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将落时,像太阳初升样,山脉上到处都是暖彤彤的红。小麦已经有了身强力壮的样,麦秆儿硬得铁杆样的直。风和雨水殷切勤劳,按部就班,该来时来,该走时走。太阳和雨水也无矛无盾,相安无事。你来时它悄然退去,你去时它如期到来。又下了一场雨,山脉上的清新川流不息,无微不至。村里人都说,风调雨顺啊,都是你杨教授从京城给我们带来的福。我在风调雨顺中,朝着村头走过去,去接放学回来的小敏到我家里来。她已经18了,就要高考了。再过一个月,就要到县里的考场参加大学考试了。为了这考试,她每个周末都从学校直接回到村里来,都到我家里吃夜饭,让我给她辅导到半夜,然后回到她的家里去复习,去睡觉,第二天又拿着书本、作业来到我家里。
全村人都说小敏准能考上大学呢。
我也说,小敏,有我你怎么会考不上大学呢。
我给她烧米饭、做面条,有时还烧上几个菜。炒肉时我把肉丝用筷子夹到她碗里。炖鸡了,我把鸡汤盛在碗里端到她面前。吃完了饭,她像孩子样,用手摸着肚子说,叔,你在京城学会做饭了,做的饭比你辅导我的课文还好吃。有时她先吃完饭,我还端着碗,她会走到灶房去,把碗筷和饭锅洗得和她的手脸一样质朴和干净。她在洗着时,我坐在黄昏的院落里,就想我们既然已经举行过婚礼了,那就让她去洗吧。哪有不洗锅洗碗的媳妇呢。我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妻子侍奉丈夫的安闲和乐趣(像那庄稼享受着雨水样)。有时候,她在赶着写作业,我在灶房收拾着锅碗和瓢勺,就想她是我的女儿呢,立马就要高考了,我不侍候她谁会侍候呢(就像阳光侍奉着庄稼的生长样)。
又是一个星期五,在家里早早炒了三个菜,烧了番茄鸡蛋汤,把米饭焖在锅里等了大半天,不见小敏(玲珍)如期而至地回到我(她)家里,我就从家里出去了。
到村头去接她。
黄昏的落日,像日出一样照下来。我如一早出门约会自己对象的乡村孩子样,踩着昏黄朝着村外走。村街上的树木、墙壁和气流,都在落日中艳红有力,充满着朝气和安详。跑了一天的狗,因为发情,在回家的路上气喘吁吁,兴奋不已。那些吃饱了肚子的鸡,被黄昏催逼着,一边懒洋洋地过着自家的门槛,一边又从门槛中跳出来,留恋地卧着或站着,在门外张望着它家主人归来的脚步声。村人们都从田地回来了。这个季节并不忙,不需要浇水,不需要锄草,也不需要往地里施肥去。之所以下地去,是因为在家闲得心慌身子累,怕闲出某种病症来,也就扛着锄或铁锨下地了。到地里打地埂,整地角,或者在地头补种几窝儿南瓜或豆角(其实已经过了种瓜点豆的季)。再或许,只是扛着家什到田头睡下一大觉。总之哟,也就是想在地里找些活儿,便就悠悠闲闲地去,悠悠闲闲地回。因为悠闲着,会在回村的路上唱着歌,哼着戏,会一见人就站下说出许多云不沾地、地不靠天的话,会指着地里的庄稼说,你们瞧,这田头的树长得真粗啊。会盯着天空飞鸟说,这知了怎么长得这样大?会走着走着路,觉得脚下有些软,如踩了一大团的棉花般,淡了脚,慢慢地把腿抬起来,低头一看,是脚下踩了一只肥硕的大蚂蚁。看那蚂蚁被他踩伤了,在地上云翻雾滚,如心绞痛的蛇,于是就内疚地怔在那儿。过一会恻隐之心上来了,一善良,用力把脚落下去,把那蚂蚁送回老家了。那蚂蚁也就手到病除不再动弹了,不用心绞痛似的翻滚了。回村的人就不再哼戏了。不再兴高采烈了,像他在路上动手杀了一个人。沉默默地想着别的事,或想着那蚂蚁刚才在地上苦痛的样,也就见了我,突然站下来,说杨教授,今天阳历几号啦?
