。他此前虽然将姬瑶光连抢带骗地拉到这儿来,其实心中深为警惕,尤其是姬瑶光身边本就有一个明春水,最近又将石头给弄了来,如生双翼,叫他委实不敢再将那几个炼丹师交到姬瑶光手中去。
只是,放着姬瑶光的聪明才智不去用,有同入宝山却空手而归,也非丹邱生所能忍耐。
丹邱生耐下性子说道:“姬兄弟才智无双,天下皆知,不知眼下姬兄弟可有法子说明那几个冥顽不灵的家伙?”
姬瑶光郑重其事地推辞着:“丹道长过奖了,天下之大,能人辈出,瑶光怎敢当‘无双’一词呢?”
明春水“哧”地一笑:“我家瑶光本来就最聪明不过嘛,我就不信还有谁能盖过你去!”
这等露骨直白的自吹自擂,偏偏又以明春水热切诚挚的语气和表情说出来,石头和姬瑶光都听得多了,只当清风过耳;可怜还没听多少时日的丹邱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截住了明春水下面的话:“姬兄弟不必谦让,这等大事,别无他人能够承担,还望姬兄弟不吝赐教才是。”
丹邱生觉得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应该够诚恳了,只是不知道姬瑶光会向他提什么条件,打定主意只要不太过份,一律先答应下来再说。
姬瑶光垂下眼帘,过得片刻方才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丹邱生:“既然丹道长如此推许,瑶光也只好勉力一试,若有力所不能之处,还请丹道长多多包涵了。”
这可是你自愿将那几位炼丹师交到我手上来的喔,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才是。
姬瑶光笑得很是不怀好意。当然,丹邱生并不清楚姬瑶光现在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意思,毕竟他同姬瑶光打交道委实太晚。
四位炼丹师,都被请到了姬瑶光的小院中。他们虽然对丹邱生很不以为然,但是对大名鼎鼎的姬瑶光还是很好奇的,是以都很给面子地屈尊前来。
深谷之中,日落得早,此时暮色初起,秋风徐来,凉意袭人,姬瑶光将一领白狐裘裹得严严实实,明春水的视线兀自很不放心地在他身上绕来绕去。若不是丹邱生这老道横插一脚,这秋霜初降的季节,她本应该拖着姬瑶光跑到汤池温泉之地去休养的。
丹邱生向姬瑶光一一介绍。灵墟子年纪最长,须发皆白,因为被折腾得狠了一点,尚未完全恢复过来,更显得瘦削伶仃、阴郁沉闷;玉府子年纪最轻,看上去颇为傲岸不驯;另外两位,一个据说是葛洪的族人后裔,号为长生子,默然端谨,不苟言笑;另一个却是碧眼紫髯的胡人,据说来自西域,精通西域绝塞之外的炼丹术,名为塞维罗什,不过也是披着道袍,兼且说得一口流利汉语,满面笑容,浑然不以落入囚笼为意,自我介绍道他的汉名为罗岩,号洞仙——倒是不怕冲撞了吕祖名讳。
丹邱生不无得意地道,他们四人再加上自己,是当今天下最出色的炼丹师;若是他们不能成功,当今之世,恐怕也无人能够成功了。当然,若是有姬瑶光加入,成功的把握会更大一些。
灵墟子只朝丹邱生看了一眼便又是那一幅恹恹欲睡的模样;玉府子打量丹邱生的目光中隐隐透着几分鄙夷,自是不屑评价他这一番豪言壮语;塞维罗什打着哈哈,满口恭维,却没有一句话落在实处;长生子则冷然说道,他修习的是内丹而非外丹之术,不知丹道兄强行将他请他,究竟有何用意。
丹邱生照例嗬嗬而笑:“实话说来,请各位道友到此,是姬兄弟的主意。”
姬瑶光立刻摇头撇清:“丹道长恐怕误会了,我与各位道长,素不相识,更不曾专心探讨过炼金术长生法,怎会有此等作为?”
玉府子目光中的鄙夷神情更为明显。明明设下种种陷阱将他们掳来的是丹邱生的属下,偏生还要推到姬瑶光头上去。其他三人,明显也是不相信丹邱生这番说辞,便是塞维罗什,也王顾左右而言他,绝不肯接着丹邱生的话题往下说。
丹邱生拈着长须笑道:“姬兄弟和各位道友误会了才是。丹某的意思是,若非姬兄弟一言点醒,丹某还真个想不到这个主意。”看看在场诸人的怀疑目光,丹邱生又道:“姬兄弟,你可还记得,四个月前,你在龙虎山与张天师论道时说过的话?”
姬瑶光诧异地道:“张天师法理精深,我在他座前受教三天,说过的话,不计其数,怎能一一记得清楚?”
丹邱生道:“姬兄弟虽然不记得,在场诸人,可是一言半语也不敢漏下,更有聪明人将姬兄弟与张天师的对答,汇编成册,私下售卖。嗬嗬,姬兄弟,这小册子,丹某手上正好也有一本。”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本薄薄小册,交与玉府子等人传阅,一边说道:“张天师谈及炼金术时,以为有如汉武求仙,虚无缥缈,自古以来,绝无验证,故此龙虎山弟子,绝不许涉足此道。不过姬兄弟却以为,历代炼金术士不能成功,固然是因为天道难测,但是各位道友宥于门户之见,从不肯开诚公布地合作,恐怕也是原由之一;若是有人能够让天下最出色的炼丹师精诚合作,经年累月地试验下来,能够找到一条可行之路,也未可知。姬兄弟为此当场列举了几位道友的大名,并说内丹外丹,不可偏废,故此若真个要寻新路,便不可将长生子这样的内丹大师拒之门外。姬兄弟的话,可真是让丹某茅塞顿开啊,亏得丹某浸**于此道三十年,论见识竟还不如姬兄弟高超。”
姬瑶花此时也已记起前言,微笑答道:“丹道长也不必太过抬举在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庐山中,这也是人之常情么。”
姬瑶光与张天师论炼金术一段,并不太长,玉府子等人,片刻间已经翻阅一遍。历代炼金术士,无不对自己的心得成就,晦莫如深,绝不许旁人窥伺一星半点,哪怕是皇帝,也不能叫天下炼丹师毫不保留地向自己的那些对手公布个中奥秘。姬瑶光说这是历代从无人能够成功的原因之一,恐怕还是有些道理。
想通此节,玉府子诸人的神情,不免都有所变化。
玉府子合上书册,上下打量着姬瑶光。看来盛名之下,果然还是有些真才实料的。不过,玉府子觉得姬瑶光还需要拿出更多的东西来说明他们。善于察颜观色的塞维罗什,则已经抢先开口恭维了姬瑶光一番,随即又道:“姬公子的想法,委实可嘉,不过,只凭这一点儿想法便要各位道友交出本门世代传承的秘密,似乎尚有不妥吧?”
姬瑶光示意一旁听得迷迷瞪瞪的石头关窗点灯,再给大家续上热茶,啜饮一会后才悠悠然说道:“这些日子,幸蒙丹道长教诲,在下倒是有了一点新的想法。不知各位道长可否注意到,这世间许多事物,一旦积累到一个巨大的数目,便会出现种种不可预测的变化?”
丹邱生诸人神色均是一变。
姬瑶光继续说道:“沙积为漠,横绝千里,则生风暴、幻象与鬼城;水积为渊,无边无涯,则生飓风、蛟龙与海市;木积为林则生猛虎,云积为雨则生雷暴,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那么,若我们积聚了足够多的黄金,又会生出何等变化?”
