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晴空万里,勇载文把椅子搬到店门口,舒服地晒太阳。
她手里拿着本书,坐在书店的一侧,头顶是春花与阳光。这幅岁月安好的画面引来几个路人纷纷拍照。
见有人捧场,勇载文端正了坐姿,明明余光瞟到那些人却头也不抬,心中在想:光拍照,倒是进来看看呀!
无聊时,她又觉得委屈,感觉肥肥一来,就像凭空多了一个老板娘。老板走哪儿都带着她,啥都听她的,若不怀疑他是有把柄在肥肥手里,都说不过去了。
小姑娘撅着嘴,手中的书半天没翻页。
临近中午,订的那几箱书到了。小货车司机路过门口时,摇下车窗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从弄堂正门开进去,把车停到书店后面卸货。
老小区路窄,每辆车进出都极不容易,没几分钟,门卫就过来催司机快点把车开走。司机见惯了这种场面,赔着笑脸。
“马上,马上啊!”
勇载文从后门出去收货,看司机正把一箱箱的书往下卸,靠墙码得整整齐齐。他一边搬运一边瞟了她一眼,问,“那个胖姑娘不在呀?”
“魏群航啊,她和老板出去见客户了。”
“对,是她。”
司机本来还带着些抱怨,调侃自己既当司机又当搬运工,应该收双倍钱。但他又不是真生气,尤其在听到肥肥的名字之后,就和颜悦色起来。
“胖姑娘原来是这个名字啊,我都忘了……”他继续将一箱书摞在墙角那一堆上,打听,“那她现在回来是管书店,还是管公司?”
司机师傅挺爱闲聊,勇载文不太想理会,可正用着他呢,不好太敷衍,“她应该两边都管,不过主要是做公司那一块。书店没那么多事,就我来弄,反正我又不会画画。”
话里已有些酸意了。
司机师傅明眼人似的,瞅了她一眼,反倒笑笑不说话了。
勇载文突然走到车屁股后面,帮司机搬书,可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一箱搬不动,还差点给闪了腰。
她嘻嘻笑着讨好,“不好意思啊,没干惯重活。”
司机师傅“哼”了一声。
“师傅怎么称呼?”
“这会儿才问我是谁?叫我顾师傅就行。”顾师傅说完,仍不忘前茬儿,“那胖姑娘就能搬得动。”
即使对方只是称赞肥肥的大力气,而不是美貌,勇载文听了仍然怏怏不乐。她一赌气,就把一箱书搬起来了。
“好沉。噫,不对……”勇载文看看那个堆头,“不是只有六箱吗?”
那边,保安已经又在催快把小货车开走了。
司机见惯了催促,仍不紧不慢地把最后两箱搬完,把货车后箱门锁上,回头对她说:“胖姑娘说这些书是要捐给社区图书馆的,我们李总就做个顺水人情,正好有不少库存,就挑几箱一起送了,也算做点公益。这里有不少重复的书你理一下,可以多赠几次。”
“哦……”勇载文一听又有点醋意,怎么能句句不离胖姑娘,便问,“顾师傅,你跟魏群航很熟啊?”
顾师傅再次清点了书,已准备上车了,“以前她跟着江老板嘛,常联系,她的书在上海区也是我们李总铺的货。这姑娘人不错。有次我女儿的学校春游,老师要求家长配合写作文还要画画,我们两口子哪会这些?可女儿班上那些家长啊……你们现在叫‘内卷’对吧?各显神通的。这事正好说给胖姑娘听,她就刷刷刷给我女儿画了一组漫画,可出风头了……好咧好咧,我现在就开走。行,不说啦,我走啦!”
