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那天,唐子末一冲出学校大门便看到爸妈在等她。唐四欧难得请假,说要带她去市里庆祝,去吃上档次的餐厅,去游乐园玩。
难得的一次合家欢,比唐子末更开心的却是宋文绣,她精心地给女儿打扮,从一堆男孩气的衣服里挑了套比较女孩样的给她穿上,还在她胸前别了一个粉色星星的胸针。
车子刚刚行驶过平云山,唐四欧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说他所管辖的一处楼盘工地上有工人坠楼。这是施工安全的大事,一家人便找了个高速出口掉头回去。
画面一转,是一个四处围着高高的脚手架的工地,一群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纷纷抻着脖子朝一个方向看。唐子末跟着爸爸拔开人群走到圈子中间,见一个年轻的男人瘫在那里哼哼呀呀地叫,衣服上全是血。
唐四欧大吼:“这么长时间了,都不把人送医院?”
包工头斜着一条眉毛呵呵笑着:“唐县长啊,送医院医药费算谁的?他无亲无故,让谁管?”
“在你这儿掉下来的,难道不算工伤?”
“不能算工伤啊!他这是夜里盗墓没睡好,白天没精神才掉下来的。”他说这些话时丝毫不避讳围观的人,“有多少人都看见过了,他假装我们工地上工人的样子,摆着一堆假古董在路边卖,跟人说是施工挖出来的……这种人,我收留他都是仁义,还想让我管呐?”
在人群的嘲笑和鄙夷声中,那个人捂着断了的腿,说他快要死了。血肉夹杂着水泥灰的脸看向唐子末,是绝望的眼睛,“小姑娘,帮我,求求你爸……我没有盗墓,那些都是我爷爷留给我的……帮我……”
“还说没有?”包工头表情狰狞,“人都说你把山上石塔上的花砖都偷没了。”
“我没偷!”一个虚弱的声音,却极力想说得坚决,“县长,你先帮我……小姑娘……”
唐子末猛然惊醒,大口地喘息。
不知躺了多久,也不知今夕何夕,大概是个深夜吧,眼前漆黑一团。唐子末伸手想抚摸一下狂跳的胸口,却发现两条胳膊都动弹不得。
是梦。
不对,不是梦。
她记得那个工人,那人抬起虚弱的眼皮望向自己的眼神,是真实的,她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个眼神。她时常梦到他,在不同的场景里,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他是否还活着。
他真的盗墓了吗?还只是别人的替罪羊。
替罪羊,成荃,汤姐……
许多交织杂乱的景象中,唐子末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再醒来时,她迷迷糊糊听到病房里有好几个人说话,其中一个是迎春的声音。
“……又希望我姐快点醒,又怕她醒来更难受。”
“先不要告诉她吧。”一个熟悉的男声,唐子末那时意识混沌,没法辨认是谁,“能醒来就是好事了,别让她再受刺激。”
“说什么呢?当然能醒来!”迎春忍不住责骂他,“为什么总是好人受罪,那些混蛋们一个都没事!”
“你别激动,别激动!”
唐子末心下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腿,这一动震到了胳膊上的伤,人马上痛醒了。
“我的手……”
迎春看到**的人睁开眼,惊呼道,“姐,你醒啦?”
唐子末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像罩了一层薄纱,起初她以为是因为刚醒、体力又很弱才看不清东西,缓解了一会儿还是模模糊糊的。她能看到谁是谁,天花板上的灯,蓝色窗帘,甚至墙角的暖器管道,但所有的东西表面都像浮着一层光晕,像画面失真的老电视机。
原来那个男人是洪廉。
唐子末又闭了闭眼睛适应,过了一会儿才又睁开眼。
“姐,你终于醒了,你都昏迷两天了。”
“我……是不是没腿了?”
