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抚城的冬天一如往年一样寒冷。这里纬度不高,可因为身处长白山余脉,零下三四十度的气温,让人就想买个貂皮大衣,把自己裹在里面。抚城的老娘们儿就喜欢买貂,为啥?因为房子不值钱,车也不值钱,大冬天挂个大金链子,只能在澡堂子里让人看见。貂儿不一样,走哪儿都能收获艳羡的目光。
这是一个有点儿浮夸的地方,也是一个有些实诚的地方,太老实的人会挨欺负,太张扬的人会被收拾。
临近春节,陈阿南从北京坐着高铁去上海找供应商。在上海和供应商谈完,他拉着供应商去合肥的代工厂看看配件的组装流程,上海那边的LED配件在组装过程中损毁有点儿高,主要是因为LED屏幕的外屏硬度有点儿高,他想让供应商想想办法,同时也要看看是不是合肥代工厂的工人在操作上有问题。
可高铁刚到南京,列车广播员就广播说,本次列车终点站武汉因为交通管制将无法转乘其他车辆,如有转乘需要的乘客,请在合肥站下车,使用其他交通工具。
新年初的时候,陈阿南就注意到武汉有肺炎的新闻,这段时间他太忙并没有频繁看新闻。车到合肥的时候,所有人都离开了座位下车,整个火车瞬间变成了空车,驶离站台。
这是春运时期,这种事从未见过。
晚上,陈阿南就在宾馆的电视上看到了对钟南山的采访,新型冠状病毒性肺炎,肯定有人传人,武汉要封城。他马上给刘铮亮发了微信:“出大事了。”
陈阿南问刘铮亮:“要不要去武汉?”
刘铮亮反问道:“你去吗?”
陈阿南直接打电话过来说:“我肯定得去呀,我追求的是啥?我追求的就是出点儿响动,要参与了这事,将来够我吹一辈子的了。我就是骑自行车,从合肥骑过去,我也得去。”
陈阿南只是给车明明发了一个留言,并没有打电话。车明明拿着手机哭成了泪人。这件事的悲壮之处在于,你知道战争会胜利,但是你不知道庆功宴上,你是以什么形式到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张黑白照片。
陈阿南得到消息的同时,刘铮亮正在家里准备年夜饭。
不一会儿,院里微信工作群就出现了一段话,动员支援武汉报名。
刘铮亮他爷爷让他把艾辰请来,刘铮亮他妈不同意,刘铮亮吃完饭也没看春晚,就回院里值夜班去了。
本来是年三十,整个医院居然灯火通明,整个院领导班子都在大会议室里开会。医院大厅里,张德旭和窦丽萍在看电视,张娇也可以走出来看电视了。电视里一个解放军军官说,疫情面前,人民军队誓死不退!
刘铮亮对张德旭说:“明天早上带着孩子出院吧。我看孩子恢复差不多了。”
这一家子不知不觉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一年多,伤口愈合倒是早没问题了,可是康复训练一直就在医院里进行,张德旭和窦丽萍换着班搀扶女儿从住院部下楼进院子,再到门诊楼爬到三楼,再从三楼回到住院部,每天早上如此,周而复始。他们两口子有市侩嘴脸那一面,可也有江湖气那一面。啥叫不市侩?不就是把贪婪藏得更深点儿嘛。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平民老百姓就这仨瓜俩枣的,眼珠子都盯着呢,吃相肯定不好看。就像鲸鱼身上的藤壶,寄生在鲸鱼身上,让鲸鱼又疼又痒的。人家也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这世界的繁华,可明天是晴天还是下雨你不知道,兜里有没有钱你自己得知道。人这点志气,就是让钱慢慢熬没的。
人啊,怎么才能看出生命力?就是一闷棍接着一闷棍,打得你哭爹喊娘,可是你缓过来还得往前走。再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还怕什么前路茫茫?
张德旭在刘铮亮这儿获得的不仅仅是自己闺女重生了,更是钱这个东西有时候也不那么好使。刘铮亮他爷爷说,有人才有家,没有人给你个故宫住,那也不是家。
张德旭问:“你们是不是也要去支援武汉了?”
刘铮亮点点头。
张德旭又问:“你是不是肯定要去?”
刘铮亮又点点头。
张德旭从手上摘下煤精手串,他曾经说这是杨靖宇送给他爷爷的传家宝,刘铮亮表示怀疑,这么爱吹牛的人,能说几句真话呀?
