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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 外传 外传一 流金记 3

所属书籍: 巫山传

    姬瑶光轻轻笑了一下,塞维罗什这些日子里大略也熟悉了一点姬瑶光的品性,听他这一声轻笑,大有讥讽意味,心中不由“咯登”了一下,正待岔开话题,姬瑶光已径直说道:“罗道长也许是没有留意吧,这样笨头笨脑的金砖,怎可与真正精致的金饰相比?”

    塞维罗什转过身来:“哦?姬公子眼界素来极高,不知能够入得了姬公子眼界的金饰,究竟精致到何等程度?”

    姬瑶光慢慢说道:“巴人十三部中,有一个部落,传承了上古蜀王鱼凫制作金器的秘术。”他捋起左袖,露出一个薄薄的精钢护臂,护臂上缠绕着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金丝,镶成了一幅幅图案,火光中大略可以辨认是巴人射鱼、飞鸟背负鱼和箭枝回到猎人手中的情形,猎人的面貌清晰可辨,连鸟羽也历历可数。

    其他人也还罢了,塞维罗什却是眼前一亮。他见过的各色金饰不知凡几,深知要拉出如此纤细流畅的金丝、要将人物鸟兽盘绕得如此栩栩如生,绝不容易;而这风格迥异于世间流行的各色富贵花样的图案,在跳跃的火光中,也别具一种神秘古朴的风味。

    塞维罗什还待仔细看看,姬瑶光已放下了衣袖,微笑着说道:“这个护臂,因为重在实用,所以臂上金饰,还算不上其中精品,不过听说工费可不便宜,六两黄金送过去,回来就只重三两挂零了。”

    塞维罗什笑了一笑,仍旧转过头去看那满地金砖。只不过,这一次在心中盘旋的,却另有一番景象。唔,他勉强承认,那匆匆一瞥的缠金护臂,比起这方方正正、金光灿灿的砖头来,似乎更能吸引世人的目光,无怪乎世人非要将黄金打造成这种种饰物,为此甚至不惜耗损其半。想到此处,塞维罗什不免几近本能地暗自计算着,如许众多的金砖,可以打制多少精致金饰,然后可以换回多少数量的黄金,如此循环下去……

    塞维罗什忽而问道:“丹兄,这洞中黄金,总数有多少?”

    丹邱生略略计算了一下才报了个数目给他。

    封山在即,丹邱生已经传令出去,不再运送黄金入山。是以钟离他们正在运送的第五批,算是今年的最后一趟了。若是加上这一趟的数目,这溶洞中,将有二十一万两黄金。虽然不能说富可敌国,但是放在这兵荒马乱的流离时世,只怕会招来不少眼红手狠的亡命之徒。

    玉府子提起这个问题时,丹邱生哈哈笑道,若真有不长眼不识趣的家伙敢来这儿撒野,他少不得也要开开杀戒,让这帮家伙们开开眼界。

    塞维罗什则颇为赞同地道,若是真有这么不长眼的家伙来送死,丹邱生不必客气,一定要将这些人炸个灰飞烟灭,无论如何,黄金是永不磨灭的不是?所以,他一点也不介意丹邱生在这溶洞内外装满火药。

    长生子暗自皱眉,他一直觉得丹邱生这类专修金石外丹的同道们,整日摆弄火药硝水与各色药石,动辄伤人伤己,委实太过有违天道。现在更是将这炸个灰飞烟灭之语说得如此轻巧……长生子的眉头不免皱得更深。

    姬瑶光则笑而不语。他相信丹邱生应该有那个本事,不过么……

    塞维罗什现在对姬瑶光的笑容很是警觉,目光一转,便盯在了姬瑶光脸上。他与长生子这些真正的道士不同,常年在各色奸商中打混,对人对事,早已磨炼出一种本能的直觉。

    姬瑶光“嗤”地一笑:“罗道长不必紧张,我只不过是觉得,二十一万两黄金,放在今时今日,确是会引来一大群亡命之徒。不过若是放在他时他地,恐怕也不算什么了。当年楚汉之争,陈平携黄金四万斤到楚国行反间之计;高祖定天下后,叔孙通仅以定朝仪之功便得赐黄金五百斤;吕后死后,遗诏赐诸侯王黄金各千斤;陈平**周勃,用五百斤;文帝即位,以大臣诛诸吕之功,赐周勃五千斤,陈平、灌婴各二千斤;吴王刘濞反,募能斩汉大将者,赐五千斤,列将三千斤;梁孝王死后,库存黄金四十万斤;卫青击匈奴有功,前后受赐黄金二十万斤;宣帝即位,赐霍光七千斤,广陵王五千斤;王莽末年,府藏黄金以万斤为一匮,共计六十匮,他处尚有十数匮……”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洞中诸人。

    (按:姬瑶光所说黄金之数,引自清代赵翼的统计。)

    洞中这二十一万两黄金,合计不过一千三百余斤,较之姬瑶光所说的那些数目,委实太小。

    洞中一阵沉寂。

    良久,丹邱生说道:“姬兄弟,你这话可有依据?”

    他虽然极力压制住内心的激动与急切,但是那两眼放光、双手微微颤抖的神情,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

    姬瑶光微笑道:“这又不算什么秘密,《太史公书》与《前汉书》中,其实都有记载,不过是从前无人留意罢了。”

    他所做的事情真的很简单,只是将前人的记载梳理了一番而已。

    塞维罗什在心中将姬瑶花所说的那几个数字算了一遍又一遍,那巨大的数目,使得他直到此时方才回过神来,呆了一呆,忽而叫道:“不对!当今世上,何曾有这么多黄金!”

    塞维罗什多年来殚精竭虑,计算天下黄金数目,虽然不能确切,但是自信不会有太大偏差,然而与姬瑶光所说的数目,相去太远。黄金长存不灭,即便有前人窖藏未曾发掘,这个差额也未免太大。

    姬瑶光道:“王莽之后,这黄金数目就骤然间少了许多,所以,罗道长所知的当今世上的黄金数目,与前汉的这个数目相去甚远,也不奇怪。”

    塞维罗什的眉头却皱得更紧。如果姬瑶光所说,确有其事,那么,如许众多的黄金,究竟去了哪儿?

    丹邱生已先一步将这个疑问提了出来,姬瑶光扬了扬眉梢,懒洋洋地答道:“我怎么知道?”

    一干人的目光全盯在他脸上,显见得不那么相信。姬瑶光有名狡猾,也是有名的聪明绝顶,发现这么大一个疑问,居然不曾追根究底、不曾追出一点儿底细?丹邱生诸人,说什么也不能相信。

    姬瑶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转,忽而笑了起来:“我是真不知道。”

    丹邱生和塞维罗什互相看看,两人几乎同时向姬瑶光伸出手来,丹邱生离得近,抢先一步将姬瑶光拖了过去,嗬嗬笑道:“姬兄弟,来来来,咱们到一边去好好谈一谈。”

    塞维罗什紧跟在后,玉府子三人大是好奇,赶紧也跟了上去。

    丹邱生的起居向来讲究,便是这藏金洞中,也早已收拾出一个高旷清净的偏洞,就地垒起的石凳上整整齐齐铺着厚实的蓝底白花土布坐垫,错落几张石案上,已摆好热茶与细点,两名仆役静悄悄地呆在角落里,随时准备添茶换水。

    丹邱生十分殷勤地将姬瑶光让到上位,又令人特意加了一张坐垫,嘘寒问暖,唯恐有不周到的地方。玉府子瞧着有趣,不觉笑了起来,便是向来严肃的长生子与阴郁沉闷的灵墟子二人,也面带微笑,只觉得丹邱生这般难得一见的巴结模样,委实很有看头。

    塞维罗什略略侧过身来向坐得离自己最近的玉府子说道:“道兄似乎对姬公子方才所说的事情并不太感兴趣啊。”所以才会这么有闲心地打量丹邱生是吧?

