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春光尽,绿暗红稀,已是初夏了。
一个有彩霞的黄昏,肥肥抱着自己画好的几幅漫画去找策展人森林。
打车到了北斗美术馆附近,司机说前面修路不好往前开,肥肥便提前下了车往过走。她挎着个大帆布包,抱着粗粗的画筒,时不时得腾出手来擦脸上脖子上的汗。
路过徐家汇教堂时一阵微风吹来,感受到了片刻的心旷神怡。肥肥看到门口的广场刚修缮一新,不少游人在间隔的草坪间休息或拍照,看离约定时间还早,就忍不住走过去瞧热闹。
彩霞变幻过几个颜色,已经暗下去了。等她刚刚走近教堂,正好四周灯光熙熙亮起,漂亮的红色建筑衬在宝石蓝的天空下,格外浪漫纯净。
有一对准新人在广场上做婚礼演习。
他们都穿着休闲的短袖短裤,但准新娘头上扎了一个白纱,准新郎煞有介事地在T恤上扎了个蝴蝶领结,旁边还有两个亲朋好友帮着预习流程。
一个气质利落的女人说,“到时候,你们听司仪的就行,他让干啥你们就干啥。”
“人家那叫‘牧师’!”准新娘纠正她,然后咯咯笑着,“我们练好台词就行了吧?”
准新郎听到了,也纠正道,“什么‘台词’啊?那叫‘婚礼誓词’!”
女孩还是咯咯地笑着,蹦蹦跳跳十分活泼,“就这一段我最感兴趣,快来一遍来一遍!”
那个气质女人刚好穿身黑裙子,便扮牧师站在两人中间,清了两下嗓子。
虽只是闹着玩,可看她还是有点紧张,她“翻阅”面前的空气,假装摊开手中的经本,又清了清嗓子,准备“念”影视剧里常见的那套宣誓辞了。
“XXX,你是否愿意娶这位女人为妻,无论贫穷富贵,疾病健康,或其他任何理由,都爱她,照顾她……”
肥肥从他们身边经过,跟着他们念这段台词,不过她默念的却是——
“你是否愿意娶这位女人为妻,无论她漂亮还是不漂亮,100斤还是200斤,你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你可想好了,人是自私且容易厌倦的动物,婚姻无趣,你确定能违背自己的天性,忤逆自己的本能,矢志不渝?”
这种坏坏的心思让肥肥很开心,她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只见女孩笑得灿烂无邪,只是脸脖部分的肌肉有些奇怪,看着好像是伤疤。
再看那个扮牧师的利落女人,看着有点面熟。肥肥的脚步变缓了,努力思忖在哪里见过她们,再回头对上女孩水晶一样的眼,恍然想起,就是那晚在美容院门口遇到的姐妹俩。
肥肥站到她们对面细看。没有面罩的遮挡,女孩脸上的伤疤看得更明显了,但那双眼依然醒目,在这蒙昧的时刻,明若星光。
姐姐说,“真没想到你会嫁到我前面。”
女孩却只沉浸在婚礼的遐想里,没搭姐姐的话,对她的男朋友说,“你们天主教的婚礼好浪漫啊,和电视里的一样哎!”
男孩就故意逗她,“你不会是为了这个才找我的吧?”
肥肥想起上次见到她时,她脸上还蒙着围巾,不由啧啧称叹:女孩看着不大,居然要嫁人了。而且看她大大的笑容,丝毫不避讳脸上创伤的痕迹,想来她在男孩面前是放松的,至少,此刻是真正幸福的。
肥肥把刚才自己默念的那段台词收回一半。
格局小了……
在直面自己缺陷这件事上,她从来比不上这个女孩乐观。再说,胖又是算什么缺陷?
见很多人拍他们,女孩也不介意,旁若无人的笑。肥肥把画筒放在地上,也对着他们拍了一张,因不好意思而拍得仓促,画面却意外地美,像电影的镜头。
肥肥把这张照片发给童小布:你还记得她们吗?
童小过很快回过来:早完事早回家,阿姨又做了一大桌菜!
***
北斗美术馆,森林的办公室里。
白墙白窗白桌白色射灯,只有沙发是灰蓝色,圆木几上一棵稀疏小叶的水培绿植。这冷淡的格调倒与美术馆别处的风格很一致,身在其中有种四大皆空感。
森林戴上白手套,把肥肥带来的漫画从筒里拿出来,抬头看了她一眼。
“怎么满头是汗?不用紧张啊。”
“不不,我不是紧张。我就是人胖,太爱出汗了。”
脸上脖子上,汗水层出不穷,这边刚擦干,那边又冒出来了。肥肥左手抓着没用过的纸巾,右手抓着用过的,纸在手里揉成一团,也觉得挺尴尬。
森林很贴心,走到门口把空调打开,调低了温度。
肥肥在她去开空调的时候,目光快速地四处扫了一下。没有垃圾桶,她只好把用过的纸巾再用干净的纸巾包起来,放在包里。
森林开始摊画,小心翼翼,竟像是要浏览名家大作。肥肥不好意思地说,“你们真是专业,我都从来没想过要戴手套。”
“职业病。”
森林摊开卷着的画,但画是正方形的,不是长卷,稍往外一抚就到头了,扑地又反弹回来。森林重新铺开,一边问,“魏小姐,你这几年还出书吗?”
