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暮时分,汉水畔行人渐少,来往客船与渔舟,相继泊岸。
客船离岸尚远,孙小香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一口气连翻了十几个空心跟头,觉得一身筋骨总算松动了一点儿,这才仰天长叹一声:“可憋死我了——”
难为从来都是活蹦乱跳的孙小香,在船上呆了半个多月,每天只能在黄昏时候泊船之际才能上岸来放半个时辰的风,也的确是憋坏了。
只是站在船头的梵净,并不这么想,眼风四下一扫,早见到附近的行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打量着孙小香,那种眼光,怎么看怎么像在指点道这小姑娘也忒不像样,就算不能端庄斯文,也不能这般撒野不是?
孙小香可不管这些,自顾自地拉开架式活动手脚,却似乎望见了什么东西,欢呼一声,眨眼间已经跑得不见人影。
梵净暗自叹了口气。
这一次她奉枯茶师太之命,带着孙小香和另外三名弟子,沿江而下,去襄阳为小温侯与姬瑶花的婚礼送贺礼,想着时间还早,这一带又兵荒马乱的不太平,还是不要让这几个女孩儿抛头露面为好,是以虽然溯汉水而上委实慢得很,也没有弃舟登岸。
别的弟子也还罢了,平日里在峨眉山上,经年打磨,哪会耐不住这半个多月的船行?只是这孙小香,原本就不是能够安安静静坐下来的性子,前几年放在姬瑶光身边磨练,只说让她多多长进,却不料回来之后,更是飞扬跳脱了,要她成天拘在这小小船舱之中,的确是为难的很啊。
出乎梵净意料的是,孙小香不多时便回来了,只不过,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黝黑结实的少年,梵净早料到了,不是石头还能是谁?
孙小香一脸兴奋,拉着石头一路急跑过来,到岸边后,却不上船,向梵净摇手叫道:“净师叔,我不上船了,我要和石头一起走陆路去襄阳!”
梵净错愕之际,孙小香已经向倚在窗前的一位师姐叫道:“七师姐,将我的包袱丢给我!”
这些师姐师妹们,向来被孙小香指使惯了,七师姐“哦”了一声,不假思索地拎起她的行李包袱丢了出去,隔了船舱,七师姐没瞧见梵净的脸一下子便拉了下来,兀自笑盈盈地向孙小香挥手道别。
梵净见孙小香一手拎包袱一手扯着石头便要开溜,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便要厉声喝止,孙小香忽地面容一整,悄声说道:“我去抓贼!”
梵净一怔,孙小香已经趁这个机会飞快地跑掉了。
石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远远离开河岸,才闷闷地道:“小香,抓贼不用你帮忙,姬师姐都安排好了。”
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隔了那么远,暮色之中,孙小香怎么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跑过来三言两语问清楚他带了这么大一帮人在干嘛,二话不说便拖着自己去向她师叔告辞了,动作快得他根本来不及拒绝。
孙小香则嘻嘻笑着,不以为意地说道:“我知道啊,这一次姬姐姐要整的,是一伙杀人不眨眼、抢东西抢到她头上的乱兵,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这么有胆气!”一边说一边暗自嘀咕,那伙乱兵,也真是太不长眼了,居然抢了别人送给姬大小姐的新婚贺礼,活该这一回他们倒霉。石头带着一队精选出来的姬家家仆和小温侯的麾下精兵,押着六抬贺礼,一路上遮遮掩掩地,故作神秘,明摆着就是要将那伙乱兵引出来灭掉。这样的热闹,石头这家伙居然还不肯让她看一看,也真太小心眼了,不就是上一回比武时,不小心让她刺了一剑吗?这都快一年了,还记着在。
石头觉得孙小香完全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他是想说,这一次不同于平日比武,要来的,是一群不知杀过多少人的贼寇,是要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的,孙小香虽说向来飞扬跋扈的样子,其实连杀戒都没开过,委实不适合上战场。
当然,这些话孙小香肯定不爱听。
两天后,他们在野外宿营时,那伙乱兵终于来袭。
乱箭射来时,孙小香正坐在火堆旁叽叽呱呱地同一名姬家家仆聊天,忽地一脚踹倒那名家仆,避开了一枝乱箭,随即双手一探,抓住两枝箭,权当作兵器,格挡开第一轮来箭,趁了对方稍停之际,反手拔出了背负的长剑。
那边石头已经挥舞着齐天棍奔了过来。
到底是流兵作乱,与寻常草寇颇不相同,一上来便是三轮乱箭,饶是石头这边早有防备,还是射倒了好几个人,另有数人伤而未倒。余下众人,拖了受伤者,迅即聚拢在挑箱周围,默然等候着暗夜里即将冲过来的乱兵。
那伙乱兵见这一回的对手如此镇定,似乎踌躇了一会,但终究抵不过那六箱宝玉的**,仍是呐喊着冲杀过来,看人数似乎有五六十人之多,其中还有十数名骑兵,也难怪得这般胆大。
眼看着贼寇逼近,孙小香几乎想纵身跃出,石头轻轻一摆长棍拦住了她,而左侧一个中年人,低声下了命令。原本受伤倒地、被拖到围成一圈的挑箱当中保护起来的几人,不知何时已从箱中取出弓弩装配停当,应声而起,张弩便射,一发数十箭,冲在最前面的十数骑,被这一轮急雨般的弩箭,当场射下一半多,跑得太快冲得太近的步兵,也被射倒十数名。
那中年人再次下令,石头一拉孙小香,两人率先冲了出去,正迎上急冲过来的两骑,那两人眼见得石头使长棍而孙小香使剑,料定必是长棍先至,是以手中长枪,都奔着石头而去,却不料孙小香忽地伏身一蹿,抢在石头前面,长剑贴地刺向那两人的坐骑,剑光过处,马蹄几断,马儿受痛,惊嘶着跪倒下去,鞍上两人猝不及防,骑术稍逊的那人,滚落下鞍时,被石头一棍敲晕在地;另一人总算及时跃下鞍来,一枪搠向石头后心,石头回棍挡住,瞥见孙小香已经从八只乱舞的马蹄下飞快地蹿了出来,心中大定,奋力一挑,将长枪挑了开去,棍尾横扫,那贼寇倒也有几分本事,向后疾退数步躲开了这一击,却不料孙小香正在他背后。孙小香可从没有什么暗箭伤人不够光明正大的念头,和石头一起跟在姬瑶光身边三年,哪一次不是联手对敌?一见有机可乘,想也不想便是一剑刺了过去,出剑之后蓦地想起对方身着铠甲,临时换招,剑尖一旋,由后心划向那贼寇的右腋下,那正是铠甲不能卫护之处,被孙小香刺个正着,石头又是当头一棍砸下来,那贼寇立时被砸倒在地,孙小香趁机补了一剑,让那人昏迷过去。她虽不敢擅开杀戒,刺穴之术倒是练得颇为熟练,配合石头抓人捕人,还从来没有失过手,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姬家家仆与小温侯麾下那队便装精兵,在此同时,也已分头杀了出去。
石头和孙小香首先收拾的两名贼寇,大约是这一伙乱兵的头领,这两人一倒,其他人明显有些慌乱,不到半个时辰,混战已成一边倒的局势,仓惶奔逃的散兵,要么被石头和孙小香截住,要么被弩兵射倒。
小温侯的手下打扫战场十分利索,死者就地掩埋,俘虏搜身之后全部捆缚起来,姬家家仆则负责救治己方的伤者。
天亮后自有人前来接应,替换受伤者,并将俘虏押到船上。孙小香很好奇为什么石头不走水路,毕竟这么六箱玉石,一直抬着走也太费力了,现在那伙乱兵已经被诱杀,料想也不会再有那么不长眼不识相的贼寇冒出来自寻死路了吧?
