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深秋,本省文物行业发生了一件大事。
微博上有篇文章一夜之间被转载了数万次,标题是《我们的文物之殇》,洋洋洒洒四千多字,剑指一个问题:省内第三次文物普查后的在册文物,至少消失了三千多处。
舆论热议:它们都去了哪里?
于是网上有了不少知情者拼凑的支离破碎的信息:突然倒塌的裂破塔、被村民用石膏和水泥糊起来的三清殿、“时空转移”的神庙壁心、强拆的古村落……还有数不清的暴露于荒野的古建筑,盗贼频繁光顾的残缺不全的各处文化遗址。
舆论顿时呈一边倒之势。
在这场“文物保护不力”的声讨中,平沃县首当其冲,在全省大大小小100多个县里面,平沃消失的文物单位占到了15%。
唐子末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正在为文保员的事焦头烂额。凑人数容易,想找真正合适的却很难,再加上高晟捣乱,搞得许多有意向的人为了收入都投奔他家去了。
生抢硬挖人不是办法,唐子末明白此事不只是抢人那么简单,她想连窝端。
她先是通知了成荃,对方一口答应,并夸海口说能帮她多带几个人来。他说,高晟有钱,他也有钱,他钱没他们多,但优势是会真金白银给。
成荃又说,这么多年,他既帮年轻的村民城里找工作,又帮他们找车拉砖拉煤,还为他们理发,不就是为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么?人情牌有时也能用上。
唐子末便取笑说:在这件事情上,拼钱不是上策,人情牌也不能立马见效,但不失为一些备选手段。
那几天她忙这事没怎么上网,直到办公室的人都讨论起来,她才翻出微博把热搜相关的文章和评论大致看了一遍。
“蔚所压力大的很,早上刚来就被柴副县长叫去谈话了。”李拜五神秘地说,“省文物局领导也可能会来人调查。你说,发这文章的人到底是谁呢?”
唐子末不在意发文章的是谁,这要查十分容易。她只盯着“三千多”这个数字揣摩:这数字是怎么得来的?多半是内部人员。以她这几年整理的平沃文物现状来看,本县被披露的比例也很真实,至少相差不大。
李拜五又问,“小唐,你说,网上这热度几天就过去了?两天?三天?”
“你不要总‘你说’‘你说’的,我哪儿知道?”
“哟!今天有火气啊!”李拜五不习惯她有情绪,偷偷剜了她一眼,便面向其他人,“我看呐,到时就是找到这个发微博的人,谈谈话,控制一下舆论,了事!”
唐子末没功夫搭理他。
同时感慨,李拜五当年也是文化历史理想抱负在胸间,现在却全然是混日子状态了。不过,这还真不能全怪他,这个地方总有办法让人不再恢宏远大。
蔚所长是中午饭点回来的,他一到所里就把自己关进办公室,午饭也没吃,不停地接电话和打电话。到下午上班的时间他终于出来,找唐子末要本县文物单位的资料,先是带回去自己翻看,后来有看不明白的,干脆把唐子末叫到办公室问细节。
“你说这是不是胡闹?纯粹是胡闹!”
蔚所长满腹恼火还未平息,一看到唐子末更发起了牢骚,他此时已顾不上牢骚的对象是谁了。
“网络就是这样,一个人带头,全都跟着起哄。骂我们‘保护不力’‘维修不力’,说我们啥也不管。有钱吗?有人吗?啊?修得过来吗?一个个啥球也不懂在那儿瞎搞事!小唐,你说说,保护哪有那么容易?就别说国保、省保这些单位我们没资格也没权力修,咱现在全国上下也没多少有资质的修缮单位啊!”
说着他将手中的烟头重重地碾进烟灰缸里,“修修修!就算修,修完这些至少得两百年!”
蔚所长连珠炮式地发泄了一通,多少有点后悔,不过他知道唐子末不爱传播是非,也没那么担心。他的老脸涨得通红,多年历练的气质在这一刻全化成燥郁,定格在办公室浓厚呛人的烟味儿里。
他竟然烦到在办公室抽烟!