张德旭说:“这手串,真是杨靖宇送给我们家的,别的牛我敢吹,这事我不敢。我也不送给你,我借你戴着,打完仗你得还回来。这东西有英雄气护体,咱不信鬼神、不信教,咱得信祖宗、信英雄。”
说完,他就把乌黑锃亮的煤精串给刘铮亮戴上了。
没有人再关心春节联欢晚会,甚至整个城区,都几乎听不到鞭炮的声音。这个城市多愣啊,哪怕是萨尔浒大战后的第一个春节,努尔哈赤就在十五公里外枕戈待旦,抚城人也是要放炮仗过除夕的。今年全歇了。抚城人见过世面,1910年的肺鼠疫都经历过,遗体火化的传统就是从那年开始兴起的。可那次是细菌,这次是病毒。敌人更小了,也更强了。
刘铮亮打开了王好的朋友圈,王好的朋友圈就一句话:“我们来了。”坐标地点是武汉天河机场。刘铮亮已经两年没敢给王好发过一个短信、一句问候了,他不知道要跟自己的老师说什么,难道说我现在在急诊混得挺好的?或者说虽然我现在不搞学术了,但是我给人做心肺复苏手法有长进?王好是把他当苗子培养的,他曾经拍着刘铮亮的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干,大科主任位置肯定有你一个。”
刘铮亮想了半天,虽然他还没来得及跟七院的领导请战,但他第一时间要表白的,是王好。
“王好老师,武汉见。”
王好此刻正在带着队员熟悉流程,在医院里督导建立隔离区,告诉每一个队员哪儿可以脱防护服,哪儿只许进不许出,哪道门必须关了才能递送物资。他没有时间看放在防护服里的手机,所以也就没有回复。
刘铮亮的这几个字,就像是一封战书,他是多想让王好感到后悔呀,但是这个老师又是对你那么真诚和充满期冀,是你让人家心里拔凉拔凉的,所以你不能拿出刀来捅人家。
刘铮亮又给艾辰发了一句话:“我报名去武汉了。”
看到这话艾辰马上开着车来医院,跑到急诊来找刘铮亮,劈头盖脸就说:“你往前冲什么?你又不是感染科的,也不是呼吸科的,你这连编制都没有的一个合同工,充什么大瓣蒜?”一边说就一边哭。
刘铮亮说:“你不懂,我是干这行的,不能躲。”
艾辰问:“得去多久?”
刘铮亮回答:“不知道。”
艾辰又问:“是不是特别危险?”
刘铮亮回答:“不知道。”
艾辰哭起来真好看,刘铮亮一把搂过艾辰抱在怀里。他不是一直想要一段撕心裂肺的爱情吗?这会儿不就来了?这时候就该亲亲,该抱抱,天王老子也拦不住青年男女激动的心情。一想到马上就要去战场了,一想到马上要山水相隔难相逢了,这时候不升华一下情感,都对不起自己了。刘铮亮这个书呆子,好像这时候才开窍了。老电影《刑场上的婚礼》那种浪漫,无外乎如此了吧。
院里工作群又来了通知,大年初二早上集合出发去武汉。
大年初一,值完夜班的刘铮亮一早儿回家。临走的时候,他遇到了准备出院的张德旭、窦丽萍、张娇一家三口。张娇已经可以正常走路,只不过遇到楼梯的时候,后脚跟着地,身体还是有些不稳。这已经算恢复得不错了。这孩子以后的人生必定艰辛,可能没有机会展示曼妙的舞姿,可能每一个动作都略显僵硬,可能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电池快用完了的老式录音机,可那又如何呢?人生来就是要迎接艰辛的,支棱着活下去最要紧。
张德旭背着被褥,窦丽萍抱着洗脸盆等洗漱品,张娇在两人陪护下慢慢踱步。张德旭本想说一大串感谢的话,被刘铮亮拦下了。
刘铮亮指着大厅里已经穿上防护服的护士,说:“赶紧回家吧,别在医院停留。抚城在外打工的人多,这大过年的,万一哪个病人从外地回来了,多危险。”
张德旭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回头拉着自己闺女一起给刘铮亮鞠躬行了个大礼,大老远喊道:“刘大夫,别忘了回来的时候把手串还我。”
值班这一晚上刘铮亮并不累,跟往年不同,今年可没有放鞭炮炸坏了眼睛的熊孩子被哪个爹妈抱来急诊,也没有火灾烧伤,更没有酒后摔伤。新上任的市长在电视上讲话,同步直播到互联网平台。市长说,都在家消停待着啊,没事别出去乱逛,哪儿哪儿都封路了,哪儿哪儿都去不了,也别出去放鞭、滑冰、去哪儿滑雪,你觉得那儿人少,不能传染,可是我告诉你们啊,我们最好的医生都去湖北了,家里就剩下急诊了,啥大手术都做不了了,真要炸到眼睛,摔伤了,骨折了,医院里没什么大夫了,没人管,大家伙也别给大夫添乱,就算为了你自己,也都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别串门。
整个城市都老实了,人人都消停在家待着,让刘铮亮久违地在办公室小**躺了一个通宵。
但是他没睡着。
回到家,刘铮亮就开始收拾行李。刘铮亮他妈是工农街信息部部长,整个街道谁家闹离婚、谁的媳妇跟谁眉来眼去她全都知道,自己儿子这么反常的行为她马上就猜出来了。
刘铮亮他妈说:“我跟你说啊,不许你嘚瑟,充大个儿报名去武汉,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敢去,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刘铮亮苦笑着说:“我都报名了。”