    玉府子以前是不太看得起塞维罗什这类颇有利欲熏心之嫌的同道,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对塞维罗什的观感已大有改善,觉得此人虽然耽于物欲,不过胜在性情豪爽胸襟开阔,道虽不同,却可相与为谋。当下微笑答道:“罗兄,我于炼金之道,所求的不过是想穷尽其中奥妙而已。”

    而非罗掘天下黄金、据为己有。

    塞维罗什自是听得出他并无恶意的调侃,哈哈大笑着坐了回去。

    坐定之后,丹邱生迫不及待地提起方才的疑问。姬瑶光笑吟吟地将汉时多金、帝王更是挥金如土的证据又举了一大堆出来,然后再举了一大堆汉以后黄金日少、金价日贵、帝王惜金如命的证据,丹邱生的脸色很不好看,嘴角抽搐,但是又无可奈何;塞维罗什哈哈笑着打圆场,顺带旁敲侧击姬瑶光对此中奥秘究竟已经知道多少;玉府子三人则饶有兴趣地袖手旁观。

    姬瑶光终究被问不过,给了一个很不负责任的回答:“大音稀声,大象无形。可见世间万物,一旦到了一个巨大的数量,就有可能出现类似于逆转的变化。汉时如此多金,焉知不会因为黄金太多而生出逆转呢?”

    丹邱生被他这个听起来很有道理的回答,噎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瞪着姬瑶光,终于有些理解被姬瑶光算计过的那些人的心情。

    塞维罗什却似乎有些当真了,笑容立敛,忧心忡忡地盘算着自己究竟积聚了多少黄金,会不会有朝一日打开库房时突然发现那一库库金灿灿的宝贝,全都化为乌有了。

    丹邱生定一定神,想到了另一个疑问:“姬兄弟,你何以直到今日才提起汉时多金之事?”

    姬瑶光很无辜地答道:“那是因为我以前未曾注意到这些事情啊!”

    玉府子忽而问道:“这么说,姬公子方才所说的汉时黄金数目,其实并未查过典籍了?”

    姬瑶光诧异地扬起了眉:“需要再查一次吗?”

    玉府子诸人看着他脸上那一幅理所当然无有失误的神气,再想到姬瑶光过目不忘的名声,恍然明了,不免暗自抽了一口凉气。遇上这等人物,无论如何都是很让人沮丧的。

    姬瑶光瞧着他们脸上颇为古怪的神情,猜也猜得到他们心中在泛酸。既生瑜何生亮,向来是聪明人专有的感慨。只是,这些聪明人,永远也想象不出困守书斋的他为了渡过那一个又一个漫漫长日,是怎样让自己整个身心都沉入那一册册书籍之中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那一册册书籍,与自己融为一体。

    现在回想起来,那样寂寞的年月,其实也有着宁静的温馨。只不过,这旧日时光,连同陪伴他的人一道一去不返。

    突如其来的烦闷,让姬瑶光忽然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一阵,让自己重新收敛心神,这才回过头来微笑道:“黄金永存不灭,既然地上没有,那就一定是在地下了。汉末多故,时人有窖藏黄金的习惯,那些富贵之家,其所居之地,必有黄金。若是能够考订出这些家族的流迁过程,或许便能够找到他们的藏金之地。”

    丹邱生精神大振,正待再说点什么,姬瑶光已拦住了他:“别打扰我,让我好好想一想,不许出声。”

    姬瑶光这么郑重其事,丹邱生只觉得大有希望,塞维罗什更是激动得满脸红光,眼巴巴地盯着闭目养神的姬瑶光,守在角落里的仆役,真个是连大气也不敢喘。

    十二、

    明春水和石头一行,押着今年的最后一批黄金,穿过一片茂盛得几近阴森的密林,眼看着再绕过前方一道山坳,便可以望见那溶洞所在的山谷的谷口,钟离的手下和一干苗人都不觉松了一口气,钟离心中却不敢轻松,以他的经验,越是临近大功告成,越是容易出岔子;而这貌似平易的地势,某些时候却会比那利于伏兵的密林更为凶险。

    更何况他心中忽地生出了莫名的警觉。

    只是钟离心中警兆方生,前方山坳上已经射来一枝响箭,钟离脸色大变,右手一扬,一枝赤焰火箭疾射向半空。这是他号令那藏金山谷敲响警钟的暗号。那山谷地势曲折,警戒不易,因此在山谷中段的高处设了一口铜钟,由四名仆役轮班值守,每班两人,若有敌来袭,立刻敲响铜钟;洞口内外均埋有炸药,引信在这山谷中一个无人知晓的密闭石室里,由两名仆役昼夜轮流值守,一旦听到钟声,立刻便可以点燃引信炸塌洞口、让来敌无路可入、让洞内之人从容自秘道撤走,必要时甚至于可以炸掉整个山谷来摧毁入侵之敌,这全要看铜钟如何敲法了。

    钟离觉得自己此前的这番安排,绝无瑕庛,但是火箭才刚升空,横刺里射来的箭枝已经将它撞了下来;而他忙于报警,发箭之后,再抽出衣内暗藏的一对断魂钩时,动作未免慢了一步,后背上立时便是一阵剧痛,若非他见机得快,及时向前仆倒,恐怕明春水的五虎爪早已抓穿他的身体。

    钟离一直防备着石头,只以为有姬瑶光在手,不怕明春水反脸,却不料首先反脸的竟是明春水,猝不及防之下,到底吃了大亏。明春水偷袭得手,见钟离就地滚出老远,即刻笑吟吟地扬手挥出肩上天罗带,石头则立刻横棍截住了钟离的退路。

    钟离先已受伤,又被齐天棍与天罗带前后夹攻,间或还有明春水左手中趁隙而入的五虎爪,令得他手忙脚乱左支右绌。更令他焦急的是,山坳上当头射来的急箭,一轮接一轮,箭头上似乎还抹了药汁,不过片刻之间,中箭者便都已倒了下去。

    钟离一见这阵势,便知自己留在此处无益,于是拼着让天罗带在脸上狠狠抽了一记,又被齐天棍重重击在左肋之下,借着这一扫之力,横飞出数丈之远,撞在一方巨石之上,却顾不得自己伤势,一落地便向拼了命向谷口方向飞奔而去。他在那山谷入口处,安排有望哨,料想只要抢过这道遮敝视线的山坳,便是不能发出火箭示警,也可让望哨发现自己身后的追兵,及时向谷内报警。

    但是出乎钟离意料的是,那枝响箭号令的竟不只有一枝伏兵!

    谷口处早有一人站在高处,以一面鲜红的大旗传令指挥,两侧山峰上的伏兵应旗而起,也不呐喊呼叫,首先一轮急箭,射倒了山谷中走动的仆役,看守示警铜钟的两名仆役,更是几乎被射成刺猬;这一轮急箭过后,伏兵方才沉默地一路冲杀进去,但是始终有数名弓箭手轮流瞄准那铜钟周围,不许任何人接近。这等进退有据的阵势,断不是寻常草寇,竟是训练有素的百战精兵!

