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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刀:我在小城当医生 正文 第19章 鬼门关

    抚城七院和沈阳盛京医院经过几个月的协商,在市政府的推动之下终于被收编了。龙院长也终于到站下车,准备退休,沈阳那边新来的院长即将上岗。

    退休之前龙院长把刘铮亮提拔到了急诊科副主任的位子。他把急诊科的几个人都叫到办公室,对大家说:“金眼科,银外科,开着宝马口腔科,又脏又累妇产科,吵吵闹闹小儿科,普普通通大内科,一定小心放射科,死都不去急诊科。你们这几块料,我是真的打心眼儿里喜欢,尤其是你刘铮亮。我为啥喜欢你们呢?因为我是干院长的,是管理者,可是我也有情怀,我也是干医生这行的。当管理者,就要考虑预算、利润,你说这医院不大不小,赔钱了预算跟不上,那就得扣大夫的钱。抚城这地方经济不好,有时候医保的病人来了你都不敢多留,留时间长了医保限额用完了,别的病人来了怎么办?一边抠抠索索,一边还得给医生们想合法的来钱道儿,都念了这么多年书,凭啥书读得越多越要受穷?小护士一个月基本工资才不到两千,比对门冷面店服务员的底薪还少。人家服务员开一瓶啤酒还能挣一块钱开瓶费呢,咱们这行你扎一针给你开瓶费吗?不容易,这些日子大家伙做的事我都看到了,不说别的,咱们医院死亡率下降了10%,这里有挺大一份功劳就是你们急诊,想到这,我心里才舒坦点儿。”

    龙院长看了一圈,又接着说:“你们不知道,你看我当这个院长,人前人后挺风光,其实你们哪儿知道,我这活得比出租车司机还苦,睁开眼一天就几十万的成本,赚不了这些钱,医院就运转不下去,医保局就那么点儿预算,咋整?只能分摊到各个科室,科室主任再分给一个个医生。我太难了。”

    “这一轮医疗改革,医院管理上也要跟着改革,既不能像江苏宿迁那样把所有的公立医院都给卖了,全变成市场化民营医院,也不可能变回八十年代大锅饭全都管,一定是在中间找平衡点。”

    车明明问:“市场化不是对医生更好吗?”

    龙院长笑着说:“市场化当然对医生好,可是患者怎么办?你去买手机,是买小米还是华为还是苹果,你自己能选,可是你住院了,我问你是上德国的导丝还是国产的导丝,你作为患者能决定吗?只要你躺在我的手术台上了,我想让你花多少钱你就得花多少钱。这时候没有什么第三方能介入,工商局他能进手术室吗?大盖帽进来了,说你这个耗材用得不合理啊,他也得懂呀?刑事审判中间还有一个检察院呢,可是医院里没有这个流程,也不可能有这个流程。彻底改成市场化,医院就一定去创收,老百姓看病一定就贵;彻底改成公益性质,那就一定会把国家给整破产。为啥要不停地改革?就是不停地找到漏洞给补上,让中间商赚不到差价。改革是啥?改革就是利益再分配,你得把人家嘴里的肉抠出来,给老百姓吃,断人财路、杀人父母,人家不跟你玩命?就福建那个药监局副局长主持医改,那举报信堆满了纪委的信箱,人家利益集团都恨死他了,结果人家清清白白啥事都没有,这才能把改革持续下去。明朝为啥灭亡了?国家没钱,老百姓没钱,中间的地主有的是钱,可是收不上来。所以,医改的核心,就是跟中间利益集团斗。利益集团也不傻,人家也要四处活动,我这药卖一万块钱一瓶十多年了,凭什么你来了开价变成四百块钱不还价了,那我不想尽一切办法跟你斗?把你祖宗八代、亲朋好友、老婆儿子查一个遍,再把你身边人拉拢个遍,再把你上下左右公关个遍,就要把你整死。不容易,干这活就是刀尖上舔血。但这活还是得有人干。不这么干,老百姓就吃不起药,看不起病。每生一场大病都是一次伦理审判,是砸锅卖铁救人还是得过且过放弃,轮到自己身上,谁受得了这样的日子?时间久了人心就散了。”

    停了一下,龙院长接着说:“你们赶上好时候了,以后不用再跟我一样东挪西借了。盛京医院集团一入驻,咱们以后肯定就升级成三级医院了,虽然不是三甲,但好歹进一步了。中国医科大的毕业生也会往这儿派,医院后继有人,不用再拆东墙补西墙了,什么介入科、康复科,细分的肾脏内科、血液内科,我们医院没有的科室以后肯定也要建起来了,你们赶上好时候了,这风光的时刻我退休了……为啥以前咱们自己没有呀?没有人才呀,没有需求呀,没人来看这病,人家信不过你,你开科室招大夫来坐诊也没用。以后就不一样了,咱们有后继人才,有科研能力了。以后你们也都会慢慢转岗到别的科室,不能总干急诊呀?以后你们还会有自己的科研项目,尤其是你刘铮亮,你可得给我们医院的医生长脸,不能让沈阳来的那些人瞧不起我们。”

    晚上,龙院长特意请急诊科几个大夫和护士长、护士们吃了一顿饭,开着车跑到一个澡堂子洗澡。没办法,东北人就喜欢这种社交,一大帮人洗完澡就在洗浴中心的KTV里唱歌,喝着啤酒欢送龙院长。

    喝得差不多的时候,龙院长一把搂住刘铮亮的肩膀,说:“亮子,我知道你不甘心,读了这么多书,那么优秀,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医学院哪,你们这帮人听都没听过,人家都去过,联合培养的博士。你心里肯定还有个坎,你想要证明你自己,都不用问我就知道,你不用跟你爹妈证明了,也不用跟哪个女人证明,你就想证明给你老师看,让你老师后悔把你给开了,你说是不是,你说实话。”

