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年春末 正文 第20章 唱得是哪出？
黄土高原上的秋天，天空云朗风轻，路面上却总是尘土飞扬。市中心有大车管控，环境尚好，一出了城，如果没有走高速，国道、省道上拉媒车、黄沙车哗哗经过，卷起几种颜色的灰尘不说，大车沉重的车身隔段时间就把路轧坏一次，修修补补，再轧，也坚持不了几天好。
快走到一个新建的“老城”时，风景又突然豁然开朗，大车不让通过，要绕道而行，路边的灰尘就少了很多。这条路唐子末以前走过好几次，今天为了拖延时间没走高速，没想到路上车这么多，一路减速走走停停，心情有些烦燥。
她看着车窗外远处若隐若现的古城墙，已经数不精本省到底有几个这样的仿古城墙了。有的竣工，有的烂尾，但即使开放了的，大部分的人气都不如预期。
它们的宣传往往都牵强附会，明明有现成的厚重的文化资产不用，非要搞些无中生有。比如，路边那个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曲显镇，摸金校尉的乐园！
堂堂的官方宣传竟要扯上盗墓这种违法行为，还自认又时尚又会蹭热点。每每看到这些，唐子末就气不打一处来。
手机响起，显示是董迎春的号码，唐子末瞥了一眼屏幕，很好奇她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打开免提，问有什么事，这是她对迎春头一次有点烦燥，“我正开车呢！”
迎春本来兴致很浓，因为她突然想到个馊主意，可以帮唐子末摆脱那个相亲男人。可一听她这样的语气便把话吞回去，骄傲如她，怎么可能求着帮忙。
“我没啥事了。”
唐子末意识到自己口气不大好，连忙松动了一下僵硬的腮帮子和嘴，准备补救几句温柔话，但对方已经挂了。一个分神，车慢了一点，后面的车滴滴按喇叭，她也不方便开车打电话，便加速走了。
唐子末足足迟到了一个半小时。
若是在以前，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大事，她上班三年多从不迟到早退请假旷工，能轻易拿全勤奖的那种人，每年所里统计全勤奖名单，她是唯一的一个。
唐子末能有什么事呢？在这个人情事故占主导的小县城里，她似乎都不像一个正常的人类，身上不沾鸡毛，不染狗血，除了她爹妈跟谁都没啥交情。她总是无事一身轻，天天都来得很早，干活卖力，可看起来又不是为了仕途，因为她对领导也是那张木鱼脸。
现在看来，哪怕是唐子末，一谈恋爱也会分心呢！
文管所的停车坪总是站着闲人在聊天，这样说也许不对，他们一定也是在聊正事的。唐子末开车进院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有三个人扎的推，看到她的车后自然地都往边上让了让。车缓缓地往里面空车位上开，唐子末瞟过那几人，他们正看着她的方向说着什么，其中有两个男人抖着双肩无声地笑开，不知是不是在谈论她。
停车，下车，点头示意就当作是打了招呼，唐子末拎着大背包往办公室走，目光掠过办公楼的几扇窗户，发现好几双注视她的眼睛。
唐子末先是去了严文新所在的办公室，不顾一旁还有别的同事，径直走到她面前，“那天是李拜五想说教我，见我没什么反应，情急之下才逼我那么近。你学法律的，不知道造谣要承担责任的吗？”
说完她不顾严文新和他人惊魂未定的神色，走出了办公室。
而她的办公室里，唐四欧早已等在了那里。
“末末啊，怎么今天来晚了？这可不好啊……”
“真热闹。”
唐子末走到自己的桌前，将背包轻轻放在地上，坐定后盯着父亲，“爸，你找我有事？”
“我去了县政府一趟，顺便拐过来找你们所长说点事。你这个……”他朝唐子末桌角的黑背包看了看，“你现在用这么好的相机啦？我一直以为你还在用以前那个X10呢！呵呵，啥时候买的？”
“买了大半年了。”
“你都没和我们说，呵呵，我就说你的包天天都那么沉。好，好，工作嘛，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是该用点好工具！我是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工作，呵呵……”
