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所对唐子末这个人情感复杂,又想用她,又怕多惹她一下都会坏事。唐子末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上感受到领导内心的挣扎。
比如今天,她一大早到了所里,正啃着一根油条走着,迎面碰到蔚所长。对方十分仓促地朝她抬了一下手,潦草交代了一下工作便尬笑着走开了,仿佛昨天几人紧急碰头做的那么多工作都不曾发生过。
“小唐,那个,春节消防宣传的工作要抓紧啊!我这边也没啥紧要事了。”
可临近中午时,蔚所长又把她叫过去,让她整理一下本地地产商和砖冶煤厂产业开发时的报备档案。
“全部的?”唐子末故意提醒,“现在都是小严在管呀!”
“那你和她一起弄。喔,高昇的就不用了。”蔚所长打着哈哈,又说了几个大的企业和厂矿的名字,这些都是要回避的。抛开这几家,把那些小打小闹的、尤其是村民擅自拆毁的、不小心在建设控制地带开工的那些案子都整理好交上来。
唐子末不愿领命,木着一张脸站在原地不动窝。
“快去弄啊,没时间了啊!”
蔚所长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没服这个安排,心生不满,刚刚催她快去,严文新却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她还没张嘴说话,蔚所长便冲她大声喝斥——
“让你做的明细理明白了吗?”
严文新被这么一吓,说话都不利落了,她手指小心地指向门外,“刚才省考古所的打来电话,问我……”
“说话大声点儿!”蔚所长把对唐子末的气全部撒在了严文新身上,“这么低我哪能听见?”
不知为什么,严文新这时看了唐子末一眼,眼神责怪,然后清了清喉咙,“刚刚省文物局的领导打来电话……”
“到底是考古所还是文物局?”
“文物局。”严文新已经完全乱了,眼皮垂下来,“是安全处的车秘书打来的,让我们把近五年来执法巡查和违法案件的明细给他发过去,不可移动的和可移动的都要,今天就要。”
办公室里瞬间陷入死寂。
严文新又一次看向唐子末,说不出是求助还是埋怨,似乎认为唐子末在背后说了她坏话。她随即转向领导观察他脸色,继续说下去:“盗掘、盗窃、事故、火灾,还有违拆的,所有惩罚级别的记录都要。哦,车秘书还重点问了违拆和失盗的事,还有,这几年申报传统村落的进展……”
良久,蔚所长水泥般惨灰的脸色终于有了表情,他瞪了严文新一眼,语气尽量平和,“上级要什么就去弄,你慌慌张张的,让人看到以为我们真出事了。去整理吧还愣着干啥?”
严文新慌忙点头走了。
她刚走,蔚所长转身便骂,“还法学研究生呢!指望不上。”
唐子末对他的指桑骂槐并不在意,反而庆幸严文新这么一来,倒把她刚刚提出的问题解决了。上级要“全部的”违法处理档案,这就不太好修改了。不过记忆中,高昇也仅仅受过几次不痛不痒的处罚和责令改正。
蔚所长此时心很乱,但对唐子末说话有所克制,他身体斜向窗户挥了挥手,没有正眼看她。
“你先回去忙吧。”
***
当新闻热度不降反升,成了“热搜”话题,风向就不再是求真,而是情绪了。
正如迎春所说,再严肃的事一旦以娱乐的方式呈现,那就是一个娱乐事件,是流量事件了。
唐子末发现文管所的人并没把这当回事,大家表面上草木皆兵、配合领导装得又忙碌又苦恼,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暴露出一点兴奋。在他们几年如一日的、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只有这样的事才能刺激到感知,让他们麻木的心来点刺激。
横竖这事虽然似乎关系到了所里每个人,但天塌下来都有上头人顶着,轮不着他们担忧。因此蔚所长不在的场合,很多人谈起这件事来,多少有点二愣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只有蔚所长真急。
虽然他相信会像以往的任何一次风波一样,会过去,可这也是他自我安慰之辞。他很惶恐,已经三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都安排妥当了吧?准备好的材料都没什么岔子了吧?其实上头也是例行公事,不会怎么样的。谁不知道文物安全这事很难呢?
蔚所长想到这些就能欣慰一会儿,但转眼又开始心焦。这个时候,不是找不到可以商量事情的人,而是根本不敢和人商量。
这天夜里,蔚所长又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家属打了几次电话他都没回去,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年选择来平沃县了。
这怨不得谁,谁让他曾经也想在这块土地上大干一场呢?只是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不堪,他和其他很多人一样,怀抱着理想抱负来到这里,再经过一年一年,接受自己能力并没那么大的事实。
铁打的文管所,流水的掌门人,这个古老大院笑嘻嘻地看着好多人在这里立地成佛。他对平沃县头一次生恨。
这是个鬼地方,谁来了都不行!
北方山城的深夜,屋内暖气烘热,窗外冷风寂廖。树木枯瘦的枝干化成黑影随风呼呼拍打着窗户。树枝上还留着一些倔强的树叶,它们都不甘心离开大树,可随着这凄冷的夜风和胡乱拍打,也只能纷纷落地了。
蔚所长忽地抓起桌上的电话机,踌躇片刻又放下。
不用打了,柴县长已经躲他的电话躲了一整天。
***
这天唐子末刚进文管所大院就觉气象不同,停车坪上车停得很满,有几辆车是陌生的。办公大楼里今天也安静异常,领导们在开会,其它办公室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唐子末百无聊赖地在墙角坐着,表面无所事事,内心风起云涌。手机里时不时有汤姐从病**发来的信息,说她快能出院了,出院了想见见大家伙;迎春跟着成荃这会儿也在封王镇做宣传,大家都在忙乎着。
最近这段时间,就唐子末最闲。
严文新出现在门口,扣了两下门,“唐姐,李哥,蔚所让你们俩跟几位领导一起去视察文物单位。”
李拜五惊讶得差点丧失了眨眼睛这个功能:所长居然要带唐子末出去?这也太不同寻常了,他忍不住想八卦下,绽了一个笑给严文新,“蔚所点明是让我和……小唐去的?”
“恩。”这个字严文新几乎是哼出来的,很不服,很不情愿,“有个领导指名让她去。”
这回轮到唐子末睁大眼了,脑海里迅速闪过她知道的省局的人,没有一个与她有交情。她问严文新,“所长说需要带什么资料吗?”
严文新一个字也没说,转身走了。
“紧张吗?”李拜五这样热切的笑容已是好久没见了,“要跟大领导们出去了,可得抓住机会好好表现。”
“表现什么?”
“没什么。”李拜五碰了钉子,斜了一下嘴,“走吧。”
两人速速收拾好东西出去,发现大院里早黑压压站了不少人,人群里除了上头来指导工作的领导、柴副县长和她的秘书之外,还有民俗文化馆的贾馆长。
唐子末目光扫了一圈,的确没和她熟识的,不知是哪个领导点她的名。心中闪过一些联想,不敢确定,她偷偷瞥了眼柴县和蔚所的脸,他们脸上都挂着微笑,气定神闲。
蔚所长先招呼大家上车,回头看到唐子末,嘱咐道,“小唐啊,咱这边的情况你比其他人了解,一会儿领导问到什么,你就给介绍介绍。那个,问什么说什么就行了,啊?”他压低声音强调,“言多必失。”
“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