    刘铮亮点点头。

    龙院长接着说:“我跟你讲,有一天你要见到你老师,你就跟他说,老子救活了一个脑袋撞碎了的小姑娘,就让她家里花了三万块钱。老子救活了一个脑疝的患者,手术全套加上康复下来才两万块钱。我跟你讲,我全国各地哪个医院没去过,我这辈子啥没见过,你这个,让你老师知道,他得后悔死。”

    刘铮亮无数次脑海里闪过他再次见到老师的场景,他希望这个曾经对他充满期望而后又失望透顶的人,能够改变看法。他打开手机,看着王好的微信,又偷偷打开了他的朋友圈。这两年多,他不敢和王好打招呼,甚至都不敢给他朋友圈点赞。他手术成功后,会发一个朋友圈介绍一下病情,说几句核心数据,让圈内人明白这个手术的难度系数,王好也从来没给他点赞过。这个人仿佛消失了,或者说,这个人把刘铮亮删除了。

    谁让你小资产阶级布尔乔亚呢?谁让你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急功近利呢?可是我生在这个家庭是不能改变的呀,我读这么多书不是要甘受清贫的呀,如果读书就要受穷,那天底下谁还读书呢?都不读书社会怎么进步呢?往小了说,是经济条件限制了刘铮亮的觉悟;往大了说,是眼前的世界抬高了道德门槛。

    龙院长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接着说:“当医生,本不应该受穷,在哪个国家,医生都是有钱人,出门有车,家里住的都是大House,人家美国就连护士一年都十几万美金的工资。为啥咱们给不了?因为你是发展中国家,你得原始积累,你得省吃俭用搞建设。医疗这个产业,放在哪个国家都是无底洞,美国有钱吧,他们也整不起全民医保,为啥?医生太贵了。你培养一个吊车司机,两年就行了;你培养一个中学老师,四年就可以了;你培养一个厨师,一年就可以做菜了。可是你培养一个医生得多少年?不算基础教育,专业培养就十二年打底。成本在这呢。那为啥咱们能整得起全民医保了呢?医生相对便宜。”

    “咱们中国,每个时代都有牺牲的行业,五六十年代是谁?农民。要发展重工业,那就得把农产品价格压低,一台缝纫机二百多块钱,一辆自行车一百多块钱,那都是三四个月的工资呀。那时候一个工人月工资才三四十块钱,跟现在的一两百不是一回事,可是粮食才几分钱一斤。九十年代是谁?国企工人。那么重的财政负担,那么低效的产能,不牺牲就一起被拖死。所以刘铮亮,你得明白,你既然选择了这行,就不是来这行赚大钱的,这行就不是发大财的行业。这个行业发大财了,中国人那就不光是看不起重症了,一个阑尾炎手术就能把穷人逼入绝境。医疗行业有一个铁三角,效率、质量、价格,这三样你只能选两样,要效率和质量,那就得花高价,跟美国私立医院一样。要质量和价格,那就得等着,跟英国公费医疗一样,有病你得等几个月才能安排上手术,小病自己就等没了,大病就把自己给等没了。要效率和价格,就是咱们这种普通医院。这个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呀,哪有十全十美的制度?能运行得下去的制度,就是好制度。没有最优解的时候,你给我一个八十分的解决方案,就行。”

    刘铮亮散场回医院值夜班,躺在**翻看王好的朋友圈。朋友圈里说那边几个同学刚刚救活了一个特别复杂的颅内感染病例,王好带着几个学生去海淀柳叶刀烧烤店喝了庆功酒。

    柳叶刀烧烤店是一个医生辞职后开的,他想给医生们一个轻松聚餐的环境。以前王好在手术的时候用电刀开刀后,患者的皮肤被烧焦,都会有一股焦味。王好就逗旁边这帮观摩的学生:哎呀,这个味,晚上想去柳叶刀吃烧烤了。旁边的护士长赶紧制止,你快别说了,我都要吐了。

    那时候刘铮亮多自豪呀,他可是全中国最好医院的医生啊。

    他放下手机,又去病房看看张娇,张娇在病房里已经睡着了,张德旭在走廊里刷着快手。刘铮亮问张德旭他闺女最近怎么样,张德旭高兴地说:“今天我闺女自己上厕所蹲便,自己擦屁股了,给我高兴坏了。”

    刘铮亮听到这话,似乎明白了,他在哪个最好的医院,不是自豪的本源;他价值的本源,是每一个病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也挺幸福的。

    七院正式加入盛京医院集团,龙院长也终于退休了。合并仪式很简单,原定要来讲话的市长被省里纪委给带走了,一大帮人在门口停车场等了半天,本来要剪彩,后来新院长怎么打电话都联系不上,就自己来宣布合并了。事后才知道,市长因为腐败被调查了。就是前面说的贿选案被带走那位。

    院里新来了很多从沈阳调过来的年轻医生,护士倒还是原来的班底。

    新来的医生里有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叫李青橙。她从中国医科大学硕士毕业后就在盛京医院做妇产科实习医生,抚城七院刚改制成盛京医院抚城分院,她就被调到急诊。小姑娘是大连人,说话一口海蛎子味。

    李青橙刚来七院,还有点儿瞧不上这边的医生,心说这都什么大学毕业的,技术水平能跟上嘛。一直到有一天,急诊来了一个病人,才改变了她对急诊科其他人的看法。

    七院马路对面有一个中学,就是抚城一中。这是抚城最好的高中,全市最聪明的孩子都往这考,念了三年书再考大学,年年都有清华北大的苗子从这出去。

    上午十点多,学校里正做课间操,突然一个孩子做着做着就蹲在那捂着胸口,一股恶心劲上来,把早上吃的连汤带水吐了一地,蹲没蹲利索,马上又坐地上了,坐没坐稳当,就躺那了。班主任老师一看吓坏了,赶紧抱起孩子就往医院跑。学校离医院太近了,都不用打电话叫救护车,出了校门过马路,再走一百米就是七院,赶紧跑到急诊。

    刘铮亮一看这班主任正是自己高中时的班主任王宝,就问:“王老师您这什么情况?”

