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阳光大好的早上,唐子末一到文管所李拜五就迎了上来,他脸上的阴晴表向来很准,看那张笑脸,八成是有好事。
李拜五特别热衷于当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小唐儿……”
“说过几次了,说话不用这么近,我不聋。”唐子末闪过他凑过来的脸,“有喜事啊?你真逗,每天来这么早就是为了先去政府大院打探消息。”
“你怎么知道我去那里了?”
唐子末斜睨他一眼,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李拜五带来的好消息是:他在住建局那边看到一个公告,是早上刚刚贴出来的《平沃县建设和旅游开发活动中的文物保护方案》和《关于平沃县各古镇古村落修缮与保护技术的建议》。他把这两个公告拍下来发给唐子末看,得意地邀功,“这消息你喜欢吧?”
唐子末将截图大致看了一下,点点头,“喜欢。不过我们的职责本来就是这些事啊,干吗这么稀奇?”她不以为然地反问,“而且告诉我干吗……噫,我桌上的东西呢?”
角落里的那张办公桌被收拾得清洁溜溜,唐子末环顾办公室,发现东西已搬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心下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站在原地吐了口气,心情十分失落。她喜欢在那个安静的角落做事情。
同事们陆陆续续地到了,他们跟她打招呼,脸色比以往要柔和。
李拜五还想搭话,想问她文物保护点申报得怎么样了,唐子末已坐回到那个角落里。她在回味他刚刚给她看的那些消息,现在已完全相信,这是去年和汤姐他们联名的举报信有了反馈。
可这些汤姐都看不到了。
唐子末望着窗外的停车场出神,这些天来点点滴滴的变化,猜测,怀疑,现在总算尘埃落定,按理说应该十分开心才对,可她仍是满腹的忧心。事情接下来还不知道会朝什么方向去,更有可能是昙花一现。
“看来我们以后有得忙喽!”李拜五扯着长长的尾音走开了。
成荃打来电话,也说“恭喜”,他打电话足见他的开心,普通事发微信就可以了。他知道唐子末说话不方便,两人总是默契地沉默。
“我刚听宋教授说了,有一些新的政策,我可以再趁势再申请一次修缮老房子。”
“是啊。”
“你工作更要小心了,那帮人可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后面再写呼吁信的话还是由我们来出面,现在咱也是有不少‘靠山’的人呢!”
“比如?”
“很多志愿为文保做服务的人呀,你不觉得吗?光我这边最近就不少新会员,听说文遗协会那边也是,汤姐后继有人的呐!我都想好了,后面慢慢地把这些杂事交出去,以后专搞文保基金的事,而且也得多管管我的生意不是?哦对了,迎春是彻底被洪廉抢走喽……”
几个人最近各自忙碌,成荃有些日子没见唐子末了,他就像被封了几天嘴憋坏了一样,东一句西一句,喋喋不休地向唐子末汇报。
“辛苦了。”
唐子末打电话的时候办公室突然很安静,几个同事手里忙着活儿,注意力却全在她身上。人与人之间的反应极微妙,她只寥寥说了几个字,公事公办的说话方式,同事们就都认定她谈恋爱了。
谁都能读出唐子末嘴边刻意压制的温柔,还有对电话那头的人的信任。
这个上午,李局果然正式宣布封王镇的开发项目“要做一些调整”。终于等到了,每个为此事忧心的同仁们都松了一口气,之前有点泄气的热情重新燃了起来。迎春前几天还说工作状态有些低迷,转眼如同打了鸡血,当天晚上便加了个班。
“说明上级领导们一直在做事情呐!”