“放心,腿还在,但是胳膊……两条都骨折了,现在绑着呢,最好别动。你不用担心,医生说能好,而且砸了手总比砸着脑袋强啊对吧?你和大叔还真聪明,都懂得护头。对了,姐,那个大叔是腿和腰有点骨裂,但没生命危险……”
“哦,好……”
“姐姐”这个称呼就像菩萨的圣水一样起了奇妙作用,让唐子末的意识恢复了三分。
迎春在她脸的上方絮叨着,灯光从迎春的头顶射下来,像带着圣光。唐子末觉得十分有趣,于是决定逗逗她,她装成眼神空洞的样子问:“对了,你为啥叫我‘姐’?你是谁?”
“哈?”迎春一愣,与洪廉相视无言。
洪廉急了,“她是迎春啊!”
唐子末的表情越发呆滞,目光涣散,然后少气无力地说,“我要回家睡觉。我爸是副县长,你们帮我找他,我要回家。这是哪里啊?哎呀好痛!”
“哎你别动……”
眼看唐子末痛得闭上眼,迎春又急又心疼,眼睛鼻头一阵酸。隔壁床的病友提醒她,“按铃叫医生和护士过来呀!”而一旁的洪廉果然大聪明,他当即立断诊断出了唐子末的症状是——失忆。
“失忆?”
“应该是。不过失忆分很多种的,有的是选择性失忆,有的只是记不住最近几天的事。”洪廉跟专家一样分析,转身问表情茫然的唐子末,“你还记得前两天在青龙寺发生的事吗?”
唐子末在枕头上轻轻摇头。
“那你记得成荃吗?”
唐子末又摇了摇头,转而说:“但我认识你。”
“哈?不会吧?”
“你是洪廉,宋教授的学生,大学文保社团的会员,最近在负责一个‘文保视频’的上线。平常最喜欢大放厥词装大聪明,猴精,遇到麻烦事就往后躲,遇到好事就往前凑,喜欢跟在迎春身边屁颠屁颠献殷勤……”
这一通话耗了她不少体力,说完气喘吁吁的。
“好呗!你是记坏的、不记好的呗!”洪廉顾不上生气,跟一个失忆的人也犯不着生气,他把身边的迎春拉得更近些,“但你不认识迎春,她会很伤心的。”
“我的双胞胎妹妹我能不认识啊……逗你们一下……”
“……”
董迎春反应过来了,又气又急又哭又笑,猛地抓了下唐子末的胳膊,“你吓死我了!我看你记得他却不记得我,都快气死了!”
“别抓我胳膊,疼……”
唐子末眉心微蹙,看了看眼前的人,有点好奇成荃不在,竟是江廉来了。她没好意思多问,迎春却像是明白她的心思,说:“成荃中午刚回市里了,他们公司有事。对了,你妈也是刚回去,说去给我们做点好饭。”
“那我爸来了吗?”
迎春摇了摇头。
唐子末丝毫不意外。这时她想起刚迷糊着的时候,洪廉说“先不要告诉她”,心里突然揪紧,“那个大叔真的没事吧?”
洪廉不耐烦,“没生命危险,不是说了嘛!在别的病房呢,等你能动了去看他。”
唐子末点了一下头,但心里仍很不安,虽然并不知道这不安来自何处。
***
唐子末刚开始是在县城的医院,宋文绣天天过来看她,每次都是一个人。唐子末倒觉得没什么,宋文绣却总是很尴尬,女儿受伤这么大的事,当爸爸的硬是拗着不来看看,真是既幼稚又心狠。
“你爸他最近事情多,太忙了。你别怪他。”
“好的。知道。”
过了几天,唐子末要回市中心医院住几天,宋文绣坚持要跟去城里照顾她,还说有她在,至少每天还能给姐妹俩做顿好吃的。
“那我爸呢?你不管他的饭了?”
“他本事大,想在哪儿吃在哪儿吃,不行就去他老母亲那里,不用操心。”宋文绣怕姐妹俩不方便,还说,“我就在你家附近找个宾馆住。”
“你们吵架啦?”唐子末觉得挺有意思,“妈你很不一样了嘛,不怕我爸怪你?”