    王宝一愣,说:“刘铮亮你不是在北京吗?”也是着急,他也就没再问,直接说自己班学生不知道什么情况。

    刘铮亮就问孩子:“你怎么了?”

    孩子说:“胃疼,早上饭都吐了。”

    刘铮亮见孩子眉毛紧锁,疼得都有些颤抖,就把孩子放到门诊检查**,一边按一边问:“这里疼吗?这儿呢?”

    孩子指着肚脐一圈,说这疼,又指了胸口,这也疼,又指了肋下,说这儿也疼。

    刘铮亮问:“我按压你觉得疼痛加剧了吗?”

    孩子回答:“没有,疼得不厉害。”

    刘铮亮又问:“疼了多久了?”

    孩子回答:“昨天晚上我开始觉得有点儿难受,今天早上吃早饭就不舒服,第一节课下课我也没出去活动,第二节课我就想活动活动,刚动几下,就顶不住了。”

    刘铮亮扭头问王宝:“王老师,早上孩子吃啥了?”

    王宝说:“就是学校定制的早餐,不可能有问题,我们老师、学生都吃,两个猪肉酸菜馅的包子,一份牛奶,一个煮鸡蛋。”

    刘铮亮接着问孩子:“那你拉肚子了吗?肚子胀吗?放屁多吗?喘气有没有上不来气的感觉?头晕吗?”

    孩子回答:“没拉肚子,没有屁,喘气也顺当,也不头晕,就是觉得我这胃有点儿疼。”

    刘铮亮又回头问王宝,给孩子爹妈打电话了吗,王宝一听,对呀,刚才都吓怕了,忘了这个事了,赶紧掏出手机给孩子家长打电话。

    王宝刚说完这边的情况,让他们赶紧来医院,刘铮亮就插了一句,说问问他们两口子有没有相同的情况,王宝就问了下家长,家长说什么事都没有。

    这就怪了,平时学生们三餐都是在学校统一吃定制餐,晚上八九点钟才放学,回家也就吃点儿宵夜。如果是家里的食物有问题,爹妈应该也有反应;如果是学校的食物有问题,同学和老师也应该有反应。应该不是食物中毒。

    李青橙和车明明就在旁边看着,刘铮亮接着问:“你以前有过胃炎、胆结石的毛病吗?”

    孩子摇摇头。

    刘铮亮接着问:“你爹妈有过结石病史吗?”

    孩子又摇摇头。

    王宝小声说:“孩子生病你问人家爹妈干啥?”

    李青橙替刘铮亮解释说:“胆囊结石有的医生认为不是遗传病,也有的医生认为得结石病有遗传因素,以前有个病例是九个月的婴儿得了胆囊结石,那么大点儿的孩子肯定不可能是由饮食习惯导致的,还没断奶呢,哪有饮食习惯这一说?问爹妈有没有病史,也能部分确认孩子是否有可能是结石导致的疼痛。”

    刘铮亮皱起了眉,又问:“那你平时经常肚子疼吗?”

    “也没有,平时跳绳、跑步、打羽毛球,什么活动都参与,活蹦乱跳的,从来没疼过。”

    刘铮亮让车明明来写病历,他左思右想,但也没觉得这事有多重要。他刚才给孩子压腹检查了,孩子也没有疼痛,这就不是急性腹膜炎。

    王宝这时候就安慰孩子说:“放心吧,这是你师哥,我学生,是协和的博士,水平相当高了。”

    刘铮亮这会儿脑子正在高速运转,车明明听到这话乐了,旁边的李青橙却心里一惊,怎么这个呆头呆脑的急诊科大夫,居然是顶级的博士?这老师缺心眼吧,博士来我们这儿,还是当急诊科大夫?

    刘铮亮像是跟自己,也像是跟车明明、李青橙说:“腹痛,呕吐,应该是急性肠胃炎,可是他这又完全没有其他病征。这样吧,先检查一下,阑尾炎、胰腺炎、胆囊炎、肠梗阻、胃肠穿孔、肾结石,这一套都查一遍。”

    这时候孩子家长来了,就在边上站着。

    车明明就跟刘铮亮说自己的疑问:麦氏点没有压痛,应该不是阑尾炎。阑尾炎是先上面疼,再肚脐疼,最后右下腹部疼,但甭管哪儿疼,别的地方都是炎症波及,麦氏点肯定会疼。可是这个孩子不疼。肝胆区敲打半天,也没看孩子有什么反应,估计也不是胆结石什么的。孩子也没黄疸,小脸红扑扑的,肝应该也没事。后腰叩击肾区也不疼,估计也不是肾结石、输尿管结石。孩子早上就吃这么点儿东西,昨天晚上也是在学校吃的,胰腺炎概率也不大。

    她就跟家长说:“抽血化验,X光,腹部B超,都做一遍。没什么问题我填单子,你们直接交钱去吧。”

    家长有些犹豫不定,这两口子都穿着套袖,蓝灰色的工装,怯懦地站在门口。车明明看到这也明白个大概了,说:“没多少钱,三百块钱顶天了。”两口子这才去交钱。

    空闲的工夫,王宝就问刘铮亮:“你怎么跑七院来了,你不是在北京吗?”