曾几何时,文管所的几个同事因为在楼里抽烟都被罚了俸禄。
面对蔚所长的句句质问,唐子末抱着一叠资料和笔记本电脑站在那里,配合地说:“没错,很多工作我们根本插不上手。”
“‘文物大县’!哼!文物越多责任越重。”蔚所气还未消,但牢骚的声音已渐渐平缓,“我们这小小的管理所,啥事都做不了,倒是第一责任单位!算了算了,欸,小唐你把东西都带来了吧?咱坐下一起对对,看到底是啥情况……”
***
那天下午,蔚所长越到后面眉头皱得越深,紧张到即使唐子末在场他也忍不住点起烟,已全然记不起他曾说“抽烟的时候也要照顾一下身边的女士”这句话了。
他时不时会批评唐子末几句,嫌她发现问题也不及时上报。她当然是冤枉的,现在手边所有的材料都在蔚所这里过过目,只是很多地方太过于不起眼,或他压根没太在意罢了。
但没意义的话她不多说,没半句争辩。
“很多没有‘入选’的古房子都被遗弃了……”
“一些被列入‘不可移动’的地方也被强拆了。”唐子末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淡淡说出更骇人的真相,“连被划入‘市保’和‘县保’的单位,同样挡不住人们一炮轰了或来盗窃。”
“是……是吗?”
真话往往刺心。
蔚所长不是不知道真相,而是不愿面对和说出来。他心被刺痛,不满地给她以制止眼色,却看到这个下属面色是讨好的,倒像是在极力配合他说话似的。
他在心中叹气,认定唐子末可能不是有意拆台,只是情商太差。
末了,蔚所长极不情愿地送给她一个赞美。
“小唐工作做得很仔细啊……”
但基本的情况了解过后,蔚所长心中的大石并没有放下,反而还增加了几成重。因为网上对平沃县属地里那些“消失的文物”的揭露九成都属实。谁能想到那种犄角旮旯村子里的人也能上网、还会发表意见呢?
老后山里几个古村落的人,他们文字不加修饰,图片更加真实,又占着穷苦人的标签,在网上更有说服力。据说,有个村民因此事增加了不少粉丝,并引流到他的颤音账号上,还小红了一把呢!
蔚所长现在只想补救,想到了一些糊弄的方法,被下属们集体制止了。网络世界你可以说鱼龙混杂,也可以说藏龙卧虎。你看这披露的数据这么准确,热搜蔓延得又这么快,说不定是上级有意的宣传,还是要诚肯面对。
那天晚上蔚所长一个人在办公室待到很晚很晚,两包烟抽得烟雾缭绕,连近处的楼道都串满了烟味儿,差点引发了烟雾报警器。
那晚同事们也走得很晚,陪蔚所长同呼吸共命运。后来柴副县长也来了,两个领导商量了半天,说得竟都是云里雾里的话,说了不少重点,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但两个领导脸上写着的字却十分明显:苦大仇深。
看他们愁成那个样子,又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唐子末总觉得他们愁的绝不止是网上热搜这一件事。
***
两天后,这场网络事件的热度仍旧没有消退。
不仅没退,还起了连锁效应,带动了全国各地民俗风情、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等衍生的话题。文博圈难得这么热闹,因此不论是圈内的还是圈外的都积极参与讨论,越来越多的群众讲起他们身边所见的文物毁坏的故事。
若不是这个热点新闻,很多人都不知道原来身边从小看到大的建筑竟是文物,不知道自己生活的村子历史竟有两千年,不知道文物保护的范围竟这么广。原来古代人留下的是文物,抗战遗址、工业遗址、甚至现代有标志性的建筑也要当文物保护起来的。
唐子末万万没想到,文化历史遗产保护的口号喊了这么多年,居然以这样一个形式让很多人知道了。她有了一点私心,希望这事能够再发酵一点,再多热几天。虽然她也明白网上的新闻比风还不稳定,很多人的言论不真实又偏激,可她依然相信这件事一定有它正面的地方。
蔚所长如热锅上的蚂蚁,两天足已让他憔悴了三岁。但让他心焦的自然不是毁坏了多少文物,而是该怎么向上级交待?怎么能让网友安心?怎么能让这波风浪过去?
在这个紧要关头,他们先向下传达了通知,行文严厉:近期内谁也不许拆旧、施工、在未经批准的地方开矿;村代表要联合文保员以及村民,日夜巡查,加强文物单位的防盗工作。
这两天几个领导连轴开会想应对的办法,他们甚至查了这几年平沃有没有地震、山洪、煤矿倒塌等天灾人祸的事件,好让一切损坏都能依附上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平沃县穷是穷,这些年来却很太平,此路自然就行不通了。
最后,他们商量出了几个可行的对策:
1避重就轻:将本属地所保存的较好的文物单位,列举几个有代表性的发在网上,以证明我们没有尸位素餐,没有人浮于事;
2转移目标:重点说明本县盗卖郊野文物的产业链庞大,被盗形势严峻,要强调与公安机关配合已追回多少文物,目前还在动用各方力量打击犯罪。
3找找发文章的那人的漏洞,精准回击。如果不是我们这边的,就让兄弟县市的朋友帮忙找他谈谈话,可能有什么误会呢?