丹邱生沉吟不语,玉府子若有所思,灵墟子似乎也打起了精神来打量着姬瑶光,便是本来对炼金之术不感兴趣的长生子也颇为动容,倒是塞维罗什笑眯眯地说道:“姬公子想得不错,不过,这个法子,要先将我们手头的黄金掏出来吧?”
姬瑶光目光微微一转:“不错。”
塞维罗什哈哈笑道:“罗某若有如此之多的黄金,还去求什么炼金术!”
玉府子皱了皱眉。他一心修习炼金术,为的是早日寻找到长生之法,修成大道,丹邱生这几位,想来也是如此,却不想这胡人炼丹数十年、不过是求财而已,难免让他心生鄙夷。
姬瑶光并不在意:“罗道长可否听说过,南溟有珠母,置于海中,方圆十里内,大小珍珠,便会自行聚集到珠母周围?”
塞维罗什笑道:“在下对中原典籍不熟,倒是未曾听说过这等奇事。”
姬瑶光听他语气,倒是坚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觉也生了一点敬意:“尽信书不如无书,道长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不过,这等奇闻,或许并非前人杜撰,道长请看。”
他将杯中茶水小心地洒在几案上。
几案平滑如镜,案上茶水本是分散为大大小小的数处,但是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较小的水滴,慢慢儿向较大的水滴收缩靠拢,直至最后,聚集成为一整滩的水迹。
姬瑶光抬起头来,看看丹邱生诸人。
灯光之下,丹邱生诸人,眼神灼热闪亮,丹邱生更是兴奋得满脸红光。自己慧眼识人,将姬瑶光绑来果然没错。
姬瑶光却又说道:“其实我这个想法不算新奇,丹道长与罗道长应该心中早有定数才是。”
听得这话,丹邱生与塞维罗什不免错愕,玉府子三人打量他们的眼神则颇有些质疑意味。
姬瑶光看看他们的神情,微微一笑:“若非如此,罗道长何以要费心费力搜罗那如许之多的黄金,丹道长又何以一心一意要搜求天下金矿?难道不是早有聚沙成塔之心么?”
在座诸人中,长生子修习内丹之术,自是不会积聚黄金;灵墟子与玉府子的师门,虽然广有田产,家大业大,不过都颇有耕读传家之风,并不崇尚奢华,绝少用金玉之器,灵墟子二人炼金,也不过是想要穷尽造化之奥妙而已。
塞维罗什却与诸人大不相同,他本出身于西域一个大族,与各家胡商,广有联系,历年来依托各地道观,专事放债,本钱雄厚,利金丰厚,又兼手段厉害、几乎无人敢违约赖帐,是以塞维罗什的身家之丰厚,普天之下也算是有数的几个人。不过这人的怪癖,在道门中也是尽人皆知,每年所得利钱,大多被他换成黄金窖藏。
至于丹邱生,屡屡找石清泉寻衅挑战,为的便是天下金矿图,也难说不是要积聚天下黄金。
塞维罗什心思来得较快,一见众人的疑色,即刻哈哈笑道:“误会误会,姬公子误会了。罗某生来便酷爱黄金,总觉这世间万物,惟有黄金永不锈蚀、永不褪色,也永不消亡,无论世人如何切割销镕,总不减其原来本色。静室之中,对着黄金冥想,只觉其乐无穷。是以每每一见黄金之色,便心生爱慕,只觉天下黄金尽归我手,也意犹未足,惟愿求得点石成金之法,方能大快朵颐,这点儿痴念,倒让各位道友见笑了,见笑了!”
他坦然承认自己的贪欲,玉府子等人也早闻此人的贪名,反而不便追究,只能一笑了之。倒是丹邱生搜求天下金矿的消息,初次听到,让玉府子等人不觉暗自惊愕,疑虑丛生。
丹邱生踌躇之际,忽地心生警惕。
是他将玉府子诸人掳到此地来的,也难怪对方怀疑自己的用意,若是再不能坦诚相告,恐怕连姬瑶光也要怀疑自己的诚意。而且,既然大家已认同姬瑶光所说的合作之法,自己这个挑头之人,自是该有所表示才对,否则何以说服其他人?
丹邱生主意既定,当下缓缓说道:“看来姬兄弟对丹某也有所误会。天下金矿,何其之多,即便丹某有幸探知,恐怕穷极一生也难以将矿中黄金搜罗到丹某袖中。”
此言之出,听者都会心而笑,房中气氛,立时缓和下来。
丹邱生继续说道:“丹某不过是想,万物之生,必定都有一定道理。若是丹某能够找出其中奥妙,岂不是可以模仿一二?”
他说得虽然简略,不过姬瑶光与玉府子诸人,又岂有听不明白的?丹邱生浸**于炼金之道数十年,果然还是有独到心得,令玉府子诸人,暗自叹服之际,不免也感叹,若不是姬瑶光提议合作,恐怕丹邱生这点独到心得,绝不会和盘托出吧?
有丹邱生牵头,玉府子等人又不是那等小气人物,倒也不再藏私,一番讨论下来,大生惺惺相惜之感,便是一直恹恹不乐的灵墟子,神情也渐渐活动,待到玉府子不知不觉间岔开了话题、就太乙观的内丹之术向长生子讨教时,灵墟子竟淡淡数语又将话题扯了回来。
姬瑶光看得分明,觑个空低声向灵墟子道谢,灵墟子淡然答道:“姬公子客气了。”默然片刻,他忽地长长叹息了一声:“今晚让贫道着实大开眼界了,别有天地非人间啊——”
姬瑶光笑而不语。
明春水一直在一旁掐着时辰,时辰一到,不由分说便开始逐客,丹邱生诸人谈得火热,哪肯便走?只是瞧着明春水脸色不对,姬瑶光又明摆着拗不过这姑娘,只得恋恋不舍地告辞,离去之前,塞维罗什又道,如今世道太乱,如何找到一个安全的炼金地点,如何将他与丹邱生历年所藏的黄金运到这个地方,都需要细细思量,还请姬公子仔细斟酌,明日大家再行讨论。
送走他们,姬瑶光轻轻叹道:“我原以为,要说服塞维罗什和丹邱生将黄金集中,得费很大一番心思才行。没想到……”
没想到这两人都胸中大有丘壑,更兼气宇恢弘、果决明断,难怪得都能够网罗一大帮出色手下替他们效力。
明春水撇着嘴道:“别理他们,就知道叫你想办法,瑶光,我看你今晚着实累了,就好好休息,让他们自个儿忙去!”
初识姬瑶光时,明春水还只是一味为了姬瑶光的聪明才智而骄傲万分,但是跟在姬瑶光身边时日越长,这心境越是复杂纠缠。眼见得丹邱生这些平日里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的炼丹师,对姬瑶光这般佩服,明春水得意之余,又觉得大是心疼不忍,想着如果姬瑶光不劳这么多心思,会否更轻松愉快一些?