    刘铮亮就把自己被开除的事说给自己的老师听了。王宝听完后才说了一句:“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

    家长带着孩子回来了,三个大夫看着片子和化验单,胰腺没有水肿和病变;胃里也没有发炎症状;肾脏和输尿管里除了尿就是尿,一点儿石头都没有;胆囊里干干净净。刘铮亮又看了血常规化验单,发现白细胞高,看来还是有炎症,但是具体哪儿有炎症也说不清楚。

    李青橙对刘铮亮说:“刘大夫,会不会是慢性肠炎?”

    刘铮亮不是不知道这毛病像慢性肠炎,可是慢性肠炎至少得腹泻呀?但是查不清原因,那就暂时先按这个来开点儿药,孩子腹痛,有可能是肠**,给来点儿解痉药,开了一盒硫酸阿托品,让肠胃舒服点儿,有止疼效果。

    王宝跟孩子家长说:“我下午也没课了,我就在医院陪着孩子,你俩回去吧,别耽误买卖。吃完药观察观察,没啥事再走。这大夫是我学生,你们放心,都是自己人,都会尽心尽力。”

    两个家长千恩万谢地走了。

    刘铮亮把孩子和老师带到留观室,让孩子躺着休息,又开了点儿消炎药。硫酸阿托品吃下去,孩子精神头明显马上好些了。消炎药的点滴打上,王宝就跟孩子说:“你将来也得读博士,这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天天挂在嘴边上的刘铮亮,就是他。”

    急诊到了下午人少多了,刘铮亮就过来跟孩子和老师聊天。他问这孩子爹妈是干什么呢,王宝说孩子爹妈是农贸市场里卖酱菜的,两口子不容易,就靠一瓣瓣甜蒜、一斤斤雪里蕻、一头头苤茢供他念书。这孩子也争气,年级前十,上次还考了第二。这个班将来清华的苗子就是他。

    孩子一听到班主任说自己爹妈是卖咸菜的,有点儿自卑地低下了头。刘铮亮握住孩子的手说:“别因为爹妈的工作不好意思,我爹妈都是下岗职工,我爸当年下岗了,就站在咱们学校西门的法库街市场当力工,我妈有矽肺病在家待着,我每天放学都能看着我爸在那儿,尤其冬天的时候,穿着二棉鞋在那跺脚取暖等着活,二十五块钱给人家扛一天沙袋,装一车。”

    王宝说:“这个你俩挺像的,上礼拜期中考试这孩子发烧,烧了三四天,都四十度了,我让他回家休息,这也不是啥重要考试,他都不回去,就得要一个成绩,给爹妈看看。”

    刘铮亮一听发烧好几天,又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赶紧拿温度计来测,还烧着呢。这都烧几天了,发烧感冒也不至于呀。

    刘铮亮问:“这会儿身上还难受吗?”

    孩子回答:“肚子不那么疼了,就是胸口有点儿闷,还是有点儿恶心。”

    刘铮亮的表情有点儿紧张了,他拿出听诊器对准了孩子的心脏,刚才孩子说肚子疼,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腹部,他就完全没往心脏这边想。再看看现在孩子的状态,呼吸有点儿急促,脸也开始发白,白得有点儿吓人。

    刘铮亮又问:“身上有劲吗?”

    孩子说没有劲。

    刘铮亮赶紧喊李青橙,让她给孩子抽血送去化验,白细胞刚才就高,不用查血常规了,就看心肌肌钙蛋白和心肌蛋白酶。他不敢耽误时间,李青橙刚抽完血,他就让车明明来做心电图,结果是ST段损伤型改变,早搏,三度房室传导阻滞,心动过速。

    刘铮亮再摸摸孩子的手,明明额头在发烧,手却有些凉。测一下血压,血压非常低。

    刘铮亮小声嘀咕:“可能是暴发性心肌炎。”

    李青橙不信:“还没做病毒检测,哪怕做心内膜活检也行啊。不能这么武断就确诊。”

    刘铮亮马上说:“第一是咱们医院做不了病毒检测,第二是宁可信其有,也别误诊耽误了。”

    十几分钟后数据出来了,心肌肌钙蛋白和心肌蛋白酶两样数据都特别高,几乎可以判断心肌细胞死亡量很高。

    刘铮亮终于明白为什么用了阿托品后孩子状态好了些,这个药除了能治疗肠**和止疼,还是可以一定程度上刺激心脏的,这就部分掩盖了孩子早已经心力衰竭的病情。阿托品本来是要用来治疗肠胃病的,刘铮亮之前以为孩子就是肠胃有点儿问题,而短暂缓解的症状让他以为自己判断正确了,可实际上是阿托品让本来已经心率降低的问题因药物刺激而更接近正常,掩盖了心力衰竭的本质。

    当刘铮亮想到这时,痛苦不已,他脑海里呈现出无数个误诊的画面,甚至已经出现了很多人诘问的场景。

    他对车明明、李青橙说:“这孩子上个礼拜就发烧了,现在还没好,我刚才聊天才知道的。我摸孩子的手,发凉。结合所有病症和数据,可以肯定,这是暴发性心肌炎。孩子现在非常危险,随时有可能发生心源性休克,乃至猝死。咱们医院别说ECMO,就连PCPS也没有,孩子随时有可能心脏骤停,到时候怎么办?”