    钟离一明白过来,既惊且怒,心知眼下自己斗不过这帮人,惟有尽力通知丹邱生才是。他不知丹邱生此时正在那藏金洞中,当下奋力向另一道山谷奔去。石头还待追去,明春水拦住了他,说道:“别理他,自有人收拾呢,咱们还有别的事情去做。”

    石头跟着她向那藏金溶洞奔去,心中却在嘀咕,他知道孙小香跟在暗处,难不成竟是要让孙小香独自去对付钟离?这么一想,脚下便慢了下来,明春水奇怪地回头看看他,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忍不住便一巴掌拍在石头的脑门上:“真笨,你以为瑶光就安排了小香一个人跟在后面?”

    石头“啊”了一声,赶紧加快脚步跟上去,只是心中,难免还是惴惴不安。

    且说钟离匆匆奔逃,路上虽然也遇到拦截,但也拦不住他,反被他击倒数人,眼看绕过前方的巨大石峰,便可让丹邱生所居山谷外的岗哨看到或是听到自己,却不料石峰上一人飞扑而下,长剑当头斩落,钟离奋力架住之际,石峰下的灌木丛中,忽地射出一枝吹箭一枚乌荆刺,钟离躲无可躲闪无可闪,箭与刺尽数射入体内,摇晃了一下便栽倒在地。

    华林立刻将钟离拖进灌木丛中藏了起来。顾清敏略一迟疑,说道:“天快黑了,得当心虎狼,还是再找个安全点的地方搁着吧。这管家可是丹邱生的心腹,要真出了意外,我怕丹邱生会炸平峨眉山和茅山——白虎部当然也跑不了。”

    华林挑了挑眉。他并不了解丹邱生的可怕,但是顾清敏这么郑重其事,他想了一想,还是将昏迷不醒的钟离塞进了一个高处的山洞,布置一番后才跃下石壁来。

    顾清敏静听着那乱石山谷内隐约的厮杀声,满脸神往之色,但终究只叹了口气,放飞夜羽后,便领着同样不太情愿的华林和孙小香,重新潜伏下来——姬瑶光调兵遣将,向来留有后手,他虽然预计自己今天可以将丹邱生一行人都引到那藏金洞去,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将顾清敏三人留在山谷外接应。

    明春水与石头一路冲杀到洞口时,洞口还是完好无损。钟离一心只防备着有人破坏引信,将那引信之处藏得密密实实,却未料到袭击者首先控制了铜钟,竟是将那精心埋下的火药,白白浪费掉了。

    虽然如此,明春水还是不敢怠慢,叫石头度量地形,挥棍击下数段巨石条,将洞口牢牢撑起,打量着便是塌下来也能撑出一个通道,这才领着兼程赶来此地的一队白虎部武士入洞截杀——这洞内地形复杂,小温侯属下精兵,并不熟悉这等地方,只留在洞外警戒。

    溶洞幽深曲折,明春水一边提防着暗中的伏兵与机关,一边暗自焦急,不知道姬瑶光现在究竟是否平安,若这一次他算计错误、落入险境,今后可休想再让自己答应这样的安排!

    山谷中的厮杀,终究还是惊动了溶洞深处的丹邱生等人,丹邱生一听动静不对,便猜到必定是姬瑶光做了什么手脚,右手中立时扣住了一枚雷火弹,只是想到姬瑶光胸中丘壑,又迟疑着不想掷出,略一踌躇,便纵身向前,左手虚张,便要将姬瑶光扣在掌下,擒贼擒王,无论姬瑶光有何等图谋,只要牢牢控制住他,还怕别的人弄什么手脚不成?

    但是眼前忽地寒星四溅,无数细针仿佛天女散花一般扑面射来,将他上下左右四面尽数封死,丹邱生心中一惊,挥袖拂挡的同时,向后急退,却被石壁挡住了退路,只这一滞之间,数点寒星已经没入体内,姬瑶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轻轻垂下左袖,挡住手中的流星针筒。

    丹邱生掳来姬瑶光和明春水时,曾经将他们丢进自己精心配制的药剂中好好清洗了一番,又将全身上下的衣服尽数换过,满心以为无论什么样的猎犬也再无法辨认出他们两人的气味;但是现在看来,很显然还是有人追踪至此,而且还避开谷中岗哨将这般厉害暗器送到了姬瑶光手上,难怪得他胆敢有恃无恐地将明春水遣离身边,自己早应该发现这其中蹊跷的……

    丹邱生强行运气压下中针之处越来越重的麻木之感,但这一口闷气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自己居然会栽在姬瑶光这一介书生的手中!

    他可忘了,若不是人人都知姬瑶光并未习武,又怎么会被他成功暗算?

    丹邱生这一受伤,洞中仆役立时脸色铁青地将姬瑶光团团围了起来,若非未得号令,只怕当下便要擒下他来狠狠拷打一番。姬瑶光视若未见,只向丹邱生微笑道:“丹道长,这流星针上的药物,是阎罗王配给我防身用的,所以有点儿麻烦,还请丹道长见谅。”

    丹邱生怒视不语。他就知道这药物必是出自阎罗王之手,否则凭他多年服用各色丹药的体质,寻常药物,早已不能起到作用!

    塞维罗什则向姬瑶光道:“姬公子这是想要做什么呢?有话好好说,何必伤了和气?”

    丹邱生却不想领受塞维罗什这一番打圆场的好意。只要擒下姬瑶光,还怕逼不出解药?不过他心念方动,姬瑶光已叫道:“哎,还不出来?真要我去向唐梦生告状?”

    应声自溶洞深处飞掠而出的,自然是秀云和秀烟两人,向玉府子行过礼后,便站到了姬瑶光身后。

    丹邱生看他们的来路,很显然是从另一个入口潜进洞中的;只是那洞口万分隐秘,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也不过走过两次,路上又布置了诸多机关陷阱、安排有暗哨日夜看守,却不料还是被这两人寻隙而入!早听说太乙观这两个弟子轻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现在看来这两人必定也精于机关之学,否则早在那兵器库中被炸个灰飞烟灭了。太乙观何时也悄悄钻研这机关之学了?

    姬瑶光无视丹邱生的一脸寒气,上下打量着秀云和秀烟两人,见他们毫发未伤,便笑吟吟地道:“不错不错,方攀龙教导有方,两位道兄也不负厚望。”

    唔,没想到自己将秀云和秀烟丢到方攀龙那儿三个月,居然有这等奇效;下一次应该将谁送到方攀龙那儿再训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的确有点儿短,不过用来对付这世间大多数的机关陷阱,似乎应该够了吧?

    丹邱生脸色更青更黑了。好,原来如此……一个两个,都来和他作对……

    丹邱生心中虽然怒极,转眼注意到秀云和秀烟两个是站在姬瑶光而非玉府子身后,外间传言,总说唐梦生与姬家姐弟的关系太过密切,姬瑶花隐隐然便是太乙观的太上住持,他向来不问世事,这些传闻,并未放在心上,但是此时看来,唐梦生很显然将姬瑶光看得比玉府子这个师叔还重要得多,也难怪得玉府子脸色不太对劲。当下缓缓说道:“玉府道兄,不知令师侄一次能够带走几人?”

    玉府子虽然专修炼丹之道,但是剑术也还不错,大概算得上二流中的好手,是以也格外受到丹邱生的关照,不但制住了他的内力、不让他有寸铁在手,更锁住了他手脚筋脉,令他站不过半个时辰便要坐下休息。即便洞口被攻破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丹邱生要控制这偏洞中的局势,也还有足够的把握。秀云和秀烟要带着玉府子从这洞中闯出去,已诚为不易;若是再加上一个姬瑶光……丹邱生倒要看看秀云和秀烟有没有这个胆量做出选择。

    玉府子尚未回答,姬瑶光已经笑道:“只靠秀云和秀烟两个人,当然不太保险了,更何况我要带走的可不止玉府子道长一人。”

    塞维罗什首先倒抽了一口凉气:“罗某应该不在其中吧?”