“我们也不能太得意。”唐子末这时想到唐四欧,笑他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一看到邱琳对他不再信任、或是预料到风头不对,便对“腾龙地产”投怀送抱去了。
就是不知道他这次的一跳能否成全他的美梦。
新下发的《文物保护方案》里有一项“公众参与文化遗产保护”的建议,其中提到“推行文保资金募集”,可以由文化厅、文管所、建设局和各区镇村政府联合推动,必要时也可联合社会各界的力量,包括志愿者组织。
唐子末的印象里,这是平沃县前所未有的指向。
李局把唐子末叫过去谈话,让她整理公众参与文化遗产保护的案例,并笑吟吟地推给她一份材料,“小唐,这些群众保护文物的故事,你听过吗?”
唐子末拿过来一看,眼睛差点不争气地掉下来。
她极少在领导和同事面前露出这样的情绪,只是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以这种方式与她再见面,止不住的心头一酸。
“这是董继远先生记录的一些文保故事,我其实最近也在整理,想找人出版来着。”唐子末按捺着激动的心情,“但我也乐意拿出两三个故事做到宣传文件里。”
“行,你整理吧!我事情太多忙不过来,你多操点心,让李拜五配合你完成。”
“好的。”
“还有……”李局最后交代道:“像我省‘文化遗产保护协会’这样有影响力的志愿者组织也可以多留意,据我所知,有一些发展得很不错,可以学习学习经验,未来我们也可以有本地的嘛!支持志愿者也是公众参与文保的一部分,必要时,协会完全可以对我们的工作提出质疑。”
唐子末又一次怀疑了自己的耳朵。
董迎春他们知道后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套:这是又等着志愿者们往进钻呢!他们吃的亏不少了,背锅都背得熟练了。
成荃托腮,“要推行文保资金募集?倒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董迎春始终忧心,“我怎么觉得瑟瑟发抖呢?”
“我也抖啊。”被虐的太久,给块糖都觉得是陷阱,唐子末也时刻告诉自己不要高兴得太早,而且文保基金什么的都是后话,眼下能拖住高晟的进程已是第一步胜利了。
还有一个更近的困扰是,李拜五不愿配合工作。
他说:“有专门的宣传专员嘛,我不擅长这个,我还是帮你分担些文物标本登记的活儿吧。咳,我真是身兼数职!”他去找李局推掉了和唐子末协作的工作,为此不惜将所里半年都没整理的古遗址、古墓葬的年检月查工作揽下了。
李拜五仍在观望,不急着站队,他总能为自己的谨慎找很多借口,也从不相信蛇能吞象。唐子末的理想碰上了利益集团,肯定会被抛入无底的深渊。胜者才是正义,而他不认为唐子末会胜。
因此文管所遍寻一遍,竟然没有人愿意协助工作。
不过李拜五没料到的是,檐下狗斗的人可不少,这边风头一有变化,高昇的好几个对家很快就按捺不住了。最近与高晟仇上更仇的腾龙地产,看高晟施工被叫停得意得很,到处嘲讽高晟是纸糊的老虎,以为是靠自己的本事给了高晟教训的。
“高晟这次咋这么听话了?这可不像以前的作风啊!气数尽了?”朱志腾最近无论在什么场合都大放厥词,“青龙寺那事对我没影响!回头我花几个钱就把人弄出来了,对我朱某人毫发不伤!”
他们上串下跳,花招百出。
在一个寻常的夜里,从离青龙寺不远的一处小学里传出沉闷的爆炸声。近处的村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是山上矿里发出的声音,他们纷纷打探消息,得知矿里没事才都忐忑地睡下。
朱志腾用最暴力的方式炸了那所革命小学,没人明白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可怕的方式,可能仅仅是因为他心头有怒气,或者就是纯粹要示威。他丝毫不怕别人知道这一壮举,反而引以为傲到处炫耀,他称早就对那块地虎视眈眈,说要改建全平沃最大的铝合金门窗厂。
第一个上报文管所的是杨大爷,但举报时间已是革命小学倒了的两天后。他被腾龙的手下连哄带骗软禁了整整两天。
朱志腾是个法盲,“好吃好喝招待的那不叫软禁。”
成荃也收到了举报,他们在封王镇各地做的宣传有了回馈。有个小伙子翻腾出台历找出协会的联系方式,一个电话便打了过来。
“王八蛋,我还在那小学上过学了!”