顾师傅上车之前,还不忘说“胖姑娘”的好,“她那个膝盖,就是有次急着去我们仓库搬书,弄伤的。”
勇载文并不知肥肥的膝盖有什么事。
顾师傅把车一点点倒出去,出小区的时候不忘朝女孩挥挥手。等他走后,勇载文就回书店去了,墙角的书她打算等江沅他们回来后再搬。
但很快她又出来了,不知受了什么触动,咬着牙哼哧哼哧把十几箱书全搬了回去。也许是老天想赞许她的勤快,刚搬完,天空就下起了太阳雨。
勇载文赶紧在群里向老板邀功。
江沅承诺说,奖励你一次全身按摩。
勇载文是从此刻起,把离开书店的念头暂时收起来。她叉着腰站在门口,抬头望望阳光和乌云重叠的奇妙天气,回屋准备老板晚上的直播材料去了。
她觉得,自己疯得不轻。
***
关于书店的未来,江沅也觉得很渺茫。用公司赚的钱来养书店,还要时不时给社区图书馆和大学文学社捐书,真不知能养到什么时候。
所以肥肥说他是“小企业家的实力,大企业家的心”,疯子无异了。
江沅反唇相讥,说魏群航你要是不疯,根本也不会来我这小店寻找前途仕途。
“……”
不是你死缠滥打的么?
可虽说前途渺茫,但你要在江老板面前说“中国人现在都不读书了”,不仅江老板不同意,书商李剑也不同意,很多人都不同意。
江沅会把一堆业内数据摊到桌上,告诉你:出版社的经营指标是在上升的,网购图书销量也在上升,旧书市场火热。虽然购买量并不代表读书量,更不能代表人们阅读质量的提升,但要唱衰读书这件事,他说,所有相关从业者都想跳起来给你一锅盖。
李剑也有个论调是:你觉得中国人都不读书,那你应该反省一下,你的朋友圈子可能有点问题。
国庆的前一天,李剑来看望老朋友了。
他大摇大摆走进书店,先大概浏览了书店的格局,嘴里说着“一切都老样子”,继而看到那张新木桌,拍了拍,“我说江沅,这就是书店唯一的变化了吧?”
江沅笑着请他入座,反问,“变化不大么?”
李剑四十几岁年纪,只是稍稍发福,发量浓密却白了不少,他为了好看,特意挑染成灰白色,平添一种文化人气质。
他是那种即使只穿49块特价T恤和平价牛仔裤,别人也觉得他是个有钱人的人。气质富贵还带着儒雅,能让身上所有的物件都闪闪发光。
但按他对富人的标准来看,他自称没太多钱,说一个搞书的人通常是成不了大富人的。
李剑不喝咖啡,勇载文就替他泡了茶送上来,李剑瞟了她一眼,简短地打了招呼,然后问江沅,“人丁壮大了啊。我听老顾说,那胖姑娘也回来了,人呢?”
“接了一个做连锁奶茶公司的活,包装和VI这些全包,大项目,就让魏群航单独去见见甲方。”
“她应该好久没做这块了吧?一个人去你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随时沟通呗。”江沅倒满不在乎的样子,又问,“李总怎么会突然想来看我?”
李剑嘬了一口茶,“正好路过。”
其实不是路过,是他今天来城里办事,完事后专门开车过来的。两年没有来这小店了,虽然没变,却也还在,他心中甚是欣慰。
这个小书店不是他主要的客户,但他与江家人的交情由来已久,从未断过联系。这几年江家书店进书不多,最近好像又突然活了过来,所以他想过来看看。
“还要谢谢李总送了那么多书。捐了一部分,还有几箱留在小仓库,再联系别的社区一一送出去。”
“你还要捐的话,我那边还有,积的存货可不少呢,发霉发臭不如送出去。我平常没时间做这些细活,你就代我捐吧,捐赠名单上加我名字就行。”
李剑成天自称奸商,人其实挺慷慨。说罢,他斜着眼睛细细打量店铺,“你这店,以后打算咋搞?”
