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本省文物行业发生了一件大事。
微博上有篇文章一夜之间被转载了上万次,标题是《我们的文物之殇》,洋洋洒洒四千多字,剑指一个问题:省内第三次文物普查后的在册文物,至少消失了三千多处。
舆论热议:它们都去了哪里?
于是网上有了不少知情者拼凑的支离破碎的信息:突然倒塌的裂破塔、被村民用石膏和水泥糊起来的三清殿、“时空转移”的神庙壁心、强拆的古村落……还有数不清的暴露于荒野的古建筑,盗贼频繁光顾的残缺不全的各处文化遗址。
舆论顿时呈一边倒之势。
在这场“文物保护不力”的声讨中,平沃县首当其冲,在全省大大小小100多个县里面,平沃消失的文物单位占到了15%。
唐子末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坐着,听李拜五他们热火朝天地讨论这件事。
“蔚所压力大的很,早上刚来就被柴副县长叫去谈话了。”
“网上的东西热度超不过两天,而且又不止我们这边,全省都有。没事。”
“不一定,听说省文物局领导有可能会来调查呢。你们说,发这文章的人到底是谁啊?”
说到这里,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朝唐子末瞟过来。
“看我干吗?”唐子末一张死脸波澜不惊,“100来个县的文物信息呢,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不是那个意思……”李拜五笑呵呵地说:“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们了,这不是一个普通人能知道的。你说,那会是谁呢?”
“我哪知道?我一个闲人。”
闲人唐子末一点都不想搭理他。李拜五当年也是理想抱负在胸间,现在却全然是混日子状态了。不过,这还真不能全怪他,这个地方总有办法让人不再恢宏远大。
蔚所长是中午饭点回来的,他一到所里就把自己关进办公室,午饭也没吃,不停地接电话和打电话。到下午上班的时间他终于出来,找严文新要县文物单位的资料,先是带回去自己翻看,后来有看不明白的,干脆把她叫到办公室问细节。
但严文新总是一问三不知,把本来就在气头上的蔚所气得忍不住开骂,“你接手也快两个月了吧,怎么这么不上心?还高材生呢悟性这么差!”
严文新被骂得快要哭鼻子了,不住地解释,“所长,我本来就不负责这块,是临时的嘛!我知道要等过完年新人到了再交接,可我原来的岗位事情也多,而且唐姐也不是很有耐心教我……”
蔚所长便烦燥地朝她挥了挥手,“把唐子末叫来!”
严文新极不情愿地把在办公室角落里剪指甲的唐子末叫来,自己自觉地退到一边。蔚所长看到唐子末稍稍有些尴尬,然后眉毛一竖,骂起网上这些闹事的人来。
“你说这是不是胡闹?纯粹是胡闹嘛!网络就是这样,一人带头,全都跟着起哄。骂我们保护不力、维修不力,说我们啥也不管。有钱吗?有人吗?修得过来吗?一个个啥也不懂在那儿瞎搞事!小唐,你说说,保护哪有那么容易?”
说着他将手中的烟头重重地碾进烟灰缸里,“修修修!就算修,修完这些至少得两百年!”
蔚所长连珠炮式地发泄了一通,开始时多少有点表演的性质,说到最后入戏了,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多年历练的气质在这一刻全化成燥郁,定格在办公室浓厚呛人的烟味儿里。
他竟然烦到在办公室抽烟。
曾几何时,文管所的几个同事因为在楼里抽烟都被罚了俸禄。
严文新吓得不敢说话,轻轻瞟向唐子末求助,对方的眼神却空无一物,丝毫不接她的目光,她讨个没趣,只好继续站那里不知所措。
“文物大县,哼!文物越多责任越重,啥事都做不了,倒是第一责任单位……”蔚所长气未消,但牢骚的声音已渐渐平缓,“算了算了,小唐你把东西都带来了吧?咱坐下一起对对……”
接下来的过程他眉头紧锁,紧张到即使两位女士在场也忍不住点起烟。
消失的文物太多了,那些曾登编在册的、定了各种级的文保单位,同样消失不见,下落不明,他一着急就批评唐子末,“发现问题怎么不上报?”她冷冷地,也不争辩,反正领导问什么就答什么,但也没有完全交底,他们不配。
三个人忙乎半天,蔚所长总算对基本的情况摸得较清了,他时不时交代严文新“好好听着”“都记下了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末了,他才极不情愿地送给唐子末一个赞美。“小唐的工作做得的确是仔细……”
但蔚所长心中的大石并没有放下,反而还加了几成重。因为网上对平沃县属地里那些“消失的文物”的揭露九成都属实。谁能想到那种犄角旮旯村子里的人也能上网、还会发表意见呢?