这次文管所的反应特别及时,收到举报两个小时之内便赶到了现场,去时那里已成了一片空地,连拆下的砖都被运走了。
杨大爷曾当过十几年的文保员,那时他和显平村的薄主任一起,负责巡查显平村和宝化村附近的十个文物点。后来他和薄主任都退下来了,他跟儿子住到了县城里,每周还是会回来看看这些“老朋友”。
他当文保员的时候条件很差,山上没有现在的柏油马路,有时上山遇上暴雨路很难走,他便在文物点里常备一捆棉被,下不了山的时候住在那里,吃村民们上供的水果和馒头果腹。什么被绑、被打、被电击的事每年都能遇上两次。
这所革命小学当时没定级,不在杨大爷和薄主任的巡查范围内,可他们每次都会顺路过来看看,看到哪里出了问题便及时向校长反应。校长不重视的,再向上反应。
再后来学生们搬去了崭新的校舍,这里便荒废了,成了村民们堆放杂物的场地……
杨大爷痛心疾首。
唐子末在上次举报信和这次的文物单位申报里就有这所革命小学,她也恨得咬牙切齿。
抗日战争时期,这里作为两大革命根据地的后方,著名的抗日英雄史承荣接受委派化名来此地,伪装成教员秘密发展党员、创建党的组织并进行抗日宣传。这么有重要文物价值的革命旧址被朱志腾一夜之间推平了!
董迎春问唐子末,“姐,我看网上都有人在报道这件事了,需要我们配合吗?”
唐子末摇摇头,“不用了,县政府肯定会处理的。”
几天后,县政府对腾龙地产发了处罚公告:责其停止一切违法行为、没收违法所得并后续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接连几次违拆文物点,朱志腾属于自作孽不可活,他成天上窜下跳在政府和文管所嚷嚷,说他上面有人、下面有兄弟,认识这个领导、那个厉害角色,声称要去省里告大状。他就像莫名得宠又立刻失宠的妃子,全然想不明白高晟为什么突然低调了,也不明白自己是在风头上放火。
“那破小学也是文物?我从来没听过!那是个啥球文物了,又不是古代留下来的,破破烂烂一排烂楼,我放屁力气大点都能把它嘣塌了!”
朱志腾本不怕抓,但随着事件发酵得越来越大,他找两个替罪羊的计划落空。他被警方带走的那天,把火气全发到了唐四欧身上,尽管拆革命小学的事与对方没有一点关系。
“唐总!唐顾问!前唐副县长!你说我请你来干球啥?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难怪你跟着邱家这么些年了她都给你贬职!我还当是挖了个宝呢!间谍吧,你!啊?”
“朱总,我前段时间费劲找建设局领导是为了啥?就是看邱总之前那套行不通,想让你趁机好好做个方案啊!你怎么能……这不是我的初衷吧?”
“你啥意思?这还能是我的责任了?”
“我从来没有提……”
“滚!滚滚滚!”
唐四欧这个笑面虎的笑面被当众剥下,灰头土脸,可他仍保持了不同于朱志腾的风度,绝交没出恶言。他摇着头笑自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气数尽了啊,竟糊涂到来投靠这种暴发户。”
唐四欧什么都没收拾就滚了,除了他当副县长时发的一支钢笔。刚来腾龙没几天,他挚爱的一尊大展宏图雄鹰雕塑昨天才从高晟运过来,摆在腾龙副总专用的宽敞的办公室里,黄铜底座水晶主体,被他擦得锃光瓦亮,谁知还没腾飞就被折翼了。
他连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项目规划和招投标书等资料都没有带走。
“你爸成天笑嘻嘻的,脸阴阳怪气,看着瘆人!”几天后,宋文绣偷偷给唐子末打电话诉苦,“我真一天都不想跟他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