    他现在觉得,落在丹邱生手中,似乎比落在姬瑶光手中,还是要好上那么一点儿。

    幸好姬瑶光很干脆地否认了。

    姬瑶光嘴角仍是含着笑意,慢慢说道:“在下受太乙观之托,要将玉府子道长平安送回九华山;受上清派所托,要将灵墟子道长平安送回茅山;也受洛阳葛氏所托,要将长生子道长安全送回洛阳。只是罗道长那边么,似乎无人主持大局,所以在下对罗道长真是爱莫能助,还请罗道长谅解。”

    塞维罗什摇着手笑道:“姬公子不必客气。”

    他很好奇,姬瑶光究竟留了什么后手,居然这么大言不惭地说道要带走玉府子三人。

    丹邱生环视四周,暗自寻找潜伏之人。这洞中究竟还有无伏兵?若是只有秀云和秀烟两个,倒是可是冒险一拼,将姬瑶光抢过来;但若是还有其他人……一旦逼得自己亲自出手,恐怕就压不住针上药性了……

    丹邱生正心念飞转之际,溶洞深处忽然有人朗声笑道:“丹道长,唐某冒昧来访,还请道长勿要见怪!”

    竟是唐梦生亲自赶来此地!而且还是很不光明正大地从幽暗秘道中钻了出来!

    太乙观本是江东道门之泰山北斗,唐梦生接任住持之后,因为安置流民、稳定江东大有功劳,更是加封天师,他居然亲自跑来接应姬瑶光、营救玉府子?丹邱生这一回必定要头痛万分了吧?塞维罗什不免意味深长地向丹邱生微笑。丹邱生冷冷哼了一声,他既然掳走玉府子,就不怕得罪太乙观,塞维罗什又幸灾乐祸什么?

    十三、

    秀云和秀烟从那秘道入洞时,沿途顺手将机关尽数破坏,又留下那巴族猎手华英引路,是以唐梦生这一路走得轻轻松松。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茅山宗的一位长老和洛阳葛氏的一位前御史大夫。

    丹邱生对前洞中的厮杀声充耳不闻,悠悠然吩咐仆役上座奉茶,唐梦生也恍或不曾听见,欣然落座之际,向坐在丹邱生和塞维罗什之间的姬瑶光笑道:“瑶光过来坐吧,多日不见,我有事要问你呢。”

    但是姬瑶光却道:“主随客便,主随客便,丹道长盛情难却,我还是这边坐好了。”

    开玩笑,他怎么会让丹邱生将敌我双方分得如此清楚,然后再安排硝水火药聚而歼之?自然是要牢牢绑定了丹邱生才是正经。

    唐梦生原意是想要将姬瑶光护在身边,以免一旦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丹邱生首先拿他做人质,姬瑶光这一拒绝,倒让他立时明白过来了,这个溶洞中,也许丹邱生身边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当下将方才的话一笑带过。

    以唐梦生的身份,足以代表太乙观、上清派以及洛阳葛氏与丹邱生交涉,要求开释被掳走的三位丹师;同时以姬瑶花托付重任为理由,要求接走姬瑶光。当然了,丹邱生无故掳掠,害得姬瑶光等人身陷囹圄,也害得他们劳师动众不远千里追来此地,此事不能就此罢休,丹邱生得给出合理的赔偿。至于赔偿的数目,姬瑶光轻描淡写地插进来说道:“咱们一共四家,就按每家赔付五万两黄金算好了。至于四家之间如何分配,咱们就按出力多少来算如何?”

    姬瑶光这话,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丹邱生和塞维罗什几乎同时转向姬瑶光,目光灼灼。至此他们总算明白,原来姬瑶光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藏金洞中的那二十一万两黄金,其中七万两来自塞维罗什。塞维罗什眯起了眼,看着姬瑶光说道:“姬公子原来将罗某也算计进去了?”

    姬瑶光一笑:“罗道长也是受丹道长所害,在下又怎敢觊觎罗道长那七万两黄金?只不过一客不烦二主,就算是丹道长向罗道长暂借的如何?以丹道长的声望地位,料来还不至于赖帐不还吧?”

    塞维罗什笑而不语。他心知自己恐怕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且看丹邱生如何应付,自己倒不忙先出头。不过么,姬瑶光这么算计自己,总得要他付出点儿代价才行……

    此时前洞的厮杀声渐渐已平息,片刻之后,明春水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笑盈盈地落在姬瑶光身边,眉飞色舞:“瑶光,外面的人全收拾干净了!”随即附在姬瑶光耳边小声说道:“哎,你想我不?”

    姬瑶光脸上微微一红,转过目光去不肯回答。

    不过令他诧异的是,丹邱生似乎并不着急,摇着羽扇,笑眯眯地说道:“姬公子,金砖自是可以运走,只不知,若不是金砖,又该如何运送呢?”

    姬瑶光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沉吟片刻,说道:“据说丹道长当年收服钟离这一伙巨盗时,曾经与他们打了一个赌,赌的便是如何让黄金消失。一个重五十两的金锭,被丹道长装进一个瓷罐之后,便在那罐冒着黄烟的药水中化为乌有。道长施法之后,金锭又平空出现在药水之中。”这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的一整套花样,当日便看得钟离一伙巨盗眼花缭乱,不曾屈从于丹邱生的霹雳雷火,却被他这些匪夷所思的神通震慑得五体投地,自此甘心为奴为仆,奔走效力。

    洞中诸人都变了色。黄金万古长存,永不锈蚀,究竟什么样的药水竟然能够将黄金化为乌有?丹邱生竟然能够配制出这样的药水?

    丹邱生握着扇柄的手越捏越紧,恨不能手中捏的便是姬瑶光的颈脖。

    居然连这样的陈年旧事都被姬瑶光翻了出来!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算计自己的?也许龙虎山上的论道,本就是一个陷阱!

    丹邱生连连深吸了好几口气,总算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很有风度地抚着羽扇点头微笑:“不错不错,姬公子神机妙算无所不知,果然名不虚传。”

    姬瑶光自然知道丹邱生在笑什么,此时也只有无可奈何地苦笑。

    石头紧跟着跑了进来:“姬公子,请你过来看一看!”

    众人随着丹邱生与姬瑶光回到那炼金之处,才知道原来浇铸出来的金砖被绞盘吊车送入地底密洞之后,并没有安稳呆在那儿,而是由守洞苗人将它们陆续沉入了一个个装满药水的瓷罐之中,化为乌有。所以,当藏金洞被攻克、丹邱生的属下都被制服之后,能够即时运走的金砖和尚未熔化的金器,为数不多,石头他们面对的,是地底密洞中那一罐罐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水,而且还无法分清哪些药水中有黄金而哪些瓷罐中只有药水。

    这是姬瑶光一直以来的担忧。他原以为丹邱生收服钟离的手段,玩的是五鬼搬运之类的障眼法,这是诸多炼金术士拐骗黄金时的常用伎俩,也是丹邱生玩得炉火纯青的手段,三十年来丹邱生凭借各色障眼术,不知从那些醉心于访仙问道、炼丹求金的各地富豪手中,骗走了多少金银;是以姬瑶光虽然猜测也许以丹邱生的本事,真能配制出可融黄金的神奇药水,但总觉得这样的事情,太过诡异。果然,任何事情,只要有变化的可能,总会朝着最坏的结果变化。

    听姬瑶光这么一解释,唐梦生也皱起了眉。

    现在双方似乎已成僵持之局。丹邱生固然很难留下姬瑶光等人,他身上所中的药性也未曾得解,但是姬瑶光却也无法带走那些黄金。

    姬瑶光忽而侧过身去向丹邱生说道:“丹道长,请借一步说话。”

    丹邱生声色不动:“丹某事无不可对人言。”他身上药性隐约似有重新弥漫之势,还是不要同姬瑶光私下相处为好,谁知道这小子身上还藏着什么手段?

