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明明在接诊的时候遇到了一件怪事。四方台乡农村有个老李头,被家里人拉来看病。老李头今年六十五岁,两个月前就开始发烧咳嗽,一口口浓痰不停往外吐,胸口像是被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碎大石一样用锤头砸那种疼。
后来在家实在扛不住了,也藏不住了,这才被同村住的儿子发现,给带到医院来。一测血氧,才百分之八十五,这就别废话了,肯定是肺部疾病。老李头他儿媳妇听到这个数还数落自己爷们,你看,才百分之八十五,你瞅你那着急忙慌的,给人吓个好歹。
车明明看着CT头都没抬,说:“百分之七十人就容易没了,百分之八十五就非常严重了。”
儿媳妇很尴尬,自言自语说:“还以为人没了是百分之零呢,咱也没文化,让你笑话了啊。”
老爷子来的时候是儿子搀扶着进医院的,这会儿坐在急诊候诊大厅里就起不来了。他儿子费了半天牛劲,才把老李头给背到诊室。本来老李头在县医院打点滴,说是气管有炎症,打了半个月不见好,吃甘草片止咳化痰口服液也不见效,县医院一看,说你还是转院吧,你要不转院我就发病危通知了。小李一看得了,病危通知你留着吧,我赶紧先来七院看看,七院再看不了,打车去沈阳看。
车明明一看片子,没犹豫,这就是肺炎呀,看这片子里的肺部结构,一片花白,玻璃磨边,可是她又一想,一般细菌感染,县医院都打了半个月抗生素了,也应该有效果呀。
那这到底是什么病?
该怎么治?
应该用什么药?
车明明正在这灵魂三问,老李头吭哧吭哧上不来气,眼瞅着瘫在那儿要变成一摊泥了。这可给所有人吓坏了,车明明马上给刘铮亮打电话,让他来帮忙。
刘铮亮正在张娇那陪着小姑娘聊天,这几天她开始训练深蹲,进行腿部肌肉恢复。接到电话刘铮亮马上就跑过来,一看情况,发现老李头已经呼吸衰竭。
刘铮亮对车明明说,赶紧送ICU,呼吸这个事不能拖,几分钟就要人命。说完,他扛着老李头上了病床,车明明先跑去按电梯,两个护士帮忙一起往ICU送。
在电梯里儿媳妇就问,进ICU得多少钱?
刘铮亮一看她的打扮,就知道他们家没钱,但是有没有钱治病那是后面的事,人不能让气憋死。刘铮亮一边小跑推着病床一边对老李头儿媳妇说:“先进去,随时准备,真要到关键时候,这钱你们也得舍得花。我们先进去观察,面罩吸氧,根据情况随时准备插管,别到时候手忙脚乱啥都没有,临时现搬设备,容易出现意外。放心,不按ICU给你们收钱,你们又没用多少耗材。”
果然,氧气面罩顶上去,老李头的气色马上好了很多。
不过ICU里面的气氛给老李头吓够呛,跟自己儿子说:“我这是要完犊子了吗?”
老李头他儿子忙说:“没事,这里头设备多,能治,你别多想。”
既然面罩顶上去还能扛,那能不插管就不插管,插管一个是危险,另一个患者也遭罪。
人到了ICU,刘铮亮又赶紧安排复查拍片,CT一出来,右下肺有渗出,看来确实可以定为肺炎。车明明就向家属要病历,县医院先给的头孢、阿奇霉素,没效果以后上的美满霉素。这就说明,细菌感染的可能性不大,头孢广谱抗菌;也不应该是支原体肺炎,更不会是衣原体感染,美满霉素这么凶悍的药都上了,这药江湖郎中都是拿来治淋病的。真菌也不应该,阿奇霉素治疗真菌感染和支原体感染效果也不错。
那会不会是肺癌?
于是把CT增强也做了一下,回来一看,不是肺癌,也不像肺结核。
刘铮亮一边看着片子一边对车明明说:“看到没有,病人有肺栓塞,右肺中叶、下叶这里都有。除了肺炎,还有肺栓塞,这就能解释他现在这些症状了,肺子里都堵上了,当然换气就换不了。要不怎么会胸痛呢?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老李头儿子问:“啥叫肺栓塞?”