石头在一旁看着姬瑶光有些无奈地听从着明春水的摆布,但是神情之间,却又隐约有着不自觉的舒适安宁,仿佛他内心深处,其实很乐意被明春水这样管头管脚一般。石头心中忽地一动,随即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还呆在这儿,似乎不太妥当。难得一次姬瑶光还没开口,石头主动说自己该走了,姬瑶光微微有些诧异地看看石头,既而笑道:“石头,今晚你就留在这儿,辛苦一点,将我们说的那些话,你念,阿黛写,一一记录下来。记不清楚的地方,明日再来问我。”
明春水小名阿黛,是以她只许姬瑶光叫她“阿黛”,磨了许久方才如愿,姬瑶光叫起来总还有几丝不自在,不过刚刚却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方才这番话,更是只对石头客气道辛苦。明春水笑得两眼弯弯,伏在姬瑶光肩上轻声说道:“瑶光,今晚我觉得你是真正当我自家人了。”
姬瑶光无可奈何地闭了一下眼。
不过,明春水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阎罗王特意为姬瑶光研制了一套行气养生之法,每晚睡前修习半个时辰,只是尚需要明春水配合导引。是以石头暂时退到室外等候。
繁星之下,山林静谧,秋霜渐降,庭院初白。夜风中隐约还可以听见丹邱生的庭院中飘来的说话声。
石头默然独立。远处的热烈讨论,身后的温馨安宁,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峨眉山中的岁月,迷蒙之间,心中也不觉初次生出了缥缈不可追寻的忧伤与怅惘。
七、
那只不起眼的小雀儿,飞投入顾清敏怀中,在他胸前衣襟上撒娇似地蹭了两蹭,吃了一点谷粒之后,再次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一阵后,便向东南方向飞去。
顾清敏与孙小香紧跟在后。
那日他们发现丹邱生带着石头从地道逃走之后,立刻顺着地道追了下去,原本以为,间隔时间太长,中间又经过一道溪流,丹邱生很明显是带着石头淌溪而行,他们身上的硝烟气息,必定已消散殆尽,再难以为小雀儿指路;却不料这小雀儿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搜索的范围越来越大,竟然重新找出了丹邱生与石头的踪迹,带着他们一路追出了川中,一直追到这鄂西深山中来了。虽然因为山路崎岖难行,一直未能赶上丹邱生和石头,但是总算没有跟丢。
追到日落时分,小雀儿在一处峭壁环绕、古木参天的山崖上方盘旋一阵后,飞回到顾清敏怀中,唧唧啾啾叫了一阵,便再不肯继续前行了。
小雀儿这一回的鸣叫,与以往不同,孙小香兴奋地道:“找到了吧?我看它高兴得很呢!”
顾清敏轻抚着小雀儿的头,喂它喝水进食,待它回到自己肩头歇息之后,方才说道:“应该是吧。”
孙小香很是不满:“应该是?这小家伙是你养的,它这么叫是什么意思,你总该清楚的很吧?还‘应该是’!”
顾清敏闷闷地道:“夜羽不是我养的,是别人借给我的。”
借他夜羽的人,不知道在石头身上还做了什么手脚,居然能够让夜羽在茫茫林海中一路追踪至此地。这等心计手段,想起来还真是叫人郁闷啊。
孙小香怔了一怔,忽地明白过来:“是姬公子?”
顾清敏苦笑:“不是他还能是谁?”
灵墟子被人从茅山上掳走,顾清敏奉命追查,认定有胆量有本事又有动机这么干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上留下的一点蛛丝马迹,确定这人必是丹邱生无疑,自问恐怕对付不了丹邱生这等人物,其实放眼天下,恐怕也没有几个人可以对付丹邱生,忖度之下,便秘密找上了姬家姐弟,听从姬瑶光的安排,借得这只灵雀,赶赴峨眉山守株待兔。
千里跋涉,现在总算是成功在望了。
以孙小香的本意,是立刻要越过面前这道峭壁去看个究竟的,但是顾清敏坚决反对,他没有兴趣在黑夜之中踩上又或是迎头碰上丹邱生的雷火弹,况且听姬瑶光的口气,丹邱生掳走灵墟子,其实多少是有求于对方的,没必要让自己弄成个生死之局。
孤掌难鸣,指路的小雀儿又不听她号令,孙小香只好悻悻止步。
暮色渐深,山间寒凉,担心惊动丹邱生的属下,顾清敏两人没有生火,只就着清水用了干粮,至于过夜之处,好在两人都是在山野间住惯了的,选了两处枝桠粗壮的树窝,挂好驱虫药囊,各自卷了路上买的皮褥,连头带脸蒙住,只露出呼吸之处,以免霜气侵骨,之后才小心躺下。那小雀儿颇为畏寒,缩在顾清敏的头边的毛皮中,蜷成一团。顾清敏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嘀咕,什么人养什么鸟,这话真没说错。
寂静之中,顾清敏听得孙小香的呼吸声并不平稳,不免暗自叹息。他自幼受训,这千里追踪之事,等同寻常;孙小香一个年轻姑娘,竟也有这等毅力韧性,真正难得。只是这一番心意,看起来石头那愣小子似乎恍若未见,又不能不让他慨叹。
清晨起身,收拾停当,顾清敏与孙小香开始攀爬那面峭壁——换了其他人,或许会绕道寻找方便之路,以他们两人的身手,却没有这等顾虑,兼之孙小香急于见个究竟,不肯耽搁时间以免夜长梦多,自是选了最简单最直接的一条路。
直至午后,两人方才攀上峰顶,俯身望去,心中大为振奋。原来这峭壁环绕之中,是一处地势较为开阔平坦、风和日暖的山谷,满谷金黄耀眼的银杏树中,庭院错落,时有人来人往,谷底一道溪流蜿蜒流过,顺着溪流的方向极目望去,远处隐约有一道缺口,料来便是谷中人等出入之处。只是那等地方,丹邱生料想埋足了火药在等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去碰为好。
休息过后,两人开始寻路下山。原以为这山谷的地势,较之外间,高出不少,是以他们离地面较近,应该便于下山,却不料寻了良久,都未能找到足够隐蔽、可以逃得过谷中岗哨耳目的下足之地,不免都有些焦急。
也就在这时,他们遥遥望见,对面崖顶冒出了两个人影,离得太远,看不清面貌,只能大略猜到,似是两个道士。一上崖顶,那两人便小心翼翼地伏了下来,很显然也是在窥伺山谷中的情形。
顾清敏肩上的小雀儿,忽地兴奋起来,啾啾鸣叫着,振翅欲飞。顾清敏心中诧异,试着让它飞出,对面崖顶,竟也有一只小雀儿飞了过来,两只小鸟在空中盘旋嬉戏,忽而俯冲下去,几乎飞进了一个小小院落,随即又受了惊吓一般疾飞上天空,孙小香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方才转过头来:“那边也是姬公子差来的人?”
很显然是的。
顾清敏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猜测自己恐怕是掉入了姬瑶光一手安排的一个大棋局中,而且还不能不努力向前走——他若不能将灵墟子平安接回茅山,这护教弟子之名,料来今后也休想再提了。
孙小香却长长吁了一口气。她虽然不知道对面那两人是跟踪何人来到这个地方,但是如果此事真个是姬瑶光一手安排,她深信石头应该不会有危险。
她问道:“接下来怎么办?”姬瑶光应该交待过才是。
顾清敏道:“夜羽如果不再往前飞,我首先得确定这个地方是否就是丹邱生的落脚处,确定之后,我得在这个地方等着,盯住丹邱生别让他溜了,还得想办法向襄阳传信。”若不是孙小香一道追来,他还真是分身乏术;不过转念想到,孙小香会紧追不舍,只怕也在姬瑶光意料之中吧,对面的追踪者,可不也是两个人?