石头对孙小香的这番追问,闷声不答,孙小香纳闷良久,只当是姬瑶花另有安排,但是这一路上,直到贺礼交到姬瑶花手上,都平安得很,这就难免要让孙小香诧异了。
姬瑶花正在招待远道而来的唐梦生,见到孙小香与石头同路而来,也有些诧异,唐梦生更是别有深意地看了姬瑶花一眼。
石头还要去拜见小温侯,先走一步,孙小香留在后边,想了一想,忽地扑到姬瑶花身旁,在她耳边低声问了几句,姬瑶花抿嘴一笑,也低声答了一句。
孙小香瞪大了眼,几乎不曾脱口惊呼出来。
石头居然晕船!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至极,若非姬瑶花警告她别拿这件事去招惹石头,只怕她立刻便要跑到石头跟前去好好笑话他一番。
虽然如此,孙小香还是一出房门便笑倒在廊下了。一边笑一边想,难怪得石头很少坐船,就算偶尔坐一次,也总是一副异常严肃的模样,绝不会呆太长时间,以前不曾注意到,现在一想起来,原来如此。
唐梦生倚在长案上,似笑非笑地道:“那两个一道跟在姬瑶光身边三年,都没心没肺的,这一回分开不过一年,瞧着反倒亲密了许多。”
姬瑶花微笑:“这可与我无关。”她若真想做点什么,让孙小香经过巫峡时顺道去一趟圣泉峰,岂不光明正大?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两人似乎还真有缘分,一个走水路,一个走陆路,居然都能遇到……她若不做点什么,似乎都说不过去了。
唐梦生自是猜得到姬瑶花那点念头,不免叹道:“姬大小姐,你就暂且清闲清闲吧,温侯府这样大的家业,外加襄阳六州,应该够你折腾了吧?”
姬瑶花撑着头笑:“唐大住持如今身份不同,果然说起话来都别有一番正气。也罢,除非这两个求到我头上来,不然我绝不插手,如何?”
唐梦生心知姬瑶花这话当不得真,不过她既说不插手,倒也不是虚言推倭。只是,转念一想,难免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姬瑶花的心思放在何处,本该是小温侯操心才对,自己偏生忍不住要伸过手去,果真是本性难移。
婚礼过后,贺喜客人逐次散去,孙小香一行来向姬瑶花辞行时,姬瑶花正在与石头说事,请她们在一旁稍候片刻。
孙小香站在一旁听着,却原来当初姬瑶花与石清泉约定,让石头跟在她姐弟身边三年,三年时间,其实早已经到了,只是石清泉杳无音信,所以石头不曾离开。不过这一次石清泉派人送贺礼来时,也送来了一封信,说道石头已年满二十,按规矩是该出师了,独自历练十年,任其所为,十年之后,再收徒授艺,传承圣泉峰衣钵,待到弟子长成,便再无他事,海阔天空,无处不可去了。
孙小香听了一会,已经明白,姬瑶花这是告诉石头,往后她不再管石头的去向了,转头看看长案上,果然行囊都已打点停当。
石头可以不再受姬瑶花指使摆布,论理孙小香应该替他高兴才是,但是瞧着石头的神情,隐隐然似乎很是茫然失落,让孙小香忽地想到从前一次暴雨后在山中见到的一只与主人失散的猎犬,那猎犬虽说体形很是矫健威武,但那黑漆漆湿漉漉的双眼,茫然委屈得让她心头一热便将那迷路猎犬牵了回去。
看着石头那神情,孙小香只觉得自己心头发痒,两手发痒,忍了又忍,总算忍到姬瑶花与石头说完、转过头去与梵净叙话,她伸手轻轻扯一扯石头的衣袖,将他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喂,石头,你跟我去峨眉山好啦。”
石头没反应过来,愣在那儿,过了一会才道:“峨眉派都是女子,我不方便的。”
孙小香忍不住要敲他脑袋,总算还是按捺住了,低声说道:“笨,峨眉山上就只有我们峨眉派吗?”
石头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转念又想到:“那我去干嘛?”
孙小香还真没想过,不过她向来念头转得快,立时答道:“你记性好,正好帮我回想一下,当初姬公子指点我时都说过些什么话,师祖说这些话都要记下来的,你知道我可记不了那么久的事情了。”
石头恍然明了地点头。孙小香记事挺快,不过的确忘事也快。
石头这么一应,孙小香立时觉得心中喜孜孜的,不觉笑得两眼眯眯。
姬瑶花的眼波若有意若无意地掠过他们,嘴角轻轻一弯,随即转开了目光。
二、
石头不肯坐船,梵净又坚持走水路,是以孙小香与石头约好峨眉山见,便在襄阳城外分道而行了。
回到峨眉山时,石头已经在普贤寺等候多日。
孙小香在枯茶师太耳边嘀咕了一阵之后,师太便叮嘱石头每天早饭后都准时到藏经阁来,由他口述,梵净笔录,孙小香在一旁提点,将当初姬瑶光指点孙小香时所说过的话,一一记载下来,以便日后详加推敲。
经姬瑶光之手改造过的那几种峨眉派武功,孙小香都练得极是娴熟,也已转授给其他弟子,是以梵净颇为不解,不知为何还要作这一番工夫,私下里向枯茶师太请教,师太看了她好一会,才叹了口气说道:“小香年轻虽轻,见事倒很是明白。梵净,峨眉派不但要知道姬瑶光改造我派武功的结果,更要知道他是如何着手改造的,方能从中借鉴,以便于运用。”
就算不能知道姬瑶光在想些什么,至少也要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梵净在她的弟子中,威望最著,她也向来寄予厚望,现在看来,眼界终究还是有限一些啊,倒是孙小香这小丫头,原来还只是聪明伶俐罢了,跟在姬瑶光身边三年,见多识广,不但武功大有长进,尤其难得的是这般眼界胸怀……
枯茶师太的感叹,让梵净心中不免一怔,隐隐生出异样之感来。
孙小香可没想那么多,她当初突发奇想,对石头说了那个理由,过后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道理,是以回来后即刻向枯茶师太禀报了,得意洋洋地想着,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能光大峨眉武功,又能给石头找点儿事做,信手拈来的一个理由,居然有这等好处,倒让她不得不暗暗佩服自己了。
石头每日乖乖地前来藏经阁报到,按照她的提点,仔细回想他们两人一道跟在姬瑶光身边时的情景,务求细致入微,以免将姬瑶光每次说过的话张冠李戴,石头看起来愣头愣脑的,却连她每次穿的衣服、站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让孙小香震惊之余,高兴得连连叫道“石头我太佩服你了!”她知道石头记性好,可没想到会好到这等程度,可真是捡到宝了。
孙小香这般高兴,让石头也觉得心情非常之好,脸上凭空添了一层光彩,只是接下来说的话,反而有些不太流利了。孙小香笑不可抑:“石头,怎么夸一夸你,你就脸红了?”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石头果然开始脸红,让孙小香又是一通大笑。
笑着笑着,目光触到石头涨红的脸孔,孙小香忽然觉得一颗心柔软得没了力气跳动一般,吓得她下意识地收敛了笑声。转眼看看梵净与石头,好在他们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异样,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历时三个月,方才录完,孙小香又与石头一道重新整理一遍,在一旁添上他们两人当时的心得。如是这般,最后完成时,已近中秋,石头本待要告辞,孙小香叫他过了中秋节再走,石头自是答应下来。
但是孙小香晚间回到自己房中时,仍旧忍不住满心烦躁。往日她还可以与同室的七师姐聊聊天,可七师姐白天里已经告假下山回家过节去了。孙小香辗转良久,终究还是恼怒地跳了起来,钻到厨房翻出一壶酒一包卤煮花生,越墙而出,径直向后山奔去。
时近中秋,峨眉山上月明如镜,孙小香熟门熟路,不多时已经摸到她常去的那座孤崖,站在崖上叫道:“眉山,眉山和尚,出来喝酒!”