车明明替刘铮亮回答说:“就是肺子里的血管被血栓给堵上了,本来这个血管长到肺子里是来交换气体,带着氧气走的,结果被血栓把肺动脉主干给堵上了,时间久了有可能给堵死,病人马上就严重缺氧,到时候你不管是插管还是送多少氧气都没用,就一分钟的事,神仙来了都救不了。”
刘铮亮接着说:“不过你爸这个属于肺子里的血管分支栓塞,相对来说情况好一些。”
如果肺栓塞再严重一点儿,那就得打溶栓针了。不过溶栓针有个弊端。溶栓针的主要作用成分叫尿激酶,这东西是从新鲜的人尿里提取出来的,本身不能除栓,但是可以激活血栓中的精氨酸分子链断裂,变成纤溶酶原,溶解以蛋白质为主体的血栓。不过这也有些缺点,就是血栓能溶解,可是这东西要求的使用环境也特别高,病人不能有脑出血病史,也不能有严重的心肝肾功能疾病,还不能有严重的糖尿病史。用的时候也要小心,一边血管造影一边往里泵,有时候还得用微导丝进去捅几下血栓,就跟广东人做烧猪往猪皮上打针眼一样,让猪肉更入味。稍微一不注意,万一病人这时候再突发脑出血,那手术室可就热闹了,就等多少个科室的大夫一起过来会诊吧。
“那样就太折腾了,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呢,轻易不能溶栓。如果用抗凝法相对就安全点儿,抗凝有点儿像癌症治疗中的靶向药,不能解决肿瘤让它消失,但是可以抑制新生的肿瘤,防止肿瘤转移。只要不生成新的血栓,病情不会再加重,让病人用咱们人身体里自带的原装溶栓机制来溶栓,效果可能慢,但是安全。”
刘铮亮给重症的大夫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可行。几个年轻大夫一商量,就用华法林抗凝。
老头儿媳妇就问:“这药多少钱呀?俺家种地的,你们又是让住院又是输氧开药的,咱家扛不动咋办?”
刘铮亮说:“这药才二十几块钱,也不贵。”
儿媳妇说:“二十几块钱还相当于六七斤鸡蛋呢,一斤鸡蛋七个,六七斤都够老母鸡下两个月的了。”
来治病的都这样,哪个医生都遇到过这种跟自己算经济账的病人家属,只不过各自的计量单位不同,有的算鸡蛋,有的算猪肉,有的算出租车里程,有的算刮大白面积,还有的算饺子的个数。人有三百六十行,哪一行都是这么一点一滴攒下来点生活下去的本钱。医生们也不愿意反驳,也不想跟患者说我也有绩效,我后面科室还要背着预算和成本呢,这话不能说,说了就摘不开,所以就只能冷脸相对,看起来态度不好。
赵主任让刘铮亮和车明明盯着点儿,说:“咱们一个二级丙等医院,连呼吸重症科都没有,你跟家属说说,要是实在不行就让他们去沈阳看病吧,刘铮亮你一个神经内科的大夫,你们神内一年到头能做几次手术?你小子就是脑子灵,好学,脑子里储备多,可是这种呼吸的毛病,还是得去专业科室看,咱们能承接,能保证病人体征正常,就行了。”
赵主任跟刘铮亮说完,就去跟家属做工作,说:“我们这边医生已经尽力了,给你们治病的是急诊大夫。这个急诊大夫你们不学医的可能不明白,其实我们就是医院里的导游,你有重大的疾病,还是得去专业科室看。可是我们医院没有呼吸重症科,你这病别在我们医院耽误了,赶紧去沈阳是最好的选择。”
