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客厅的电视、厨房的油烟机、阳台上的洗衣机同时开着,屋子里恍如一个小工厂,轰隆隆的,有人敲门也听不见。
一年中的最后一天,人们依旧忙碌,这边的习俗是腊月忙得四脚朝天、春节也闲得四脚朝天。今天要换新衣,要把脏旧衣服全部洗净,要准备晚上的年夜饭,团圆饭一过就不能再打扫和洗衣服了,意为守财。
唐子末残着两条胳膊看迎春在厨房忙乎,不知她能弄出怎样一桌年夜饭来。她从一大早到现在,已经忙乎了四个钟头了。
手机扑楞扑楞地响,都是一些群发的拜年短信,唐子末看了几条便没再看,不回复,也从不抢红包,权当没有看见了。
“迎春,迎春!”
亢小童敲门没人应,喊了几声,唐子末在客厅没听到,迎春在厨房却听到了。
“好像有人敲门?”她从厨房跑出来去开门,“姐,你倒是没失忆,但听力好像变差了。”
“没有吧?我除了胳膊,现在哪都没问题。”
小童用保温袋装着两盘煮好的饺子过来,一手递给迎春,一边换鞋,“你俩午饭还没做好吧?给,我妈包的扁豆馅和茄子馅饺子,你们肯定没吃过。”
“来得刚刚好。”唐子末腾一下坐起来,“终于可以吃饭了。”
迎春不满地瞪她一眼,“你什么意思啊?我忙了半天,你就等不及了是吧?”
“我看你做好还得一些时间,先吃小童的饺子垫一下嘛!”唐子末委屈兮兮,又连忙哄她,“你做的大餐是要留着当年夜饭的,晚上吃你做的哈?”
“嘁!”迎春撇撇嘴。
“迎春做饭啊?哈哈,能赶上年夜饭就算不错了。”亢小童也不知是不是被唐子末灌了迷魂汤,总替她说话,她眼睛咕噜噜转着看双胞胎,“都能拌嘴了,关系大进步,看来以后不需要拉我垫背了。”
董迎春也早已饥肠辘辘,刚在厨房准备年夜饭,时不时旁边拿个零食吃几口,路过客厅看到茶几上的干果也要捏几粒吃。唐子末说她是“雁过拔毛”。
迎春一边吃一边絮叨:“少吃点,晚上还有一桌菜呢!”嘴上却一刻没停。
姐妹俩很快把两盘饺子全部扫光,迎春去洗了盘子,继续跟着视频学做红烧肉,小童却窝在沙发里不想走,跟唐子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窗外稀稀拉拉地响起鞭炮声,都是胆大又淘气的小男孩放着玩的,正式放炮要等到晚上,年夜饭一次,凌晨辞旧迎新再一次。
唐子末听到鞭炮声忍不住会想宋文绣和唐四欧,记忆中他们几乎每年的除夕都要吵一架,唐四欧总感慨家里连个爱放鞭炮的人都没有,于是两人开始想儿子,开始彼此责怪和埋怨。哪怕不是大吵,也总是要闹点不愉快的。
这还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不和父母过年,不知道这对拧巴的夫妻今天有没有吵架呢?唐子末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红包,竟很快看到了唐四欧的回复:谢谢末末!春节快乐啊!
