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年春末 正文 第52章 弃其精华
平沃县的初冬有点辜负人们对小村小镇的美好幻想，天空时常像烧烬的土砖，灰里掺杂着焦黄色。一眼望去，天地之间都是灰头土脸。
太行山这段的丘陵，风口大，夹着沙，据说祖祖辈辈都享受着亚细亚内陆吹来的砂石细末，晴时风沙雨时泥，冬天所有的厂矿锅炉都烧起来，蓝天白云就不多见了。
郊外路上偶尔会闻到呛人的烧锅炉的味儿，偶尔是焦油味，透过中巴车密闭的车窗传进来，每个人都皱起眉头。
“那边，鼓起的山包那里是个焦化厂。”
“那边有个洗煤厂。”
民俗馆贾馆长对此习以为常，不以为然地为车内众人介绍，野导游一样的热情，其他本地同仁倒是说话谨慎。贾馆长很为自己的家乡自豪，但往往又自相矛盾，比如倪专员问他哪里哪里怎么样时，他又说，“那个没啥好玩的”“没多大意思”。
不过因为有他，至少车内没那么尴尬了。
李拜五跟唐子末并排坐着，他捅捅她的胳膊，凑近她说悄悄话，“你见过河里摸鱼吗？水清鱼少，谁摸了几条都清清楚楚；可如果鱼多如过江之鲫，乱人杂手各摸几条，就不知道谁抓了多少鱼，也就没有人去探究真实数目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对对，是是是！”唐子末手指抵住他的胳膊往外推了推，“别靠我这么近。”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研宣处的申处长突然问，“我们是先去哪个单位来着？”
蔚所长笑着答，“宝化村，这样路线最顺。”
他制定的行程十分完美：去两处保护的好的，再去两处荒郊野外的，既展示了成果，又没有回避问题，这样的安排极微妙。当他还在为自己的周全而沾沾自喜，申处长的一句话便让他心跳加剧。
“宝化村么，大家都知道，村民世代守护墓葬一丝不苟，盗墓贼变成苍蝇也飞不进去，早成为业内的佳话，我还建议把这事例写到教材里呢……”申处长话锋一转，假意询问意见，“这种不会出问题的地方，要不今天就不去了吧？”
蔚所长飞快地朝柴成林使眼色，对方假装看不见。
“可是按计划……这个，我们已经通知村长了，如果不去……”
“咳，我们又不是去请客吃饭，通知一下不去了就成。”申处长跟他的同事倪专员说，“封王镇不是要开发吗？要不先去那边？”
倪专员自然同意，“好啊，正想去那看看。”
柴副县长终于不能视而不见，与蔚所长对视，想让他赶紧阻止，但徒劳无功。
其实她并没把这次调查当回事，省文物局的人也奈何她不得。可最近舆论正在风口浪尖，她作为分管文旅的副县长不能对此懈怠，至少表现得不能那么懈怠。
来时县长便交代她了：这事得尽快过去，现在县里发展经济和旅游才是大事。
因此在她心里，是本着“例行公事”这样的心态来的。申处长突然一改主意，她多少有点措手不及。
柴县长眯眼笑着，“行，申处长你拿主意，我们全力配合。”
一时之间车内有点尴尬，一方说着附和的话，一方暗潮汹涌，只有贾馆长没事人儿一样，神态轻松地和着稀泥。
迎春发信息过来：我们在镇上青龙街呢，你在哪儿？
唐子末回复：我们估计也快到了。
封王镇背倚着平云山，山上秋日里的层林尽染已褪去，背景黯然；镇子里绿化不多，仅有的一些树木也掉光了叶子，让小镇看起来有点苍凉。
可唐子末觉得苍凉有苍凉的美，一些老房子围墙破败，石灰**，木门腐朽，门上铺首生锈，意外地生出一种宁静感。四季更替，冬去春来，建筑知人也知年月，不也挺好么？
封王镇说是镇，其实就是个大村子，两万多居民不算少，可人们彼此之间或多或少都认识，随便打听两下就能攀上亲。
在这样较封闭的、不太有变化的环境里，每个外来者都能引起人们的兴趣，甚至是警觉。因此这个“考察团”的中巴刚停在镇外停车场没多久，镇上很多人都知道来了外人。
申处长笑着说，“我们就随便看看吧。”
柴县长的秘书刚举起相机，也被他拿手拦下，“一会儿到了地方随便来三两张就行，不用一直跟着拍。”
说是“随便看看”，可有些人还是紧张，都不知该从何看起了。柴县长毕竟见多识广，展现出女性特有的亲和力当起了向导。他们行走在小镇里边谈边看两旁风光，小镇上的人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领导来了，是真的要开发了呀？”
唐子末路过青龙街邮局时看到了迎春、成荃和洪廉，他们正带着三个志愿者做活动，看见唐子末，远远地朝她心照不宣地笑笑。
封王镇上有青龙街、伯公街，隗公街……这些名字都是在十几年前附近考古挖掘出西周隗伯大墓后改的，原来的街道叫什么，人们的记忆已模糊，恐怕只有一些年龄大的人记得了。
改名的建议是从镇上走出的一位摄影家提议的，随后居委会、乡镇到县民政局一路审批下来，十分顺利。自此封王镇的“王”才算正式有了依托，在这之前，人们只知道这里有王者之气，但没人能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王。
“这里是真有王者之气！”柴县长说，“虽然地处中原不太发达，可从古到今也没什么灾祸，有天人保佑，也算是个风水宝地了！”
“是是是！”
贾馆长便配合着柴副县长，讲着关于镇上的逸闻趣事。他说这里历史悠久文化丰富，小时候去河边玩泥巴都能挖到“龙骨”，当然，后来被证明是大象和鳄鱼骨，几千年前这里就文明兴起了呢……
申处长静静地听他们的讲述，脸上挂着微微笑。
在越来越祥和的气氛中，申处长说，“上一次来差不多还是两年前，哎，现在太忙了。封王镇变化不大啊！也是怪了，西周大墓那么厉害的一个考古发现，也没把这里带动一下。”
这话是对着倪专员说的，却又像在说给所有人听。
柴县长当即面露忧心之色，“发展经济不容易啊！”
大家附和着感慨了一番，倪专员突然问，“咱现在走的这条就是青龙街吧？以前叫西大街的？跟山上的青龙寺有关联不？”
“有的，有的。”其实很多人并不确定是否有关联。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倪专员接着说，“我记得这条路上不少地方都放着‘石敢当’，很多老房子门口还有青龙纹样的石头，怎么今天一个都没看到啊？”
柴县长的笑突然僵住，立刻换上工作状态下忧心冲冲的表情，问蔚所长，“老蔚……”
蔚所长只好接过这个皮球，伸手朝不远处指了指，“有，那个清代的盐商会馆门口，石敢当完好无缺！”
申处长对倪专员相视一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指着随处可见的铁栅栏、新砌的围墙和新建的“古宅”问，“什么时候建了这么多崭新的东西？有一些原来的屋子呢，都被包起来了？哟，这边怎么还有玻璃罩子？”
车秘书应声将《平沃县不可移动文物名录·封王镇卷》的册子拿出来，交给申处长。
“这是封王镇在册和消失的文物登记表，这还有一个原登记文件，不全，申处你看看。这是2010年的数据，但现在网上披露的消失文物……”他小心翼翼地说，“要比这个多。”
“恩。”申处长没有去接册子，而是皱了皱眉头，“这会儿先不看，我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