至于确定——当两路追踪人马汇合之际,其实已经确定这个山谷无疑正是丹邱生的藏身之地了,所以当务之急是要传信去襄阳、召集人手。
孙小香踌躇一会道,她愿意去传信。
即便她很想留在这儿,但是暗自权衡,还是只能让顾清敏盯在这儿。
孙小香这么快便做出了决断,让顾清敏心中颇为诧异敬服。他出身于江东大族,见多了族中女眷的争风吃醋、斤斤计较,总以为世间女子气宇狭小,往往纠缠于琐碎细事,只看得见自己身边的那一点儿得失成败,便是姬瑶花那等人物,在他看来也终究是被困在了襄阳那方寸之地,汲汲于温侯府的日常家事,不复传闻中的翻云覆雨倒海掀江。
但是这一路行来,孙小香的坚韧果断,倒真个让他吃惊不小。
顾清敏当下将传信事宜一一向孙小香交待。
顾清敏本来熟知舆地,随身便带得有一幅详尽的大宋疆域图,一路上也没忘了打探路径,是以很肯定地告诉孙小香,他们现在应该在沙渠县境内的星斗山附近,这一带巴苗杂居,山高林深水急,行路艰难,但是只要赶到离这儿最近的宣恩驿站,便能够以小温侯的令牌,调发驿马甚至于信鸽,向襄阳传送消息——小温侯现任荆湖北路招讨使,丹邱生居然将老巢放在小温侯的治下,不知是他失算还是他太过自信。
孙小香接过那面朱漆令牌细细打量着,凭此令牌,可以调动宣威驿的急脚递。她好歹是在襄阳呆过几天的,多少懂一点儿军令如山的规矩,小温侯军纪之严,也素来为人称颂;但是居然将这样重要的令牌交给顾清敏来做这等私事……孙小香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
顾清敏叹了口气:“瞎想什么呢?军令如山,那也得看是对什么人。姬瑶花要给她弟弟弄块只能用来传信的令牌还不简单?”
假公济私。当然顾清敏也只能腹诽一下而已。
孙小香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只是此时此地,无从求证,也只能将信将疑地听一听顾清敏的解释。
天色已晚,两人不得不露宿在峰顶。好在有先见之明,不辞辛苦将皮褥背了上来,总算捱过这寒霜之夜。次日一早,孙小香便寻路下山。都说是上山容易下山难,顾清敏伏在峰顶看着她好几次险些摔下山崖去,一颗心不免被提上了半空,不自觉地屏息静气,倒比自己亲身下山还要紧张。
孙小香终于下到了崖底,向他招一招手,竟是毫不停留便向宣恩驿方向走了。
顾清敏翻个身,仰面躺在崖顶,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已是冷汗涔涔,怔了一怔,随即挥手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抛向脑后,专心观察山谷中的动静。
山谷中一直很安静,不太安静的是栖在顾清敏肩头的小雀儿。顾清敏只好放它出去与对面的那只小雀儿嬉戏,看着这两只小鸟儿欢快地又一次俯冲向昨天那个小小院落,然后又一次被吓了回来,心中忽地生出疑惑:难道石头和对面的道士追踪的人,都在那小院中?只是,究竟又是什么东西能将这两只通灵的小雀儿吓回来?
八、
山谷外虽然已是寒霜季节,这谷中却还算温暖湿润,是群山中诸多鸟儿过冬的好去处。
姬瑶光站在一株格外高大的银杏树下,闭目静听斜阳里归巢鸟儿的鸣叫。明春水仰望着树林上方的鸟群,忽而笑道:“瑶光,这里的鸟儿可跟你不熟,你可有本事召唤下来?”
姬瑶光微笑不答。
丹邱生正与塞维罗什缓步走来,听得明春水这番话,心中也有些好奇。他们久闻姬瑶光驯养鸟兽之名,却还未曾见识过,塞维罗什当下笑道:“姬公子何不试一试?也让罗某开开眼界。”
姬瑶光转过头看看他们,踌躇一会才撮唇长哨,哨声悠扬清亮,混杂在归巢鸟群的叽叽喳喳之中,若不仔细倾听,只怕绝听不出来。但是片刻之后,便有鸟儿开始唱和对答。姬瑶光伸开左臂时,一只当地土产的黑背椋鸟翩然落在他掌心里。
明春水“哦”了一声,惊喜地凑近来。那只鸟儿受惊,振翅欲飞,被姬瑶光安抚了一阵才重新停在掌上。丹邱生与塞维罗什抚掌叫好,姬瑶光这才扬手放了那鸟儿离去,微笑道:“雕虫小技,还请两位道长不要见笑。”
丹邱生摇头:“姬兄弟太过谦虚,倒让丹某惭愧。”
塞维罗什则道:“姬公子对于如何将黄金安全运到此地,可有什么想法?”
姬瑶光微异:“我以为两位道长应该早有安排。”
丹邱生与塞维罗什对视一眼。他们的确安排了人手将贮存在各地的黄金运来此地,但是权衡之下,又觉得不能叫那些押送人一直送到这山谷之中。这么多的黄金积聚在一个地方,人多口杂,若是万一消息泄露……是以下令只许运到离此地尚远在百里之外的宣恩驿站附近的一个渡口,再由他们另行派人前去交接。
至于这交接之人,丹邱生选了三名信得过的属下,另有二十四名他使唤已久的苗人——丹邱生在此地经营多年,以他的手段,要弄一些火中取水、水中取火的把戏,再制造一二神迹,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要慑服深信鬼神的当地土苗,绰绰有余,地方土司,从不敢来招惹他,普通苗民,更是惟命是从。这二十四名苗人,又是丹邱生陆续从土司手中救回来的罪徒,若是离了他的庇护,只怕再无去处,是以丹邱生以为,这些人应该还是可以信托此事的。
但是塞维罗什孤身在此,对丹邱生多少还是有些忌惮,两人商讨许久,塞维罗什提出,如果让姬瑶光同意派出石头和明春水监视那些交接之人,他便同意让自己的人将黄金转交他人带来此地。他想姬瑶光绝不会偏袒丹邱生,此时此地,自己不妨信任这年轻人。
姬瑶光听完丹邱生与塞维罗什的话,转过目光看看明春水与远远站在水边的石头。明春水警惕地竖起了眉:“别打我主意,我不去!”
炼金术长生法,与她何干?她只管看顾好姬瑶光便是。
丹邱生捋着长须笑道:“明姑娘不必担心,我的人必定会将姬兄弟招呼得好好的,让你挑不出半点刺儿。”
明春水“哼”了一声:“那可不一定。有些事情,可是只有我才能做得了。”
丹邱生脸上神情僵了一僵,他预料到要说服明春水将姬瑶光单独留在山谷中,必定不容易,却还是没想到明春水会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
塞维罗什却向姬瑶光道:“姬公子意下如何?”
他看得分明,这件事情的关键,在姬瑶光而不在明春水。平日里看起来明春水对姬瑶光管头管脚,但真正大事,还是姬瑶光说话算数。
姬瑶光道:“如果不让阿黛同行,丹道长恐怕也不敢让石头离开山谷吧?”
丹邱生嗬嗬而笑。
他对于姬瑶光能否完全控制住石头,尚存疑问;但是只要姬瑶光在他手中,就不怕明春水会翻出什么花样来,这一点他还是深信不疑的。
姬瑶光自是想得到这个中曲折,沉吟一会,目光又转向明春水,明春水立时怒道:“不要看我,我不走!”
姬瑶光叹了口气,扶着额头默然不语。
他这一沉默,明春水便觉得有些心虚气短了,只是才刚说过绝不肯走,便要低头服软,一时半会儿,这个弯转不过来,只好讪讪地抠着树皮磨蹭。
丹邱生与塞维罗什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着。
姬瑶光却转了话题:“丹道长,这个山谷,林木茂盛,似乎不太适合作藏金之处吧?”