崖下一个著白布僧衣的和尚应声一跃而出,轻飘飘地落在崖上,振袖拂去衣上尘埃,上下打量自己一番,觉得依旧是风度翩翩有如朗月清风一般,甚是满意,这才转过身来,盘膝坐上左侧那方光洁如镜的白石,向孙小香招招手,笑得极是得道高僧模样。
孙小香将酒和花生丢给他,自己席地而坐,下巴搁在膝盖上,闷闷地一声不吭。
眉山和尚也不多话,自顾饮酒。
眉山是普贤寺现任住持广慈的小师弟,上任住持的关门弟子,年轻虽轻,辈份却极高,普贤寺中,除了住持和几位长老,再无人管束得他。兼之眉山天赋异禀,出师十年来,每次寺内比武,从无人能压他一头去,又几次击退寻衅的强敌,是以全寺上下,对于这位小师叔的种种古怪举动,也就诸多容让,至于这等不宿禅房、满山乱走的举动,较之眉山和尚的其他怪癖,无非小事一桩,更是不值一提了。
眉山向来自命为超尘脱俗,很是看不上普贤寺中诸位师兄的端方严肃、一干师侄师侄孙的循规蹈矩,其他寺的僧人,对这位声名在外的眉山大和尚又敬畏得很,是以眉山每每有举世滔滔无谈者的感叹,偶然间遇上孙小香后,觉得这小姑娘气宇开阔、心思灵动,绝无世俗之见,不免大有知己之感,孙小香也觉得眉山和尚够直爽够坦**外加有趣好玩,一来二去,倒成了莫逆之交,这处孤崖下的山洞,本是眉山平日里的一个禅定之处,孙小香若得了空闲,便每每跑到这儿来找他喝酒。
只是,酒喝到一半,眉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回孙小香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竟然没有与他对酌;而尤其不对劲的是,坐下来这么长时间,这个向来喜欢叽叽喳喳的丫头居然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前前后后喝了孙小香那么多酒,向来不屑于理会凡尘俗事的眉山和尚,很难得地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过问一下小丫头的心事;不过,这回的酒还真不错……
眉山心中略略挣扎了一下,还是将酒壶和花生暂且放到了一边,拍拍孙小香的头:“小香,什么事情这么为难?不妨同我说说。”
孙小香似乎对于他这难得的一回细心体贴,并不领情,仍是那副怏怏不乐焉头焉脑的模样。
眉山大为诧异,转念一想,立刻来了兴趣:“小香,有人整你了?还整得你还不了手?”
以孙小香的机灵干练,居然有人能够让她吃个闷亏,这人想必很有两手。若当真如此,倒是用得着他这个朋友的好时机。最近颇为悠闲的眉山,简直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谁知孙小香抬起头来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不用你多事!”
好心没好报,眉山摸摸鼻子,缩回去仍旧喝他的酒。
月已中天,酒壶早已空了。眉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说小香,到底什么事情,说出来听听又何妨?这大半夜的,总不能还在这儿发呆吧?”
孙小香默然片刻,慢慢转过头来:“没什么事情,就是心情不好。我先回去了。”
眉山望着孙小香心事重重的背影,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高昂满涨的自信心,大受打击。这丫头明显吃了亏,却还憋在心里不肯同他说,摆明了认定他对付不了那家伙是不是?
眉山这口气还真是咽不下,一念之下,跳了起来,八步赶蝉捕风捉月的身法一施展开来,片刻之间已经追上孙小香,右手一伸搭向她后肩,孙小香听得身后风声,肩头一缩一扭,身形往左侧一让,让开了眉山这一抓,只是她今晚心中烦躁,连带得反应也略有失常,没能躲开眉山的下一招,到底还是被他扣住右肩拖了回来,一边还恨铁不成钢地敲着她的头:“不成气的家伙,吃了亏就打回去啊,竟然只想着躲起来!”
孙小香恹恹地趴在那方白石上,仍旧闷着头不吭声。她委实不知道如何说清楚自己心中的感受。但是眉山和尚可不知道这一点,只当她不肯说。孙小香还在犹豫,突然间身子一轻,已被眉山抓住右脚腕,头上脚下地吊在了孤崖边。眉山扣住她脚腕时,劲力已直透筋脉,孙小香只觉全身麻软无力,吓得失声叫了起来。
眉山笑嘻嘻地探出头来:“小香,下面风景如何?咱们好好谈一谈?”
孙小香惊魂初定,恼怒地道:“你等着,我上来后非要敲破你那个光头!”
眉山不以为意,自顾得意地笑。孙小香从巫山回来之后,本事大长,他已经很久没有机会这样整治这丫头了,今晚抓住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不由得心情大好,见孙小香兀自张牙舞爪地威胁他,眉山脸上笑意更深:“小香,我欺负你没关系,可不能让别人也欺到你头上去。你且在这儿吊上一吊,待我去打听清楚那家伙是谁,抓了他来陪你可好?”
孙小香熟知眉山的脾气和本事,听他这么一说,不觉脱口叫道:“石头没欺负我,不用你多管闲事!”
眉山满意地听到了“石头”这个名字,看来让孙小香这般烦恼的,就是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了?
孙小香一说完便发觉自己失言了,眼珠不觉乱转起来。眉山这疯和尚,不会真地去找石头的麻烦吧?还有,眉山和尚笑成那个样子,千万不要手一软将自己掉下去才好……
好在眉山一边笑一边将她拎了上来,将她放在地上时,瞧着她脸上神情,突然福至心灵,说道:“小香,你喜欢那傻小子,那傻小子不喜欢你,是吧?”
孙小香怔了一怔,脸上蓦地里没了血色,倒将眉山吓了一跳。
孙小香觉得自己简直要哭出来了。
原来如此!
原来她这些日子里,这般烦躁不安辗转难眠,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她编了一个完美的理由,将石头从襄阳一路拉到了峨眉山;也是她将这个理由编得更为完美,将石头留在山上几个月时间;可是现在,所有的记录都已整理完毕,她再也找不到理由让石头继续留下来。
一直以来,都是她由着自己的心意,欢欢喜喜地想方设法将石头留下来;但是石头自己的心意呢?也许,他听从她的话留下来,不过就像以前听从师父、后来又听从姬瑶花姐弟一般,只是因为尊重或是敬佩,别无他意。所以,当她再也找不到理由时,石头也就那样顺水推舟地向她告辞。
他的师父说,他将有十年时间,自由自在地游历四方,增长见识,那么,石头一定是不想困守在这幽冷僻净的山中吧?