话说完,天都黑了,两口子说,那也等明天一早稳定了再说。
结果半夜,老李头就又开始呼吸困难了,血氧又开始忽高忽低,他儿子叫了医生几次,重症病房的值班大夫也没了主意,问赶来的刘铮亮这要不要插管。
刘铮亮一个神经内科的医生,是很少有机会手术的,这就像是炮兵很难接触到一线阵地一样,你说他没参战吧,他打了不少炮,你说他见过敌人吧,他又离着老远。如果早个十年,他还能做介入导丝的手术,可现如今,连这个手术都被划入介入科势力范围了。现在你让他插管,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虽然医院轮岗的时候操作过,但那也是辅助。把上学的时候多少年前学的东西拿出来用,要不是记忆力好,真有点儿发怵。
刘铮亮跟家属说,一会插管的时候可能要挑起会厌部位,这个地方平时是让人呼吸和吃饭别混在一起的一个道岔,专门切换气管和食道的。但是这里容易触发迷走神经反射,非常容易造成呼吸骤停和心脏骤停,尤其你们家老爷子现在严重缺氧,提前跟你们说一声,该签字签字,你们签字了我就动手。
老李头儿子马上一边签字一边说,赶紧的吧,再絮叨我爸就完了。
先打镇静剂咪达唑仑,往气管里插管不好受,你让病人神志清楚,他难受乱动,医生操作也麻烦。一针下去进入休眠,你好我好大家好,插管讲究下手要快。
先垫上小枕头,把患者的头上抬约十厘米。
压舌板看看有没有松动的牙,别插管不小心把牙顶气管里头。
检查呼吸气囊,捏一捏气密性正常,吸气把气囊放瘪。
插入导丝,稍微把导气管掰弯一些,让其更容易进人体气管。
刘铮亮就这么背着培训条例,一条条记忆在脑子里过电影。
在患者头顶位置扎马步,右前臂支撑在患者头侧,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控制口鼻位置,用力量使口、咽喉形成一条直线。左手拿喉镜,左手使劲,喉镜的镜片反射到会厌部,插入导管过声门,助手接简易呼吸气囊,吸引器清理导管里的分泌物,抽瘪了小气囊,再包扎。
这一套用完,血氧饱和度马上就上去了,一度过九十五。
可是,刚刚老李头呼吸困难,刘铮亮没有注意,这会儿他还在发烧,三十八度五。明明就是简单的肺炎,抗生素都把全身洗过一遍用了快一个月了,白细胞数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C反应蛋白也有点儿高。这就不科学了。
刘铮亮就琢磨:“几样抗生素组团上,什么病原体也扛不住这么顶。就算有慢性细菌性前列腺炎,用一个月抗生素,都能把炎症彻底解决了,前列腺小管才多粗,那里面堵塞了都能消炎治好,更别说肺泡里了。而且,一个东北老农民,天天干活,重体力劳动血液流动速度快,没那么容易肺栓塞的。”
车明明说:“一般来说,肺栓塞都是有点儿原因的,比如长期卧床,总不运动血管里就容易有沉淀,下半身水肿也容易血管里有垃圾,或者就是血液疾病,这几样老李头都没有呀。”
刘铮亮说:“今天一天,烧就没退。”
车明明问:“有没有可能是肺结核?”
刘铮亮摇摇头:“不可能,入院就做涂片了,抗体检测也做了,都没问题。要不咱们再做一个T-Spot实验检测?”