老后山里几个古村落的人,他们文字不加修饰,图片更加真实,又占着穷苦人的标签,在网上更有说服力。据说,有个村民因此事增加了不少粉丝,并引流到他的颤音账号上,还小红了一把呢!
蔚所长现在只想补救,想到了一些糊弄的方法,被下属们集体制止了。
网络世界你可以说鱼龙混杂,也可以说藏龙卧虎。你看这披露的数据这么准确,热搜蔓延得又这么快,说不定是上级有意的宣传,还是要诚肯面对。
那天晚上蔚所长一个人在办公室待到很晚很晚,两包烟抽得烟雾缭绕,连近处的楼道都串满了烟味儿,差点引发了烟雾报警器。
那晚同事们也走得很晚,陪蔚所长同呼吸共命运。后来柴副县长也来了,两个领导商量了半天,在云山雾罩的环境里说着云里雾里的话,说了不少重点,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
两天后,这场网络事件的热度仍旧没有消退。
不仅没退,还起了连锁效应,带动了全国各地民俗风情、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等衍生的话题。
文博圈难得这么热闹,因此不论是圈内的还是圈外的都积极参与讨论,越来越多的群众讲起他们身边所见的文物毁坏的故事。
若不是这个热点新闻,很多人都不知道原来身边从小看到大的建筑竟是文物,不知道自己生活的村子历史竟有两千年,不知道文物保护的范围竟这么广。原来古代人留下的是文物,抗战遗址、工业遗址、甚至现代有标志性的建筑也要当文物保护起来的。
唐子末万万没想到,文化遗产保护的口号喊了这么多年,居然以这样一个形式让很多人知道了。她有了一点私心,希望这事能够再发酵一点,再多热几天。
蔚所长如热锅上的蚂蚁,两天足已让他憔悴了三岁。他心焦的自然不是毁坏了多少文物,而是该怎么向上级交待,怎么能让网友安心,怎么能让这波风浪过去?
在这个紧要关头,他们先向下传达了通知,行文严厉:近期内谁也不许拆旧、施工、在未经批准的地方开矿;村代表要联合文保员以及村民,日夜巡查,加强文物单位的防盗工作。
这两天几个领导连轴开会想应对的办法,他们甚至查了这几年平沃有没有地震、山洪、煤矿倒塌等天灾人祸的事件,好让一切损坏都能依附上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平沃县穷是穷,这些年来却很太平,此路自然就行不通了。
最后,他们商量出了几个可行的对策:避重就轻、转移目标。柴副县长用她女性特有的温柔语气、和这个县里极少能听到的标准普通话说——
“凡事两面看,我们就当趁这个机会好好宣传一下打击盗窃文物吧!除了黑市上的那些,民间盗窃也不少,还有那些什么非法的组织啊、协会啊,他们不也经常造成一些负面影响吗?是吧?一样要整理!”
一语点醒梦中人,蔚所长领会了上级精神,一开完会便把严文新、唐子末等几人叫过去,和柴副县长带来的宣传专员一起连夜写通告。
省文物局要下来检察,得拿出点应对的东西来,至于网友,先发个态度好些的通告应付一下就行了。
蔚所长吩咐唐子末,“要尽量详细,但有的地方不能太详细,写多错多,但也不能净是水分话;要言之有物,尤其是大家都知道的部分,不能回避,挑不痛不痒的地方交待……”
唐子末听得云山雾罩,快要听不懂中国话了。
其实这种通告和报告长什么样,她心中是有数的。她按领导交代的写,写到“民间组织”这一项时,心中闪过三个字。
替罪羊。
“……他们在文物盗窃和毁坏上有潜移默化地引导作用?蔚所,这些人怎么会有‘引导’的作用,不过是一些访古爱好者。”
这当然不合理。
虽然唐子末之前还和参加“访古协会”的人理论过,可那也只是担忧会有负面影响,眼前这么大的事,几个民间机构的爱好者们哪能承担得了?
蔚所长说:“哎,仅仅是想到的一种可能么,不会真追究什么责任的。你们就按我说的写,写好了让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