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太行陉,夏季万物生长。
平云山上又出现那种又冷又热的气候了,山风吹来有些凉意,太阳又炙烤得很烫。董迎春想起爸爸下葬那天也是这个感受,便把当日的一些心思告诉了唐子末。
“我那时就想,你要是真的出现在墓园门口,我一定要比你好看。”
“你当然比我好看。你就算成天肿眉泡眼也比我好看啊!”
“所以那天你真的是晚上才来的‘云栖园’?”
“我其实没有去……”唐子末终于能承认了,“但我当时坐的地方也不远,也在山里,也对着一堆墓……明代的墓塔的废墟。我心在葬礼那边。”
“嘁!我就知道。”
姐妹俩最近在为出版父亲的书而奔波,让申无庸带着见了不少曾和董继远一起写材料的人。他们都很愿意贡献出自己的文章,且做事严谨,哪怕一个小小的常识点都要修改数遍,生怕哪里出了错。
她们每天工作完回家,吃完饭便抽出一点时间共同审核书稿,起初两人意见很不统一。
唐子末想把书做成“干货满满”的工具书籍,而迎春“流量为王”的理念仍保留着,她说书中的故事还是要写得传奇一点、动人一点,这样才能有个好销量。如果没有销量,再好的内容写了也是白写。
迎春说:“这和我以前瞎做视频可不一样,这都是真实的事,只不过润了点色嘛!”
唐子末也很坚持,“我是觉得只有过硬的内容才有生命力,才能长久,有后劲儿。”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董迎春找了社团的同学帮忙,让大学出版社的一位主编给了些意见,两人才把书稿内容定了下来。
此时,平云山上,双胞胎把打印的书稿和山上摘的小野花一起放到董继远的墓碑前,再找了一块石头压住书稿,点燃。
董迎春说:“爸,这是我俩准备给您出的书,你审一下。你要是满意就把书烧完,要是不满意烧几页就把火灭了。我平常看书也这样,不好看的翻几页就放下了。”
结果是,她们带的打火机不是防风的,山上风大,光点书稿就点了好半天。
唐子末在一旁忍不住笑她,“干嘛把命运交给风啊?照我的意思是:这书给您看了,你满不满意我都会想办法出版!反正你把资料都留给我,那就不由你了。”
“你严肃点行吗?我们在扫墓!”董迎春有点不高兴,说话不免有些刻薄,“也是,其实你和爸并没什么相处的感情。”
话一出口又觉得说太重,自己先懊恼起来。
唐子末并没有生气,乖乖收声了。
董继远墓碑前的鲜花层层叠叠,看来偷偷来献花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汤姐的新墓前也总是堆满了鲜花,有朋友有仇人有崇拜者。这样的感情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申无庸最有感触,他曾说:“大部分人心里都有杆秤的,只不过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
他说他是在说自己。
姐妹俩随便聊着话,面前的书稿已经快烧完了。
“你看吧,我就说爸一定满意。”唐子末顺势把另一份草稿也扔到火堆里,说:“老董,这是接下来要上交的一封建议信,你再帮忙看看。我希望能提高文物部门的执法权威,否则真是啥也干不了。以后遇上有人搞破坏就跟他们动真格的,哼!你肯定会说,以前也有不少前辈提过,很难。我当然知道啦,但行不行也得刺挠他们一下是吧?”
董迎春指着那堆火,“嘿,真烧完了。”
两人扫完墓便下山开到显平村找成荃去了,彼此他正在村委会找村长签上次被驳回的张宅维修申请,身边樊书记和薄大姐都陪着。
村长恨极了这帮人,稍微吃到点甜头就都骑到脑袋上来了。他找各种借口打太极,成荃就硬打硬开来个八极拳,搞得村长成了大叫“来人”却怎么都来不了人的官老爷,谎称肠胃不舒服才脱了身。
可他刚刚走出村委会的大门,又被唐子末姐妹俩给撞着了。前有狼后有虎,村长情急之下争辩:“他这属于个人房产,按理说维修是由个人进行,怎么可以占用公家资源?”
“村长说的对。”唐子末点点头,“不过听说显平村要第二次申报‘历史名村’,上次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没报上,这次一定要紧盯着。改天有专家来考察村里的文物体量、质量、居住人口的比例……”
“你听谁说的?我是村长我咋不知道?”
“就当我说胡话吧。”唐子末卖了个关子,几人便一起离开了村委会大院,独留村长在原地骂骂咧咧。
董迎春碰碰她的胳膊,“真的要申报?”