刘铮亮他妈听到这话愣了几秒,眼泪马上就下来了,骂道:“我们家不充大个儿,我们家不缺英雄。你大舅我亲哥,当年就牺牲在猫耳洞了,你姥姥到死都念叨她大儿子,一辈子都见不着自己儿子,背着人的时候偷偷哭,从四十岁哭到八十岁,可她还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呢,再怎么哭她还有人戴孝送终呢,我就你一个儿子,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我们家不缺烈属牌子,挂了几十年了,谁也不能说我们家什么,国难来了咱们家没跑,可不能回回有事都可着咱家摊事儿。我不同意你去,你也不许充什么英雄。非典那年,那都是拿人命往里填,填出来的经验教训,说不好听的,谁去得早谁就是炮灰,你不知道吗?我这初中毕业的文盲,我都知道,你都读了那么多书你不懂吗?你就忍心让你妈后半辈子哭,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她一把抢过刘铮亮的行李箱,直接扔床柜里,一屁股坐在**,说什么都不让他拿。
刘铮亮没办法,只能先把他妈稳住。后半夜,趁着老两口睡着,这才拿个塑料袋,装上牙刷和刮胡刀,偷偷摸摸出门走了。
第二天一早,刘铮亮他妈睡醒了,去儿子房间一看,立刻就炸了营,给儿子打电话也不接。
刘铮亮他爷爷说:“你就让孩子去呗,老爷们儿这时候不往上冲,在家眯着,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刘铮亮他妈这时候也不是低眉顺眼的儿媳妇了,大声说道:“他是我儿子,我能管,别人谁都没资格说话。”
她觉得这时候必须得找艾辰帮忙,她自己儿子她知道,儿大不由娘,但是有个老娘们儿她儿子肯定买账。可是她没有艾辰电话,只好大清早跑到白事会门口敲门,可谁在大年初二办丧事,人家都要往后顺延,所以也没人在这时候做买卖值班。
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刘铮亮他妈就想到找艾三,艾三的电话找熟人一问就有,要来艾辰的电话,就说要她帮着拦住刘铮亮。
艾辰心说这事我也拦不住呀,我喜欢这爷们儿不就是因为他有主意嘛。但是未来婆婆说要帮忙,那不出来肯定不行,也就来刘铮亮他们家商量对策。
艾辰说:“大姨,要不你把行李带上,我开车带你去追上车队,他们肯定去桃仙机场坐飞机走。”
刘铮亮他妈问:“带行李干啥?”
艾辰说:“人都出发了,你这时候能把他拉回来吗?即便拉不回来,你也得让他把行李带上。万一没有换洗的衣服,再发烧感冒了,抵抗力一弱,那不更危险嘛。”
刘铮亮他妈一听这话有理,赶紧把行李箱拿出来扔在汽车后备厢里,车上了高速,直奔沈阳。两人一到机场候机大厅,就看见好几百个医生正在那集合列队,省里的领导在那壮行讲话。
刘铮亮他妈一看周围的记者长枪短炮拍照录像,好几十个领导在那泪眼婆娑送行,就知道儿子是拉不回来了,她本来坚毅的步伐也一下子就跟踩了棉花一样步履蹒跚。
她从人堆里认出了自己儿子,赶紧把行李箱推着送过去,也不等领导把话讲完。这时候谁还管你是不是领导啊,我跟我儿子多待一秒钟就赚一秒钟,你说你的爱谁谁了。她直接把行李箱递过去,又捶了自己儿子一下,想拥抱一下,又怕人家笑话,看了一会嬉皮笑脸的刘铮亮,撇着嘴扭头就走,想说几句话,又要耍横不说。不懂表达情感,不善于表达情感,她是原生家庭里成长、什么毛病都有的一代人,可她毕竟有情感。
刘铮亮远远地看看艾辰,艾辰也远远地看着刘铮亮,就在领队下命令说准备进机场登机的时候,刘铮亮小声问旁边的李青橙:“你说我这时候说,等我回来娶她,行不行?”
李青橙也小声说:“可别喊,电影里喊这样台词的,到最后都回不来,都让最后一颗子弹给解决了。”
车明明在旁边用肩膀顶了一下李青橙,说:“你这是什么动机?人家都谈上恋爱了。”
李青橙笑着小声说:“有守门员照样进球。”
这时候电视台的记者采访完医生,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送行的家属,就把话筒递过去,说采访几句,说说你现在什么心情。
刘铮亮他妈马上脱胎换骨,说:“我儿子能被组织选中参加援鄂医疗队,我感到非常光荣。我们家属全力支持,不让他在前方有任何后顾之忧。我们全家都非常支持他,希望他能在武汉做出成绩来,给全国人民交一份合格的答卷。”
艾辰在旁边都看傻了,她没想到刘铮亮他妈不大的脑仁里藏着两套语言系统,一套是市井小民撒泼打滚的,一套是庙堂之上指点江山的。
等刘铮亮他妈上车坐回副驾驶的位置上时,艾辰说:“姨,你接受采访说得挺好呀,正处级干部讲话也就这水平了。”
这时候刘铮亮他妈才情感决堤,哭着说:“漂亮话谁不会说呀,我自己儿子我舍不得。”
车渐行渐远,飞机也消失在天际。
天空中,在手机还有最后一点信号的时候,刘铮亮接到了王好的回复:“我在同济医院重症区,你被安排在哪儿?”
刘铮亮回复了三个字:“雷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