那就再做一个吧,无论是在协和,还是在二级丙等医院,医生们都会遇到各种千奇百怪的病例,唯一的差别是心理期待不同。到七院来的病人如果不是危急,并不求你一定要解决问题,但是他们给你的耐心有限,能解决你就赶紧解决,解决不了别耽误时间,赶紧认给我办转院。别跟我说你多牛,你要是牛你就不在这混了。所以刘铮亮不敢耽误,临时又补了一个检测,就是想看看患者的T细胞是否有结核杆菌感染后的免疫记忆,有点儿像小学生经常双手合十,食指突出顶前面同学的屁股,前面小学生嗷一嗓子跳出去好几米,以后这小朋友再遇到你,绝不敢把后背留给你,他都得侧着身子走。这就是免疫记忆。
大晚上抽了一管子血,结果一看,阴性。
老李头就这么在**没有意识地喘气,正常人躺在那儿能看到是胸腔在扩张和收缩,但老李头没有,感觉就是在给一个漏气的自行车车胎打气。老李头他儿媳妇半夜实在熬不住回家了,他儿子就坐在床前默默掉眼泪,一会拉着他爸的手,一会又给老头擦擦胳膊,擦擦脸。
父子情深,平时儿子跟驴似的,你说他一句他有一百句等着你,这会儿儿子知道怕了,有爹妈在,死神面前有人给你顶着,你就是七十岁,有爹妈在,你也是孩子,有人疼。如果父母走了,心也就慌了,这世界上就剩下你要主动付出的人了,对你阳光普照的人没了。说好听点儿,你以后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说不好听点儿,顶梁柱只能在那顶着,不能修不能补,你就扛着吧。
小李还在那念叨:“爸,山上的榛子还没收呢,你还得回去看园子呢,我冬天去南方送货,孩子他妈还得来照顾你,家里孩子还没人看,爸,你得好起来呀!”说完就接着哭。
没主意的人,一辈子都觉得自己满肚子是胆识,一身都是本事,被自己爹束缚住了,这会儿才发现,自己没啥用。
车明明觉得刘铮亮这次判断不对,刘铮亮也有理由,院里的内科大夫也拿不定主意。
车明明对刘铮亮说:“我觉得这就是肺结核,你想想,老爷子自己在家瞎治多长时间了你知道吗?他儿子知道吗?这么长时间用大剂量抗生素,有没有可能把病灶外的结核杆菌给杀灭了,所以测不出来?”
内科大夫说:“我们这条件有限,要不就送中心医院,要不就送沈阳得了,别把人耽误在这儿,到时候又惹麻烦。”
一瞬间刘铮亮又犹豫了。
车明明接着说:“我怀疑这老爷子得这病挺长时间了,要不我就去多留几次痰,咱们培养呗,抗体查不出来可能是浓度不够,多培养几次。反正这也大半夜了,转院也不现实,到了中心医院也是去急诊,跟在咱们这没多大区别。哪怕咱们培养出结果了,里面有分枝杆菌,让他们带着结果转院,也能节省时间。”
内科大夫对车明明说:“我发现你们急诊最近都好胜心那么重呢?”
车明明笑着说:“这不来了一个学霸么,平时不多努力一下,都怕被淘汰。人家博士都来干急诊了,我这本科毕业不努力能行嘛。”
刘铮亮觉得车明明说得有道理,赶紧就让她去留痰。一小时留一次,次次都培养,同时再查查结核杆菌DNA,两条路一起走,双管齐下。医院没有遗传科,得去矿务局医院做。内科医生说那边他熟,都是同学,这就开车送过去。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结果都查不出来。
老李头他儿子在旁边正哭着喊他爸的时候,昏迷中的老人突然涌上来一口老痰,浓黄中甚至都带点儿绿,他儿子赶紧起身给他扳过身子清理,别一口老痰给整窒息了。清理完正要扔了卫生纸,车明明正好来准备第四次涂片,一看这情况赶紧说别动,这口痰来得好,这口痰是从肺里倒腾出来的,新鲜热乎,估计没让抗生素给剿灭,可以抓活的,于是扒拉开卫生纸,拿涂片收集上了。
拿去一检查,真有抗酸杆菌,还挺多。这就证明肺结核的可能性很大了。
第二天一早,DNA结果也出来了,就是肺结核。
小李问车明明:“我爸还需要转院吗?”
