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一到,小麦突然间赛了筷子的深浅,油黑黑、蓝汪汪,在山野上肆无忌惮、盖地铺天。村落里先是泡桐树在二月间粉红了半个天,再是三月里槐花挂白,杏花如雪,到了四月之初,白色还未褪尽,榆钱儿的银黄就吊吊串串地系在半空里,把整个山脉和世界都染成了高高低低的香。
早生的知了,白天晚上都在树上欢天喜地地叫。
麻雀白天晚上都在枝头上欢天喜地地叫。
还有村里许多家都在土坯墙头上种的太阳花,本该是在五月灿烂的,可这一年的四月初,就在日旺的地方开起来,红的、黄的、白的,还有一种粉黄色,鳞鳞瓣瓣,一点一滴,晒在墙上的日光下,艳得如涂了颜色般。村人们踮着脚,望着那一街两行都开在墙头上的太阳花,望着吊在半空银黄的榆钱儿,望着从他们头顶飞过的银格朗朗的知了的叫,站在街道的中间或村头,说呀——太阳花开了,不知村里谁家有意外的喜事呢。
说呀——今年知了叫得这么早,春天和夏天混到一块了。
说呀——你看大雁从梁上飞过落下的毛,本该是白的,咋就有了粉红色。大喜哦,是谁家有了意外的大喜哦。
我就要和玲珍结婚了。
我决定要和小敏(玲珍)举行一场正经八百的婚礼和仪式。有一天是星期三,小敏没有回到后寺村外婆家里去吃饭,她从山梁那边的中学翻过梁子回到村子里,到我家里吃了饭,取走了上个星期六忘在窗台上的一支笔,要走时我又问她说,你们明天考试啊?
她在大门口回过头来说,叔,我已经17周岁了,虚岁已经18了。
我说让我摸摸你的额门吧,摸摸你,明天考试你的成绩就不一样了,就能考到班里的前几名。
她没说让我摸,也没说不让我摸,就站在大门后边回身望着我,像望着她不认识的一个字、一本书、一首诗。门是虚掩的,越过院墙的日光正好晒在她脸上,使她那扑红扑红像瓜子又像蛋形的脸里,隐着一层暗红的光,仿佛一粒硕大润红的葡萄似圆似长地挂在太阳下,透明、发亮,闪着诱人的红。
我说小敏,你叔毕竟是咱们耙耧山脉几十年来唯一一个考到京城名校的学生啊。
——毕竟是那名校的名教授,带过的硕士、博士和榆树上的榆钱儿一样多。
——学问说不上大,可对《诗经》的研究天下有谁能比呢?
说你没见过四邻八村学习不好的学生,都来让你叔摸他们的额门吗?没听说我一摸他们的额门,他们的学习全都好了吗?说着我朝门口走过去,把右手轻轻放在小敏光亮的额门上,感到她的额门微温微凉,光滑湿润,像额门上飘着一层被日光照亮的雾。在她那滑润的皮肤上,那微细微细、似有似无、似灰似白的胎毛如毛笔头儿上的一尖尖儿白。我的手碰到那细微的一尖儿白色时,像舌尖儿碰到了微细的一股风,指尖上的皮肤哆嗦一下子,我便大着胆子把我的四个手指和半个手掌贴在了她的额门上。她站在我面前,头顶齐着我的下巴儿,我居高临下,看见她鼻尖上的汗珠儿,一粒一粒浸在她的鼻头上,金珠玛瑙般闪着光。从她额门上落下的几丝没有盘在头上的黑头发,轻柔柔拂在我的手指上,像随风起落的香味拂在村街上。
我说你虚岁18了?
她说明天考语文。
我说没事的,你肯定比别人考得好。
她说人一到18岁,就成大人啦。
然后我把我的五根手指又都贴在了她的额门上。把满手掌都贴在她的额门上。还用我的右手在她头顶上用力向下按了按(她的头发在日光下发出乌金的光,摸上去温暖微烫,像冬天时我把手按在了晒热的被褥上),双眼盯着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盯着她紧紧闭着的嘴,看见她闭着的嘴唇上,有三分之一的唇肉搁在半空里,像一片红玉浸在日光中。那时候,日光穿过仲春照过来,她那玉薄的一线儿唇,被照得亮光闪烁,唇肤薄得如是蜻蜓的翅膀样。有一股清淡浓烈、源自她唇角的笑意和香味,在门后、院里、村落间飘散和流淌。我闻着那香味,微微地有些眩晕和激动,似乎站不稳想要瘫软地坐在地上样。透过那蜻蜓翅似的唇,能隐隐看到她的唇肤下,线似的脉管和筋丝,还有循环流动的血液和热气,还有她那个春水似的年龄蓄积在嘴唇上的年轻和饱胀。
盯着那片透玉玛瑙般的红,我说你长得真的和你娘是一模样。
她说叔,摸完了吗?
