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稀松平淡地过了几天,唐子末没被开除,只是处境更加尴尬了。
经过前些天她向上级领导揭发“二仙庙跳大神”的事,她把身边的大小领导加上以高昇为首的开发商都得罪了个够,就连民俗馆的贾馆长一提她都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以后不用让她来帮忙了,我们这儿庙小,放不下这等人才!”
县城小圈子更小,崔鲲鹏再也没来烦过她,这成了许多不幸中一个小小的庆幸。他可算知道唐子末不是那种“朴实又踏实”的“好女人”了,她比谁都是大麻烦。
唐子末越来越有空,窝在办公室的小角落不停地刷手机。办公桌上除了一个歪斜欲倒的塑制书立和里面插着的几本旧资料,几乎没什么纸片,不看手机实在找不到事做。
可她仍没走人。
有些同事对她抱以“同情”态度,比如:“小唐,你看你,本来是能好好表现的机会,被你给搞的……哎……”
她就像犯了错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人人都说她作。只有李拜五比猴精,他坚持认为,一个人这么作还没“死透”,那就一定有翻身的机会。
“看不出来啊,小唐儿,上面认识不少人啊!”
“上面有人?”唐子末学《武林外传》里的经典场面,仰着头朝上看,“有啥人啊?”
“跟我还装傻啊?”李拜五笑容诡秘,“要说我真是佩服你,就是敢跟头头们叫板,你看咱这儿谁还有这勇气?我就没有你这胆识啊!这事没人撑腰还真做不来。”
“那我本事还挺大的?”
“大的很!”李拜五先扬后抑,谆谆善诱,“不过,其实不用跟网上那些人瞎凑热闹,网上闹事通常闹不大,很快就没人关注了。而且现在风向变了吧?有些博主已经说了,说这次风波是别有用心的人设计的,可能是什么志愿者组织在挑衅。”
唐子末一惊,十分反感,“你觉得这是‘闹事’?”
“那当然!就是炒作、要流量啊!”李拜五居高临下的语气,“总有刁民不知道受了什么蛊惑,发动网友怀疑我们的工作,看我们把公信力搞没了他们可开心了,咱头儿也这么说的。难道不是吗?”
“是。”
唐子末把头转向窗外,任李拜五“唉唉唉”地喊了几声都不为所动。
不用问,这便是柴副县长传达的精神了。
李拜五不愧是领导的心腹,精神领会得很好。身为基层小职员,可能一辈子都将在挣扎中度过,说话却俨然是官老爷的口气,看谁都是屁民,一切只为领导服务。
唐子末对这样的人永远无话可说。
她从窗玻璃的反光里看到同事们在朝她这边看,她主动过滤掉这些眼光,盯着停车场假装发呆。黎上观又准备开着他的旧桑塔纳走了,这个班于他而言上得就像旅行一样,时不时来打个卡,晃个身影就能走。
这时手机里突然冒出一条信息:这几天别让你的志愿者朋友们来。
正是黎上观发来的,唐子末抬头,看他的车子朝她闪了两下灯,然后呼一声开出大院。
唐子末不明其意:黎上观竟也在帮着自己么?
果然,下午蔚所长开会时便狠狠批判起民间志愿者组织来,他整理出不少案例列数各民间组织做过的毁坏文物的事。
“不是说这些机构不好,实际上,这些非政府的、非营利的组织如果管理得当的话,能发挥很好的补充作用,作用不可小觑。可是,这些组织鱼龙混杂,先不说他们的专业性高不高,其中就有小部分人的背景很可疑,带来的后果不可估量!”
蔚所长说着看了唐子末一眼,“你说是不是,小唐。”
他避重就轻、转移焦点的方法成功了,因为他说的毕竟都是事实,连她也曾跟“古建保护协会”的人红着脸理论过。可他们侧面带来的一些毁坏跟大拆大建根本无法比,又怎么能扛得住这么大的锅?