车明明眉毛一立:“都确诊了还转什么院?只要知道敌人是谁,全中国的治疗方案都一样。这就跟侦探破案一样,最难的就是找出谁是凶手,人找到了,抓犯罪分子都是用枪和手铐,派出所的警察和特警队的警察抓人都用差不多的装备。不过你爸这个是传染病,老爷子肯定是怕花钱,自己在家折腾太久了,人都很危险了才来医院,你回去得跟老爷子说,别总想着在病上省钱,你在病上省那几十块钱,以后就得花大头买命。你说你们进ICU,虽然没上别的设备,但是也花了两万多,报销完了还得花一万多。过几天等他稳定些了,还是得去传染病院,不过现在走不了,太危险。”
刘铮亮也说:“异烟肼、利福平、乙胺丁醇、吡嗪酰胺这几样抗结核药顶上去,老爷子几天就能好。你们要是缺钱,今天就可以出ICU,普通病房加氧就行。”
儿媳妇一早来送饭,一听说有这么一大串药要开,又开始心疼钱,说:“怎么用这么多药,可算逮着一个往死里捏,把我们当癞蛤蟆攥出水来是吗?”
车明明说:“你要自己能治你就在家治,什么叫攥出水,这几种药都是干啥的你懂吗?我们念了二十几年书不比你懂吗?异烟肼是让分枝杆菌营养不良,饿死它,利福平是专门骟了细菌的刀,不让它繁殖分裂;乙胺丁醇是化学阉割,专门对付青春期的结核杆菌,吡嗪酰胺是让细菌缺氧的,活活憋死它。你知道结核病多难治吗?必须得联合用药、联合治疗,全方位让它们活不下去,断子绝孙,甚至还要把被T细胞吸收的结核杆菌也杀灭才行。再说了,你仔细看看这些药多少钱,全都是二三十块钱的,这都是国家药典里要求低价的药,全套下来不超过一百块钱,怎么就攥出水来了?”
儿媳妇还是不服,说之前ICU还有各种检查花了多少钱了。
车明明先让小李去交钱拿药赶紧用,写完单子抬头跟儿媳妇说:“我们不是中医,望闻问切就能确诊,哪种病原体感染就得一一排除。不排除乱用药,你也看到了,你老公公自己吃药多久了,管用吗?”
用药不到三个小时,老李头退烧了。再去查一遍CT,儿媳妇又开始嫌贵,但是小李骂两句败家娘们儿你别说话,也就老老实实闭嘴了。一看片子,刘铮亮心里就高兴多了,肺部吸收好转,血氧也提高了不少。
刘铮亮说,看情况,可以撤呼吸机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刘铮亮就问车明明:“你怎么就能判断出是肺结核呢?”
车明明说:“你别跟我提这个病人,我现在脑子里还记得那口黏痰呢。我早上上班路上买了一份肯德基鸡块,打开那个酱包顿时就联想到那个画面,一点儿食欲都没了。”
“咱这穷地方,老百姓有病,都不先来医院,都把自己当大夫,把抗生素当饭吃。老爷子熬到现在这样,吃了那么多种抗生素,把很多病征都掩盖了。你跟穷人打交道,就得分析他们的行为逻辑,一看他儿媳妇那抠抠索索的样,就能判断出老爷子就算生病了,也自己闷头吃点药顶过去就算了。要是别的什么病毒感染的肺炎,他们两口子这么长时间还能没被传染?肯定早就病怏怏的了。我一看他俩都挺精神,传染性不那么强的,就剩下肺结核了。”
陈阿南一个人在北京满城跑,写出来一个商业计划书就四处见投资人,同时他也催着刘铮亮赶紧出产品设计稿。
根据杜教授的理论,这个健身器材主要是为了锻炼颈部肌肉和韧带,胸椎部分锻炼的程度就弱很多,说大白话,就是后脖梗子这一片,再往上寰椎肌肉使劲的话,发力错误效果就不明显。寰椎下面是枢椎,再下面才是五个颈椎,颈椎下面是胸椎,这是每个人都一样的标准配置,谁也不比谁多一根,谁也不比谁少一根。但是问题是人和人的颈椎骨大小不一样,你要锻炼,就必须要让它旁边的肌肉做对抗运动,支点在哪呢?如果支点固定,就容易让这个产品不能适应所有的消费者;如果支点不固定,怎么运动才是科学的呢?这在设计上是一个难题。
刘铮亮下班不想去他妈那听絮叨,就跑到他爷爷家。去他爷爷家艾辰也敢上门。艾辰在旁边给他削苹果,刘铮亮就看着这个产品原始图纸一直琢磨。
艾辰也不敢吱声,就去厨房帮老爷子收拾。
刘铮亮他爷爷问:“姑娘,你俩这都进行到哪一步了?”