父女俩算是破冰了。
唐子末两条胳膊都架着,手机停在胸前的位置发愣,动作有点滑稽。亢小童在沙发的另一边看她好久,这时笑着问,“我发现了,人只要有两根手指头能动,就不影响吃饭和刷手机。”
“是啊,什么都阻挡不了这两件事。”
“那上厕所怎么办?不会是迎春……”
“拆一个架子,忍着点痛慢慢穿脱,这几天能自理了。”唐子末想起前些天宋文绣坚持要照顾她上厕所,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不过想想,就是宋文绣把屎把尿把她养大的,还有什么见不得。
“生日快乐呀!”小童突然说。
“哦?哦,谢谢。”唐子末猝不及防。
“成荃一会儿来送酒,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还有蛋糕,迎春说你没有准备,所以她和成荃偷偷准备好了。”小童调皮地眨眨眼,“迎春很爱你呢。”
“哈?”唐子末又开心又有些手足无措,“有点怕怕的……”
因为她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整个唐家都没有人过生日,她几乎没给人唱过生日歌,更没人为她唱过。
唐家儿子还在世时,一家人还是过生日的,后来出事了,唐子末来了,第一个生日就过得凄惨无比。
那是她小学一年级的除夕,那天的年夜饭之外多了一个蛋糕,是妈妈买了想顺便庆祝她生日的。谁知她蜡烛一吹,宋文绣自然想起自己的儿子,嚎啕大哭,继而是夫妻两人大吵。宋文绣闷在房间里一直哭到大年初一。
唐家仅有的两次生日:一次是唐子末大学寒假回家,宋文绣浅浅地提了一嘴:末末生日快乐啊!给她发了个红包;另一次是唐四欧五十岁小寿,他的同僚撺掇着要热闹一下,才勉为其难地办了一个生日宴。
在唐家,生日,除夕,都不算是什么好日子。
“你走神了哎!”小童仍一直盯着她看,“你刚说你怕什么?怕这种场合?”
“不不……我怕,我给迎春准备的礼物她不喜欢。”
***
成荃来了,带着蛋糕、香槟和两束一模一样的鲜花,混搭的那种。礼物送得看起来毫无新意,但三个女人都心细如尘,一眼看出他为了端水可谓煞费苦心。
“妈耶!混合花束,你是怕送玫瑰惹人误会吗?”小童揶揄道,“好嘛,门那边一左一右摆上,跟开业典礼的花篮似的。”
“花是我和洪廉一起买的,他刚刚从老家发来问候。”成荃解释,“我听说双胞胎的家庭都这样,啥都买一样的,以防嫉妒和打架。”
除了这三样礼物之外成荃还带来两大包冰块,他向迎春要了一个大大的沙拉碗装上冰,将香槟冰上,说要用这种方法保持酒的低温才好喝。他和亢小童携手布置餐桌,蛋糕摆上,鲜花插好,装着香槟的冰碗放在旁边,气氛顿时起来了。
“我们先吃蛋糕还是先做饭?我可以帮你们做。”
“你还真是啥都会。”迎春哭笑不得,“先吃蛋糕吧。哎,我的年夜饭到底还有肚子吃吗?”
***
成荃和亢小童陪姐妹俩吹完蜡烛、吃完蛋糕就走了,人家毕竟也要回去陪家人过年。成荃走的时候帮她们开好香槟,随着砰一声响,迎春吓得尖叫一声,大家笑骂一团,家里有了种奇异的过节气氛。
“好暴力的酒!”
“一千多块一瓶呢,专门留给你俩的,要给我喝得一滴不剩!”
迎春担心,“她打着石膏,不能喝。”
唐子末急了,“谁说的,酒能活血,可以喝点。”
他们走后,桌子两旁只剩双胞胎两人,迎春已等不及酒冰透,急着去找了两个最接近香槟杯的高脚杯,把稻黄色的**倒进去,杯子里瞬间有许多细密的气泡翻滚。
迎春举杯,“先碰一个,这蛋糕快腻死了。”
两个酒杯清脆一碰,两人先是浅尝小口,大呼果然好喝,双双下去大半杯。喝完又觉不能这样糟蹋好酒,随后便放慢了速度。
唐子末让迎春再帮她切一块蛋糕,迎春不大乐意,“你晚上不吃饭啦?不觉得甜吗?”
“不甜,而且有香槟解腻。放心,我晚上还能吃。”
“哗,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爱甜品的人。”
董继远也爱吃甜品,迎春又一次感慨唐子末更像他。男人爱吃甜点的不多,迎春每次见爸爸路过面包店买各种甜点,榴莲酥、蛋黄酥、老婆饼或是奶油蛋糕,旁人看了一定以为他是给女儿买,其实多数是他吃了。
迎春想爸爸了。
以往的每一个除夕,爸爸起初都开开心心地给她过生日,但一番热闹之后他都会一个人躲去卧室,直到零点放炮竹的时候才出来。年少不懂事时迎春还笑他,想妈妈也不需要一个人跑到卧室去啊。
原来这天,也是另外一个女儿的生日。
“我准备了礼物。”唐子末回卧室拿了个长条形的小盒子出来,迎春看盒子上烫金的字,笑着问,“不会给我买金项链了吧?”