“偷了两年懒。”肥肥难为情地抹抹汗,“最近又画了一本,快完成了,到时候找出版公司问问,看还能不能出。”
“挺好的。”
森林小心轻柔地翻看着。
毕竟不是名画大作,不需要那么细致的鉴定,她只是大概浏览了一下,尽是肥肥目之所及的生活,上海的砖瓦巷弄,还有两个女孩身体交换后的小故事。
森林只以为那都是肥肥的脑洞妙思,夸了一句“很有意思”,然后指着其中的一幅问,“这上面的小书店是真实存在的吧?‘江家的书店’,画得很醒目,一眼就看到了。”
肥肥点点头,给她解释说,这就是前段时间热搜上的那个书店,自己平常就在这里工作的。
森林并不知道热搜事件,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问:“‘网红’书店吗?应该很有特色吧?”
“呃,也没什么特色。”肥肥窘,“只有书。”
肥肥本能地想为“江家的书店”辩解几句,便不打自招地讲了讲书店的历史,且模糊了江老板让她做牛做马的事实。就不知别人对这段历史丝毫不感兴趣,而且还被对方捕捉到了她急切的心情。
森林洞悉地一笑,“你老板请你真是超值。”
肥肥听出了这话的弦外音,老脸一红。进而又觉得自己好像吃了江沅的亏,应该多向他要点工资的。
都说美的极致是可以雌雄莫辩,可飒可美,森林大概就属于这一种。她的衣服与周围环境很协调,黑色T恤,卡其色中裤,装饰裤带随意扣着,带尾长长垂落。五官棱角分明,你可以理解为那是因为瘦,垂肩的头发在她低头时散到脸前,她往耳后一别,露出表情专注的脸。这个动作也同样飒得很。
森林看画,肥肥看她,对这种气质羡慕得流哈喇子。
“到时候漫画旁边的墙上会有一些文案介绍,你如果想宣传这个书店,文案里就强调一下,肯定有效果,但最好不要超过150字。另外……”森林把画卷了起来,“画框还是需要魏小姐你自己准备,这个……挺不好意思的。”
肥肥稍稍有些意外,可还是痛快地答应,“我晚上回去就找人订做。”
“如果想发名片,也可以自己订一盒。”
“好。”
“怪我没提前跟你说,不过还来得及。”森林没想到她这么痛快,松了一口气,想来是遇到不少在这小事上跟她争论的人了。
她接着说:“这次漫画展是小凌先生发起的,因为他名气大,这次也是以他的作品为主,风格主打清新治愈。没有动漫展那么火爆,所以也基本可以预测,不赚钱。当然如果能卖了作品,或增加一下名气,我觉得,也是附加值吧。”
肥肥又点点头,说十分理解。
她分明也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有一点点的口是心非。
但也仅只一点点。因为与其说她是理解森林,不如说是理解这次画展的特点。
肥肥曾遇到过许多白白用她作品,不给钱却只给情怀的人——“这对你来说,是很好的锻炼”“你能从这里学到很多”“你这个价格会扰乱行业秩序”……
诸如此类的话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情怀,你们怎么不拿自己的作品去搞情怀呢?
肥肥发现,才华不足以匹配钱的人,就会清高一下,硬去碰瓷情怀。
肥肥自认名气不大,够不到太多钱,却也不会硬往情怀上凑。她对很多不合理要求心如明镜,最后唯唯答应,也只是因为人在屋檐下必须低头。那时她还没学会怎么拒绝,更不敢拒绝,回想起来,真是懦弱的不值一提。
可森林策划的这次漫画展和以上情况不太一样。
就你帮我,我帮你,各有所需,但赚钱是不可能的。简单明了。
肥肥明白森林说的意思,这次展览她不是主导,甚至小凌先生之外的其他参展者也都不是主导。合同照签,但画框自备,名片自印,展出位置不会好,门票收入大概也不会分成,除非有人当场看中她的画,要买,或是以后要合作……
这些,她来之前就有预估了。
森林说得委婉,看出来她很不好意思。小展览经费有限,也不会多火爆,很多人都把它当成小圈子内的一次自娱自乐罢了。没什么赚头,不好邀请人,所以有漫画家愿意配合,她压力已经小很多了。
肥肥其实很感激她,毕竟时隔两三年,对方还记得自己。她们以前因为出书时认识,那时森林还在出版业,后来便转行到了美术馆的出版中心,因为馆里人员配备还不全,也兼职做策展。
而这次漫画展的时间,对肥肥来说刚刚好。
这是她懈怠多年、拾回画画后的第一件大事,不管将来会有多少人来看,她都很重视。
森林对肥肥说,“我不是策展专业,也没做过批评家,不专业不周到的地方,可以提醒我。”
“不不,你策划得特别好。”
肥肥很痛快就把合同签了。
夜色渐深,森林望了望窗外,然后把画卷好,锁在柜子里,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外面比来时更显空寂,肥肥朝玻璃门外看看,问,“馆里好像都没人了。我是今天的最后一个客人呀?”
“对啊。不过我们这边刚开馆不久,平常人也不多。”
两人一起往外走,脚步声踏踏。
馆里的灯大部分都已熄灭了,肥肥每每好奇地想四处看看,一眼望去全是黑暗。森林随意地给她介绍美术馆的格局,指着二楼的一处黑暗说,“漫画展将来在第四展厅,等哪天白天你再过来,带你看看场地。”
又说,“我尽量帮你放个好的位置。”
肥肥微微一笑,谢过。
到了门口分别时,森林突然问,“魏小姐,你的下本漫画书找好出版公司了吗?”
“还没有。”
肥肥回答完后,突然眼睛一亮,似乎闻到了机会的气息,便说,“我比较拖拉,这两天才打算联系一下以前合作过的朋友,看能不能出。听说现在书号特别难申请。”
“这几年出书比前几年难。”森林说,“不过,还是可以找我,出版这块我也没丢。当然啊,还是要看你的意愿。”
“我啊,当然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