“应该会吧,领导倒是提过。”唐子末朝她眨眨眼,“吓唬一下他。”
“我就知道。”董迎春已习惯了她的咋咋呼呼。
谁知这个话题引起樊书记大片愤恨的往事。
上次申报的情景历历在目,每一个环节看起来都那么正规有序:村子文物没问题,居民没问题,专家们考察资料也没问题,谁知最后搞了个大乌龙?若不是后面有人翻案,都不知道没被批准的原因竟然是:材料没递交。
真是怡笑大方!
书记叨叨念着他的意难平。如果真能二次申报,他说一定会尽他的微力,横竖也早把村长得罪了,不在乎多得罪这一回。
薄大姐是个挺温厚的人,她听他们几个七嘴八舌地牢骚也不插话,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她对书记说,“别说牢骚话了,老樊,咱把能做的事做了,不在能力范围内的咱也无能为力。往前看吧!”
薄大姐说完便向各位告别,先走了。
樊书记讪讪的,他觉得薄大姐虽然当了十几年的妇女主任,也做了十几年的文保员,觉悟高是高,可格局总是小了点。事已至此他不能有一点松懈啊!该得罪的都得罪完了,搞不倒村长那他以后也别想在村里混了。
他起初并不是为自已,可这路走着走着就必须为自己想想了,横竖村长也不把他放眼里,只当个跑腿的用,本也没什么前途的。搏一搏升个职,或许还能为村里人做点事。
樊书记刚刚还想拿成荃和两姐妹的关系开几句玩笑呢,这会儿有了心事,兴趣全无,也推说还有事便先离开了。
唐子末看着他的背影说:“樊书记比我们还着急。”
成荃认识樊书记的时间比较久,对他是有点了解的,“他有点怕了,因为不进则退。在农村不比大城市,这边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小地盘里,他想做的事要是成不了,搞不好会众叛亲离。”
唐子末咬牙切齿,“我现在真特么的向往权力啊!”
又说:“有权力又怕我心里那杆秤失衡。”
于是几人一边往成荃家的老宅子走,一边互相挖苦,说但凡我们其中有人能牛逼一点,也不至于成天被人捏着腿脚动一下都难。
唐子末对成荃说:“老板,就靠你了,有钱好办事,你一定要成为大企业家,随随便便甩出一个亿来给我们文保事业做贡献!”
成荃对迎春说:“大V,你要加油,大学社团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又发展得那么好,要好好利用这些优势,技术上的事就靠你们了!”
迎春对唐子末说:“姐,你们所长的位子还空着,你加把劲往上坐呀!虽然你说,你们在县政府部门里是最没啥权力的,可当领导总比不当好是吧?再不成,努力去汤姐原来的文遗协会,继承她的位子好好干!”
大家互相推诿了半天,嘴上喊着“累了”“靠你了”“想躺着了”,心里却都明白谁也不会放弃。虽然就连成天打了鸡血一样的唐子末也在发牢骚,可这牢骚也只是情绪的出口,代表不了什么,该做什么还会做。
他们刚刚走到老戏台前宽阔的平地上,有一辆国产商务车从前面路上快速开过来。路足够宽,并排走两辆车都绰绰有余,可司机还是急躁地鸣了两下喇叭,声音响亮刺耳。
唐子末最讨厌乱鸣笛的人,忍不住将手中的两张纸揉成团用力丢出去。按理说纸团当然跟不上车的速度,可这时车却在他们前面突然停下来。
一个矮胖的老头被司机扶着下了车,他头发银白、阔肩圆腰,整个人看着不大利落精神,唯有一双眼睛犀利,一下车便如刀一样直直地盯住几个年轻人。
即使是唐子末胆子比天大,还是被老头瞪得有点心慌,她只觉这老头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成荃也不认识面前的一老一小,猜他们不是显平村人,他本能地将唐子末挡在身后,谁知刚张嘴问便被矮老头一把推开。
董迎春见状挺身向前,又一次把唐子末挡在身后,怒目质问老头,“你干吗?”
老头见是女的收敛了一些,但眼睛仍是不饶人,他伸手从迎春身体的一侧穿过去指向唐子末,“你是那个……那个四欧家的姑娘吧?没认错,应该是你。”
“四欧……”
众人听罢气氛缓和了一点,唐子末走上前来笑着问,“您哪位啊?专门找我?”
“专门找你?哼!你真高看自己,我是正好路过,觉得你眼熟就停下来看看。”
“那您老的眼神真不错,坐车里晃一眼都能看清人。”
“开玩笑,方圆十几里就是耗子从我眼皮子下过,我老邱都能看清它长短胖瘦是公是母。”
“老邱……”
唐子末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高晟早就退下去的老邱总吗?几年不见,身体已垂老,脸倒还是这么凶。她笑,“原来是老邱总。”
“四欧家的姑娘果然……流里流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