    李青橙就提醒刘铮亮说:“市中心医院有IABP,可以用。”

    刘铮亮马上说:“东京大学2018年有过一个633人的救治数据统计,IABP和ECMO联合使用,能让心源性休克和心肌炎患者的生存率提高20%。而且IABP只是一个辅助的血泵,孩子呼吸跟不上的话,血氧低,时间稍微长一会儿,脑供血不足,就算救回来,脑子也不行了。而ECMO是一个人工心肺,能供氧,最重要的是,IABP还是寄希望于心脏凑合用,ECMO可以让心脏休息休息,能干活固然很好,你罢工了我也能顶上。人身上什么器官都能歇着,就这个心脏休息不上,如果心脏骤停,血氧跟上,还是能活的。现在这孩子属于器质性病变,随时有危险,得想办法给他转院,别去中心医院了,到时候万一救不过来,再转院就转不了了。直接去沈阳盛京医院总院,他们那有ECMO,半小时能开到。”

    李青橙说:“你别冲动,你想的都是极端情况,一般就是心脏骤停、心源性休克IABP也是可以解决的,你这转院去沈阳,万一路上发生意外,责任算谁的?再说他这情况也不符合转院条件呀。”

    刘铮亮说:“如果用IABP,用到一半发现不管用就晚了。这么大的孩子,生命力旺盛,上设备有很大概率能扛过来,不上设备说没就没。”

    刘铮亮话还没说完,留观室的王宝老师就跑过来说孩子突然头晕,慢慢失去意识了。

    车明明害怕刘铮亮又冲动,拉住他说:“你等会儿,去盛京医院上ECMO,这得多少钱?你也不看看他们家有那么多钱吗。就在这儿保守治疗,抗病毒药、心脏营养药都安排上,真要是没挺过去,你也没责任。这要是半路出现问题,我告诉你,你可就没吃饭的地方了。你再想想,能有什么替代方案,咱们在这顶顶,说不定就能顶过去,别慌神。”

    遇到事就顶顶,遇到问题就凑合凑合,刘铮亮可以用碎骨头凑合人造颅骨,也可以用咽拭子凑合当内镜和斑马导丝,但是,眼前这个孩子的心脏,他能拿什么凑合呢?

    凑合不了。你晚上饿了,说我吃不起酱肘子,能不能臭豆腐拌大米饭?那能凑合,可是心脏要是不跳了,拿什么凑合?医疗服务拼到最后,抄近路的这些小聪明都不管用,只有实打实的钱,实打实的技术顶上去,才是救命的唯一法门。

    刘铮亮呆在那儿,他觉得车明明说得有点儿道理,可是他没更好的方案。

    车明明没闲着,赶紧安排抗病毒药物奥司他韦静脉注射,一刻也不能耽误,越早越好。这药上得越早,生存概率越大,去哪儿治可以接着讨论,基础治疗别耽误。

    暴发性心肌炎发病后,免疫介导机制会增强炎症对身体各器官的损伤。这话说白了,就是死了的心肌细胞会发出信号,告诉它的小伙伴,说人都死了你还干啥活,一起歇着吧。这时候,就要上大剂量激素。

    刘铮亮让李青橙赶紧准备激素甲强龙,这种药可以抑制免疫反应,也就是让已经死亡的心肌细胞别没事乱传话,让其他活着的细胞接着干活。李青橙看到刘铮亮开的这几种药都是要拼命了,也就不敢再言语,马上准备操作注射。

    刘铮亮看着这个和他同一个班次、同一个学号的小学弟,仿佛看到了他自己。他们俩坐在同一个位置上,在类似的家庭环境中相隔十六年,在同一个空间里过着类似的生活。也许这孩子将来也会遇到更多生活中的困苦,但,一切都在于今天的决定。

    这孩子是成为刘铮亮的经验还是教训,已经不重要了,总要有个人替他决定,要不要冒险。

    刘铮亮拿起电话,呼叫救护车到位。

    救护车直接叫到急诊科外,几个人赶紧把孩子推上车,李青橙和王宝陪着,车明明在急诊留守。车上还有氧气,李青橙赶紧给孩子供氧,让他能多扛一会儿。同步的心电监护显示孩子已经出现房颤,刘铮亮赶紧给孩子用AED除颤,双相除颤150焦,缓和一点儿,过五分钟又来一次,150焦。

    也不能光除颤,刘铮亮还要在空当里给孩子做心肺复苏,就算孩子现在没有意识,先用外力给他泵点血,脑袋只要有平时30%的供血,人就还有希望。李青橙打电话让那边的心脏重症科准备好,这边救护车马上到,同时给孩子注射胺碘酮,缓解一下心律失常。

    车走的是北环路,外环路进沈阳可以躲避堵车。王宝给孩子家长又打了一个电话说明情况,让他们赶紧过来。

    已经发现孩子有心衰症状,刘铮亮赶紧让李青橙注射多巴酚丁胺。

    李青橙问:“是静脉注射吗?”

    刘铮亮说:“这玩意不能剂量过大,也不能速度太慢,用微量泵,每分钟15微克单位量,孩子看样子体重65公斤,你就按一分钟1000微克速度泵药。”

    李青橙说:“你这个超过标准用量了。”

    刘铮亮一边做心肺复苏一边喊道:“让你打你就打,我负责。”

    李青橙也没说什么,从小到大谁敢跟老娘这么说话?可是她也没经历过这种事,暴发性心肌炎漏诊比比皆是,极少有人能挺到确诊,所以刘铮亮到底对不对,她现在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只能在不理解中执行。

    处理完微量泵,她一直盯着心电图。刘铮亮说随时观察心电图,看看孩子用药后有什么反应。

    救护车从高架桥直达沈阳市中心,下了匝道,马上就进了盛京医院,重症科的大夫马上出来接。

    刘铮亮一秒钟也不停地给孩子做心肺复苏,让孩子的脑部供血能相对够用,李青橙举着奥司他韦注射液,一帮人忙活着推病床,一路小跑直接把人送进ICU。

    主治大夫问:“你们确诊是心肌炎了吗?”