眉山看着孙小香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知道自己猜中了,难免要纳闷:“怎么会这样?我看那小子,很不起眼嘛,枉自担了一个巫山弟子的风流俊秀名声。难得小香你瞧得中他,我还没嫌弃他呢,他倒要拿架子了?”
被眉山这么一说,孙小香只觉得无比难堪,倒像是自己不知轻重地有意缠着石头似的,本能地争辩道:“没有,我没有喜欢他。”
眉山“哈”地一笑:“有什么好害羞的,喜欢就留下他好啦!我保证今后绝不取笑那小子!”
孙小香心中微微一动,随即便对自己摇了摇头。喜欢就留下……怎么留下?要留多久?石头若也有心,为什么这么几年,他什么也不对她讲?石头若是无心,会不会察觉到她的心思,然后直愣愣地对她说,他并不喜欢她?
仅仅是想象着这样的场景,已经让孙小香浑身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原来自己平日里那飞扬跋扈的模样,竟都只是一张虎皮而已,骨子里的自己,却是这般胆怯畏缩。
眉山的大手掌轻轻放在她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抚着,良久,叹了口气:“好吧小香,我来帮你试试那小子好啦。”
三、
中秋佳节,除了家在山下的几名弟子外,峨眉派合派团圆,这种场面,石头不太方便一起坐,是以孙小香与他约好,团圆宴散后,到后山去找一个朋友喝酒,顺便为他饯行。
孙小香在普贤寺后门外等着石头出来,心中不是不紧张的。眉山坚决不肯告诉她打算用什么法子试试石头,不过总算答应绝不会让她丢脸就是了。
石头终于出来了,黝黑的脸孔,月色下隐隐透着红,孙小香暗自猜度,也许是喝过酒的缘故,普贤寺中也有俗家弟子,平日里虽然管得严,中秋这样的日子还是不禁酒的。
眉山正在那孤崖上等着他们,白石上一坛猴儿酒和几样小菜,眉山笑容满面,招呼他们席地坐下,拍着酒坛说道:“来,来,这是我自己酿的猴儿酒,放了十年,刚刚才翻出来,先让你们尝个鲜。”
孙小香惊讶地睁大了眼:“眉山,你会酿酒?我怎么不知道?”
眉山笑得神秘:“我还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
石头坐在一旁睁眼看着,孙小香和眉山之间那熟不拘礼的默契与亲密,还有面前这个轻松自在、迥然不同于普贤寺中眼高于顶模样的眉山,让他心中隐隐生出很不安的感觉,但是他一时间分辨不清,那是什么样的不安,为什么要觉得不安。
他们只有三个人,眉山却取出了四个酒杯,孙小香两人正诧异间,眉山扬声向对面山崖笑道:“顾清敏,过来吧!”
对面亦有人笑道:“谨遵眉山师之命!”
却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话音未落,那青衫飘飘的人影已经抓着一根长藤,轻悠悠地**了过来,明月之下,只见这来客虽然不过五官端正而已,但是顾盼自得,意气飞扬,让石头和孙小香,都觉得眼前一亮,哪里来的这等人物!
那人落在崖上,嘴角含笑,拱手为礼。眉山拉着他坐下,一边说道:“清敏是茅山护教弟子,奉师命到峨眉山修炼,机会难得,小香,你们以后可以多切磋切磋。”
茅山乃中茅君得道之处,葛洪炼丹之地,山中宰相陶弘景隐居之所,上清派根本所在,向来被视为道家“第一福地,第八洞天”,其时有三宫五观七十二茅庵,弟子数千,香火繁盛,是非自然也多,故历代均有护教弟子,不习丹水符箓之术,专修拳剑,以卫护茅山。
茅山护教一宗,弟子素来不多,是以虽然名望素著,常人其实难得一见,孙小香不免十分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位茅山弟子,专注的目光让石头心中生出极不舒服的感觉来。而那顾清敏,幽黑的眼珠微微一转,目光落在孙小香脸上时,孙小香只觉得那目光中的热度扑面而来,逼得她竟然不由自主地晕红了双颊,这情形让石头只觉心中更是烦闷。
眉山偏偏又说道:“石头,听说你明天就要下山,以后也不见得有机会再来吧?巫山弟子的大名,清敏也是久仰了,比试比试如何?”
孙小香心头一跳,眉山不会打算将石头打伤再留下来吧?顾清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会不会是胜券在握,所以一点也不在意?
转念之际,孙小香几乎脱口要替石头拒绝这一场比试了,但是石头难得一回抢在她前面说道:“打赢了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
顾清敏答得轻飘飘:“不怎么样。输赢有什么关系?这次输了,下次再赢回来不就行了?”
茅山的护教弟子,不都是这么练出来的吗?
石头想了一想答道:“那我干嘛要跟你比?”
孙小香“哧”地一笑。她倒忘了,跟在姬瑶光身边时,姬瑶光每次差遣石头出手,总会有很清楚的目标、很明白的奖励,也难怪得石头现在不习惯这么平白无故的比武。
顾清敏大约没想到看起来这么纯朴简单的石头,居然是无利不起早,真是看不出来。不过当着眉山和尚的面,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动手,只笑了一笑,暗自打定主意,说什么以后也要找个机会试一试这小子的身手。
石头不肯比试,孙小香倒沉不住气了,说起来她从不曾与茅山弟子交过手呢。眉山一瞧她脸上那神气便笑了起来:“好吧小香,不如你来和清敏比试一下!”说着将手中亮闪闪的银酒杯望山崖上一扔,早有窥伺在旁的猿猴抢了过去,猴群吱吱叫着一路争夺酒杯一路向山上奔走。顾清敏和孙小香几乎是同时纵身追了上去。眉山和尚笑眯眯地道:“这样比试法,既能见个高低,又不伤了和气。不错,不错。”言下之意,对自己能够在眨眼之间便想出这么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很是满意。
转眼见石头仍是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儿,眉山和尚只觉得左右看不顺眼。孙小香这么机灵可爱的小姑娘,怎么偏偏会看上这样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子?比起赏心悦目的顾清敏来,不知差了多少去,当真是……
不过,眉山虽然心烦,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
他望着山崖,貌似正在仔细寻找孙小香两人的身影,自语般道:“顾清敏这小子,眼界向来高得很呐,倒看不出他对小香还真是另眼相看。”
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石头。石头坐得笔直,专心望着山崖,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这番自言自语。月色之下,孙小香与顾清敏的身影在山林中若隐若现。孙小香固然是敏捷迅疾得有如一头岩羊,那顾清敏却也不逊色,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头紧跟在岩羊身后的猎豹。
石头心中又闷了一闷。他为什么偏偏想到这么两个比喻?
一旁的眉山和尚停了一停,稍稍提高了声音说道:“不过小香可是我眉山和尚的忘年之交,那小子要想入得小香的眼,可还要认真费点力才行。”
石头的眉梢似乎抖了一抖。眉山心中一喜,正待趁热打铁再说几句,石头却已恢复了先前那副波澜不兴的模样。
眉山不免犯了嘀咕。石头这究竟是没听见、没听清呢,还是自有打算,大智若愚、装聋作哑?想不到这貌似憨直的少年,居然还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本事,果然是在那出名狡猾的姬家姐弟身边呆了三年,近墨者黑,连带他都有看走眼的时候。
沉默之间,孙小香和顾清敏已经从崖上飞奔而下。孙小香到底占了地利之便,又熟知峨眉山那群猴子的习性,抢先夺回了酒杯;不过顾清敏也不算慢,紧跟在她身后奔下山来。
将酒杯放回到眉山手中,顾清敏拱手向孙小香笑道:“佩服佩服,眉山师的朋友,果然不同寻常!”
