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华不再阳”四个字赫然醒目,那原本是董继远说文物不可再生、人逝去不返的,而此时看在唐四欧眼里,就像是在直指他逝去的孩子。
唐四欧双膝一软,人往后退了两步,伸出一条胳膊来手指着唐子末,“你……这话你早就想说了吧?还说不恨我们,我就知道……”他气得浑身颤抖,指着董继远的墓碑,“你还是董家人,你心还是向着董家!你恨我让你们父女分开、姐妹分离,你……这都是意外!我这些年亏待你了吗?啊?”
“意外?你跟他本来八杆子打不着,要不是因为他挡了你的仕途,你会千方百计去认识他吗?你想拉拢他,拉拢不成再找他犯错的证据,为了显示你的真心实意和亲切,每次去都带着儿子……”
“你这些都是听谁说的?听他?”唐四欧又怒指董继远的墓碑。
“他什么都没说,我知道这些全拜你们所赐,你和妈,亲戚朋友,说话从来不避讳我……但这些现在不重要。”
“那什么是重要的?”唐四欧双手垂在腰间,左手死死摁住右手,努力将情绪渐渐平复。最近不知是不是压力过大,总是条件反射般地手抖,连睡觉都不敢侧身睡,手一压,更是抖得筛子一样。
“你是为名还是为利,恩?还是想学你亲爸,想美名千古?哈哈哈哈哈!”唐四欧笑容越发薄凉,“末末啊,你说我搞不成开发的事,你也一样。你亲爸搞不成的事,你更不行!”
唐四欧找回一点士气,刚刚退后的步子又折了回来,得意地张开手臂,仿佛前途已入怀中,“你听过‘古都保旧城’的事吧?一等一的历史文化名城啊,人人都说是国之瑰宝,一样大拆大建。推平头,盖大楼……哼,又是媒体报道,又是各界人士呼吁的,哦对,你亲爸也参与了嘛!最后连省政府和建设局都出了文件,要求保护为主,可下面的人随便找个由头还是拆了。这么多年过去,除了两个替罪羊,谁受到影响了?换个地方继续当官继续赚钱!”
一说起仕途哲学,唐四欧的自豪便掩不住,哪怕在一片小小的墓地,他也有将之变成锦绣山河的自信。他太了不起了,他只是机会不好,否则这个小小的县城哪能容得下他?他应该成为传说,被挂在平沃县的名人榜上,万人敬仰。将来世界各地的游客来了,会众口一辞夸赞他的功劳贡献。
唐子末漠然地看着他,佩服他竟能主动说起保旧城的事,当着董继远的墓碑,他是真的不信鬼神啊!
如果坊间传言属实,董继远在这件事里受到极大的牵连,他被狠多人狠狠利用。上头说要保护古建筑和文物,下面就专门请专家出鉴定,同样的东西,董继远说是文物,别的专家都说不是,不是文物自然可以拆可以毁,说真话的反倒成了别有用心。
唐子末的脸如墓碑一样平静冰冷,她在唐四欧洋洋自喜时又泼他一脸的冷水。
“所以,爸,你觉得赢了吗?”
“当然。他什么都没干成!”唐四欧又狠狠指向墓碑。董继远若是在天有灵,看到有人这么戳他的脸,非从棺材里跳出来将他的指头咬断。“如今,你亲爸躺在那里,我在高晟的副总位子上稳稳地坐着。”
“那平沃、封王,还有附近的那些村子,开发了吗?”