“猜对了。”
“啥时候买的?你最近还有精力买东西?”
“早就买好了。”
两条一模一样的老鼠生肖项链,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迎春将项链在手上缠来绕去地看,越看那只小老鼠越觉可爱。
迎春,子末,她们出生在鼠年的最后一天,两个气质天壤之别的名字含义却是相同的。只是迎春十分嫌弃自己的这一个罢了。
“谢谢啊,我很喜欢。”迎春笑得甜甜的,进而感叹,“我们都生在除夕,为什么我没有叫‘董子末’呢?从小到大都有人说叫我就像叫他大姨。”
“那如果我叫‘唐迎春’是不是更难听?”
迎春想了想也对,心想这名字配哪个姓都不大好听,父母也都是文化人儿,就没想想别的选择么?但项链她是喜爱的,她自己戴好,用手摸了摸那个坠子,准备去卫生间照镜子美一美,一抬头,才想起对面这个人需要她的帮助。
董迎春拿起另一条项链走到唐子末身后,头稍微往前倾了倾,从她的脸前把项链绕到后面,轻轻卡上。她没见过唐子末戴这么女性化的首饰,觉得有些好笑。
“戴好了。”迎春走到她的前面,“咱俩去给爸妈烧柱香吧,他们看到我和你一起过生日应该会很开心的。”
姐妹俩走到家里一个供桌前,上面摆着董继远最爱抽的香烟、妈妈喜欢的水果和坚果。本地人信奉“除夕接故人”的传统,午饭一过,燃上香,逝去的亲人就都回来了,直到初二晚上再送走。
点香叩拜后,两人重新回到桌前,唐子末煞有介事地望向天花板,故意吓唬迎春,“现在祖先们都在上面飘着呢!”
“你这个人真是!爱吓唬人的习惯跟很多男人一模一样。我真怀疑你本来就是个男人,咱俩原本是对龙凤胎,阴差阳错变成姐妹的。”
唐子末却不知死活,非要继续问:“欸,家里人谁的脾气最差?”
迎春白了她一眼,却也认真答了,“奶奶吧,她脾气最爆、最固执、最霸道,咱家人的性格都没像了她,反正我小时候是挺怕她的……”
话说着,房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高层有人坠楼撞到玻璃上的那种重击声。两人吓得手中的杯子差点摔了,连忙顺着声音跑到厨房看发生了什么事。
一看,果然是那儿有块玻璃爆了,而且仍在破裂中,由大裂缝开始一点点裂成小碎纹,再裂成密密麻麻不规则的小块,随之伴着叭叭叭的响声。
“不会是奶奶搞的吧?她老人家听不得我们说坏话,生气了?”
“也有可能是咱爸。别看他平常那么温和,有时也挺有脾气的。”董迎春已经习惯唐子末吓人的话了,顺着她胡扯。不过说完又有点后怕,因为刚刚并没听到谁家放炮,应该不是被炮崩碎的。
“也不是成荃刚才开香槟那一声共振了吧?”
“不知道。”唐子末说:“碎得还挺艺术,像冰花。是自爆的。”
迎春上前轻轻点了点玻璃,它软绵绵地晃了下,小玻璃块并没有散落。接着她小心翼翼地将上方的窗户打开,又从外面碰了碰玻璃,硬的。
“还好,只是里面这一层裂了,否则风一吹哗啦掉下楼,砸到人可不得了。”迎春说着便去找宽胶带,从里面轻轻封了几道,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天亮、或等春节假期过了找师傅重新订做更换。
“完整了!”这时不远处有了烟花,在漆黑的夜空里十分绚烂。迎春望着那块碎玻璃上倒映的星星点点,自嘲地笑,“这一年真是‘精彩’到年尾!”
“不破不立,来年一定好。”唐子末站在她的身后,“生日快乐啊!”
“快乐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