“爸，我对工作投入是不是不好？”
“当然不是，爸怎么会那么低的觉悟？”
“那我怎么觉得身边个个都很紧张呢？”
唐四欧愣怔片刻，神色突然绵软可亲，刚刚他差点又没控制住情绪。环顾这办公重地，面上谈禅，墙下狗斗，他最是清楚不过了。
“咳，我们紧张啥，是你想多了。”他的语调柔和得让人害怕，“是我和你妈都觉得这些年对你关心太少，你又什么都不和我们说，最近就想多关心一下你的生活。”
“所以就给我安排了个相亲嘛！”
“老崔家那儿子，说实话，在我们平沃也算拔尖儿的条件了。”
唐四欧不动声色地斜了她一眼，“我和你妈都觉得，女孩还是得以家庭为重。当时你大学毕业回这小地方来，不也是不想在大城市太辛苦吗？后来到了这文管所，也算个闲职。你说你突然四处巡查文物单位……”
他停下话头，四下扫了扫，声音压到最低，“超出工作范围了吧？我就悄悄跟你说，你们蔚所知道了以后特别不高兴，把压力都放我这儿了！”
唐四欧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继续低声呵斥，“还有，你上次当面给邱总找麻烦，这次又不给崔叔叔面子，我因为你真是四处为难。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很想做封王镇的开发，怎么总是给我添乱？”
最后一句，唐四欧接近于咬牙切齿，每个字都从锋利的牙尖中滑过，低沉却愤懑。
办公室门口不时地有人走过，或许也有人想进来，看他们父女俩在说事也就躲开了，所里通常也没什么要紧到必须马上办的事。唐四欧怕别人觉得他们异样，故意站起身来，做出要轻松离开的样子，好让别人以为他们只是在说些家常事。
唐子末抬头看看他的脸，早已从语重心长的慈父恢复成领导，而所谓的父女谈心，又像以前一样，成了领导找下属谈话。
“爸，是不是太有点大费周章了？”
“什么？”
“那么牛气轰轰的一个企业，怎么会把我放在眼里？那个邱总估计连我是谁都早就忘了，怎么会这么忌惮我这只小蚂蚁？”唐子末张开双臂指向左右，“这个地方，邱总连所长都不一定能看上吧？”
“你在说什么？”唐四欧紧张地望向门外，恨不得用手捂住女儿的嘴，“你说话注意点！怎么越来越口无遮拦了？”
“其实是你不相信我，是吗？”
“你！”
唐四欧扑通一声跌坐回椅子上，心虚和气愤两种情绪此消彼长。
办公室里又是一片静默，任唐四欧再想假装轻松拉家常的样子，也骗不了人了。他此时连拔腿走人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双腿无力。
过了片刻，唐子末打破了沉默，她拿出自己的手机给唐四欧看，“爸，这是我微博和P站的账号，你看一下。我做那些事其实是为了素材，平台分成比工资都高。”
唐四欧犹豫了一下，一张酸苦脸才面向唐子末的手机。他有点老花，脸离得手机远了点看，唐子末便趁机给他讲这是粉丝数、那是浏览量，连平台钱包的余额也指给他看。她一边观察他的神情，知道对方已快被说服。
“爸，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新媒体能赚钱呢？”
唐四欧常自称要和年轻人同步，不愿服老，他不想显出自己看不懂的样子，认真地盯着手机分析，终于，被他找到一个自认十分有含金量的问题。
“你的个人简介，没有写工作单位啊？”
“我暴露单位不合适，这毕竟是私人的事。”
“好，好……”
这个解释算是暂时让唐四欧信服了，虽然他心里还有许多的问号，有疑虑却又不知该怎么问。
他突然回忆女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若即若离的，但没有答案。他大人物大格局，没那么多儿女情长的细腻心思。
宋文绣也说，发现女儿和他们越来越远了，而这并不是从她回城继承遗产开始的，是更早，可能从她上学的时候？初中、高中还是大学呢？他们夫妻俩都说不清。
“行，就这样吧，我也得回去了。”
唐四欧交代了几句走到门口，脚步踯躅，他回过头来望着她，像是有话要说，可终究是没再开口，转身走开了。
唐子末却叫住他，“爸，还得麻烦你向邱总解释一下。”