唐子末眼睛也不抬,“恩。”
蔚所长停顿,接下来的言辞变得犀利,“这次网络事件弄成这么大,其目的十分险恶!还有多少人借着‘保护文物’的名义做着违法的事,给单位、给行业带来损失、带来坏影响,让网友以及大众对我们失去信任,这些我们都要一查到底,给网民一个交待。”
这口锅越来越大了……
蔚所长后面的话唐子末没太听得进去,她脑海中闪过许多人,为他们忧心。汤姐、成荃、迎春、李俏娣,封王镇做活动时遇到的小学生、青龙寺看门的大叔、显平村的樊书记,还有像宝化村村民那样不拿一分钱、光凭一份信念守护文物的人……
她为他们不值。
网上的风波暂时平息,蔚所长又意气风发了,说话的语气更比从前强硬,或许也是为了给她下马威。他前些天深夜对着窗外枯枝的感叹成为了一个插曲,这么快就淡忘了。
此时他若是指间有烟,肯定会得意地吸两口,然后朝天空潇洒地吐几个漂亮的烟圈,恣意又威风。
但他这两天已不需要抽烟解忧了。
唐子末听不进这样乏味的会,低头给成荃和迎春发信息:这几天别安排封王镇的活动,这边有一堆黑锅在等你们背呢!
发完后唐子末陷入沮丧:“消失的文物”的话题就这样过去了吗?汤姐曾说还可以继续发文披露,可会有用吗……她又一次对他们所用的方式产生怀疑。
好难。
投出去的石头全都只溅起几点水花,然后统统石沉大海。
“也有好消息。前几天申处长来了,发现平沃县的文物损坏情况的确很严峻,把情况也向省政府反应了。当然,我们并不是个例……”
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讲话。
“谁的电话?小唐,开会怎么不静音?”
唐子末看到号码稍稍皱了下眉头,马上接起来,越听脸色越难看,“你说什么?青龙寺被砸了?欸欸,大叔……能听见吗……”
电话那边一片嘈杂和轰响交织,没有大叔的声音了。唐子末挂掉手机,抬眼碰到蔚所长不满的目光。
“有两家开发商在青龙寺大打出手,不知道是争地盘还是什么,我们得派人过去看看。”
“谁打来的?”
“那边一个看门的大叔,他可能有危险……”
蔚所长还在犹豫,唐子末已起身欲离开,但众人的屁股还在椅子上稳如泰山,都张着眼睛等领导的发号施令。
“那边报警了吗?确定是两家地产商在争执,没有别的什么组织?不急,这事我得先汇报下柴副县长,还有……”
“还能有别的什么人?难道是志愿者去拆老建筑了?呵!”唐子末冷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群众发现文物被毁坏了及时汇报给文物单位,我们不该及时去现场吗?”
蔚所长的笑容逐渐僵在脸上,目光闪烁间,眼底掠过一丝的威胁,“小唐啊,做工作不能只顾着好大喜功,不要总质疑领导和同事们的能力。我们会根据实际情况讨论,由谁去现场、什么时候去……”
“那你们慢慢讨论吧!”
唐子末头也不回地冲出办公室,驱车去了青龙寺。
***
青龙寺几十世的辉煌,在正午耀眼的大太阳下埋在滚滚翻腾的尘土里。它曾经所庇佑的一切**然无存,属于这里的文明随着崩裂的声响,也付之东流了。
破败,腐烂,砖木瓦砾含悲,那些结伴而归的鸽子一下没了家园,在灰尘飞**的大院里扑腾腾地乱飞。
唐子末赶到时,两方人马打得一片混乱,有一些附近的村民过来拉架,显然拉不开。那些人手持着原本用来砸窗砸檐的家伙,这时纷纷成了凶器,每个人杀气腾腾但又不敢下重手,混战中有不少人受了伤。
“还拿什么家伙啊!一群蠢货,那不有现成的砖头嘛,拍死一个算一个!为什么倒下的不是你们这帮混球!”唐子末痛心疾首,但她在这片巨大的废墟和混乱的人群中显得特别渺小,没人能听见她的骂声。
有些人还在拿锤子砸东西泄愤,就连散落在土堆上的建筑构件都不放过。大叔站在几根斜倒的木堆旁,捶胸跺脚,他被人往后拉扯,怒吼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们趁村长不在骗我的钥匙!趁他不在闹事!你们害死我了!我要守这个庙呀,你们这帮狗日的!我的手机呢?手机也埋喽哇!哎呀你们造孽啊……”
“你再闹腾连你也埋了!”