艾辰还挺不好意思,心想这老头问题挺尖锐。
爷爷接着说:“都老大不小了,该迈步的时候就多往前走几步,三步并两步。我这孙子从小念书念傻了,你得帮他开化开化,老爷们儿和老娘们儿在一起那么多有意思的事呢,天天抱着个电脑有啥可瞅的。”
晚饭快做好了,艾辰去叫刘铮亮,看他在那正愁着这个支点该怎么设计,就问这个支点一定要适应每一个人的生理特征吗,刘铮亮说当然了,人家买你的东西型号不合适,锻炼效果肯定不好。
艾辰让刘铮亮把样品给她试试。她一穿戴上这个设备,摆弄了两下,马上就跟刘铮亮说,这个能不能设计成活动的自行车座,你看骑自行车的人,有坐着骑的,也有探着身子骑的,人家那车座都是活动的,几个方向都能动,你为啥非要设计成固定的呢?
刘铮亮一听,这招聪明呀,能把问题解决了,这个支点是支撑在胸椎T9还是胸椎T10完全看个人习惯了,没有必要那么精准。
陈阿南把这个产品的样品拿给投资人看,投资人说:“每年找我投资各种千奇百怪的商品的人不下一两百,你这玩意儿怎么就比别人的效果好?就算效果好,凭什么用户就相信?用户对你建立起信任的成本太高了,这就不可能是一个可以火的产品。”
陈阿南说:“连智商税背背佳都能火,我这个正经的科学发明怎么就不能火?”
投资人说:“小伙子你别激动,我给你投二十万,但我要百分之二十的股权。你先把这个项目跑起来。但是你这个产品,如果要大规模推广,那就得走电视台广告。像早几年橡果国际做的那几种产品一样,老百姓一打开电视就能看到,你管他信不信,他就是愿意买。”
陈阿南晚上就跟车明明打电话商量,车明明说:“你缺他那二十万吗?这二十万烧完了,如果产品还是没起来怎么办?到时候公司注销吗?还是让人家把你清盘了?到时候这公司不是你的不说,人家杜教授的发明也被拿走了。”
陈阿南说:“哎,你个学医的怎么懂得还挺多。”
车明明说:“这不是你创业嘛,我最近天天研究这个,我就怕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缺心眼的,被人给忽悠了。”
车明明接着说:“要我说,现在都是互联网时代了,咱们自己拿钱把产品开模,做不到量产就少做几个,你就去抖音、快手直播讲课都能推广出去。”
于是陈阿南在天津找了一家代工厂,开了模做出来第一件工程机。工程机和成品不一样,有很多附加功能还没加上去。陈阿南就给刘铮亮快递过来一台,说你找田姨先试试呗,看看咱们这个产品能不能治病。
刘铮亮跑到田姨的店里把这个“顶顶佳”送给她。
田姨就问:“这玩意儿能彻底治好颈椎病吗?”
刘铮亮说:“你得辅助饮食,你锻炼完了,得吃高GI值的食物,高GI会刺激胰岛素分泌,这样才有助于肌肉生长。肌肉一长,颈椎压力就小了,椎间盘就不会被挤压了。”
田姨就问:“啥是高GI值的食物?怎么还扯上胰岛素了,我也没有糖尿病呀。”
刘铮亮说:“就是进肚子里就化的,什么炸油饼、大果子、大馒头、方便面、炸薯条,这些都是。”
田姨一听乐了:“哎呀妈呀,这些玩意儿我店里要多少有多少,我还以为啥山珍海味呢,就是顶饿的呗。你们知识分子就喜欢整词。行,我听你的,一天锻炼半小时,锻炼完了就吃大果子、大馒头呗?”