    刘铮亮做了半个小时的心肺复苏,送到ICU门口,才得空休息一会儿,从**下来,说:“还没做病毒和心包穿刺,我们医院做不了,但是几乎所有指征都可以判断是心肌炎。”

    主治医生这才赶紧送着孩子进病房。

    王宝问刘铮亮:“这两种治疗方案有啥区别?为啥不能就在抚城用IABP?多悬哪,万一路上出意外,你就得担责任了。一条人命哪,多大的责任。”

    刘铮亮说:“IABP只是一个保底方案,这种暴发性心肌炎很容易就让心脏彻底熄火,到时候就算用上IABP,万一出现室速室颤,心率不规则,压差小,血压跟不上去,血氧也跟不上去,脑供血倒是有,但血里头没有氧,就去脑袋里走个过场,那就无力回天了。你好不容易教出来一个好学生,救回来脑子不好使了,这孩子本来还是家里的希望,缺氧的话脑细胞大面积死亡,一下子变成爹妈的负担了,活着还有啥意思?”

    王宝点点头。

    刘铮亮接着说:“IABP就跟农村的压水井差不多,你一下一下压水的时候,IABP能识别出来,还能工作;如果你小幅度快速压这个水井的把手,水就不容易泵上来了,这时候IABP也识别不出来,它就帮不上忙了。它就是个辅助设备,你心脏跳动,能帮你加两成的泵血量,但是心脏不跳了,就跟学生不学无术放弃学习了,那花再多钱补课也没用。”

    这时候,主治医生问谁是家属,王宝马上站出来说家属还没来,在路上呢。

    主治医生说:“那哪儿行,现在哪儿等得起?这孩子现在情况特别危急。这一个是家属签字,还有一个病危通知书也得签字。”

    王宝说:“我是孩子老师。”

    医生说:“老师哪儿行,老师签字这责任太大了。”

    王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孩子在学校生病,我就是监护人,我能签。”

    主治医生小声嘟囔道:“那你要不怕法律风险你就签,我提醒了啊。”

    王宝签完两份字,就坐那儿了。刘铮亮不放心,也消毒跟着进了ICU。

    孩子刚进去就给上了IABP。刘铮亮毕竟不熟悉心脏重症,这活儿得让盛京医院的大夫来。一个值班医生负责心电监护,又给推上了升压药,插管呼吸机辅助呼吸。另一个医生在护士消毒备皮后立刻在孩子的左腿股动脉血管放进一个导管,这是主动脉球囊反搏导管,把一个网状球塞进血管里,一下下帮助心脏泵血。3D造影设备在旁边显示着,旁边的刘铮亮和李青橙眼睛都不敢离开屏幕,因为孩子的血压只能维持在60左右,而且心律不齐,压差才21毫米汞柱,刚刚过了警戒线。压差再小一点儿,IABP就得手动操作,机器识别不了。两个人就盯着,生怕一眼没看到就错过,随时准备人力顶上,手工去捏气囊。

    一个护士递过来肾上腺皮质激素地塞米松,这是要改善心室功能。人到了这时候,就得靠激素刺激。主治医生刚要打,刘铮亮马上拦下来说:“不能用这个静脉通路,你再扎一针,离通路远点儿。”

    主治大夫就问:“为什么?”

    刘铮亮说:“我们刚才这个通路上多巴胺了,你再上地塞米松,两个药一个酸一个碱,酸碱中和会析出形成黑色沉淀。多巴胺类药物不能跟地塞米松用一个静脉通路。”

    主治大夫没说话,他多看了一眼刘铮亮,觉得今天这是遇到茬子了。这小子和以往地级市医院的大夫都不是一个路子。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小时,能做的都做完了,刘铮亮和李青橙两个人都放松下来,坐在手术室墙边的地上闭目养神,突然一个护士大叫:“不好!”

    孩子的血压突然完全测不出了,心脏骤停。

    刘铮亮不等主治医生召唤,自己就拿过来除颤器,给孩子电击,用电来刺激心脏。一次,两次,三次,能量调到200焦,再来一次,还是没反应。护士在一边做心肺复苏,主治医生拿出手电看看瞳孔,摇摇头说孩子瞳孔都散了,看样子不行了。

    刘铮亮急得大吼道:“那不是瞳孔散大,那是因为我给孩子用了阿托品,就是眼药水的那个阿托品,这是散瞳,不是瞳孔散大。”

    阿托品不光能治疗肠胃疼痛**和心率低,还是眼药水的重要配料。谁近视眼了需要去医院验光,直接去眼镜店不散瞳就验光得到的数据都不准,本来二百度的近视,不散瞳就验光,就能给你配一套三百度的近视镜,戴久了,你也就是三百度的近视了。西药有很多药都是作用在组织里的,就比如说枸橼酸西地那非,本来是用来治疗心血管疾病的,它能让人的平滑肌保持松弛,你别没事瞎紧张。人身上平滑肌特别多,主要功能就是用来当阀门,它一紧张,阀门就打开了,血液就可以从它那儿过,它一松弛,血液就过不去了。后来病人们吃着吃着,低头往下看发现这玩意还能让我的血液聚集在我最想聚集的地方,阀门关得死死的,一两个小时都不散会。那你也别治啥心血管疾病了,先来救急吧,这药有一个俗名,就是伟哥。

    主治医生说:“谁让你用阿托品的?”

    刘铮亮说:“我误诊了,我以为是肠**。”

    看到主治医生又恢复了点儿信心,刘铮亮就说:“上ECMO,别犹豫了。”

    主治大夫说:“上这个倒是可以,可是患者家里能顶得住吗?”