唐四欧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本能地点了一下头，走了。
这个时候他早忘了崔鲲鹏这件小事。
他刚走，李拜五便进来，把一摞文件款款放到她的桌上。唐子末拿过文件来先粗粗地翻看，是《文物保护巡查记录表》和业余文物管理员的招聘简章。
脑子里马上闪过了成荃，于是来了兴趣，直接翻到“业余文物管理员”那几页去看招聘的条件，很快进入专注状态。
李拜五透明人儿似地站在桌前，感到了一丝尴尬。他牙缝里“嘶”了一个长音，眼皮眨巴两下，手指在她桌上敲了两下，“欸，蔚所说，咱俩负责今冬文保员的招聘。”
唐子末头也不抬，“好的。”
“你不怕别人……”李拜五嘴角扯到一边笑笑，“怕人说闲话吗？”
唐子末抬头看着他，“我要是现在去找所长，说‘这个工作交给别人吧，我不想和小李合作’，你猜会怎么着？很快就会有人说，咱俩是真有什么，说我们肯定是闹别扭了。”
说完便低下头继续看资料，十分烦燥，“没有的事，以后不用再说了。”
“我开个玩笑嘛真是……”
李拜五讨了个没趣，可无从辩驳，坐下来老老实实地说起工作，难得的一本正经，“要求和以往都差不多，自已报名和村里推荐都行，数量还是20个。人数倒不多，可越来越难招了，去年的也不一定会续签。你知道的，有些在野外的文保员不是被人灌迷药、被绑架，就是被威胁，这么点钱，村民们早都吓怕了，谁愿意冒这个险？”
唐子末点点头。
李拜五说的都是真实，钱少责任大，不是靠一腔热血撑着，谁也不愿干这种事。
所以，才20个。平沃县这样的文物大县，不如人家一个墓葬的“守陵人”多。
唐子末知道很多地方的县文物单位工作做得特别好，防火防盗防雷击设备齐全；在不通电、不通网络的地方，从90年代开始就想尽办法发电，什么柴油机、风力发电都用过，保证文保员在那里的正常生活；因为文物点常面临着失盗，文保员会身处险境，文物单位会处处装监控装置，以让文物和人安全。
而平沃文管所只有四面监控显示屏，能被监控的只有几个重要文物单位，而且还经常出现视线死角。比如最近秋季庄稼一熟，有人躲在玉米秆子里挖什么都看不到。
“所以，条件好像放宽了……”唐子末指着文件的某个地方，“不需要必须在文管所所在的村社有居住地，也就是说不一定要平沃县户口，‘产权属私有的文物保物单位，优先使用产权人’。哈哈，早该这样了嘛！”
“是吗？”李拜五之前没细看招聘条款，想凑过来看，可又意识到不能太靠近，又把身子移远了，“是嘿！我怎么没发现！”
唐子末暗自高兴：这下成荃申请文保员就更容易了。
但李拜五转眼又发起牢骚，他只要一有具体的事干就有牢骚，每天期待咸鱼翻身，却只想做闲鱼。
他说，“现在都搞什么网上报名，每次给他们讲怎么登陆报名系统都得费老大劲，你说有几个大爷啊，他们哪会弄什么电子版报名表？还不得……”
“这个工作我来做。”
“那，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李拜五捡了便宜卖乖，“那么，文物巡查的那个表我就多做一点。”
“好。”
李拜五心眼多，好奇地问，“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愿意续签的，只要年龄、精力可以，肯定优先考虑，其他的，我愿意多走村串巷去宣传。”唐子末说完故意提了一下，“我打算跟所长提提，要不要增加一些硬件设施，或者加点钱，各方面有保障了人们才会愿意做这个工作嘛！”
李拜五笑得颇有意味，那笑容唐子末太过于熟悉，就是“不大可能”“不好办”“你想太多了”的意思。两人再交流了一些工作，李拜五便回他桌上去了，刚忙乎了几分钟，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
“欸，小唐，刚才你爸有没有和你说高昇也要搞个‘古村落保护协会’的事？”
唐子末一头雾水，“什……什么东西？”
“听说，他们要花大价钱招50个文物保护员呐！你说，他们这唱的是哪出？”
唐子末手里的笔啪一声掉在纸上，惊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