丹邱生点头称是:“这是当然。金木相克,藏金自是别有他处。”
塞维罗什则道:“这样也好,就算是万中之一,有人神通广大劫走了那些黄金,只要有我们这些人在,又有何关系?”
姬瑶光目光一凝,落在塞维罗什脸上,过了一会,才微笑着说道:“罗道长果然好胸襟好气魄。”说完便握住明春水的手,趁着明春水呆了一呆的时候,拉着便她往林外走,一边说道:“明早起程时,麻烦丹道长通知一声。”离开树林时,顺带将石头也招呼回去了。
丹邱生与塞维罗什互相看看,摇头而笑。
次日一早,明春水果然不情不愿地跟着石头一道出谷了,临行前还狠狠瞪了丹邱生几眼,丹邱生觉得煞是有趣,看看他们走远,转过身来便哈哈大笑。
没有明春水陪伴,姬瑶光似是有些无聊,在溪流边的树林中逗鸟儿玩,抓了放放了抓,乐此不疲。奉命伺候他的两名小道士,站在三丈开外,正看得眼花缭乱。丹邱生暗自摇头。姬瑶光到底年轻,还不脱少年心性。念及姬瑶光先前说道,昨晚说服明春水太费力了,今天上午不想再费脑子,丹邱生略一犹豫,还是没有去打扰姬瑶光,独自往玉府子等人的住处走去。
姬瑶光背向着丹邱生和那两个小道士,是以无人发现他掌心里站着的,正是那只名唤“夜羽”的寻香雀和它的同伴夜翎。其实前天下午这两只鸟儿已经找到了姬瑶光身边,不过当时人多眼杂,又被姬瑶光一声口哨打发了回去;昨日清晨它们再次飞来,再次被打发了回去。现在好不容易落在了姬瑶光掌心里,委委屈屈地蹭来蹭去,姬瑶光安抚了它们好一会儿,才算是打起精神来,唧唧啾啾地撒娇邀宠。
姬瑶光一边逗弄它们,一边飞快地在它们脚爪下缠上了两个小小纸卷,随即一扬手将它们抛向天空,看着那两只小鸟儿迅速飞走,这才微笑着转过身去逗弄昨天那只黑背椋鸟。
丹邱生与玉府子等人讨论了半个上午,转回来时,姬瑶光仍旧呆在树林中,不过这一次是呆在躺椅上,垫得厚厚软软,裹得严严实实,在秋阳中舒舒服服地眯了眼看那两名小道士上窜下跳地替他一趟趟搬来书桌、清茶、暖手炉、点心、笔砚……两个小道士奉了丹邱生的严令,只要姬瑶光不逃跑,务必有求必应,何况不过是搬点东西这样的小事,便是明明知道姬瑶光在捉弄他们,也敢怒不敢言,仍旧得乖乖照做。
丹邱生慢慢踱过去。
姬瑶光似乎心情甚好。这让丹邱生有些疑虑。不过只以为姬瑶光是因为捉弄那两个小道士捉弄得开心,当下笑着寒暄几句,便又走了开去,心中兀自盘旋着长生子方才提出的问题:内丹与外丹,究竟如何合二为一?
九、
山路崎岖盘绕,孙小香不得不在路上歇了一晚,第二天赶到宣恩驿时,已是日落之后,忠建河畔的驿站,早已关上大门。这一带常有猛兽出没,兼之巴人与苗人混居,民风强悍,时有械斗族殴,以至于造反杀官,所以宣恩驿站特意选在了这个依山傍水的险要之处,以巨石垒成三人多高的围墙,七座箭楼上安放着二十一架连弩,以保证围墙外绝无死角。
孙小香举着小温侯的令牌在墙外叫门。虽然只是一个孤身年轻姑娘,宣恩驿也不敢马虎,守门的驿丁从箭楼上放下吊篮,叫她将令牌交上去检验之后,这才换了一个大号吊篮将她吊上去。
孙小香坐的吊篮离地面一人来高时,驿道那头的密林中忽地传来一声高呼:“孙师妹等等我——”
悠长绵劲的声音,刺得那驿丁手一哆嗦,绞盘便滑了下去,吊篮砸在了地上,孙小香早在吊篮下坠之际已经跳了出来,跃落在一旁,不过还是忍不住瞪了那大惊小怪的驿丁一眼。
赶来的那道士,孙小香其实也曾见过,便是唐梦生的师弟秀烟。峨眉派与太乙观,关系不错,同辈弟子之间,往往也互称师兄师姐。秀云与秀烟,是太乙观弟子中轻功最为出色的两位,想必守在那山谷外的,便是秀云了。
秀烟满面笑容:“孙师妹,远远看着像是你,好在没有认错。”说着凑近一点儿放低了声音:“孙师妹想来也有令牌吧?也是要往襄阳传信?捎上我和秀云师兄的信如何?”
时间紧迫,孙小香倒没想那么多,向箭楼上高声解释道这一位道长是自己的同伴。她担心走漏风声,没敢说出秀烟的身份,不过秀烟看上去眉清目秀机灵可爱,委实不像奸徒,又有小温侯的令牌担保,那驿丁虽然觉得稍稍有些异样,还是将他们两人都放了进去。
顾清敏和秀烟的信,分别由信鸽与快舟连夜送出,一站接一站地传递下去,宣恩驿监道急脚递一日夜最快可行五百里,最迟三天之内,必可到达襄阳。
山多猛兽,又星月无光,这一夜孙小香与秀烟只能在驿站暂住一晚,顺便补充干粮。两人均是奔波多日,极是疲累,不过临睡前还是坚持在后园中练习拳剑一个时辰,顺带过过招。秀烟剑路轻灵,圆滑流转,一触即走,孙小香觉得自己刺出的这么多剑,便像是遇上了水晶球一般圆溜溜的毫不受力,很是郁闷,一套剑式堪堪走完,立时收了剑道:“和你打真不痛快。”
还是顾清敏那般对手比较痛快淋漓。
秀烟笑而不语。他修习的剑术,原来就不是用来当面对阵争雄的。
孙小香离去之前,忽而想起一事:“秀烟师兄,姬公子既然安排你和秀云师兄来追踪,应该也给了你们令牌的吧?怎么听你说话的口气——”
秀烟尴尬地嘿嘿而笑:“这个——我们先头不小心找错了地方,误闯了江陵军的军器库,令牌被军器监没收上交了。”
孙小香恍然:“哦——”丹邱生想必的确在军器库呆过一段时间,所以才会将秀云和秀烟引过去吧?
回想起那一幕,秀烟兀自心有余悸,咬牙切齿地道:“丹邱生从军器库里偷走了一大批火药,又在军器库里里外外下狠手安了十几处陷阱,装足了火药、毒烟和硝水,要不是我和秀云师兄都反应够快,只怕要被炸个粉碎。”
孙小香有些明白顾清敏对丹邱生的忌惮了。这么狠的手段,也不怪顾清敏要进地道之前那般小心,丢进好几只竹鼠去试探。
秀烟又道:“江陵军将军器库被炸的事情,都怪到了我们头上,军器监那个阴阳怪气的老头还说要找太乙观赔偿损失。这次回去,我们必定又要被长老堂关起来了。”想到思过洞里的阴森寂静,秀烟焉焉地叹着气将剑还鞘。
孙小香同情地道:“太乙观肯定要赔很多钱,唐师兄肯定会气坏,也难怪得长老堂会罚你们。”转念想到自己:“我回去后肯定也要被罚。”她自作主张地一路跑到这儿,虽说中间捎了口信回去,还不知师父师祖她们会气成什么样儿。
两人互相看看,都觉得前景堪忧。
回到自己房中,孙小香才想起来:姬瑶光怎么知道丹邱生会去太乙观掳人、预先安排好寻香灵雀与追踪的人选?