田姨练了半个月,脖子真就不疼了,原来走道歪个脖子,现在走道又开始拧胯骨轴子了。又练了一个月,田姨就来找刘铮亮他妈聊天,说:“你儿子真厉害,给我做的这玩意比吃啥药都好使。”
田姨就问刘铮亮:“你这玩意在哪儿卖?”
刘铮亮说:“这玩意现在才出来样品机,市场还没开拓,也没拉到投资,投资人给的价格完全谈不拢,所以现在就在淘宝上卖呢,这都一个多月了,一个也没卖出去。陈阿南天天坐在那直播,进来一个观众他都念叨一句欢迎,可人家一看他这张脸,停不了三秒就跑了。”
田姨说:“你们读书多的不会拢客,你知道咋拢客吗?你得找有说服力的人,人家替你宣传才管用。”
田姨立刻把刘铮亮和陈阿南拉进了一个病友群,群里面一个大叔是退役的战斗机飞行员,天天驾驶飞机做超负荷动作,人家那脖子要承受几倍地球引力的过载,五十多岁脖子就不听使唤了。田阿姨说老赵你得运动,飞行员老赵说我天天举铁,田阿姨用刘铮亮的话术说脖子上的肌肉你举铁根本锻炼不了。飞行员一开始半信半疑,用了一个月,马上五体投地。
飞行员老赵把以前的军官证拿出来,放到手机前,给产品做直播,就在快手上一边推荐一边演示,闲着没事的时候,还讲讲当年在青岛试飞的时候,美国飞机还来偷偷侦察,自己当年是怎么把他们撵走的。两三天时间,订单下了六百多个。
陈阿南晚上打开淘宝的时候直接哭了,他打电话给刘铮亮说:“亮子,这事成了,咱们有钱了,咱们能靠自己赚大钱了。谁规定创业就得花钱上电视打广告?我们可以在互联网上搞流量,一千万个人看到我这产品,就能有一千个人下单买。这玩意儿不花钱,还能免去中间商赚差价。”
田姨觉得这个东西靠谱,找刘铮亮说,这个“顶顶佳”不是没人投资吗,我想投资。刘铮亮问你打算投多少钱,田姨说五百万够不够。
陈阿南比刘铮亮聪明的地方是他知道怎么花钱。知道怎么挣钱不是一个人的本事,知道怎么花钱才是。如果给刘铮亮五百万他是摸不清头绪的,但是陈阿南把这五百万花到了刀刃上,这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的优势。
不出半年,陈阿南的公司就召集了十几个主播,又跟几个平台签了协议,有固定流量,就能吸引用户下单。“顶顶佳”一共出了三代产品,每一次都迭代一个新功能,也不用打广告,就在网店上卖,每天都能走个几百单。刘铮亮说现在还不着急分钱,还是好好把业务做扎实,接着走量。
按理说这时候陈阿南手里有钱了,晚上可以去三里屯浪了吧,可他心里惦记的是车明明。车明明有事没事损他几句,他干好事了夸他几句,陈阿南从她身上能获得成就感。
有时候你辛辛苦苦奔命,不就是想让一个老娘们儿在后面说一句,爷们儿你怎么这么厉害呀。这话车明明不能轻易说,陈阿南也不容易听得到。
陈阿南请车明明来北京过周末,车明明就问刘铮亮:“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刘铮亮说:“你愿意去你就去呗。”
车明明像是自问又自答:“你说陈阿南安没安好心眼?你说我这大姑娘去他那儿跟他过周末,好说不好听。”
刘铮亮就说:“我是知道他稀罕你,看你自己怎么想了。”
车明明赶紧说:“你可别再说了,这话得让他亲口跟我说。”
是,这话就得让老爷们儿亲口跟老娘们儿说,旁边人抢台词这事就不刺激了。就得是两个人逛了天桥,爬了长城,晚上躺在张家口野狐岭外滑雪场酒店天台的地毯上看银河,星河璀璨,并且四下无人,滑雪场上静悄悄,陈阿南悄悄凑到近前。
按理说你要追啥都没见识过的小姑娘得带她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你追见过世面的老娘们儿就得带她返璞归真,整点儿小浪漫啥的哄一哄,但是车明明肯定不是啥都不懂,也肯定没见过大世面。
陈阿南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半天憋了一句:“你睡觉打呼噜吗?”