    刘铮亮说:“我来拿这个钱。”

    主治医生说:“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刘铮亮说:“这是我误诊的第一个病人。”

    主治医生摇摇头,心说这孩子真是一个实惠人,可是这么大的事不能你说了就算,还是得跟家属定。他马上叫上刘铮亮出门去跟家属商量。人家主治大夫不能听你喊一嗓子,就撕开耗材给你上设备,这一袋耗材五万多块钱呢,没人付款就得从他工资里扣。

    这时候两个卖酱菜的家长坐着城际大巴赶过来了,两个老实人泪眼婆娑就等着医生一句话。这滋味但凡有点儿阅历的人都经历过,人这一辈子,经历一回这样的事都能给顶一个跟头摔在那三年起不来。这两个人颤颤巍巍就等着医生给最终判决。

    主治医生说:“孩子心跳停了,我们建议上ECMO,你们家属结合一下实际情况,最好马上给我一个答复。这个心肺支持系统特别贵,你们家属来定是否用。”

    孩子他爸一听说心跳停了还以为人没了,眼神瞬间就没了希望,但听到后面说还可以抢救,就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这东西多少钱?”

    主治医生回答:“六万块钱起步,基本上一天一万。”

    孩子他妈当场就瘫在地上了,眼泪和鼻涕马上就像听到命令一样一起冲出来,她用都有些反光的套袖擦了擦鼻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嘴里念叨着:“咋这么贵呢,买条人命咋这么贵呢。我浑身上下就带了一万块钱来呀,家里砸锅卖铁也没有那么多钱呀。”

    孩子他爸压抑着,憋着鼻子里那点儿酸劲,扭曲着脸说一句:“我没能耐呀,我他妈太没能耐了!”

    刘铮亮说:“我这有钱,我顶上。”

    王宝突然站起来,问刘铮亮:“他说的那个啥,艾克莫,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

    刘铮亮点点头。

    王宝接着说:“上,治,赶紧的,我们有钱。”

    他拿出银行卡说:“我有钱,赶紧去交钱,我腿软了,走不动道了,刘铮亮你去交钱。”

    刘铮亮赶紧拿过老师手里的银行卡,要了密码去把钱交了。回来的时候家长两口子坐在长椅上,手握着手,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ICU的门。

    刘铮亮就对王宝说:“王老师,你拿这钱不合适,你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呀,我来拿一半吧,毕竟这主意都是我出的。”

    王宝说:“你还是不是我们班的学生?你以前就知道自己闷头学习,从来不考虑别人,人是挺聪明的,可就是自私,也自卑。我们班班规你还记得吗?”

    刘铮亮愣在那儿没想起来。

    王宝说:“你们上学的时候,家长一个个全都是下岗职工,那一年我刚参加工作,第一年当班主任,就分到你们这些考得好的公费班。自费班的学生家里都不缺钱,可是你们公费班大部分家里很穷。冬天下雪了,咱们班不是有承包的雪段嘛,大家伙都去扫雪你还记得吗?”

    刘铮亮点头说:“记得。”

    王宝问:“那你知道为啥咱们班要扫那么长的雪段,有几个自费班不用扫吗?”

    刘铮亮摇摇头,说:“都过去十多年了,记不住了。”

    王宝说:“那是他们花钱了,扫一场雪我们当时能挣四百块钱,现在物价上涨了,扫一场雪两千块钱。扫完雪,这钱就给全班买保险了,一年十几场雪,全班一个不差都有商业保险,上全额报销。再加上学校上的基础保险,赔付两百万封顶。两百万还不能买这小子的命吗?”

    刘铮亮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事,只不过保单早就不知道丢哪了,但是王宝这一提醒,他确认了记忆中确实有这个事。

    王宝接着说:“这规矩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坚持着,多少届学生了,今天终于用上了。穷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抗风险能力,就跟早春下种的萝卜秧子一样,看着支棱着茁壮成长,可一场霜冻就能给你打回原形。没有钱盖大棚怎么办?难道就不种地了?点火放烟,拿烟盖住秧苗也能抗霜。对你们个人来说,人生这几十年没得过什么大病,可是对我这老师来说,迎来送往好几千个学生了,有五六个孩子生大病,那就是灭了五六个家庭的希望,这是一道概率题。学着点儿吧,小子,别看你现在学历比我高,我这智慧,那都是经世致用的。一天当你老师,这一辈子都比你棋高一着。”

    刘铮亮已经出了ICU,再消毒进去进进出出很麻烦,于是就打电话给李青橙问问孩子的情况。

    李青橙说:“孩子已经上了ECMO,目前心脏还是没有心跳。抗病毒药物也已经注射了。”

    王宝问刘铮亮:“为啥这个ECMO这么贵呀?六万块钱起步,一天就一万块钱。”

    刘铮亮说:“这机器最贵的是耗材,工作原理倒简单,就是在体外把静脉血里的二氧化碳置换出来,再把氧气放进动脉去,再把有氧气的血液泵到全身,不通过肺,直接在机器里就完成这一步。可是这个置换的材料要求特别高,得让氧气进去,还得让二氧化碳能出来,还得把血液留住。美国人用一种塑料拉成很细的中空管,让血液在管子里流淌完成氧合。这玩意儿用久了容易产生血栓,又不能一个人用完了给另一个人用,那么细的管子消毒都不好消毒,所以几天就得换一套。你就当是空气净化器换滤芯,空气净化器虽然贵,但是是一次性投入,滤芯你总得换,这就吓人了。而且这个塑料材料PMP氧合板就美国3M公司垄断生产,什么东西只要一垄断,而且你还非用不可,那就肯定贵了。不过,现在国内有专家开始研究这个材料,据说要进入批量生产了,说不定,以后咱们中国人用ECMO就没那么贵了。咱们中国人只要量产的东西,再贵的都能给你做成白菜价,青霉素原来也是老外有钱人才用得起的神仙药,咱们给做成了基础药,你自己愿意的话,当饭吃都能吃得起。”