真是想不通啊想不通。不过跟在姬瑶光身边时日久了,孙小香养成了一个良好习惯: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去想它,照着姬瑶光吩咐的去做就是了。
次日清早孙小香两人便一道动身赶回那山谷去。山势高峻,日光不及之处,严霜未化,满目萧瑟。孙小香两人一路上所做的标记,有的已被白霜遮盖,是以走得并不太快。越过前方一条小溪后,两人便要分路而行——那山谷开阔,围绕山谷的峭壁悬崖更是峰峰相接,连绵数十里,孙小香和秀烟必得从不同方向才能绕回山谷两侧。
离小溪尚有半里之遥时,孙小香忽地心中警兆,秀烟也已发觉不对,一把将她扯入了溪旁的树丛之中。
片刻之后,一队人马沿溪而下,远远望去,汉苗皆有,秀烟正在辨认那些人的面孔,孙小香已低声说道:“是石头和明姐姐。”
秀烟大是诧异。
孙小香紧张地打量着那一队人。领头的是一个中年汉人,石头和明春水紧跟在后,另有二十四名背着砍刀背篓的苗人,押后还有两个年轻一些的汉人。她要不要出去叫住石头?丹邱生会不会另有手段钳制石头和明春水?她若是冒冒失失地这么冲出去,会不会反而害了石头?自己若是去追踪石头,顾清敏那边不知会怎么样……不过那只小雀儿应该可以告诉他石头的去向,就算自己不回去也没什么关系吧?还有,明春水为什么会在这儿?难道姬瑶光就在附近不成?
诸般念头转来转去,眼见得石头一行人就从自己面前走了过去,越去越远,看看踪影将要不见,孙小香再也按捺不住,低声叫秀烟先走,自己飞快地跟上了石头一行。
秀烟只好摸摸头独自离去。
石头恍惚间总觉得身后似有一道目光时时落在自己身上,回头去看又无迹可寻,心中暗自纳闷,犹豫一下也就暂且放下了。
孙小香见石头浑然不觉自己就跟在后面,不觉恼怒地咬紧了牙,寻思着等真正见了石头一定要狠狠教训他一通。
跟踪了一段路程后,孙小香发现,石头一行,似是往宣恩驿站的方向赶去。不过离驿站尚有十余里时,便折向了驿站后方的山林。树林太密,孙小香担心失去他们的踪迹,脚步不觉加快,也就在这时,忽地感到细细风声急速袭向后颈,急向左一闪,一枝吹箭擦着她的右颈飞了过去,孙小香就地一滚躲开了继之而来的第二根吹箭,跃起时剑已在手,劈落第三枝吹箭,同时左手一扬,一枝小小乌荆刺沿了吹箭来处,悄无声息地低低飞入密林。
暗中那人一口气吹出三箭,正待换位重新装箭,冷不防左腿中刺,刚刚走得两步,麻木之感便自中刺之处向全身弥漫开来,整个人都开始僵硬迟滞,这般厉害的药性,让他大惊失色。只这一停滞间,孙小香已飞掠而至,长剑抵住了他咽喉,逼得他立时僵立在原地,不敢伸手去身上摸索可能对症的解药。
孙小香打量着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猎手。这猎手穿的不是苗装,但也不太像鄂西本地巴人,缠头上插着一枝黑色鹰羽,短刀刀鞘上雕的却是一只插翅猛虎——孙小香蓦地记起这鹰羽与图案的来历,低声问道:“你是白虎部的猎手?”
那猎手此时看清孙小香的相貌,很显然松了一口气:“孙姑娘,我不知道是你,还以为是别的什么人,真是得罪了。我是阿黛的表兄华林,以前在巫山见过你一次。姬公子安排我和我弟弟华英一起跟踪阿黛,华英现在留在姬公子那边,我还是得跟着阿黛。姬公子叫你来跟着石兄弟吗?”
华林的口音略有些怪,不过汉语说得挺流利。而且一照面间便猜到了孙小香的来意,立时快言快语说清自己的身份来历,以免再生误会。这份机灵,让孙小香不觉暗自诧异了一下。姬瑶光曾说,巴人十三部,以白虎部最为强盛,这不仅因为白虎部的战士勇猛,也因为近几任的酋长都比较开通精明,乐意与其他各部以及汉人交往,广结善缘,族中年轻一代,多有俊秀之材,隐隐然已有远超其他各部之势。姬瑶光这番话,孙小香当时听了,只当清风过耳,但是现在遇上这华林,再回想起那番话,心中感触便大不一样了。
孙小香定一定神,说道:“我的暗器上淬的是姬公子以前给我的三步倒,药性得三个时辰才能过去。将你放到树上去好吧?我得继续去追石头和明姐姐。”
麻药已经蔓延到脸部,华林口齿不灵,只能“唔唔”两声表示同意。
孙小香收拾停当再次上路时,不免在心中猜度:姬瑶光究竟安排了几路追踪人马?
这一耽搁,孙小香很花了一点时间才重新追上石头一行。好在他们人数众多,在密林中留下的痕迹容易找到,要不然孙小香真要狠狠教训那华林一通——尤其是,她忽然想起,巴族猎人的吹箭上,淬的往往也是专用来对付猛兽的麻药,号称半步倒,药性更烈,便是虎狼熊豹,一旦中箭也立时僵倒,没有六个时辰,不得清醒,自己若是反应稍慢,中了一箭,那个真是冤枉之极。
石头一行,穿过密林后,直奔向忠建河边。
日落时分,他们才赶到交接黄金的那个小小渡口。送金之人,尚未赶来,那名唤钟离的中年汉人,受命统率这一行人,当下分派人手控制渡口、探路扎营、拾柴狩猎,同行的两名苗妇到河边去汲水淘米,不过石头和明春水两人,被安排在营地生火——钟离奉了丹邱生的严令,绝不能让他们单独行动。
趁着这一阵忙乱之际,孙小香丢了两个松果过去。松果恰恰从石头脚边滚过,掉入火堆之中,石头一怔之下,本能地转头望向幽暗的丛林,只是脸上还带着几分茫然。
孙小香气得要跳脚。这么笨,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在峨眉山中,每次叫他出来时,自己用的可不都是随处可见的松果?