又说啊——想起来了,今天是农历初八呢。
说你是去接玲珍家的小敏吧?这闺女碰到你享了天福啦,今年要不考上大学,太阳就会从东边掉下去。
说你接小敏朝梁上的东边走,有时候他们会抄近路踏着捷径从那走回来。
我就固执地依着经验,到我往日接小敏的路口站一会儿,看落日叽叽哇哇叫着朝西山脉的那条沟壑里坠,像遥远的天边,沟壑里有着巨大的吸力要把太阳吸了进去样。远远近近的田地里,除了庄稼和偶尔飞起的野鸡外,已经没有响动了。原来总是能接到小敏的那条弯弯绕绕的路,在山梁上如同一根布条般,搭在挂在四叔家的田头上,朝着我脚下的沟底落下去。我就站在那路口上等。等啊等,大旱无雨,望眼欲穿,像等着找着我丢在那儿的一根金条、一段爱情、一团儿人影子。我盯着通往沟底山那边的路,眼看着落日在西边两道血红的山梁间,一点一滴地被沟壑吞着和吸着,剩下一半的太阳也如了半个扣在山梁缝间的大破碗。
太阳是终于要彻底落山了,我意外地连小敏的影儿也没见。
我在那路口站一会,木呆着朝村人指点的西边岔道走过去。我知道小敏不会从那儿回村的。从那儿走虽然路程短,可要过道河,多爬一道坡,比从这儿走着还要费脚费时间。明明知道她不会从那儿走,可我还是一味执著地朝着那儿去,像蚊虫明明知道山梁上没水、没树、没有人,没有它们歇脚的地方和吸食的物,可还是要在黄昏的梁上飞着样。
然而我走着,有个黑点打在了我眼上。
我朝那黑点走过去,那黑点迅速地扩散放大,果然就成了小敏的人影儿。
也就半里多的路,我朝着那个黑点大声唤——小敏——你是小敏吗?
那个黑点动起来,转过身,望着我,待她变得浑圆修长,小敏的轮廓就画在黄昏里边了。
——你待在那儿干啥呀?
——你不回村待在那儿干啥呀?
——那边的路那么好走,这边的路又陡又峭,你怎么会从这边走?
看见那个黑点时,我开始快步地朝着黑点走。看清黑点就是小敏时,我就朝黑点跑过去。到了她的近前边,我又收住脚,边走边擦汗,又一边一连声地说着和问着。她就竖在西边路口的梁道下。面前的庄稼地,不知是村里谁家的,小麦同草一样稀疏和散淡,野草同小麦一样密集和旺茂(不消说,这一家的劳力是进城做事了,庄稼成了副业了),可最后的余晖却还眷顾着它,连草尖上都挑着一点一滴的红亮和金翠。小敏就站在那路口的田边上,脸上是一种惘然和迷惑,像回不到家的羔羊样,眼里满是哀伤和说不清的光。那天她穿了耙耧人早几年都有人穿的学生蓝布裙,浅口塑料跟的黑布鞋,两根辫子上扎了红绒线,额前的刘海上还别着一枚褐红色的小发卡。
听见我的叫,她扭回头来望着山梁子。
再听到我的唤,她从那儿朝我慢慢走过来。
又听见我的脚步和说话声,她抱着她的蓝书包,从小路上来到大路上,竖在路中央,用手赶了几下在她面前翻滚的蚊虫团,便就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终于等到了我来样。像不愿看见我来样。盯着我又像瞟着我,瞟着我又把头低了下去看着她的脚尖或哪儿。
我说你怎么在这儿呀?
——出了什么事?
——天黑了,你一个人不回村里不害怕?