“管他的!”宋文绣喟而短叹,“这回我可不听他的,我可不能再失……”
姐妹俩商量了一下,迎春考虑到自己最近要常往大学跑,确实是没有时间照顾唐子末,便同意宋文绣来家里住了。
再过了几天,唐子末出院,大学文保社团放假,三个女人便每天都在一个屋檐下,多少有一些不自在。宋文绣自知和唐子末并没那么亲昵,和迎春更是不熟,因此主动说,“你们不用为难,我睡沙发,过两天末末换药布了我就回去了。”
董迎春还想再推让几句,唐子末拦住她,“随她吧。”
三个女人都在的场合不一定都是热闹的,她们各做各的事,默默地观察着彼此。唐子末做不了什么,常常五花大绑仰躺在**,对着天花板发呆。
那天在青龙寺的混乱场面都历历在目,后来的事就不大记得了。听迎春说,她和成荃、洪廉赶到的时间和文管所派人去的时间差不多。多么可笑,真不知蔚所长在增派人手上到底有多纠结。如果此次风波是因志愿者组织而起,他可能恨不得马上就飞过去抓个现形了。
迎春扣门。
唐子末偏过脑袋,看迎春带着一片光影由远及近,渐渐变得清晰。
“在想成荃呀?嘿嘿!”
“没有。不过的确有点好奇,这段时间很少见他。”
“忙着赚钱,贸易公司赚了钱要贴补协会呢!嗐,现在想想,没点实力还真干不了这事,我认识的都是疯子。”迎春无奈地瘪了一下嘴,“我也快疯了。”
“汤姐也不理我。给她发了两次信息都没回,可能她身体又不好了。”唐子末很沮丧,继续看天花板,“也不知道上次举报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董迎春神色有异,嗫嚅不言。
唐子末并没注意到迎春的神情,可因为对方的突然缄默,感到有点不对劲。她用力坐起来,盯着迎春看了看,“汤姐咋啦?”
“姐,你的视力刚刚好一点,要不你滴点医生开的那个眼药水,再睡会儿?”
“你越这样说,说明越有事。迎春,你特别不会说谎你知道吧?”
这时,在厨房忙乎的宋文绣也停下了手中的活,站到离卧室不远的地方,好奇地看着姐妹俩。“那个老师我也知道,她咋啦?”
迎春回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唐子末,垂下眼睛。
“她去世了。”
唐子末如雷击一般,“什么?!”
“汤姐走了。”董迎春说:“就你在青龙寺出事的那天,我们赶去找你的路上,宋教授突然发信息过来……后来成荃在县医院陪了你一天,就赶紧回市里了,他有几天都在那边。”
唐子末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葬礼也办完了,是吧?”
董迎春点点头。
“呵呵……”
眼眶已快决堤,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干笑。唐子末将脸缓缓地转向窗外,外面是冬日讨厌的阴沉的天气,城市的建筑在灰秃秃的天空里毫无生机。
难怪成荃那天发信息过来,说“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
青龙寺倒了,封王镇的青龙街之名再无依托,也许将来还会建一个新的,仿的,表面溜光水滑但不经细看的丑东西。
汤姐也走了,就在青龙寺倒伏在尘土中的那一刻。不知她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回忆起自己也曾险些被埋没于天崩地裂的废墟中,为她满心想守护的一砖一瓦而被人整得浑身是伤。
她一定心有不甘,还有那么多未竟的事业。
唐子末也很不甘,她连一封回信还都没等到。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突然觉得什么都不怕了。同样的伤害,有人因它而更加怯懦,有人却因它而更加勇敢。因为有这个伤,她觉得自己离汤姐更近了一点。
大概十天没去上班,感觉却像是隔了好几年,那里的人对她而言从来都是陌生。唐子末不想让迎春和宋文绣看到她的眼泪,脸朝着窗外说。
“春节一过我就去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