明春水注意到石头的异样,眼珠一转,假装起身整理火堆,凑近石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孙小香正将又一个松果滚过来,明春水恍然大悟,忍不住使劲敲了敲石头的脑袋,随即笑嘻嘻地转到了另一个火堆旁。
石头也恍然明了。此前他虽然觉得身后的目光似曾相识,但是一直不敢想会是孙小香千里迢迢地自峨眉山一路追踪而来。此时得到明春水从一旁确认,心头一暖,嘴角不自觉地便翘了起来。
孙小香还是嘀咕了一句“真笨”,看看淘米的苗妇已经回来,自己不便再呆在这么近的地方,踌躇一会,远远地退了开去。
石头在火上慢慢翻烤着猎回来的一头野猪的左前腿。孙小香隐在暗处,想来一定是不能生火的了。这样寒凉天气,只用干粮冷水,又没有火来防身取暖……虽然知道孙小香不同于普通柔弱女子,石头仍是觉得心中惴惴不安,仿佛冥冥之中总有一根丝线在轻轻牵扯着,让他不复往日安如卧石的自在与镇定。他左右看看,悄悄撕了一大片烧得焦黄、椒盐已完全渗透的腿肉,凝神感受着孙小香暗中的气息与视线,待到确定方位,略略移动身子,借着加柴的掩护,手指一弹,将那片烤肉轻轻弹了出去。
孙小香的视线一直未曾离开石头,看得分明,疾忙探臂接住,拈着那片烤肉,忍不住心生暖意,嘴角弯弯。
没有听到烤肉落地的声音,石头心中一松,转过目光,却见明春水正看着自己,脸上的笑意,分明大有意味。石头不觉脸上一红,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红脸,只讪讪地低下头去继续翻烤那只猪腿。
十、
等到次日近午,果有一队人沿了忠建河岸溯游而上,领头的两人均是行商装扮,后面跟的十来个苗人,都背着盐包与铁器——盐铁为山中所不能产,是以来往此地的行商,大多贩运盐铁,再将山民所收的药材、毛皮之物带出山去,这渡口便是其中一个交易之所,是以即便偶有山民看到渡口边逗留的这一群人,也不以为奇。
查验信物之后,钟离一一检查被伪装为铁器的黄金。他跟随丹邱生多年,熟知金银铜铁锡等物性,入手一握一拈,已知金器真伪轻重,每查一件,便转交与石头复查,复查无误,方在交接册簿上勾结。明春水诧异地扬扬眉。她倒不知道石头还有这等本事。送货之人,本是丹邱生的仆役,久经丹邱生的荼毒,又见了这等阵势,当真是大气也不敢喘。
足足一个时辰方才查验完毕,钟离将自己这行人背来的毛皮与药材取了数篓交由对方带走。虽然已是午间用饭时候,那一行人也不敢停留,急急告辞离去。
钟离也不急着动身,悠然用过午饭,午后又有一批人赶到,却是塞维罗什的家仆。这一行人贩的不是铁器,是棉布,不过装布的铁箱,其实却是金箱,外面刷了一层暗绿厚漆。
交接完后,看看日将西斜,塞维罗什的家仆背了毛皮与药材匆匆离去,钟离安排两名同伴带着两个苗妇守在此地等候,盐包也大半留在原地,用油布层层裹好,留待下次再运回去,其他人则与他一道带着金器动身返回。
金器沉重,路上歇了两晚,第三日上午方才赶到目的地,却是距那道山谷不过三四里远的另一个深谷,所不同的是怪石嶙峋,草木稀疏。藏金处是个天生的大溶洞,洞口处丹邱生的另一个属下吕良已率人在此等候多时。金器再一次查验点数之后,方才封入洞中,交接册簿,另有专人送往那山谷中交由丹邱生和塞维罗什过目。而锁在洞中的仆役,则负责用各色配料洗去金器外的涂料,回炉重炼。
明春水忍不住向石头感叹道:“要训练出这么能干的一班人,真不容易。丹师伯这等派头,便是寻常王侯人家,只怕也比不过。”
石头深有同感。只是他心中有一个小小疑问,忍了又忍,看看左右无人,还是问了出来:“明师姐,我知道塞维罗什的金子是怎么来的,可是,丹师伯哪儿来这么多黄金?”
明春水“哧”地一笑,看着石头时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说哎呀石师弟你怎么这样简单淳朴这种事情都想不到。但是石头很无辜地望着她,让明春水觉得怎么好像是自己有问题,居然以为石头会知道这种事情?
她凑近石头,低声说道:“丹师伯本事可多着呢,回头让瑶光好好给你讲一讲,我可不敢乱说,免得丹师伯记恨。”
石头只好将这个疑问留在心头纳闷。
严冬将至,为赶在大雪封山前将黄金尽数运入溶洞,石头一行人只稍作休息,便又匆忙赶回渡口。
十天之内,运了四趟,第五趟交接时,留守的人向钟离禀报道他们连日聚集在这个小小渡口,似乎已经引起了宣恩驿站中当地驻军的注意,同时也有其他不明身份的人物在附近出没。
钟离环顾四周山林,淡淡说道:“看来是有人嗅出味儿来了。”黄金之味,对于某些人来说,便是隔了三重山,也能嗅得出来。
石头也已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意味,想到一直暗中跟在一旁的孙小香,心中不免更为紧张。如果真有人来袭,孙小香恐怕会首当其冲。
这一趟交接完毕后,已是日暮,钟离下令就地宿营,明日再行动身。明春水看着钟离一一分派人手,恍若未曾察觉暗中窥伺的贪婪视线,不免笑道:“钟大爷,你就不担心半夜里被人偷袭?”
钟离“哼”了一声,微微冷笑:“只怕他们首先会被自己人杀掉。”
这么多黄金摆在这儿,他们这一行人,一眼看去,这些苗人不过是有几分笨力气,挑得动重担;自己和另两名同伴都是帐房先生模样;就算石头和明春水看上去有几分棘手,不过一个是女子另一个又年少,那些自命不凡的大盗,又岂会将他们放在眼中?肥羊在前,随时可以吃掉,自是先解决了不怀好意的同道之人才对。
明春水虽然还没想清楚这个中曲折,但是见钟离如此肯定那些盗贼会自相残杀,似是对其习性极为了解,转念想到丹邱生聚敛黄金的手段,恍然明了,钟离这个兢兢业业的管家模样,谁想得到他恐怕还是大盗中的大盗呢?
夜风之中,钟离忽地**了一下鼻翼。淡淡的一丝血腥气,正从远处山林中飘来。料想这司空见惯的自相残杀,已经开始了。虽然比他预计的要早了一点儿,钟离还是满意地暗自点头,觉得自己宝刀未老,料事仍旧如神。
不过,钟离万万没有想到,他闻到的血腥味,并非来自于盗贼的自相残杀。
华林吹出今晚的第九箭,射倒今晚的第五个对手,他自己还毫发未伤——当然,这与孙小香一直跟在他身边护卫也有着莫大关系。
孙小香看看不远处一剑劈倒一名贼首的顾清敏。
顾清敏当日接到姬瑶光派夜羽送上峰顶的信后,便确定自己这一回,啊不,是茅山宗这一回果然是被姬瑶光狠狠摆了一道!顾清敏大为光火,但是已经入了套,若不照着姬瑶光的话去做,只怕灵墟子真个就此失陷在这山谷了,他可以不管姬瑶光的死活,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灵墟子丢下便走,无奈之下,只好乖乖地遵照姬瑶光的吩咐,带了夜羽来追踪石头,记下那黄金洞的所在,冒着踩中炸药的危险勘清地形,画成图后,先派夜羽送给姬瑶光一份,再顺着石头这根线找到跟在他后边的孙小香,取了令牌将另一份图飞送至襄阳;然后他还得将令牌还给孙小香,和孙小香华林一道,镇日里躲躲藏藏地跟着那运送黄金的队伍来来去去,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地替他们护驾挡煞。顾清敏胸中憋着这口闷气,这几天里遇上他的贼寇,可算是倒了大霉了。
今晚顾清敏激战已小半个时辰,越打越是兴起,虽然没有一个贼人能在他剑下走过十个回合去,但是对方人多势众,这么打下来,身上还是有了数处伤痕,因为溅满血迹,看上去可比华林惨烈多了。
孙小香皱了皱眉,经过姬瑶花姐弟的三年熏陶,孙小香现在很不能理解不能接受顾清敏这种颇有点蛮干的风格;但是转过头来看看躲在自己的护翼之下暗箭伤人的华林,觉得更不顺眼,低声嘀咕了一句:“真阴险。”
华林不以为意地道:“我们只是猎人,不能和顾公子比。”
自小他们就知道,若只凭勇力,最出色的猎人恐怕也斗不过一头孤狼。
他们说话之际,又有一个贼人,见势不妙,偷偷溜下了山坡,孙小香一扬手,乌荆刺激射而出,将那小贼射倒。华林道:“第六个了。”
倒在乌荆刺下的贼人,比倒在吹箭下的还多一个。
孙小香白他一眼。不就是讽刺她同样在暗箭伤人吗?若不是顾清敏这个有些疯疯颠颠的家伙不许她插手、非要单挑那伙贼寇、说什么非如此不能痛快,她用得着鬼鬼崇崇地和他一道躲在这儿吗?