我俩就那样站在空旷的山梁上,彼此两三步的远,如果我伸一下手,她也伸一下手,两个指尖一定能够像爱情一样扯到一块儿。可我们面前有一团黑压压的蚊子飞在彼此间,让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不时地抬手在那蚊团上挥一下。挥一下就又把头低下去,想说啥儿却又风停水枯、欲言又止了。
我说回村吧,还站着干啥呢。
她又挥了一下手,隔着蚊团望着我。
——走啊。再不走饭菜都凉了。
她还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你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不说一句话?
我昨天有两门考试不及格。瞟瞟我,嘟囔了这一句,她像终于从麻乱中抽出了线头儿,终于可以水到渠成地引出了后边的话一样,顿一下,又接着朝下一股脑儿地说,不止是这一次,叔,我上两次考试也不好,排名是全班倒数第二名,全校倒数第四名。说我知道我考不上大学了,老师说,全校一百多个学生,排名前十的,才有指望考到城里的大学去,排名中间的,连大学的门边都沾不上,你说我们排名靠后的,哪儿还有指望考上大学呢?
——我不想上学了,我都已经18了。
——我从日光平南就坐在这儿想,一直想到日落西山,想到你来找我。我想明白了,我娘不识字,我爹不识字,我怎么能考上大学呢?读书写作业时,我和受罪一模样,可我洗衣服,把手泡在水里时,滑溜溜的洗衣粉沾在手心上,心里的快活和我小时候跳绳踢毽一模样。每一次我到你家里,看你切菜做饭时,我的手都痒得没法儿说,都想走进灶房去,由我来做饭,让你出来替我读书写作业。
——叔,我不再读书了,我想结婚啦。
——我外婆给我找了个对象,他姓李(居然和那李广智是一姓),是耙耧山脉西边的,家里离黄河只有几里远,离我们这儿有八九十里的远。他们那儿年年都遭黄河的灾,在水边住怕了,愿意倒插门,愿意入赘到咱们前寺村,还愿意我生了孩子跟着我们孙家的姓。不姓李,就姓孙。这样我们孙家就不会绝后了,就有香火了。
——结了婚,你要还在村里就不用做饭了,可以天天跟着我们一块儿吃、一块儿过。叔,哪一天他再来时,我把他带到你家你看看,大高个,白净脸,好像哪儿长得有些像是你的样。找一个愿意入赘的男人不容易,何况他还有些像你的样。前天我在我婆家见了他,一见我就同意了。
——昨天是高考的一次摸底考试呢,今天成绩一公布,我就想要结婚了。
——结了婚,我就可以名正言顺不上学读书了,再也不为作业和考试吓得天旋地转,有时因为考试,每月的例红都来得不正常。
——叔,你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你年轻时和我娘相好,因为相好你才对我和亲生闺女一模样。结婚是终身大事呢,我没有别的亲人可商量,我跟你商量商量你怎么不说一句话?
——你说一句话呀,叔,你不说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天都黑了,你快回村吧。叔,给你说一声,我不上学了,我要结婚了。也不用再到你家每个星期给你添麻烦,让你为我做饭、为我辅导功课了。
——我回后寺村我外婆家里了。你回家去吧,叔,天黑了,你别在这梁上站着啦。
说完小敏就把她抱着的书包提在手里边,看看黄昏降临前,山脉上最后的静寂和光亮,犹豫一阵儿,抬脚沿着来路朝着山下走过去。走了几步后,还又回头看看我,迟疑一阵招招手,还是走去了。
脚步放快着,怕天黑走不开脚下的山梁样。
天也果真哔哔剥剥黑下来,寂静的声响明明亮亮打在我的耳朵上。我独自站在路口旁,看着小敏的身影由高至低、由大到小,最后又成为一粒小黑点,融在夜里时,我便浑身燥热,血流滚滚,想要冲下山坡追上她,把她抱在怀里或按倒在这四处无人的野地里。
可我却只是那么想想木在那儿没有动(我是教授我怎么能动呢,我是知识分子怎么能动呢)。
独自站在那天宽地阔的黑暗里,泪像长河一样在我脸上流。流着流着我就蹲在那黑暗的空旷中,哇哇哇地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天崩地裂,山河破碎,像断了奶的孩子想要哭着吃奶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