唐四欧愣了一愣。
“一场闹剧,几件大祸,后来所有的项目都停了。”
唐四欧刚刚平复的心跳又突然加速。他抬高鼻孔,牙关紧咬,生怕一不小心就松懈得溃不成军。
唐子末继续说:“虽然后来,这边的文保做得也不理想,可也渐渐发生了变化。成立了文管所,定级了不少文物单位,打击了好几个盗墓和贩卖文物的团伙;有人开矿建厂挖到墓葬也懂得向上报告了……而开发的事却一直都拖着。”
唐四欧的脸色微微起了一点变化,唐子末的话在他心里起了化学作用,因为,他比谁都明白平沃县全县境内为什么一直开发不成。
“你对县里的情况最了解,就算宝化村村口的牌楼不砸死人、拆迁队不放火烧旧宅子,开发一样搞不成。这么多年一次次试探,全弄巧成拙,不管是上头还是民间早失去信任了。”
平沃县政府重商趋利,却丝毫没有眼光。县里一共十几座古村落,挑了两座乱拆建一气,文物古迹和生态环境全遭到破坏不说,还硬要申请“历史名村”。最后两个村落都没入选,马上被成为遗弃的村落;
封王镇建设得不伦不类,农家乐和客栈搞了没几天就办不下去,项目规划千篇一律;
县里要发展民俗文化以吸引旅游投资,在封王镇建了民俗博物馆,前期过度商业化操作但后劲不足,眼前就是个垂死状态;
开矿开厂修公路,要发展经济,明明发现大墓也假装不知道,硬生生毁掉好几座,还让很多盗墓的人钻了空子,贩卖到国内各地就算了,不少还流落到海外;
村里人渐渐都离乡去城市里了,没有人为家乡自豪,富了的老乡也不愿投资,民间社团没有专业人员也没有政府和资金支撑,贡献不了力量。
……
然而,这些全都没有打动唐四欧,他紧蹙眉头,环顾四周,一阵山风吹来,他打了个趔趄,也醒过神来。他机警地笑了,面对董继远的墓碑说了句孩子般赌气的话。
“看来血统真的能遗传,你到底是董家人,不属于平沃县啊!”他垂头丧气里更多的是一种决绝,不知是决定放弃这个女儿了,还是仅仅吓唬她,“末末啊,你是高贵人,干着高贵事,你是他女儿,不是我的。”
唐子末的心被这句话扎痛。
不管他们父女多么道不同、多么提防和猜忌,唐子末从没想过要离开他和宋文绣。而唐四欧刚才说的话,是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了吗?
“没有什么高不高贵,但我的确从小就喜欢这些。”唐子末难过得不知该怎么表达情意。亲情疏远淡薄,可无论多少都在那里,她也知道他们关系特殊,公与私很难再分清了。
唐子末无力挣扎,“我们今天不是只说工作的吗?”
“说工作?哈哈!”唐四欧凄凉地笑,“你不是说了,我们道不同,工作没什么好谈。以后家事,更没什么好谈了。”
唐子末眼看着谈话已变了风向,急了,“爸,你们一定要按现在的计划方案开发吗?全国各地文保和建设结合得好的例子那么多,明明有更好的办法。”
“你以为这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你这么聪明,啥事都没逃过你的眼,你会不知道还有很多人都在这事里面吗?”
“可你明明能说上话。”
“那我的意见很明白,就是一定要按原计划开发!”唐四欧一声怒吼,吓得路过的工作人员缩成一团。他彻底扯下斯文,又一次指向墓碑,“你亲爸他一辈子要名要利,我也一样!相比利我更要名!我没他出生那么好,我费劲力气从大山里考上大学,又回来当副县长,就是为了名!我不可能听你个小毛娃的几句话就半途而废,什么文化保护、历史遗产,那些都跟我没关系。你要是不收手,呵呵,那咱们……”
唐四欧说完欲走,刚迈开步子,头却晕炫一下差点摔倒,在凄烈的风中站得太久,腿脚快要僵化。唐子末眼疾手快上前扶他,却被他一臂拦住。
“不用。”
唐子末只好把手收回来,但没有走开,仍留在他一侧,生怕他再摔倒。
唐四欧侧过脸盯住她,“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但我得提醒你,以后你再惹麻烦我不会再管。你的工作我也不管了,反正就算把你开除了也没用,你一样会搅翻天。从现在起,我们父女俩就大路朝天各走一方,看各自造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