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时,我又见到玲珍了。
那一天,小敏没有去上课,过来让我为她辅导课本中选自《诗经》的《大田》那首诗。说完了,讲完了。她在院里帮我洗衣服。我在院里收拾着种在空地上的菜。菜是通常的小青菜,嫩叶子黄亮透水,在春日的阳光里,像从地上钻出来的玉石玛瑙的薄片儿。菜畦儿就在我家原有上房的空地上,三尺宽,一丈长,共七畦,种了青菜、韭菜和我爱吃的荆芥苗。
我已经彻底成了前寺村的一口人。这是我的家,是我家的老宅地,我愿意在宅地里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早晨时,我坐在院里那些刻有汉字的石头上刷着牙,村人们路过门口时,朝里望一眼——洗牙呀,杨教授。日出时,我在那石头上随便拿着一本书,也不看,就那么懒洋洋地坐在太阳下,村人们看我一眼,说读书呀,杨教授。我在那院里种着菜,他们见我在翻地,就说翻地呀,你把地下的那些蛹虫可千万拣出来。见我在用锄和蝇子拉着拢畦儿,就说地埂不一定要那么直,重要的是浇水时能聚着流水就行了。
初春里,有几家院里的杏花白了半个月,又有几家院里的桃花一盛开,便催着人家的雪白落下去。树都发了芽,到处是草的青气和树汁透过树皮钻漫出来的蓝香味。山脉上睡了一冬的小麦苗,不知从哪一夜突然醒转来,猛然间梗着脖子生长了。月夜里,在我家院里能听到田里麦苗的生长声,像水在沙地的细流声,还像月光落地时,光和地物的触摸碰撞声。除了偶尔到城里的天堂街上和我熟识的那些姑娘们见面外(也还乘机以清燕大学的名义给村长打电话,让他代问我的研究和身体),其余时间我一个冬天都守在村落里。
我要研究《诗经》在耙耧山脉的起源和创作。
还有《诗经》的民间歌唱和流传。
还有,在空闲的时候里(每天都空闲),模仿着《诗经》中的描述生活。小敏已经高三了,17岁,为了高考让我辅导她的语文课,她每个周末都从外婆家里回到前寺村。回来就帮我洗衣服。回来就要和我说下许多学校的事,村里的事(还有她外婆家后寺村的事)。可是在三月末的这一天,村人都到麦田锄草、施肥时,整个村庄静下来,除了村街上悠闲走着的狗,欢快在枝头的雀,还有别的昆虫的叫声外,其余什么声音也没了。我给她讲了《大田》那首诗的立意、技巧和特色,并又说那诗每年高考都不会去考它,说其实你压根不用去复习。
她问为啥呢?
我说天下的人除了你叔我,有谁能真正理解《大田》里诗人那份爱田爱物爱人的情感呢?
她就把书本又给合上了,将课本随意地扔在了窗台上。
将午时的日光悬在头顶上,春暖温水样浸着山野和村落。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把目光从门口望出去,能看见10里、20里外的山脉和田地,还有那田地里锄草施肥的耙耧人。能看见头顶碧蓝的天空中,由于蓝,日光在那蓝上便有了毛茸茸的一层黄亮的晕。小敏去村里挑了一担水,坐在那块刻有一个“草”字的石头上,穿着一件玲珍给她留的薄绒羊毛衫,洗着我睡了一冬的单子和枕巾,上下起伏的肩头如两个圆滚滚滑在半空的球。那时候,我在菜地的苗上捉虫儿,每捉一只虫儿并不捏死它,而是放进一个瓶子里,最后把那些虫儿放生到村外的一片草地里去,让它们到那草地活着和生存。也就这时候,我直了一下身,扭头猛地看到迎面对着我的小敏的脸。她抬头擦着脸上的汗珠时,脸色红得和她的绒衣一模样。
她的脸和润红让我哐的一下怔住了。
心里猛地跳几跳,我想到了玲珍和我在一起时那张润红的脸,也是那样的光亮和红嫩,也是那样的经常在额门上挂着汗珠和水色,也是鼻子挺直,嘴唇圆嫩湿润,像永远都有汁水要从那唇上溢出来。我盯着小敏不动弹,看见她的头发也和当年玲珍的头发样,乌黑光亮,宛若黑绸在她的头上梳着和流着。那一刻,我有些魂不附体地走神儿,一瞬间发现小敏长大了。
轰的一声长大了。长得和她娘同我订婚时候一模样。胸脯高挺,额门发亮,搭在她肩头的头发上,有一股少女身上黑亮亮的油香味。
我手里拿着的那把野草和装着虫子的玻璃瓶,不自觉地落在了菜地里(幸亏她没看见我的痴呆和听到瓶子的落地声),被砸倒的菜苗像婴儿的梦呓样,轻轻叫一声,飘散出一股汁液的清腥气,我就朝着小敏走过去。
我说玲珍,随便洗洗就行了。
小敏说,叔,我今年整整17周岁了。
我惊着,你有17了?
她望着我笑了一下说,得洗干净呢。
我说你过了17了?
她说过了17就是18了。
我怔在那儿没有动,懵懵懂懂竖在那儿像一段木桩儿。到我明明白白意识到,她已经17周岁,已经长大成人时,喜悦从天南地北、四面八方朝我围过来,我的心一下浸在了一种暗幽幽的喜悦里。忙拉过一个凳子坐在她面前,说天呀,你已经17了,你和你娘长得一模一样呢。
我用一只手剥着另一只手的土,说小敏,你过了17了,和你娘长得一模一样儿。
看着她去把洗好的床单和枕巾搭在两棵树间的绳子上,我跟在她的后边说,你竟有17周岁了,你和你娘长得一模一样你知道不知道?
待她搭完了床单和枕巾,还有我的两件水淋淋的衣服时,她回头望着我,问我还有什么要洗吗?我说你去照照镜子看,你和你娘长得简直就是一模儿样,也是这么高,这么不胖不瘦的样;也是挺鼻子,厚嘴唇,像苹果又像鸭蛋形的脸,你怎么会和你娘长得一模一样呢?
你怎么能长得和你娘一模一样呢?
我说小敏呀,我又找到你娘了,你娘又活着回到我的面前了,连前寺村的山脉、日光、房舍、田地与春天的野草和小鸟,都和20年前如出一辙、一模一样了。连这院里房檐下挂的锄、靠的锨,墙上的裂缝,地上的土灰,门框上的黑漆,院里榆树身上的木疤和总藏在门口哪儿的蛐蛐的叫声,都和先前一模一样了。
天和20年前一模一样了。
地和20年前一模一样了。
树枝、小草和鸡鸭牛羊都和20年前一模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