    有了希望,时间就更难熬,刘铮亮下楼去买了点儿包子给大家当晚饭,可是孩子爹妈一口都吃不下。

    刘铮亮接着和王宝一边吃着包子一边聊天,王宝问到了陈阿南,听说陈阿南居然和刘铮亮当了一年多的同事,就乐了。他说:“没想到咱班第二名和倒数第二名都成同事了。”

    刘铮亮笑着回应道:“咱班第一名和倒数第一名还都在国外干代购呢,都是殊途同归。”

    王宝感叹道:“你说的是张冬梅吧,咱班第一。她虽然学习好,但是没有大智慧,就知道考名牌大学然后出国定居,那么聪明的脑袋,错过了咱们国家发展最好的这十多年。在国内有所作为多好,总比在国外当代购有价值多了。她拿了一个美国国籍,就觉得呼吸的空气都是甜的了?那么聪明的脑袋不能用来创造价值,咱不说对不对得起别人,等她过完大半辈子,她才明白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你别看你被开除了,还是能发光发热,咱靠脑袋吃饭,凭能耐被人尊重,多好。”

    重症病房里,主治医生给孩子打上了维生素C、辅酶q10,还有果糖二磷酸钠,治疗部分结束了。面对这个孩子停摆的心脏,医生们也只能寄希望于大量的营养成分能重新激活心脏,让它恢复跳动。心脏这个东西,可以给它搭桥,也可以给它加固瓣膜,加个起搏器,加什么都行,但是它突然不走了,怎么刺激它都不动了,这时候神仙也没辙,只能等。

    基督山伯爵不是说过,人类最伟大的智慧就是等待与希望吗?

    半夜两点,孩子药劲过了,醒了,还喊饿,说想吃麻辣拌,说嘴里没味。李青橙给逗乐了,说这哪儿来的麻辣拌,你要嘴里没味,这有苹果,你吃着吧。

    孩子拿着苹果在那儿吃,李青橙就拿手机给刘铮亮拍视频,一边拍孩子一边拍了设备,心电图上一条直线,没有任何波动。

    李青橙边拍边说:“看到了吗?孩子醒了,脑供血正常,看样子脑袋应该没受什么影响。就是心脏还没恢复。不过你放心,心肌蛋白酶低了不少。”

    刘铮亮拿着手机给家长和王宝看,王宝笑了又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以后你出息了要是忘了我,腿给你打折了。”

    孩子爹妈在旁边问:“这孩子都醒了,是不是就没事了?”

    刘铮亮笑着说:“还是要等等,现在只能证明孩子脑袋没受影响,但是心脏还没恢复跳动,不过孩子年轻,年轻人有生命力,咱们再等等,肯定有希望。”

    后半夜三点的时候,孩子的心跳终于回来了。重症监护病房里突然传来一阵欢呼,李青橙撒丫子跑出来,见到刘铮亮就是一个大拥抱。孩子爹妈也马上站起来问什么情况,李青橙说孩子状态好多了,心肌酶和心肌肌钙蛋白恢复正常值了,心脏开始自我修复,人活过来了。

    整整十二个小时,心脏停跳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李青橙搂着刘铮亮说:“你太厉害了!你怎么猜到IABP不一定管用的?”

    刘铮亮已经流下了眼泪,说:“我昨天是犯了错的,接诊的时候没先用听诊器听听心脏,也没测量体温,所以就没考虑到心肌炎。这孩子在我手里耽误了两个小时十五分钟。要是救不回来,我得内疚一辈子。”

    龙院长说过,好医生都是一床床手术、一个个病人,甚至是一个个生命堆出来的。刘铮亮知道,干这一行,第一个误诊的病人早晚要来,就像再牛的律师也有打输的官司,再厉害的刑警也有解不开的悬案,再好的技工也有不合格的焊点,他只是希望这一天来晚点儿。

    此时此刻,李青橙对刘铮亮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人的感情啊,复杂在哪呢?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看刘铮亮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一开始她没觉得抚城这地方还有明白人,还一度觉得院里把她发配到抚城挺不平衡的,可现在她坐在返程的救护车上看着刘铮亮的侧脸,就跟犯了花痴一样小鹿乱撞。

    人的魅力,一直让人摸不清。你经常看到一个长得像水缸的爷们儿领着一个大长腿,那大腿一迈步,旁边的老爷们儿从她胯骨轴下面走过去都不用弯腰低头,旁边人看到了就琢磨,这女的稀罕他啥呢?年轻人就笑着说**功夫了得吧,中年人就说智慧和责任吧,老年人就说性格好吧。这些都是猜测,每个人对爱情这个东西的敏感点不同,李青橙喜欢的,是刘铮亮聪明但不自负。人一自负就容不得别人说,他吐的唾沫落地都是一根钉,可是别人的天灵盖撞破了也打不开他的心房,这样的老爷们儿不能跟。

    李青橙觉得,她想抢抢刘铮亮。咱啥条件也不差,要腿有腿,要腰有腰,要模样有模样,要脑袋有脑袋,工作体面,咱给陌生人的印象也是温婉,至于在家里是不是抠脚大汉这不重要,那都是结婚以后才会露馅的事,结婚以后才暴露的问题这会有必要细抠吗?有多少老娘们儿结婚之前知书达理,过不了一年就跟母老虎似的呜呜喳喳,其实是生活雕琢出了本我?

    陈阿南以前也这么问过车明明,车明明的回答就比较到位:鱼都钓上来了,还喂啥鱼饵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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