    姬瑶光轻轻一笑:“既然如此,在下就直言了。”

    他才说得“青枫”二字,丹邱生面色已是一变,示意姬瑶光暂停。

    姬瑶光欲笑不笑地看着他,待到众人避开之后,俯身过去,在丹邱生耳边低声说了“青枫埠,以银入,以金出”九字。

    丹邱生心中暗骂,姬瑶光这小子,能够翻出自己收服钟离的旧事,自然也能够翻出青枫埠的旧事。那年秋天在青枫埠,一个痴迷于炼金术的富商,见识过自号葛仙翁的丹邱生将一枚银锭沉入药水、却生出一枚金锭的花样后,心驰神往,提取了窖藏的五万两白银,交给丹邱生炼丹,这五万两白银,自是尽数落入了丹邱生囊中,当然,丹邱生也还给那富商九枚金丹,若是服用得当,袪病延年还是很见效了。丹邱生向来以为,自己所炼金丹,万金难求,绝非寻常欺名盗世者可比,是以这五万两白银,拿得理直气壮。只是,姬瑶光偏偏生就一双利眼,看到的是他以银换金的个中奥妙!

    丹邱生冷冷“哼”了一声,低声说道:“所费不赀。”

    如果姬瑶光真的打算用白银将融解在药水中的黄金替换出来,那就由他去好了。

    姬瑶光略一沉吟,答道:“银可替金,铜铁亦可替银。”

    丹邱生愕然良久方才说道:“夜长梦多。”

    他绝未想到,姬瑶光居然凭着这寥寥几条残断线索,便能参透其中关节;但是,既便姬瑶光有这般天纵之才,也不能不忌惮“夜长梦多”这四个字。

    对答至此,局面再次僵滞,大厅中的气氛,也越发紧张起来。

    塞维罗什此时恰到好处地插话道:“罗某有一事不明,姬公子其实并非重利之人,不知为何想要这些黄金呢?”

    姬瑶光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端看这‘利’在何处而已,谁又能说自己并非重利之人?”

    塞维罗什道:“话虽如此,姬公子心中之‘利’,又岂是这金银之物可以相提并论的?”

    姬瑶光尚在踌躇之际,唐梦生已经笑道:“瑶光,有些时候,实话实说反倒更好一些。”

    姬瑶光这个说话做事总爱拐弯抹角的毛病,倒是与姬瑶花如出一辙。其实老实话虽然不太好听,但大多时候,似乎还是很管用的。

    唐梦生的调侃之意,姬瑶光还是听得出来的,垂下眼帘笑了一笑,心下忖度着,慢慢说道:“盛世藏宝,乱世藏金。如今世道不宁,黄金价重,我要的当然是黄金。”停一停,看看丹邱生与塞维罗什的神情,只好接着往下说:“我自己拿着再多黄金也没用,这是为襄阳筹集的军饷。”

    丹邱生恍然明了,原来如此!

    姬瑶光却又不怀好意地看向了唐梦生:“当然了,这二十万两黄金,我也不好独吞,自然要酬劳各位的辛苦,还有唐天师的筹谋之功。”

    姬瑶光轻轻一句话,便将矛头拨向了唐梦生。唐梦生只好苦笑道:“丹道长勿怪,襄阳军费开支浩大,而太乙观为了安置流民,也所费甚多,温夫人不得已出此下策,唐某也是勉为其难从中参赞而已。”

    丹邱生那是什么目光?他没说谎好不好?这个主意千真万确是姬瑶花想出来的,自己和姬瑶光不过是被逼不过不得不想尽办法去跑跑腿而已,当然了,要太乙观来跑腿,总得有点酬劳对不对?女生外相,这话果然没错,一入温侯府,姬瑶花便挖空了心思替小温侯盘算,想要给襄阳军弄到最好的兵器与装备,又舍不得动用温侯府中的无价宝玉,便将主意打到了久负盛名的丹邱生头上,丹邱生不幸有这样的后辈弟子,也算他倒足了霉……

    姬瑶光的目光又转了过来,似笑非笑地说道:“丹道长与罗道长以天下为洪炉,提炼黄金,原也无可厚非。天地本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不差在两位道长这一点儿播弄世人的小小爱好。只不过,现如今天下纷乱,黎民已穷困不堪,两位道长便是养了一只会下金蛋的鹅,也得先编个牢实的笼子,免得被狐狼偷走;按时给这只鹅喂食,免得饿死在笼中,对吧?”

    唐梦生“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姬瑶光这番话,听起来不顺耳得很,偏又有几分歪理,也难怪厅中诸人,面色古怪,料来是见识得少了,都如他一般听多了姬瑶光的奇谈怪论,便不会这般大惊小怪了吧。

    丹邱生沉吟许久,末了却只是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潜意识里一直等待着的事情,终于发生,尘埃落定,大是心安。这样想着,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不过塞维罗什审时度势,已抢在他前面说道:“姬公子如此深明大义,罗某当然也不能袖手旁观。那七万两黄金,便当是罗某借给姬公子的如何?为表诚意,罗某不收分文利钱,就约以,唔,十年为期如何?”

    姬瑶光偏不领情,笑而不答,只看着丹邱生如何说。

    丹邱生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良久,负手而立,慨然叹道:“姬兄弟要的不过是这二十万两黄金罢了,身外之物,丹某有何不能舍弃?古人尚能千金市骨,丹某今日又何尝不能以千金换得姬兄弟这名符其实的千里良驹?”

    厅中诸人尚在错愕之际,唐梦生已经率先站起来抚掌大笑道:“好,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丹道长果然是大手笔大胸襟,倒显得瑶光与唐某这般斤斤计较、太过小气了!”

    丹邱生不就是要将姬瑶光留下来陪他探讨炼金之术长生之道么?他一点也不介意这个交换条件,想必姬瑶花也不会介意的,至于姬瑶光本人的意见,唔,这个就交给姬瑶花去说服好了,现在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不必考虑。

    姬瑶光一看唐梦生那满脸笑容,便知不妙,丹邱生不待他出言反对,已与唐梦生击掌为约,当着满堂见证人将他卖掉了。

    塞维罗什迟了一步,眼看着丹邱生笑容可掬地送出二十万两黄金,换来唐梦生当众许诺,心中大不服气。丹邱生的黄金来得轻易,自是送得轻松;自己这些黄金,可是辛苦盘弄回来的,自是难以割舍,能够以十年为期、不计利钱地贷给襄阳,已是咬牙又咬牙才做出的让步,偏生姬瑶光还不领情!这样一想,心中更不舒坦,转头向姬瑶光低声说道:“姬公子,罗某以前听人道,唐天师算得上巫山门的太上掌门,原以为不过是流言夸大,现在看来,连这等大事,唐天师也能够片言只语之间便替温夫人下了决断,这流言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啊!”