他生生叹了口气,有点愁。
李剑见过各式各样的书店,也大概知道书店老板们的经营模式,实体书店若得不到各方面的支持很难为生。公家的,如新华书店还能开下去,可私人的就难说。
很多商场和商业区通常都对书店店主实施最优惠政策,比如两年减免租,免费做灯牌广告牌、免费宣传等。既是扶持,又希望能通过书店为商业中心增添些文化气质。可即使条件再好,能撑下去的书店也不多。
再看看这小店,因地制宜,不卖咖啡,不卖文创,办不了沙龙,搞不动亲子教育,除了卖书再无别的可做。可卖书吧,畅销书比较少,教材辅料又一本没有,说来说去,该书店最大的优势只有两个。
资质齐全,外加一个即将过气的网红。
李剑又唉了一声,他说,他是被茶烫的。
“咋搞,有想法吗?”
江沅想了想,回答说,“魏群航的意思,书店,还是要以书为主。”
李剑听完作了个表态:恩,都疯。
勇载文就在店里另一旁坐着,静静地旁听两人的谈话。
“魏群航说,我们资质齐全,可以在网上开个企业店铺,要开得有个性。虽然现在网店流通容易,社交媒体风行,营销所带来的销量很大,可你打开所有的店铺,介绍界面几乎一模一样,要么枯燥乏味,要么胡侃海吹。我们可以用心写推荐的文案,把我们觉得好的书推出去。线上卖书,线下书店既卖书,又可以当个体验店。”
“每本书都写?那工作量可太大了!还有,让谁来写?那也得先好好读完一本书才能写。”
“不是每本书都写,挑有代表性的写,可以用于直播、网店里的简介、微博、朋友圈或其他任何的社交平台,作为爆款。”
李剑抬眼看江沅,似乎对他的执行力没太大信心,微微皱了皱眉,笑着承诺,“只要你能卖,我可以保证供货,给你最好的价格,只不过……你不能光说不做。”
江沅想起自己曾经的慵懒懈怠,知道李剑的担忧所在,不好意思地低了一下头。
“我知道。”
又突然想起什么,兴奋地叫李剑过来,说要给他讲一下魏群航这两天写的详细方案的PPT。
李剑哭笑不得。
我只是随便过来关注一下老友,没想参与你店具体的复兴环节啊!可他终究不忍心扫江沅的兴致,挪臀坐到了江沅身边,看得也认真。
诚然,肥肥写得是很详细,巨细靡遗,可行性也很强。她知道江家小店目前是拆东墙补西墙的经营状态,所以方案里谈到的具体投入,都尽量把西墙的缺口缩到最小,否则把东墙全拆也补不上的。
江沅指着一页PPT对李剑说,“李总你看,说到怎么写推荐语,魏群航举了个例子。比如,网上对女人赞美的词汇越来越简单粗暴,毫无美感,我们就找个切入点,推荐相关的书,写特别一点的引导语。你看这个《韩偓诗集》就很适合,还有《洛神赋》里对美女的描写,如果用通俗易懂的文字一引导,把相关的书推出去……”
李剑眼睛一亮,“哟!‘香奁体’啊,这胖姑娘还挺懂风情嘛!”
“哗!这么小众的派别都知道,李总是真的有文化。”
“别给戴高帽!”李剑其实对这赞美很受用,心情一好夸奖了句,“切入点不错,怎么赞美女人,男人女人都该学学。”
“是啊,所以李总,想拜托你件事……”
“恩?”
“当她面别‘胖姑娘’‘胖姑娘’地叫,伤人……”
李剑像不认识似地打量江沅,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好让他羞涩够。嗬,小样,原来让我看PPT是为了说这个啊,有趣了。
李剑意味深长地一笑,“行。”
又说,“不过她性格好,不会生气的吧?”
江沅伸出食指在李剑面前摇了摇,以十分坚定的眼神看着李剑,说:“相信我,她那是装的。”
没有女人愿意被说胖。
或者是,没有人愿意被评价。
李剑不服气地张张眼睛,看完了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又故意沉默了一分钟。
“江老板。”
“恩?”
“从我进来到现在,你说了那胖姑娘,哦不对,是魏群航。你说了魏群航至少四次,还是,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