如果是石头……如果是石头的话,会怎么做?
在汉水之畔,诱杀那伙溃兵时,石头是怎么做的?孙小香回想着那一晚的情形,不觉怔了一怔。她一直和石头联手对敌,配合默契,是以不管对手是什么人,她都很少受伤,便是偶尔受伤,也不过一点儿皮肉轻伤。现在仔细回想才发现,原来每一次对敌,石头都近乎本能地架去了对手最猛烈的攻击,仿佛在她身周筑起了一堵最坚实的围墙,让她可以放心大胆的向对手出剑,而不必担心随之而来的反击。
孙小香怔怔地回想着,心中种种念头,千回百转;石头那个傻乎乎的笨蛋,不知道吃了多少暗亏,还一声不吭吧?想到石头肯这样处处回护容让着自己,孙小香心中自是熨帖欢喜;但是再想到石头或许也这样乖乖地由着他人欺负,孙小香立时便觉得心头火起,只是一时之间没有想清楚她这怒火究竟是想对着石头还是对着别的什么人发作出来。
此时顾清敏终于收拾了最后一名贼人,叫华林仍在暗处警戒,孙小香出来,与他一道将这山坡前前后后搜寻了一番,所有未死的贼人,都被他使出分筋错骨的手段来扭坏了右脚脚筋,没有两三个月,势难痊愈;之后,又叫孙小香将这些人的气海穴刺破,废了一身武功或者蛮力。
他们三人都蒙了面,孙小香又套上石头行囊中的衣服改成男装,以免走漏风声、让丹邱生有了警觉。离开此地后,一直走出数里开外,寻了一个背风的小山窝休息,看看这一带寂无人踪,三人方才除下面罩,互相看看,觉得自己这般鬼鬼祟祟的模样,似乎也有些像贼人了,不免都有几分好笑。
收拾停当,分派了值夜时辰,孙小香和华林先行睡下,顾清敏第一个守夜。
山谷中寂静得只有风声和时时传来的狼嗥虎啸。顾清敏伏在那小小山窝的边缘,静听山谷中的动静,目光时而掠过身旁不远处裹着皮裘沉睡的两个人。山夜寒冷,孙小香与华林不知不觉间靠到了一起。顾清敏皱皱眉,心知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心中终究有些不太舒服,尤其看着华林不顺眼。
他觉得,这是因为,在他看来,孙小香和他一样,都是被姬瑶光骗进这个局里的倒霉蛋,同病相怜;绝不像华林,分明就是姬瑶光的同谋!
其实时至今日,顾清敏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拼出整个事情的大概了。姬瑶光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猜到了丹邱生的计划,预先分派了几路人马在那儿守株待兔,自己和秀云、秀烟那两路靠的是轻功和那两只灵雀来追踪,靠了小温侯的令牌从驿站传回消息;跟在姬瑶光和明春水后面的是白虎部的出色猎手,估计传消息靠的是本地巴人部落;山谷中也许还有被丹邱生掳来的其他人,只不知跟踪那些人、传递消息的又是哪路人马。姬瑶光安排这一切,料来与丹邱生聚敛的这巨额黄金大有干系;只是顾清敏还有一点儿想不通,姬瑶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财了?或者说姬瑶光其实别有用心,黄金不过是掩人耳目?
不过,无论姬瑶光想干什么,顾清敏觉得自己这些人都已变成了他棋盘上的棋子,这个滋味可不太好受,难怪得各家道友一提起姬家姐弟来,都是那么一幅敬鬼神而远之的古怪模样。
惟一让顾清敏聊可**的是,千里追踪,一路上为了要跟上夜羽的速度,他的眼力与脚力,似乎都大有长进。侧头看看睡在自己肩上的小雀儿,真是娇憨可爱,完全想象不出它追踪猎物时鹰隼一般的敏锐眼力;姬瑶光这么算计茅山宗,他要不要想个法子将夜羽抢过来算作姬瑶光的赔偿呢?
思绪飘摇之际,顾清敏忽而心生警觉,凝神静听,远远地似乎有兵器撞击之声,不过很快被夜风淹没。
但是顾清敏立即翻身坐了起来。
他的感觉不会出错,夜风中飘送过来的,是安静的杀伐之气;这样从容不迫,比起那些张牙舞爪的贼寇来,因为安静,所以更加危险。
他叫醒了孙小香和华林,三人悄然潜行到山岗上,伏在老树的树窝中,远远望去,借了微弱的星光,可以看到,一队人马正在山林中沉默地前进。前面的向导似是当地巴人,身后跟着的三十余人虽是便装,但是行进之时,虽然步伐不能一致,却仍是动作整齐,显见得多半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顾清敏三人互相看看,孙小香张口欲言,又赶紧捂住了嘴,以免惊动对方。
这队便装的精兵,多半是小温侯的部属。计算日程,来得可真够快!
华林若有所思,待到那队人马走远,断后警戒的哨探也已离去,这才说道:“我们的人也应该也快到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顾清敏已经嗅到了空气中开始弥漫的紧张气息,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也开始闪亮。
十一、
已经下过一场小雪,山间气候,早晚都极是寒凉,是以直到日出已久,丹邱生才邀请姬瑶光诸人前去那藏金溶洞。
以丹邱生的本意,是要安排停当之后才能将这藏金洞放到姬瑶光等人面前,但是塞维罗什坚持要亲自点检一下黄金的数目,同时也顺便看一看丹邱生如何清洗黄金——当然,在丹邱生看来,这“顺便看一看”恐怕才是塞维罗什真正的目的。姬瑶光则想看看积金之地可有什么变化,这恰恰也是其他人最关心的问题,众意难违,于是丹邱生只好从善如流,万分不情愿地领着众人前往那藏金洞。
虽然那溶洞所在的山谷,距离丹邱生下榻的山谷不过三四里,但是沿了溪流从这道山谷出去,再拐入那一道怪石嶙峋的山谷,山路曲折盘绕,饶是抬滑竿的仆役脚程飞快,也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得那溶洞洞口,又穿过数个洞中之洞,方才停下脚步。
站在栏杆边,俯视洞底,丹邱生的家仆正在忙碌着将金器回炉重炼,炼去杂质,再浇铸成净重五百两的金砖,之后用绞盘吊车,将金砖一块块吊入地底深洞安放起来。
那些金器中,颇有几件作得精巧动人的,料来必定花了金匠不少工夫。茅山宗家大业大,向来有耕读传家的勤俭之风,灵墟子见了这等情形,不免要摇头感叹一句暴殄天物。塞维罗什则摇头晃脑地说道,只要是足够纯净的黄金,不论什么样的形状,都不减其完美迷人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