    姬瑶光看他一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家姐深知此理,既然委托唐天师前来接应在下,自是将此间事宜尽数交付,不足为怪。”

    塞维罗什笑了一笑。姬瑶光面上虽然如此说,心情似乎还是不太好吧。听说姬瑶花出阁之事,正是因为姬瑶光的百般阻挠,才一拖再拖,便是后来木已成舟,姬瑶光也很不情愿呆在襄阳;姬瑶花身边多了一个小温侯,已是叫他心情不快,现在似乎连唐梦生也越过了他的次序去,也难怪得姬瑶光颇有悻悻之意。想了一想,塞维罗什又向姬瑶光说道:“姬公子所说的那个传承了蜀王鱼凫制作金器之术的巴人部落,罗某很感兴趣,姬公子若有空,日后我们可以好好切磋一下。”错过了最佳时机,没关系,他还可以补救;说不定他会比丹邱生所得更多。

    姬瑶光上下打量他一会才说道:“那是自然。”

    塞维罗什既然送上门来给他宰,他不下刀都感觉对不起这一番诚意了。

    这么一想,姬瑶光觉得自己的心情稍稍舒畅了那么一点儿。

    十四、

    二十万两黄金,提出一万两来补偿被掳来的四位人质、酬劳被差遣出来跑腿的诸位,再提出五万两来交给唐梦生安置流民,其余十四万两,均被运往襄阳;至于被丹邱生炸掉的那个兵器库,丹邱生慨然答应由他去赔偿,不须太乙观出面——二十万两黄金都送了出去,委实不必在意这一个小小兵器库了。

    姬瑶光一行人得赶在大雪封山之前离开,临走之际,姬瑶光提出想看看丹邱生是如何将黄金从那药水中重新提炼出来的;他虽然猜了个大概,但是未得验证,总是心中不踏实。丹邱生则笑道,来年春暖开花、姬瑶光重回此地之际,必定让他亲眼看看这提炼过程,至于现在么,赶路要紧,还是不要耽搁行程了。

    唐梦生暗自好笑。虽然时日不长,丹邱生倒是深知姬瑶光的脾性了。有这么一颗香饵挂在空中,不怕好奇心盛的姬瑶光,明春不尽快赶回此地看个究竟。

    二十万两黄金,事关重大,一行人决定先护送黄金到鄂州,然后再分道而行。

    石头和孙小香照例跟在姬瑶光坐的滑竿后面。

    分别多日,石头觉得孙小香变黑变瘦了一些,眼底一圈隐隐发青,心中不觉生出异样的酸涩来,只是不知该如何说出这陌生的异样感受。孙小香打量着石头,觉得石头这一路折腾下来,居然好像没事人一般,倒显得自己小题大做、费了冤枉心思和力气,郁闷之下,只觉说不出的委屈和恼怒,一路上都不太搭理石头。

    石头也发觉孙小香似乎在生气,可是又摸不着孙小香究竟在气什么,只好闷闷地跟在一边。

    顾清敏和秀云秀烟负责探路,每次宿营时,顾清敏都挤在他们这一边,大谈夜羽的机灵可爱,明示暗示,便是想要姬瑶光将夜羽送给他。姬瑶光心情不太好,懒得搭理他。顾清敏碰了几次壁后,觉得姬瑶光这小子果然讨厌难缠,转眼看看正忙碌着替姬瑶光烧水烹茶的明春水,心念一转,说道:“古往今来,修仙之人多如繁星,却从无一人成功。不过,有姬兄鼎力相助,丹道长或许真个能够探得长生之道的几分奥妙。”

    姬瑶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顾兄太抬举姬某了。长生之道,何其缥缈,凡俗之人,哪里能够得其三昧?姬某不过是觉得,不作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既然闲着也是闲着,总得找点儿有意思的事情来做做吧。”

    明春水在一旁插话道:“瑶光才不会去修那劳什子的仙道呢!成仙有什么好?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便是能活一万年,我也不要!”一边说一边将姬瑶光从干柴堆上拎起来,警告地瞪了他一眼,铺上皮褥之后,才许他重新坐下。

    顾清敏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晚间待到姬瑶光睡下,明春水退出帐篷,顾清敏冷不防在她身后问道:“明姑娘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姬公子会就此跟着丹邱生去修道啊。”

    明春水白了他一眼:“瑶光其实最怕没有人陪,他怎么会去求仙修道?你这人问得真奇怪!好啦好啦,快回去你师叔那边,老在我们这儿转悠算怎么回事!”一边说着一边将石头和孙小香叫过来,分派守夜时辰。

    待到众人散去后,石头却迟迟不走,明春水正奇怪间,石头迟疑着小声说道:“明师姐,小香已经很累了,还是我来守吧。”

    这话他早就想说了。孙小香千里奔波,到了这山中后又一直露宿在外,她不同于自己这样惯于露天席地、野生野长,委实太过辛苦劳累,让他这一路上一直于心不安,很多时候忍不住想背着她走,就像孙小香以前受伤时一样,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知如何开口。但是守夜一事,他想自己完全可以代劳,悄悄儿同明春水说一声便是,让明春水去一手安排,甚至可以不告诉孙小香。

    明春水只怔了一怔,便笑盈盈地答应下来。真看不出啊,石头这傻小子也有开窍的一天。

    明春水脸上的笑容,让石头没来由得觉得一阵茫然的心虚,不敢再说什么,讪讪地走了开去。

    石头守后半夜,明春水守前半夜。帐篷不多,石头与姬瑶光同帐,借着火光钻进去,姬瑶光却还没有睡,反垫了手为枕,躺在皮褥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石头呆了一下,说道:“姬公子,你还不睡么?”

    姬瑶光懒懒地答道:“有件事情我还没想明白。”丹邱生弄了那么一手,害得他就像是一本好书只看了一半,如何不日思夜想、费尽心机揣摩那后半册中的玄机?

    石头停了一会,犹豫着问道:“姬公子,你是因为害怕没有人陪才不去修仙的吗?”他觉得很不可理解,姬瑶光这样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物,怎么会有这样的孩童癖性?

    姬瑶光一怔,脱口反问:“谁说我怕没人陪?我又不是三岁幼儿!”

    姬瑶光似乎在生气,石头赶紧解释道:“我是听明师姐说的。”

    帐中立时安静下来,姬瑶光过了一会才道:“别听阿黛胡说,好好儿睡你的,后半夜你还得去守夜。”

    石头乖乖地躺了下来。

    只是他心中的困惑反而更深。石头本能地察觉到,明春水说中的是真相,姬瑶光真的很害怕寂寞与孤独,所以才会那样牢牢抓紧姬瑶花,抓不住了就生气;明春水这样紧紧抓着他,他看起来好像不太情愿,可心里其实还是很高兴的吧。

    为什么连姬瑶光这样的人,都会害怕没有人陪?

    也许,那的确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哪怕那个人在暗处,不能相见不能交谈,可是只要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陪伴,都会觉得很开心很温暖对不对?

    一个个念头转来转去,到最后,石头自己也无法理清心中的感受,只是,朦胧欲睡之际,想到紧邻的小帐篷中,一路劳累的孙小香,这个时候想必正在安安稳稳地熟睡,石头不觉微笑着翻了一个身。

    不用去想,不用去费心猜测,他们只要继续跟在姬瑶光身边,就像从前一样,这样简单,又是这样……幸福……

    所以,即便孙小香心里憋着一口气,不怎么搭理石头,这一路上,石头还是显得心情很不错,这让孙小香更是看他不顺眼,三天两头挑剔石头这儿那儿的毛病,每每说到痛快淋漓之际,看着石头茫茫然的眼神,全然不能体会到她心头莫名的委屈,一怒之下便将手边不论什么东西当头砸过去,直至明春水过来劝解时才红着眼圈放过石头。

    折腾的次数多了,石头也觉得有些委屈迷惑,孙小香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坏了,偏偏他还不敢去向明春水或是姬瑶光诉苦,怕姬瑶光一时兴起便伸出手来整治孙小香。

    顾清敏冷眼旁观,自是看得一清二楚,有时微微动念,想要说些什么或是做点什么,让孙小香不那么纠结易怒,但是每每刚一动念,便被另一个念头压了下去:凭什么让石头这么木知木觉地看不见孙小香这一路奔波辛苦、然后又轻而易举地知道原来这都是因为喜欢他、从而更加理所当然地看着孙小香继续为他辛劳奔走?