他原来还只当孙小香不过性情开朗言语爽利,所以才与眉山相谈甚欢。这一路追奔下来,才知道孙小香委实不简单,身轻如燕、气息悠长也还罢了,难得的是眼光与决断,无论那猴群如何飞崖走壁,也总会被她及时追上;既便她熟知猴性,要在这么短的一刹间寻找到最短的路线追上猴群,也着实不容易,他若不是当机立断紧跟在她身后,只怕早已失去了猴群的踪影。
孙小香扬头一笑:“彼此彼此,我也很佩服你啊,说起来还真没几个人追得上我的脚程呢!”转眼看见石头,心中不免虚了一虚,赶紧笑道:“当然啦,要是百里之外的话,那就没几个人能追得上石头你了!”
眉山与顾清敏相视而笑,石头闷不做声,孙小香只好讪讪地坐下来替他们斟酒。她也觉得气氛有点儿不对,只是捉摸不着究竟是哪儿不对。
一坛酒尚未喝完,眉山便道石头明天还要赶路,让他先回去休息。石头怔了一下,看看孙小香,神情之间,隐隐透着茫然若失的委屈,孙小香心头一热,几乎想要开口挽留,被眉山和尚的眼神一逼,只好硬生生忍了下来,掉转视线不敢再看石头。
石头怔了一会,垂下眼帘,默然转身离去。
直到已经望不见石头的身影,顾清敏这才笑着告辞。顾清敏的识趣得体,让眉山和尚大是满意,觉得自己的眼光真是不错,只可惜孙小香这丫头还非得和那傻小子拧上了……
见顾清敏已走远,孙小香立时紧张起来,想问眉山方才试探的结果,又嗫嚅着不敢开口。眉山恨铁不成钢地敲着她的头道:“你看看你,这点子出息!”
孙小香痛呼一声捂住头,嘟哝着不敢反驳。她也知道自己似乎有点儿丢脸。
眉山和尚回想着方才的情形,颇为疑惑地道:“我说小香,按道理石头那小子看见顾清敏和你这么亲近,应该立刻奋起赶跑顾清敏才对,怎的就这么没声没息地回去了?”
孙小香诧异地道:“你这是什么道理?”
眉山和尚一脸理所当然:“你没见那猴群里头,既便是一只癞瘌头的母猴,只要有一只公猴凑上去了,立时便会招来一群公猴争抢?”
话音未落,孙小香已气得纵身扑了上来,几乎将眉山和尚挠个头破血流。
眉山和尚好险躲过,瞧着孙小香气得两眼通红,赶紧声明道:“这个是我错了,咱们小香可比那只母猴漂亮多了,怎么能够相提并论?”
孙小香怒极反笑:“眉山,我也觉得你比那猴头漂亮多了。”
眉山和尚此时醒过味来,心虚地嘿嘿赔笑,盘算着这一回可是将孙小香得罪狠了,该找个什么希罕物件来哄哄小丫头来着?要不,干脆将石头那小子掳过来?
孙小香仿佛猜得到他脑中在转些什么念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别去打石头的主意!”
眉山和尚只好又赔笑。
这可真是难办,又要试探,又不许折腾那傻小子,小香现在可比小时候难伺候多了……
只是看着孙小香怏怏不乐地坐在地上,眉山和尚觉得自己说什么也得想出个办法来才行。
既然用顾清敏试探不成,是否应该换个法子呢?
眉山和尚拍拍孙小香的头:“小香,我觉得石头那小子大概是还没开窍呢,所以碰上那种场面时,没能做出正常该有的反应。要不,咱们找个漂亮姑娘来试探试探?开了窍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谁不喜欢谁啊!你说咱们该去哪儿找——”
眉山和尚后面的话,在触到孙小香喷火的眼神时便赶紧吞了回去,只好长叹一声,暗自幽怨。想想自己一位出世高僧,居然坐在这儿与这小丫头讨论这等小儿女的情事,而且自己沦落至如此地步,小丫头竟然还不领情。
想来想去,眉山和尚别无良策,只得低声下气地问:“小香,你为何不私下里问一问那小子呢?他心里究竟有何等想法,你当面一问,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就冲着石头在孙小香面前服服帖帖的模样,料想他也不敢说假话。
孙小香默然许久,才轻轻说道:“眉山,你知道,石头是巫山圣泉峰弟子。”
眉山和尚暗自翻了个白眼。这个他自然知道,还用得着孙小香再说一遍吗?
孙小香的声音很轻,在夜风中悠悠飘扬,轻渺得似乎要消失了一般:“姬姐姐告诉过我,圣泉峰弟子,惯于与天地为伴,心如磐石,从不会为世间俗事长久停留。若是生而不幸,喜欢上一个圣泉峰弟子,也许要耗尽一生时间,才能水滴石穿;也或许耗尽一生,到头来也不过一场虚梦。”
她转过头来,眼中隐隐闪烁的水光,让眉山和尚很不自在地略略转开了视线。
孙小香低了头,将面孔深深埋入自己臂弯中,停了好一会才继续说下去:“其实我是应该当面问一问石头的,问清楚了,才能够无牵无挂地放下。可是这样一来,大概一生一世也不会有再次见面的机会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情愿就这么含糊着迷蒙着,至少,石头会当她是最好的伙伴,只要她找到说得过去的理由,他总会乖乖地来到她身边,对不对?
眉山和尚深深叹了一口气。
却原来要让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无论什么样的高深法力,什么样的高强武功,其实都不管用啊。这不能不让眉山和尚觉得前所未有的挫败与沮丧。
四、
早饭后,石头背着行李离开普贤寺下山去。
孙小香并没有来送他,这让石头隐约生出茫然的失望,但还是踏上了下山的栈道。
晨雾茫茫,栈道湿滑,山势又险峻,是以石头虽然惯走山路,也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当然,石头尽力让自己忽略了心底那时隐时现的一丝不舍。那是他不熟悉、同时又本能地感到无法驾驭与控制的陌生情感,让他生出莫名的不安与畏惧,却又丝丝缕缕缠绕不去,让他每每在想挥手扫去的时候,迟疑犹豫。
晨雾已渐消,山势已渐渐平缓,栈道亦已渐渐干燥易走。石头下山的速度,正在加快。他的本能在提醒他,应该尽快离开这个弥漫着某种陌生危险的地方,然而,感觉到山林中有人正在接近时,心中忽地生出莫名的欢喜,脚下也莫名其妙地再次轻慢起来。
转到一处稍稍开阔的山坳时,林中那人终于从山坡上跳了下来。
却是顾清敏。
石头失望之余,脸色不由自主便沉了下来。
顾清敏感觉到他隐隐的敌意,不以为意地扬眉一笑:“石兄弟,昨晚你不肯与我比试,是因为没有赌胜之物;今天我就给你一个赌胜之物如何?你若赢了,我就放你下山;你若输了,那就得留在山上,直到我准许你下山时为止!”