车明明让他给逗笑了,这么好的气氛你这一句话又给整回去了:“你看我,我不会说话,我就闭嘴数星星。”
陈阿南问:“那啥,你要不烦我,咱俩试着处处对象?”
车明明笑着说:“等你两天了。这环境,这酒店,啥都好,浴室里还有花瓣,装修还是瑞士小镇风格,可你这一张嘴,还是东北土老帽味。硬件设施都上去了,你这软件也不行呀。”
陈阿南不是没经验,这世上的事就是一物降一物,三十多了遇到这种事还手忙脚乱,那就不科学了。可是陈阿南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突破这层界限,让感情升华。
车明明是累坏了,不一会儿躺在那就睡着了。陈阿南也累,睡了半夜上个厕所,再回来就说什么也睡不着了。陈阿南过去捏着车明明的鼻子,一下给她憋醒了,说:“你这呼噜声也太大了,真睡不着。”
车明明说:“不可能,我睡觉从来不打呼噜。”
一会儿呼噜声又起来了。
陈阿南又过去摇醒,说:“我有一个办法能让你不打呼噜。”
车明明问:“啥办法?”
陈阿南说:“咱俩就都别睡了。”说完,就钻进了车明明的被窝。本以为大功告成,却让车明明一脚给踹出来了。
车明明就说:“你干啥呢,不明不白的就往我**钻,你跟谁俩呢?”
陈阿南说:“你刚才不是同意了吗?”
车明明说:“我同意啥了?”
陈阿南说:“你同意咱俩在一块了啊。”
车明明想了想:“对呀,我同意了,你不说这事我都给忘了。”
行,那你上来吧。怎么整?我不会呀。
你就躺好别动就行了,我来整。
你能不能稍微动一动,你不动我怎么整?
你让我别动的,我躺着怎么整?
你光躺在那儿怎么整,腿得配合呀,一点儿都没有默契呢。
我又没整过我有什么默契,不整了。
别别别,整整整,你别动就行了。
你轻点儿整行不行。
整完了,大男大女久旱逢甘霖,两个人都轻伤不下火线,就好比正当年跟着薛仁贵征东的小将军李勣,袍染血,马加鞭,千军万马来相见。厮杀完了,躺在那喘着粗气。
车明明就说:“好好的铁饭碗,你为啥冲动就给辞了。”
陈阿南说:“当医生太辛苦了,咱先不说发论文、出课题、评职称,也不说出什么新技术了,还要不停培训,咱就说手术。从三助到二助,最后做到一助,我就光迈主刀这个坎迈了多少年了?我为啥不敢涉足外科,为啥那次车祸手术刘铮亮让我测颅压给我吓得一个礼拜都没缓过来?咱们这行什么经验都是手术台上积累的,课本上说的都是公式,习题是临时出的,一次一个样,答案也是随机发的,每次都不一样。当医生不可能不犯错,这辈子不让你在手术台上撂倒几个人那你还是实践太少了。古文里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你以为这话说的是这哥们儿有情怀,不当官就当医生,这辈子就为人民服务?错啦,那是人家真的心狠,死人这事人家没往心里去。所以人家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我不行,我心太软了,我就干这种活最好,别让我见识那么多生离死别,别让我见识那么多无能为力。你拿枪顶着我上前线这事我还真不怕,我最怕让我拿着枪决定谁活谁死。你看我这心理阴影面积多大?所以你问我为啥一冲动就辞职了,我跟你讲,那不是冲动,我这是躲开自己的短板,发挥自己长处。”
车明明说:“那你这到北京创业,咱俩离那么远,谁没事天天看着你。”
陈阿南说:“这不高铁马上就通车了,以后周末我就能回家了,两个小时就到了,下了车就上炕,多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