    顾清敏暗自“哼”了一声之后,决心对这一番纠结,一定要视而不见,以免自己闹心劳神。

    他们押送的黄金,数额巨大,风声又早已走漏出去,即使知道这一行人中没有一个是好招惹的,仍是有不少被黄金迷花了眼的亡命之徒,前赴后继地前来送死。顾清敏固然是打得痛快舒畅,将这种种纠缠模糊的心绪,一概抛到了脑后;石头和孙小香渐渐儿也顾不上想这些有的没的纷乱心思了,跟在姬瑶光身边,指哪打哪,孙小香又开始活蹦乱跳,没有闲暇再对石头挑三拣四地发脾气,石头自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好在不多几日,已到清江,沿清江顺流而下,至枝城换乘川江帮的船顺长江而下,计划至鄂州再分为两路,唐梦生一行继续顺长江而下回九华山,姬瑶光等人则由鄂州转道汉水回襄阳。这一带水面之上,均是川江帮的地盘,俗话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既有川江帮押运,暗中窥伺的贼寇无从遁形,再加上沿途均调用驻军分程护送,接下来的水路,倒是颇为平安,大家自然都觉得轻松了不少,只有石头,成日被拘在船上,坐立不安,孙小香看着他这般模样,不觉心情大好,连带地也不再对他无端动怒,这也算是石头晕船晕得七荤八素之际难得的安慰吧。

    船至鄂州时正是傍晚,江上风大,姬瑶光并未出舱,一直靠在窗边看那满江帆樯。唐梦生拍拍他的肩,笑道:“喂,回神啦,有人亲自来接你了!”

    下一刻姬瑶花温热的气息已经弥漫过来,轻声笑道:“瑶光,玩得可开心?”

    姬瑶花的语气如此轻描淡写,将这一番惊动无数人的大棋局,说成是让姬瑶光开心玩耍的游戏一般,唐梦生与石头等人早已见怪不怪,玉府子诸人却是相顾失色,无言以对。早听说姬家姐弟玩弄人心的大名,现在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也难怪得那些被姬家姐弟纠缠上的巫山弟子,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地逃出巫山、远走高飞。

    姬瑶光转过身来,瞥了唐梦生一眼:“要是不被某个人卖掉的话,也还算开心。”

    姬瑶花立刻也瞥了唐梦生一眼,两人的鄙夷神情如出一辄,唐梦生只好苦笑,总归是他做了恶人,现在姬瑶花倒可以撇得干干净净。

    姬瑶光告完状,正得意间,姬瑶花却缓缓说道:“唐天师,莫非你以为瑶光就只值那二十万两黄金?”

    很显然,姬瑶花的鄙夷,是因为觉得唐梦生太笨、当时的开价太低了,至少应该加上一点别的什么东西,譬如聚鹤峰的心法之类吧?

    姬瑶光神情一滞,唐梦生已笑道:“丹道长邀请瑶光明春前去做客,日久天长,什么事情都可以从容计较,也不必急在一时嘛。”

    他可真是自讨苦吃。姬瑶花算是如他所愿,安安心心做着温侯夫人、替征战在外的小温侯稳稳当当地守住襄阳城,可是却又将整个太乙观都拖了进来替她奔走效力,这一番惊涛骇浪,比起姬瑶花从前亲力亲为的时候,可也是毫不逊色啊。现在他总算将姬瑶光平平安安送了回来,却还是得不了一个“好”字,姬大小姐可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唐梦生已经将人和黄金都送到姬瑶花手上,自是要在鄂州转道,只是临走之前还有一个疑问:丹邱生想必用药水将姬瑶光这些人都好好清洗过一遍,华林和华英两人料来自有巴族猎手追踪的秘技,这也不去提了,不过,那两只怪鸟怎么还能够循着石头和玉府子的气味一路追到星斗山?

    姬瑶花莞尔,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韩师姐离开巫山时,送给瑶光一些小玩意儿,有两条现在正在石头和你师叔腹中呆着呢,那可是夜羽和夜翎最爱的美味,怎么可能追丢?可别说出去,免得吓着他们了。”

    唐梦生一怔,不免再次苦笑:“不能取出来?”

    姬瑶花用那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你以为丹邱生真的会放过他们两个?”

    姬瑶花一语中的,玉府子后来果然自动跑了回去;他独自摸索多年,深感力有未逮,被丹邱生掳走的经历,虽然不太愉快,但是与天下最顶尖的几位炼丹师放手切磋,此等机遇,何其难得,眼界一开,便觉得太乙观中的那间丹庐,委实水浅不能养龙,于是当丹邱生来信相邀时,干脆卷起包袱、带了秀云和秀烟两个最能跑腿的师侄搬去了丹邱生隔壁——当然了,这是后话。

    十五、

    到襄阳时,已逼近年关,姬瑶花顺势将石头和孙小香都留了下来过年,笑吟吟地瞧着这两个人磨磨唧唧,没头没脑地乱撞一气,煞是有趣。

    过完年后,孙小香要回峨眉山去,石头连日来被她整治得不敢有半点意见,是以虽然心中徬徨不安,却不知如何是好,直至孙小香打点好行囊这一晚,也只能默然以对。

    石头前脚一走,孙小香忍无可忍,后脚便跑去找姬瑶花了。

    姬瑶花正在灯下翻看明日劳军的赏赐名单。虽然十四万两黄金到手之后,襄阳军用很是宽裕了一些,但是一想到这是用姬瑶光换回来的,难免让她不那么情愿用出去;但若是不放手打赏,又担心会影响军心士气、进而影响到小温侯的安危。左思右想之际,拿着名单迟迟不能下笔。

    孙小香急冲冲地跑进来,一言不发地坐在姬瑶花脚边的小凳子上,将头伏在她膝上,过了一好会,才闷闷地道:“姬姐姐,我很难过。”

    姬瑶花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小香,有些人呢,是擂盘珠,不拨亦动;有些人是走盘珠,不拨不动;还有些人是定盘珠,拨亦不动。你看石头是哪一类?”

    孙小香冲口答道:“当然是不拨不动!”

    姬瑶花道:“你不点拨他,他怎么会明白?怎么会动?”