孙小香不是正愁找不到理由将石头留在山上么?现在他就找个理由出来,送那丫头这个人情,回头也好继续找她切磋;当然了,能够借着这个机会再和眉山和尚斗几场,那就再好不过了。
石头默然片刻,将行囊挂到道旁的树上,横过齐天棍,摆开架势,示意顾清敏先出招。
也许他心底深处,其实也是想要留下来的;但是此时此地,他绝不愿输给顾清敏。
顾清敏的初衷,不过是想要替孙小香留下石头而已;但是石头这开局式一摆,竟大有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屹然之势,让他眼前一亮,背负的长剑,划然出鞘,身随剑动,竟是直取中宫。
石头长棍一摆,将迎面而来的长剑格了开去,棍中蕴藏的力量,如雷霆初发,让顾清敏眼中神采不觉更为闪亮,借了长棍格挡之力翻身跃起,长剑顺势回刺,取的仍是中宫。
茅山宗上清派本是道教大宗,向有清正高洁之名,是以护教弟子素来护得理直气壮,顾清敏的剑路,自是正气凛然,当然,对阵者觉得有盛气凌人之嫌,也是难免之事。即便石头早已见识过小温侯和凤凰的霹雳手段,顾清敏的凌厉剑路也还是让他吃惊了一下。他以为修道人应该都是清心寡欲才对……不过,似乎他遇到的修道人,包括眉山这个声名在外的高僧,似乎都不太对头就是了……
顾清敏一连数十剑,劈削挂刺砍,云抹撩落提,剑剑不离石头的上三路,石头挡得也毫不含糊。顾清敏觉得自己遇上的仿佛是那壁立千仞的海岸,无论大海上掀起何等惊涛骇浪,也会在坚硬的岩石上撞个粉碎;他握剑的手已被长棍震得微微发麻,心中却大是振奋,难得遇上这样能够和他明刀明枪打个痛快、也有本事打个痛快的对手,这回说什么也得将石头留下来才行。
一念未完,顾清敏忽地心生警兆,哪儿来的硝烟火药之味?他久住茅山,很是见识过炼丹炉爆炸的威力,警兆一生,立时喝道“闪开”,随之向后倒纵出去。石头怔了一下才向另一边跳开,只这一怔之间,山林中掷出的十余枚烟火弹已将他围在了当中,爆炸声中,飞溅的碎铁片逼得顾清敏又向后急退,石头本能地舞动长棍护住头脸,不过身上仍旧中了不少铁片;更有浓重的黄色烟雾扑面而来,石头急忙屏住了呼吸,仍是呛得他双目刺痛、难以睁眼。
烟雾之中,一张大网当头罩下,将石头牢牢缚住,顾清敏飞扑过来时,那老道嗬嗬大笑着,再次掷出数枚烟火弹,逼退顾清敏的同时,拎着石头扬长而去。
顾清敏避过乱溅的铁片,绕开那一团浓雾时,只能望见山林中若隐若现的赭黄道袍了。顾清敏忌惮对方手中利器,没有追上去,不过立刻吹响了藏在胸前衣内的一枚骨哨,转瞬间一只灰不溜秋的小鸟应声落在了他肩头。给小鸟儿喂了一点谷粒后,顾清敏扬手一掷,将它抛向天空,小鸟儿盘旋一会,便向着那黄衣老道消失的方向振翅急飞而去。
顾清敏正待起步追赶,身后忽地传来孙小香急切的声音:“石头呢?”
顾清敏看看孙小香额上的汗珠,再看看她焦灼的眼神,微微一笑:“被人掳走了。”
孙小香呆了一呆才听明白,错愕地怒声叫道:“什么人干的?”
顾清敏摇一摇头:“现在还不能肯定。你要和我一起追上去吗?”
孙小香毫不迟疑:“那是当然,师父和师祖那儿我回头再和她们说。还不快走?”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往哪儿走的?”
下山的栈道,恰恰在此处分为两条。
顾清敏又是一笑:“跟我来。”
临走之际,他没忘了取下石头挂在树上的行囊。
真是有趣。不知道算无遗策的某某人,是不是也算到了只要石头被掳走,孙小香必定会跟上来?以孙小香的轻功与追踪本领而言,能将她拖进来,已经是一个得力的好帮手,更不用提她身后的整个峨眉派了——到峨眉时日虽浅,顾清敏也已看清楚枯茶师太对孙小香的厚望,只要孙小香卷进此事,峨眉派必不能袖手旁观。
靠着那只毫不起眼的小鸟指路,顾清敏两人在密林险峰之中,总算没有跟丢了那黄袍老道。近午时分,那老道拎着石头进了一座小小茅庵,想必是要稍作休息。顾清敏按住要跃跃欲试的孙小香,理由是老道身边的火器太厉害,最好不要靠近。
孙小香上下打量他一会,眼神渐渐儿变了:“顾清敏,那老道究竟是什么人,和你什么关系?”
顾清敏本来也没指望能瞒她多长时间,当下便痛快交了底:“丹邱生这个名字,峨眉派弟子应该听说过吧?”
丹邱生的出身门派不详,成名至今,总也有二三十年了,据说炼丹之术,炉火纯青,道家各派由此对他深为仰慕。各派炼丹大师,往往精通火药与火器,丹邱生自不例外,此前掷出的那十几枚烟火弹,不过牛刀小试而已,爆炸的时间与威力却掐得如此之准,也难怪得顾清敏如此忌惮。
孙小香狐疑地盯着顾清敏:“就算是这样,他干嘛要抓石头?而且我看你早有准备,根本就不是为了石头才这么跟踪那老妖道的。”
她可不相信,顾清敏这等精明能干的人物,会为了刚刚结识的石头,就这么大费周折地追踪一个茅山宗也得礼让三分的炼丹大师。更何况,那样通灵的小鸟儿,哪是十天半月就训得出来的?就算训出来了,也不能那么先知先觉地认得石头的模样气味,一路跟到现在。
顾清敏暗自叹息。昨天晚上孙小香还对他颇有好感,现在一牵扯上石头的安危,亲切友好的小岩羊,立时变成了嘶吼咆哮的小母狮,世间情爱,居然如此颠倒人心?
他耐着性子解释道:“丹邱生掳走了茅山最出色的炼丹师灵墟子。有人告诉我,石头也是丹邱生的目标,所以我才赶到峨眉山。”
守株待兔。运气还不错,没守几天,便等来了丹邱生。
顾清敏继续说道:“我得跟着丹邱生,摸清楚他究竟将灵墟子关在什么地方,才能趁他不在时动手救人。”
没人乐意当面招惹丹邱生这等随时会招来霹雳雷火的棘手人物。茅山宗也不见得愿意同丹邱生撕破脸来。
孙小香还是不明白:“石头可不会炼丹。”
顾清敏只好叹口气,继续解释:“石头的确不懂炼丹,可是圣泉峰熟知天下矿脉,哪一个炼丹师对此不会心动?只不过等闲惹不起圣泉峰罢了。所以我也有些不明白,丹邱生这一回怎么就对石头下手了呢?”
而且某人似乎对此早有预知一般。
孙小香默然沉思片刻,说道:“丹邱生莫不是找到了厉害帮手?”
顾清敏道:“我也是这么想。否则的话,丹邱生就算不怕圣泉峰,也未必不怕其他巫山弟子牵扯进来。”
巫山弟子间的自相残杀,近几年来,大有改观,姬瑶花更有一统巫山、调度自如之势,对于一直在听从她姐弟差遣的石头,尤为回护,以她的本事手段,真要对付丹邱生,恐怕这老道也得焦头烂额。
孙小香寻思良久,仍是困惑不解:“丹邱生究竟找到了什么厉害帮手?居然都不担心会将姬姐姐和姬公子卷进来?”