最后,柴副县长用她女性领导特有的温柔语气、和这个县城里极少能听到的标准的普通话说:“凡事两面看,我们就当趁这个机会好好宣传一下打击盗窃文物吧!除了黑市上的那些,民间盗窃也不少,还有那些什么非法的组织啊、协会啊,他们不也经常造成一些负面影响吗?是吧?一样要整理!”
一语点醒梦中人,蔚所长领会了上级精神,一开完会便把唐子末等几人叫过去,和柴副县长带来的宣传专员一起连夜写通告。省文物局要下来检察,得拿出点应对的东西来,至于网友,先发个态度好些的通告应付一下就行了。
蔚所长吩咐唐子末,“要尽量详细,但有的地方不能太详细,写多错多,但也不能净是水分话;要言之有物,尤其是大家都知道的地方,不能回避,挑不痛不痒的地方交待……”
唐子末又一次听得云山雾罩,快要听不懂中国话了。
其实这种通告和报告长什么样,她心中是有数的。她认真听了领导说的重点,前面两条没什么问题,但柴县长后面说的那些话,让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她那时心中闪过三个字:替罪羊。
“民间的组织和协会……他们在文物盗窃和毁坏上有潜移默化地引导作用?蔚所,这些人怎么会有‘引导’的作用,不过是一些访古爱好者。”
这当然不合理。
虽然唐子末之前还和参加“访古协会”的人理论过,可那也只是担忧会有负面影响,眼前这么大的事,几个民间机构的爱好者们哪能承担得了?
蔚所长说:“哎,仅仅是想到的一种可能么,不会真追究什么责任的。你们就按我说的写,写好了让我看看。”
那天晚上唐子末忙到12点才走,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
董迎春自然还没有睡,她门开着,听到唐子末回来的声音,问:“怎么这么晚?”
“所里突发有事,乱七八糟。”唐子末走到她门口,“在工作吗?”
“在等大丙,就微博名叫‘并州牧’的那个博主,你记得他吧?等他给我传图片。”
“你要什么图片,说不定我也有,我给你呀?”
“你肯定没有,而且他的图都已经做好了。”迎春回过头朝她笑笑,得意地告诉她,“我是想要蹭这两天的热点,网上现在不是都在骂‘文物的消失’吗?大丙说他拍过不少毁坏的现场,我要来正好发一波。”
原来也是为了这事。
唐子末笑比哭难看。她提着一口气,不禁往前几步去看迎春的电脑屏幕,上面显示的正是微博页面,还有那几个熟悉的博主名字。
唐子末冷不丁问了一个问题,“你们对这个热搜都怎么看?”
“以流量的眼光看喽!”董迎春说出自己的观点,“这个行业的新闻能上热搜太难得了,毕竟比不得明星八卦和社会新闻。要问我,我就是希望热度更久一点。当然,这也很难,但我们可以造势。”
……真是万事不离流量。
不过,迎春的希望倒与她的很相似,她也不希望这事就此过去。
“我回房了。”
“喂?”董迎春却喊住他,“这么晚,你吃饭了吗?”随后神秘地一笑,“想不想吃火锅?”
唐子末头一次被她关心,心里比真的吃了火锅都舒坦,“你想和我一起吃个夜宵?”
“这么晚了,我可不敢吃。”董迎春指指厨房,“我今天买了自热火锅,你要饿了弄一碗。”
唐子末双肩松了下来,扁了扁嘴。
可以了,被她惦记已经很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这些图片我绝对比大丙的多!需要找我。”
唐子末悻悻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儿呆。
窗外圆月皎皎,隔壁卧室迎春忙得热火朝天,唐子末猛然想起成荃说要帮他招揽文保员的事来,便试探地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询问。没想到对方也没睡。
成荃:我就猜你们肯定加班了。我还能做点什么吗?
唐子末:暂时想不到了。
其实她很希望这几天成荃都能在平沃县,有事的时候能搭把外手,但这种要求太自私,毕竟人家还有正经的生意要做,就没有再说。
放下手机,她从书桌抽屉里找出父亲给她的那些公众保护文物的资料,除了她翻过几遍的国内的故事,还有一些别国的案例,如日本文化财保护的立法过程、美国和德国成熟的保护信托基金、法国庞大的志愿者群等。
董继远说,你看这些国家文保的路,虽然走的步子不一样,可最终都是为了相同的目的。我们肯定也会有自己独特的公众保护体系,但不管是什么方法,都只有且必须依靠公众的力量。这是趋势,谁都阻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