    孙小香诧异地抬起头来:“可是——可是——姬姐姐,你不是说过吗?圣泉峰弟子,惯于与天地为伴,心如磐石,从不会为世间俗事长久停留。若是生而不幸,喜欢上一个圣泉峰弟子,也许要耗尽一生时间,才能水滴石穿;也或许耗尽一生,到头来也不过一场虚梦。”

    姬瑶花轻叹一声,点着孙小香的额头说道:“真不开窍,石头还未出师便被我带走,在瑶光身边整整呆了三年,便真是一块石头,也要被敲成另一番模样了,何况不过是一个心智初开的少年,怎么可能还与圣泉峰以前的弟子一样死硬?你没见他乖得很吗?你叫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当年石师伯若有这一半听话,师父她也不至于郁郁而终了。”停一停,又道:“对着石头不能拐弯抹角,他听不懂,徒然让自己生气;你要他做什么,只管告诉他就是。所以呢,小香,为了不让自己难过,你不妨将石头也带回峨眉山去,你不让他走,他肯定也不敢走;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你乐意怎么折腾他都行,让你好好出一口气。”

    孙小香“哦”地一声,呆在那儿。

    姬瑶花随即又俯下身来轻声说道:“当然了,你得对石头说,你喜欢他,所以才叫他跟你回峨眉山。我保证石头听了这句话一定会连夜打点行囊跟着你走。”

    孙小香脸上立时刷红。

    姬瑶花轻轻说道:“喜欢一个人,是不能只放在心里的。你该学学阿黛,瑶光再怎么跳脱,还不是被她吃得死死的么?”一边说一边将孙小香推了出去:“去吧去吧,石头怕你怕得紧,就算他喜欢你,也绝对不敢先开口的。”

    孙小香迷迷糊糊地被推了出来,廊下冷风扑面一吹,反倒吹得她更是脸颊火热心头滚烫。咬一咬牙,握紧双拳,一横心便向石头的住处奔去。总之她明天一早便要走了,便是石头不肯答应,今后也再不相见,丢脸也就丢这么一回,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若是不能一鼓作气,只怕今后再也不会有勇气去问个究竟。

    然而,石头的房中,空无一人。

    孙小香怔了一怔,忽有所悟,转身奔向后院校场。

    夜色已深,空旷的校场中,只有石头独自站在那儿,对着高墙外黝黑的山林出神。向来安如磐石的身影,这雪色星光之下,隐隐然似乎有了说不出的寂寞荒凉。

    孙小香呆呆地看了一会,只觉心中那股烈火慢慢儿软了下去,缓步走近,在石头身后停下,想了又想,还是没敢面对着石头开口,伸手拉着他胳膊,小声说道:“石头,我——你和我一起走吗?”

    石头身形一僵,慢慢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方才那茫然若失的委屈神情,半信半疑地看着孙小香:“去峨眉做什么?”

    孙小香踌躇之际,看着石头脸上神气渐渐儿越来越黯然失落,终究还是脱口说了出来:“我喜欢你。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峨眉山。你走不走?”

    一言既出,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石头呆在那儿。孙小香看着石头的神情变化,也呆在那儿。星光下石头的脸孔刹那间涨得通红,仿佛在灼灼发亮,不可自抑的笑容,从他嘴角一直蔓延到眼睛里。

    孙小香等了半天,不见石头回答,忍不住竖起了眉。石头赶紧说道:“我当然跟你一起走。”

    孙小香眉开眼笑之际,不免又有些发怔。

    原来就这么简单?她这么多日子以来的猜测试探、委屈郁闷,都是多余?绕了那么多圈子,走了那么多弯路,都是白费?其实只需要她简简单单地对石头说出这样一句话就可以了?

    此念一生,再看石头的笑脸,怎么看怎么可恶,石头一见她眼神已知不好,身子一动,却又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小香,你为什么还在生气?”

    孙小香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和眼前这个迟钝到不拨不动的家伙生气,不必生气……

    孙小香终究还是大叫一声“气死我了”,扑在石头身上连踢带打、又掐又拧。石头不明来由,不敢还手也不敢放手,只好苦着脸站在那儿捱打,不过不多时已感觉到,孙小香哪怕是气急之时,下手也很有分寸,至多不过一点儿皮肉之伤罢了。心念一动,嘴角便已咧开来。

    次日一早,石头和孙小香一道来向大家辞行,石头的理由是路上不太安宁,孙小香孤身上路不太安全。其他人都没说什么,姬瑶花的目光在他们脸上转了几转,看得两人正心虚,姬瑶花却轻轻一笑放过了他们,姬瑶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不过好在也没说什么。

    峨眉山上,春光正好,林中花香,被春阳蒸晒已久,越发熏人欲醉。眉山和尚正笑眯眯地看着石头和孙小香在他面前过招。这日子过得真不错,手中有酒有美食,眼前两个小辈都很有天分,很听他的**,日有进步,让他大有成就感。

    石头和孙小香收势之时,眉山和尚忽地举起酒壶向那山林中高声说道:“丹邱生,看了这许久,有何心得?不妨出来点评点评!”

    石头和孙小香都吃了一惊,回头见摇着羽扇自林中飘飘然走出来的,果然正是丹邱生!石头心中忽而生出不太妙的预感,但是此时此刻又不能贸然说走。

    丹邱生笑嗬嗬地边走边道:“数年不见,眉山老弟风采依然啊!石头,我今天来是找你有事。”

    孙小香立时拦在了石头前面,瞪着丹邱生道:“你答应过姬公子要放石头走的!”

    丹邱生笑得极是可亲可敬:“那是当然。不过,石头,十年历练,你不会就打算呆在峨眉山上历练吧?何不跟我去开开眼界?”

    孙小香警惕地道:“石头就算要历练,也不必跟你去!”

    丹邱生毫不在意孙小香的不敬,径自说道:“孙姑娘,我刚刚去见过令师祖,姬公子要借孙姑娘去与明姑娘做伴,令师祖已经答应,想必这时已经派人来通知你了吧。”

    孙小香愕然,转头却见梵净已经亲自来叫她回去整理行装。孙小香这一走,石头自是也要回普贤寺去打点行囊。眉山和尚瞧着丹邱生那得意洋洋的神气,敲着酒壶不紧不慢地说道:“丹邱生,这一着擒贼擒王,使得不错啊。”

    只要抓住一个姬瑶光,牵丝带缕,提纲挈领,其他人还不是手到擒来?眉山和尚现在简直要怀疑,丹邱生被姬瑶光算计,究竟是真个被算计了呢,还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为的便是将姬瑶光笼入袖中;若是得了姬瑶光这等帮手,要再弄个二十万两甚至更多黄金回来,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丹邱生哈哈笑道:“过奖过奖!眉山老弟若有兴趣,何不一道去见识见识?佛家虽不讲求飞升修炼,但论起修身养性、坐禅参道,大约与长生子还是有话可谈的。眉山老弟向来不入流俗,想必不会在意这佛道之别吧?”

    长生子之名,眉山和尚自是听说过,丹邱生这么一提,倒是让他颇为意动,最后那“不入流俗”一语,更是大合心意,不觉沉吟起来。丹邱生见好便收,也不再多话。

    石头和孙小香收拾好行李,依旧来到此地汇合,临走之际,丹邱生再度相邀,眉山和尚到底挡不住好奇心盛,决定与他们一道动身。眉山和尚要出去游历,这排场可就大了,两个武僧背着行李之外,还得两个小沙弥前后奔走。普贤寺中,得知眉山和尚是要与丹邱生一道去游历,很显然还会去试试炼丹之道,那脸上神情之丰富多彩,让眉山和尚更是得意,觉得自己此举,果然大有魏晋之风、不入流俗、不落浊尘。

    峨眉山下春色已深,川江帮的船正在江面上等候,上得船来,石头和孙小香错愕地发现,船上熟人还真不少!姬瑶光和明春水也还罢了,这旁边又是谁?长生子身后跟着两名葛氏家仆,灵墟子身边跟着顾清敏,玉府子身边跟着秀云和秀烟,塞维罗什更是带了整整十二名家仆!

    丹邱生轻摇羽扇,笑容可掬,向眉山和尚一一介绍玉府子诸人,之后又道:“丹某素闻这峨眉山以西,有大小金川,因为水中多产黄金而得此名。这炼金一道么,人力怎可比天工?所以丹某决意邀请各位同道前往大小金川,参详这造化之奥妙,以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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