想到姬瑶花姐弟,孙小香心中稍稍安定了一点。不用怕,如果师父和师祖她们不好得罪丹邱生,自己还可以去找姬姐姐和姬公子。
顾清敏觉得孙小香是同姬家姐弟在一处厮混久了,所以太高抬了他们;丹邱生既然敢从茅山宗掳人,难道就不敢得罪姬家姐弟?
不过,念及自己是怎么跟踪到丹邱生的,顾清敏还是暗自咬了咬牙。好吧,江湖传闻,有时还是得信一信,比起茅山宗那些惯于明刀明枪当面对阵的护教弟子来,似乎姬家姐弟的诡谲手段是多了那么一点儿。
丹邱生估计还得一段时间才会动身,顾清敏毫不客气地打开了石头的行囊,如他所料,石头果然是惯走远路,行囊中干粮清水油布雨衣一应俱全,正好让他们坐下来从容进食。
顾清敏没忘了时时注意茅庵中的动静。让他郁闷的是,丹邱生似乎还挺悠闲地就在里面呆上了,一直等到午后,也不见响动。孙小香觉着有些不对,她没有顾清敏那么熟悉丹邱生这些炼丹师的恐怖,自是少了很多忌惮,低声说道:“我去看看。”顾清敏一把没拉住她,孙小香已经蹿了出去。
顾清敏只好也跟了上去。
小心翼翼地靠近,才发现茅庵中已经空无一人,丹邱生居然事先挖了个地道逃之夭夭!
顾清敏脸色铁青,孙小香咬牙切齿。
这个老奸巨滑的妖道!
五、
石头醒来时,愣愣地瞪着头顶的石板,过了一会才明白自己原来是躺在一间四壁空空的幽暗石室中,借了窄窄铁格小窗中透入的昏黄灯光,可以看到身下垫着一张厚重兽皮,墙角的小布帘后不知藏着何物。
他一跃而起,检查自己身上,虽然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都换过了,似乎还被扔进清水里彻底刷洗了一遍,不过并无不妥,只是因为吸入的毒烟过多,双眼尚有些发涩,咽喉也略有些痛痒。
这跃起时的动静,惊动了石室外的人,赶紧通报上去,不多时,掳走他的那黄袍老道,在小窗外坐了下来,嗬嗬笑道:“石头,醒了啊?过来过来,咱们多年不见,好好聊一聊。”
石头紧盯着老道,虽然背着灯光,面目不清,这等语气,还是让记性绝佳的石头,蓦然想起这老道是谁,可不正是六年前来找过师父的那老道?其时他正跟在师父身边修习飞石阵,这老道破了他试摆的飞石阵后闯入山谷,用蒺藜火球困住了他,要挟师父画出天下金矿图;幸得师父及时凿开石壁,引来飞瀑急流,冲走了大半蒺藜火球,这才逼得那老道认输,悻悻离去。过后他问师父这老道是谁,师父只说是聚鹤峰弟子丹邱生,让他尽量避着一点,别的也没多提。石头此后也听说过丹邱生的大名,知道他是于观鹤的师父,不过因为久无瓜葛,几乎都要忘记这件往事了。
石头迟疑了一下,还是抱拳躬身施了一礼:“见过丹师伯。”
丹邱生很不耐烦地挥一挥手:“别‘师伯师伯’的,巫山各峰,辈份乱得很,谁知道我是你师伯还是你是我师伯?于观鹤乐意和你们师兄师弟的乱叫一气,那是他的事,可别拉扯上我。”说到此处,语气却是一变,几乎有些讨好地道:“石头啊,当年我输给你师父三次,所以不能再去找他了;现在你出师了,何时与我好好比试一番?”
石头警惕地瞪着他:“我就算输了,也不会画那张图给你。”
师父当年既然不肯画那张天下金矿图,一定是有道理的,他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可是也绝不会违背师父的意思。
丹邱生愕然:“要不是为了这张图,我干嘛找你师徒比试?”
他又不是闲得发慌,虽然说不上日理万机,该做的事情,可总有一堆在等着。
石头默不做声。
丹邱生眯了眯眼。他也料到石头不会轻易就范,所以才将石头关在这间石室中。当下站起身来道:“那好,你就慢慢想一想吧。”
小窗外的铁板砰然落下扣紧,石室中立时一片漆黑。
丹邱生没有对石头用刑。总得留几分面子给圣泉峰。但是黑暗与孤独,可以在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就将灵墟子那个修炼多年、几乎成了精怪的家伙打垮,料来石头这小子也撑不过几天。所以临走之前,丹邱生还很大度地告诉石头,每日饮食都会按时送进来,那布帘后面便是五谷轮回之所,坑道下通深谷,绝不脏臭——丹邱生颇有洁癖,是以即便是一间囚室,也布置得极是干净整齐,倒让石头这些有幸到此一游的囚徒,大开眼界了。
石头安安静静地盘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石清泉曾经告诫过他无数次,圣泉峰弟子,首要便是耐得住孤独与寂寞,才能体会天地山川的呼吸与脉动,才能从万年沉默的岩石之中读出种种真意。
他得感谢丹邱生,没有用冷冰冰的铁笼困住他,而是将他关在这大山深处的石室之中。精心设计的通风管道,隔开了阳光与星月,却不能隔绝山林的呼吸。石头用自己的身体感受着背后与身下的坚石,更用自己的整个心灵感受着绵绵缕缕包裹着他的大山的气息。
所以,出乎丹邱生意料,石头独自在那漆黑的囚室之中,一直呆到第三天,仍旧平静镇定,恍若无事人一般。
丹邱生打量着恍若已经与这石室融为一体、看起来可以一直这么坐下去的石头,难免很是挫败,真想狠狠一掌拍过去。这小子看上去憨厚老实,打起交道来怎的如此惫懒难缠?他要不要抓几个圣泉峰的仆役来威胁一下?只可惜他最近将手伸得太长,人手委实有些不足,更不知道几个仆役能起到什么威胁作用……
丹邱生哼哼几声,想来想去,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脾气,他对付不了石头,还有人能对付石头不是?
丹邱生的长袖拂过小窗,黄色烟雾随之涌入石室,石头暗骂了一声,又来这套!只是他关在黑暗的囚室中时间太长,心智虽然仍旧清醒,行动却已变得迟缓,来不及闭气,便被毒烟熏得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石头觉得眼睛与咽喉似乎没有上次那么难受了,难不成这毒烟吸的次数多了,反倒适应了?
只是这一回,他一跃而起时,起到半途便吃惊地掉了下去,陷在温软舒适的被褥中。
姬瑶光笑吟吟地坐在床对面的书桌前看着他。窗外秋阳明朗,鸟语啾啾,一派安宁静谧景象。
石头翻身下床,晃晃兀自有些昏沉的头颅,自己究竟错睡了多长时间?
姬瑶光放下茶盏,倚了书桌撑着头微笑:“石头,好久不见啊。真能睡啊,整整两天两夜,可让我等久了!”
石头挠挠后脑,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姬瑶光又道:“石先生不肯将金矿图画给丹道长,其实不过因为这是他们的赌注,自然不能轻易交出。石头你想到哪儿去了呢?有必要和丹邱生硬扛么?我倒真怕那老道一气之下将你丢进炼丹炉毁尸灭迹呢!”