我说这下好了,明天你尽可以安心考试了。
她便笑了笑,一脸释然,如没有染过尘的水。待我把手从她的额门和头发上挪开来,她又笑一下,蜻蜓一样飞走了。开门时,脖子上的衣领闪动着,连偶尔露到外面的那片与胸脯相邻的胸脖之间的肌肤上,都朝外散发着青春的朝气和十七八岁的肉香味。
我看着她从门口出去了,走在村街上,似乎脚跟不挨地,只用脚尖落在路面上,一掂一掂如奔跑的雨滴从我的视线消失了。忽然间,她的消失仿佛从我家、从我的心里拿走了什么般,使我一下子心里空得如山脉在冬天的空旷样,绿色没有了,清纯没有了,连往日躲在背风朝阳处的草青的气息也都忽然消失了。小敏把我的一切全都拿走了,如同我想紧追几步,把那些丢了的东西全都抓在手里样。猛然间,我想要和玲珍(小敏)结婚了。
想要和小敏(玲珍)结婚了。
取出小敏的一张半身六寸的照片盯着看一会,看她穿着红毛衣,头发梳成两根大辫子,一根在肩前,一根在肩后,质朴就像草木石头样结在她脸上,我就决定要和小敏(玲珍)堂堂正正举行我们的婚礼了。
下午时,村里依然静得和没有村子、没有人烟样。走出山脉做活闯荡的年轻人,把村落留给了老人和孩子。带着孩子下地做活的老人们,又把村落留给了我和村里的牲畜们。我和村头的牛、街上的鸡、墙下卧着的狗,一块儿守着那村子。守着我家的老宅院。在日光中坐一会,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睁开眼看看依然关着的院落门,站起来,看看天,又过去把大门的锁锁上,走回来没有迟疑我就进了屋子里。像收拾洞房样,我把外间屋里的板凳、椅子都从屋里搬出来,再从灶房端出一盆水,用抹布把那板凳、椅子洗了一个遍,让它们在太阳下晒着水湿和潮气,再端着水到屋里把家具、床腿、空气、蛛网和门框擦了一个遍,把地砖和砖缝擦了一个遍,把里屋的墙角、书籍、窗户、纸笔和所有的气味杂色洗净、擦干后,再把一张红纸铺在桌子上,叠在桌子上,裁在桌子上,剪出一个尺五见方的双喜字样来,贴到床里的墙壁上。再把床铺上的被子、床单收起来,把小敏洗过的被褥从立柜中取出来铺到床铺上,把另外一张红纸裁出一副对联的条,写上《诗经》中最有名的婚姻句,上联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鸳鸯双飞不分开,小网捕捉大网掩),下联是——乘马在厩,摧之秣之(迎亲马儿在马房,喂它草,喂它粮),横批是——鸳鸯婚。
把这对婚联贴到门框上。
把家具摆到屋子里。
把一条红绸挂在院落的树身上。
最后我把小敏的那张六寸彩照镶在一个镜框里,盯着她望了一会儿,又望一会儿,看她笑着桃红李白的样,我说,我们俩马上就要结婚了。
她依然笑出桃红李白的样。
我说我俩现在就要结婚了。
她依然笑得桃红李白的样。
我说结婚仪式现在就要开始了。
她笑得桃花灿烂,粉香淡淡,仿佛春天的季节里,除了花开什么也都不再存在样。在村街上的宁静里,能听见太阳花在墙头追着日光扭着脖子的响动声。谁家的芦花母鸡欢在门口黄灿咕咕地叫,像河水一样汩汩潺潺地流过来。被那叫声召来的另外几只鸡,如集会啄食般,都在咕咕叫着就地儿团团地转。我把小敏的照片端在我的右手里,走到院门口,打开门缝朝外看了看,见外边天翻地覆的静,便重又关上门,扣上门。我一步跨入主婚司仪的角色里,两步跳到门后的一块石头上,对着天空大声地唤——
新娘子——下轿——
然后我的嘴里模仿着鞭炮的响,噼里啪啦吼了一阵后,慌忙从石头上跳下来,扮成搀扶新娘的女人,像扶着新娘样端着小敏的照片,半蹲一下身,表示搀扶着新娘走下了轿,就又对着天空唤——
新娘子——入门——
再从口袋取出用那些以红纸为主剪成的五彩纸屑,伴以我家里有的花生、核桃和杂粮,朝天空撒几把。又如那些在婚礼上抢着撒落花生、核桃的孩子样,在院里跑前跑后地抢着那些核桃和花生,待把那些花生、核桃抢(拣)完了,又跑步跳到院里的一颗石头上——
新郎新娘拜天地——一拜天和地——
我从石头上跑下来,站在院中央,端着小敏的照片,努力勾着手指,把双手握成朝拜的样,向着天空弯腰鞠躬,深深地一拜。
重又跑到石头上——二拜爹和娘——
再从石头上跳下来,用第一拜的姿势朝着我们家的那两棵老榆树(那毕竟是我娘活着时,我爹栽下的树)鞠躬弯腰,又深深一拜。
又跑回到石头上——夫妻互拜,恩恩爱爱,子女满堂,白头偕老——
忙又从石头上跳下来,把小敏的照片端端正正靠在准备好的椅子上,朝后退两步,我朝着小敏的照片鞠一下躬,然后又把她的照片拿起来,我自己端端地坐在椅子上,把她的照片面向我,举到身前边,翻转着让她的照片在我面前躬腰般倒下半个身。收回来,站到凳子上,隔着院墙望了望依然安静的村子和街道,望了望依然湛蓝的天空和我家院里的树,吸了一口气,扯着嗓子用最大的力气唤——
新郎新娘——入洞房——
我不慌不忙了,就像那一套结婚的仪式结完了,让我有些遗憾样,慢慢从凳子上走下来,把小敏的照片从我身前朝右挪了挪,完全摆出婚男婚女、男左女右的样,我和小敏慢慢朝着新房走过去。到我的门口前,地上有块砖,我把它当成新郎、新娘入洞房前在门口必须要跳的火盆儿,在那砖前淡下步,扶着照片从那砖上跨了一大步,如跳过火盆般,我和小敏的照片一道儿跨过门槛,走进了我布置好的洞房里,然后回过身,朝着空荡荡的院落,像朝着满院来送婚、闹婚的人们示谢鞠躬样,弯了一下腰,我把屋门关上了。
抱着小敏的照片,我朝洞房屋的床边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