“你们家里都没爹妈吗?你们爹妈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天老爷啊,你们……”
唐子末红着眼冲到人堆里去找大叔,被几个糙男人拦住,“你谁啊?送死啊?”
“他的大侄女!”唐子末推开男人的胳膊往里面走。
眼前没有一条成形的路,几米的距离像隔了千山万水,要跨过横石遍地的碎砖瓦砾,狼藉的断木。一片烧焦的红布随风飘到唐子末的肩膀上,那是村里人做祭祀用的红布,上次来时这片可怖的鲜红还飘**在黑暗的庙里,现在烧得只剩一片角了。
唐子末大声喊,“叔,叔……”
大叔在嘈杂声中听到声音,回头看到是唐子末,急着责怪:“你……你怎么总是来得这么迟啊?我以为你们那个啥所又是啥都不管。村长也不在,这两家盖房子的派了一堆小混混闹事,闹……哎……”
“叔你就别骂我了,我算来得早的,领导这会儿还在开会讨论呢……”
唐子末刚刚走近他,其他人便警觉地问,“什么所的?你这老东西刚才给谁打电话了?”说着瞟了几眼唐子末,不屑地耻笑,“就派来个不中用的假小子?哈哈哈哈哈!兄弟们,继续砸!老板说了,就算砸坏了也不能留给高晟,他研究过《保护法》,罚不了多少钱,罚的都算他的。砸!”
这一声挑衅,两边人瞬间又打了起来。有些人的羽绒衣和裤子被扯烂,里面廉价的丝棉或鸭毛四处飞;有的人脸上血迹斑斑,也顾不上疼,大概真的认为有刀疤才是男人。他们口吐脏话,拳打脚踢,说着等他们老了后一定会后悔的狂语,杀红了眼。
青龙寺就像个陪葬品,成了这些人泄愤的工具。
狗咬狗。
你们也配谈法?
唐子末看着眼前的可怕景象,茹毛饮血的野蛮年代也不过如此。她一手拽着大叔,乱人杂手中也顾不上找手机,但他们无法突围,身体和脑袋周围总有挥舞的拳头和器械。
他们护着头,计划从倒塌的寺庙里穿出去,那里没有人但更难走,唐子末刚扶着大叔从大堆砖块瓦砾上走了几步,大叔“傲”一声惨叫,一条腿嗖一下弹起来。
“脚,脚……脚底心扎到钉子了。”大叔疼得直叫,又哭喊起来,“专家们说老的木头庙不用一根钉子,又骗人啊骗人啊!明明有不少钉子……”
“这都是谣言啦!”
“不能啊,不是用什么卯就不用钉子了吗?哎呀,这钉子扎穿我的脚了!”
唐子末让他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往脚底一看,不由地“嘶嘶”吸了口凉气。果然是一颗长钉直扎脚心,虽没穿破脚背,可唐子末看得眼泪差点掉出来。
“叔你别动,我扛你走。”
可是脚边没有一块平地,她扛个大汉谈何容易,大叔哭天呛地,想必是痛到无法忍了。唐了子冲那帮混战的野蛮人喊,“别打了,快来帮忙!”
第一声没有人理会,于是她又喊了两声,仍没有人理她。大叔伤上加伤,身子快没了力气,在唐子末的身体一侧沉沉往下坠。唐子末决定牺牲一把,提出要背大叔出去,对方却撑着一口力气连连摆手,“传出去又让人笑话……我能走……”
突然,不知那边的谁扔了个什么,重重地砸在大殿半面残破的墙上,墙早被捶砸的砖块松动、摇摇欲坠,只晃了两晃,便在唐子末和大叔旁边轰然塌散。墙下的两人丝毫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唐子末和大叔头脑一片空白,他们本能地护着头,来不及思考便被封入眼前的灰暗中。
迷迷糊糊中,唐子末只记得手机铃声响过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