石头脱口答道:“师父不肯做的事情,我也不能做。”
姬瑶光熟知石头的脾性,只好摇头叹息,同时不免要对石清泉腹诽一番,真不知他是怎么教徒弟的,居然教出这么个倔头倔脑不知变通的弟子来。
石头转眼看看倚在床边的齐天棍,心中大是安定,只是,自己这是已经被姬公子救出来了么?可是看情形又有些不太像,不由得困惑地道:“姬公子,你也是被丹师伯——丹道长抓来的?还是——”
在他心目中,姬瑶花姐弟二人,几近于全知全能了,万万不会让姬瑶光这么窝囊地被人劫走;那么还是和上次一样,有意让丹邱生抓来,以便深入虎穴?只不知这一回要谋算的又是什么稀世珍宝,难不成是聚鹤峰的秘籍?不过也不对啊,丹邱生应该对此早有防范才对,毕竟这可不是几年前,世人对姬家姐弟的手段还所知不多、难免掉以轻心。
姬瑶光自是猜得到石头没有说出来的这番话,眯了眼笑道:“当然不是被他抓来的,而是请来的,只不过路上蒙了眼睛而已。”
这番解释让石头又迷糊了,姬瑶光却不接着说下去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一笑,随即拍一拍掌:“丹道长,出来吧,我知道你肯定在听着呢!”
若不是别无良策,丹邱生怎么可能将石头带到自己面前来?既然带过来了,又怎么可能不在一旁严密监视?再说了,石头关在那黑暗静寂的囚室之中三天,虽然没有像灵墟子那样崩溃,不过内地里到底有无问题,丹邱生还是没有把握,这要紧关头,更是一步也不敢走开吧?
丹邱生嗬嗬笑着,自窗外飘然而入。白日里看来,鹤氅羽扇、袍袖飘飘的丹邱生,大有出尘气象,挥扇拂去椅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翩然坐下时,更有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神仙风度。
姬瑶光欲笑不笑地斜睨着丹邱生:“丹道长,今时今日,我以为还是对石头将话挑明了才好,要不然这傻小子可不会乖乖听从你我的安排。”
丹邱生摇着羽扇笑而不答。石头想不通这样秋凉季节,丹邱生为什么还要摇着一柄羽扇?难不成就为了维持他世外高人的气度?
姬瑶光也不客套,只当丹邱生是默许了,当下款款谈来。
却原来丹邱生这三十年来,一直在试验炼金之术、寻求长生之法!
石头不免瞪目结舌,丹邱生居然相信这世间真有炼金术长生法、姬瑶光居然也会跟着他一道折腾?
姬瑶光看着石头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不觉失笑:“这有什么?前人未曾做成功的事情,未必今人就做不成?更何况我现在无事一身轻,你也正是该四处游历修炼的时候,何不就一起去做这件事情?放心,你既然顾虑石先生,丹道长想必也不便叫你画那张天下金矿图,不过若是我们找到了一处金矿,叫圣泉峰的仆役来采矿选矿,总该可以吧?”
这采矿选矿,大有讲究,同样一座金矿,高手庸手,采选出来的金砂,相去何止十倍?更不用提如何分择伴生的其他矿石了。圣泉峰属下的仆役,代代相传,精于探矿采矿,个中奥妙,虽然外人不知,但是内行人等如何打探不到?
姬瑶光这番话倒也合情合理,只是丹邱生此前的如意算盘……石头看向丹邱生,丹邱生略一踌躇,姬瑶光已说道:“天下金矿何其之多?历朝历代,多多少少总会留下一些记载。我想仅仅是这些见诸于史册的金矿,便非你我之力所能穷尽,丹道长又何必纠缠于这等麻烦小事呢?”
丹邱生听姬瑶光的言外之意,竟是将找矿之事包揽了过去,料来以姬瑶光的本事,绝非空言虚夸,当下慨然答应不再坚持此前的条件。
不过,丹邱生话锋一转,又警告石头,虽然不曾限制他的内力武功,但是这深山穷谷之中,处处设有陷阱机关,一旦触发,霹雳雷火之下,只怕会灰飞烟灭;所以石头最好老老实实地呆在这座庭院之中,无人陪同时,绝不要四处乱走。
姬瑶光微笑道:“石头向来守信重诺,既然答应,就不会自作主张地打破规矩,是吧?”他说话的神气,似乎立刻就要伸手摸一摸石头的脑袋来安抚一番,石头居然也很配合地乖乖点了点头,丹邱生愕然一瞬,随即抚扇而笑。看来石头跟在姬瑶光身边的时间太长,已经习惯被姬瑶光牵着走了。这样也好,毕竟自己还不想真个与圣泉峰翻脸。
丹邱生的目光忽地转向窗外,几乎在此同时,明春水自屋顶倒翻而下,越窗而入,很不客气地道:“丹道长,请你让一让。瑶光,到你出去散步的时辰了。”
石头怔了一下便明白,若是不让明春水跟着,丹邱生只怕说什么也无法将姬瑶光带走。他站起身拱手施礼:“见过明师姐。”
明春水的视线在他身上滴溜溜地一转:“原来是石头啊,回头我再和你说话,这会儿可没工夫,姬姐姐交待过,不能让瑶光久坐,每隔一个时辰,就得拖他出去走动走动。”
姬瑶光无可奈何地听由明春水将自己拖起来。他早已放弃了同明春水争执;只要明春水认定的事情,不论他怎么说,都只有一个结果。
临走之际,姬瑶光看看迟疑欲语的石头:“石头,你还有什么事情?”
石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姬瑶光看着他脸上隐隐透出的红色,恍然大悟:“哦,我倒忘了。这样吧,你写封信,就说是师门有召,无须担心,再请丹道长派人送到枯茶师太手中如何?”
姬瑶光觉得自己不算说谎。丹邱生毕竟也算是石头的师门长辈不是?
石头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心中是想要通知孙小香一声,免得她为他担心,可是眼下他却不太希望听到姬瑶光提起孙小香,万一丹邱生以为他们之间有些什么,抓了孙小香来威胁他画金矿图,那他该怎么办?
好在丹邱生对这些人情世故,向来不太关心,是以也未曾察觉到石头那点儿隐秘模糊的心思。
六、
石头很快发现,他的隔壁,住着茅山最负盛名的炼丹师灵墟子;而此后一段时间里,陆陆续续,丹邱生又掳来了三位炼丹师,其中一位,居然是太乙观现任住持唐梦生的师叔玉府子!
石头瞪目之余,不免要怀疑,究竟是丹邱生本来大手笔,还是因为有姬瑶光在一旁推波助澜的缘故。丹邱生就不怕整个道门都来找他算帐?
这几位炼丹师,虽然都被丹邱生狠狠整治过一番,但也不过是勉强安份下来而已,丹邱生要将他们收为己用,看起来还来日方长。
姬瑶光悠悠然看着他再一次碰壁,悻悻地离开玉府子的住处,只微微一笑,转过头继续看明春水和石头过招——山居寂寞,总得找点儿事情做做,是以明春水每天都会找石头来练练手。姬瑶光则每每拘了石头细细盘问他在峨眉山上的情形,对于那位煞是有趣的眉山和尚,大表赞叹,说道以后有空了一定要去峨眉山拜访一番。至于那顾清敏,姬瑶光也很是赞赏。说来说去,惟独不提孙小香。石头先是诧异,然后就觉得很不自在。姬瑶光莫不是看穿了他绝不想将孙小香牵扯进来,以至于不肯让丹邱生听到一丝半点有关孙小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