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宝化村村口。
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前,大学社团和古建协会的志愿者们正兴高采烈地拍照,还有村民免费为他们讲解。村民世代守墓的故事美名在外,传颂得多了,添油加醋,传奇色彩也更浓了。
姐妹俩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着,唐子末说:“怎么样,借着做活动出来玩的感觉好吧?”
“真好。不过我最近都有点疲了,想休息两天。”迎春戴着一顶硕大的遮阳帽,两条胳膊上裹着冰袖。不做活动的时候,她都是全方位防晒。
“那就躺两天。”唐子末捏了捏胳膊,“我是休息太久了,精神得很。”
“你是最近工作顺心,所以打了鸡血。”
两人所站的位置原来是个牌楼,当年急功近利建成的粗制滥造之物,以砸死两个坐收门票的人为结束,后来被强拆了。那两个为老板卖命的人卖了自己的命,成了各方利益博弈的牺牲品,也让封王镇当年轰轰烈烈的拆建大业发生了转折。
他们没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也不会想到竟也影响了封王镇的命运。
唐子末怕迎春害怕,没有提往事,倒是迎春主动说起来,她朝头顶望了望,马上被阳光刺得眯住眼,“我前几天看到那个牌楼的照片了,难怪咱爸要反对建假古董了,连我看了都觉得丑。就在这儿吧……”她低下头,指指脚边的砖路,“砸死两个人。”
“对,就这里。”唐子末简直不敢相信,“你站这儿……不怕啊?”
“跟着你什么样的鬼地方没去过,还有啥可怕的?”董迎春看看不远处的伙伴们,被晒得急躁了,“那块石头到底有什么好拍的?他们少见多怪了哈?”
董迎春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唐子末了,就在一年以前,她还会在男人们面前装胆小,要是一听这里死过人马上跟踩了尾巴一样跳走。可现在她只会说:时代变迁,沧海桑田,何处不是万物生生死死的印迹啊?
人死了,不过是堆化学分子。
她时常想,可能自己骨子里就是和爸爸和唐子末一样,只是一直在刻意抵触罢了。
董迎春忍不住要求:“姐,你们这儿不是说要建个‘考古基地’吗?将来有机会去工地的话,带上我呗!”
“真的假的?不是我吓你,很多做考古的朋友开工前都要做点什么法事呢,村民们更信邪,他们……”
“你爸。”
迎春下巴突然往上抬了抬,直直盯着从村子里走出来的一群人,唐四欧走在人群前面,正打着手势介绍着什么。人群越来越近,迎春渐渐看清那些人的脸,大都有股子领导派头,不知是些什么人。
唐子末听罢回头,一眼看到唐四欧。对方也看到了她们,面带笑容将那些人领了过来,先是朝姐妹俩微笑示意,接着将手掌伸向迎春的同伴们和讲解的村民。
“看我们宝化村的人气!每天都有人不远万里慕名来参观,能坚持这么多年可真不容易啊!工农业建设的时候,搞水利,架高压线,差点那把那座古墓给搞坏了,可最后还是想办法保存下来了。这就是‘办法总比困难多’嘛哈哈哈!”
众人纷纷附和,溢美之辞不间断。
有个领导模样的人叉起腰,挥舞着一支手臂说:“所以宝化村是标杆啊,宝化村能做到的,别地也能做到,啊?这里的文物保护和民生建设就结合得很好嘛!古建筑是文化瑰宝,拆了是造孽啊,完全可以做到保护主体、加强内部基础建设,又能住人,又能保住宝物,人住到里头就会保护自家的院子,谁不爱惜自己的家呢,是不是?”
众人又是交口称赞。
正拍照和嬉闹的小伙伴们这时也停了下来,大眼瞪小眼,不知该继续拍还是给领导们让出地方来。倒是领导们都是社交牛人,一听是志愿者就像找到了知已似的,主动找他们攀谈起来。
唐四欧瞅空朝双胞胎缓缓走了过来,在这么多人面前,他演得十分亲切可人。
“姐妹俩在聊什么悄悄话呢?”
“爸。”“叔叔。”
“好,好。”
“爸,你官复原职啦?”唐子末开门见山。
“嗐,这孩子,在妹妹面前说话也这样。”唐四欧半开着玩笑,转向迎春,“迎春你能受得了她这样说话?呵呵……”
唐四欧对迎春出现在这里稍有些意外,但看姐妹俩泰然自若的样子,猜想她们一定也知晓那些旧事了。他先是试探地问迎春,“姑娘,以前来过这里吗?”
“来过。我爷爷和爸爸待过的地方,我当然要过来看看。”
“是啊……”唐四欧大概明白了,便说:“我和老董也是在这儿认识的。你爸在这里很有威望,到现在村委会墙上还贴着他的照片呐,每次一来,都能想起以前的事……嗐,旧事不提,不提!这不,你们也团圆了嘛呵呵。”
唐四欧倒是真敢提往事,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他朝村子入口的方向看去,就像那里有他的回忆影像。
“我对这个地方很有感情……”他此时有一些真情实感,在叹对手已逝去,也叹自己盛年不再,这二十几年疾速如过隙,多少事都没有机会了。
唐四欧睹物伤怀,姐妹俩听后相互看看,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
唐子末的注意力被前边那几个人吸引,猜测他们是谁、来宝化村考察的目的,倒没在意唐四欧的忧伤。
都是生脸。唐子末反复确认过,的确不是自己的记忆力真的出了问题。
“难得同时见到你们两个,有点事一直想说说啊……”唐四欧转过身来,看向唐子末,“末末,你要知道其实你来咱家不只是因为我,也有你爸的原因,你还会怪怨我吗?”
“不会。我们上次说过,只是走的道不同。”
“哟?”唐四欧没料到她回答得这么痛快,看来她知道的远比他猜测的还要多,“你倒是有好心境。末末你真不像20多岁,你比40多岁的人都成熟。”
“对哦,我好像就没有青春。”唐子末笑笑,“但我也不介意越老越幼稚。”
“好……好……”
唐四欧说话时仍不住地观察迎春的脸色,对方也一幅坦然模样,心想年轻人果然仇恨浅,不过一年,姐妹俩看来已相处得不错,倒显得他的心事太重了。
唐四欧的心情如洗脚水泡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末末最近工作进行得好像不错,雨过天晴了吧?”
“你又在打哑谜。我工作挺好的。”唐子末嘴巴朝远处那群人努努,“爸,他们是谁呀?我怎么一个都没见过?”
“你没见过的多了。”唐四欧重拾威严,更卖起关子,“平沃县做地产开发和建材的有几十家,单看在青龙寺敢跟高晟对着干的那家就知道了,各有生存之道,各有密密麻麻的关系网啊!你哪能都认识全?”
心中鄙夷:小丫头,你才刚下水,哪知水多深。
“腾龙地产嘛,他们做事更跟强盗似的。”唐子末不屑地骂道,没注意到唐四欧脸色微变,接着问,“哦?那你怎么陪着这些人?你不在高晟了?”
“我可啥都没说,反正你本事大,也都能知道。”
唐子末突然没来由地为他担心起来。
迎春始终没有插话,只是暗暗吐舌头。唐家父女每次对话都这样有板有眼、话里藏话,她越发理解唐子末为什么从小就是个小大人了。
那边有人喊唐四欧,他朝他们挥挥手,说马上就过去,临走时也不忘意味深长地说点什么。
“老中青交流得很不错啊!”他悠悠长叹,“你们年轻人好好溜达,我带着老同志们先回去了。哎呀,这天,感觉要下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