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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刀:我在小城当医生 正文 第3章 出事

    围湖造田的沙土准备好了,重工设备也到位了。

    支架导管到位,先拴子瘤,再放置支架,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造影显示器上导管里吐出的弹簧圈,在动脉瘤内一圈一圈缠绕徘徊。弹簧圈一点点向动脉瘤里填充,互锁臂结构通过微导管头部,弹簧圈自动和导管脱离。

    此刻,周围几个帮忙的医生都已经完成手中的工作,静静注视着刘铮亮操作:弹簧圈不过比头发略粗,但是在狭长的前交通血管瘤里像是钻进树洞的松鼠,并没有多少辗转腾挪的空间,螺蛳壳里摆道场。

    动脉瘤没有在手术时破裂,弹簧圈在瘤体内的设定位置非常合适,几乎遮挡住了出血点。刘铮亮伸头让陈阿南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这才开口对身旁的陈阿南说:“幸亏用DSA介入,如果开颅手术,瘘口那么大,夹闭起来还挺麻烦。”

    手术很漂亮,忙活了四个多小时,总算过了这一关,刘铮亮脸上终于见到了笑容,他觉得自己离昌平回龙观的两居室又近了一大步。

    孝子把刘铮亮拉到住院病房一楼门廊外,一摞钱裹在信封里,递到手上。贤孙在不远处打着电话,偶尔往他们这边瞅瞅,但又保持距离,不远不近。刘铮亮赶紧把钱揣到裤兜里,几万块钱撑得裤兜鼓鼓囊囊。他刚要回陈阿南的办公室,却被一直站在旁边夹着一根烟的艾辰在一楼吸烟区叫住了。

    艾辰等孝子贤孙走远,才笑着说:“刘大夫,刚才你都被人家偷拍了,没发现吗?”

    刘铮亮一惊:“是吗?谁拍我?”

    艾辰依旧笑着说:“那家人小儿子啊,人家给你钱,不得留个凭证啊,这家人心眼真多。你呀,真是刀尖舔血。”

    刘铮亮说:“也可以理解,这又不能开发票,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也正常。倒是你,让你失望了,这单生意没做成,白等了一下午。”

    艾辰笑了起来:“嗨,迎来送往,世事无常,我们家自己的生意,我又没有绩效,有什么失望不失望的?我们这行也没什么成本,今天这个病人没用上,别的人也能用上,花圈、纸钱给谁用都是用,那东西又没有保质期,这地方早来晚来早晚得来,人啊,早走晚走早晚得走。贼不走空你听说过吧,阎王爷也不走空。”

    刘铮亮第一眼看去就觉得她很漂亮,尤其是笑起来之后,笑靥如花。但是她说话这个损劲儿,让人对她喜欢不起来。她手腕上还有一个烟疤,青春期的时候,肯定跟哪个小伙子爱得死去活来,后来说不定因为小伙子在游戏厅里又喜欢上了哪个隔壁的小姑娘,她为情所困,自己给自己烫的。

    抚城盛产这种姑娘,装作很势利,张嘴闭嘴都是钱,就像《新龙门客栈》里的金镶玉,跟核桃似的,外壳硬,可你一旦撬开,里面都是油汪汪的。刘铮亮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起了凡心,他在她身上仿佛找到了过去三十年因为努力学习而错过的很多义无反顾的爱情。人过了三十岁,遇到合适的婚姻合伙人很容易,遇到一个你可以心动的人很难。

    在跟艾辰聊这几句的时候,刘铮亮就给自己加了很多戏,脑海里过起了电影。但想象在现实面前很快适可而止,毕竟他是来飞刀手术攒钱买婚房的,这事他知道,只是刚才看着那张脸,险些忘记了。

    回去跟陈阿南还有医院的主治大夫沟通预后:术后半个月依旧非常危险,各位多辛苦了。

    一个月后,刘铮亮已经回到北京上班的时候,接到了陈阿南打来的电话。

    陈阿南说:“老刘,出事了。病人早上剧烈头痛,血压升高到220,呕吐不止,突然就昏迷了。人现在又送到医院来了。”

    刘铮亮正查房出来,接到这个电话,只能支开一旁的其他同事:“什么情况?怎么处理的?打甘露醇了吗?”

    陈阿南回答:“打了,上吸氧设备了,静脉氨甲苯酸,尼可萨米、洛贝林都上了,血氧饱和度70%,没用,是动脉瘤破裂了。”

    刘铮亮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术后高血压,老天爷不给命,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陈阿南说:“老刘,你想想办法,这家人现在就在医院闹呢,好几十口人把我们科给围了,什么难听说什么,还说要是人死了,就在住院部搭灵堂。哥们儿你帮帮我,我是真没辙了。”

    刘铮亮觉得这可能就是花了钱的家属宣泄情绪的不正常但常见的反应,说:“阿南,你跟他们解释解释,这都是手术前家属签了知情的,另外你们使劲抢救抢救,万一救过来了呢?熬过这一段,让病人转院去沈阳。”

    陈阿南收起电话就跑进急救室,患者的呼吸停止,面色青紫。

    护士喊道:“双瞳孔不等大。”

    陈阿南立刻建议主治大夫:“赶紧给患者器官插管吧。”

    护士把喉镜递给了主治大夫,医生把管芯插入了患者声门,呼吸机接上,病人血压开始下降,可陈阿南刚松口气,患者的血压突然急剧下降。

    护士几乎失声喊了出来:“血压到70了。”

    主治大夫几乎是喊出来的:“快点上多巴胺,200毫克静点!”

    护士马上操作。

    可心电图变成直线了。

    陈阿南的心凉了半截,但他还不愿意放弃,他喜欢这个工作,只是不甘于清贫,他不想因为这么个破事就把自己的事业毁了。他也激动起来:“心肺复苏,我来,肾上腺素静推吧。”

    主治大夫点点头。

    陈阿南脑门上的汗珠不停地滴在患者的胸前,边按压边念叨,几乎带了哭腔:“大爷,你行行好,没什么事就喘口气。你这么躺着,我收不了场了,大爷,你喘口气……”

    除颤器拿过来,200焦一下,两下,三下,病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患者的孝子这时也冲了进来,指着陈阿南骂道:“你这鳖犊子,你不是说北京的大夫牛吗?牛怎么还给我爸治成这样?钱也花了,你他妈给我找了一个二杆子大夫!你就给我治,不许停,你要是敢停,腿给你掰折了!”

    陈阿南上去继续心肺复苏,按了半个小时。

    在最后一下时,他听到了患者身体里一声闷响,应该是压断了患者的一根肋骨。心电图没有任何变化,瞳孔早已经放大。

    病人死了。

    第二天一早灵堂就摆到了神经科办公室大厅,哭丧的队伍挤满了整个楼层。医院的大夫们早就见惯了这种事,既然有人来闹事,躲着走就是了。

    一个大夫见到陈阿南还说:“没事,也不是我们的技术不行、医疗事故原因给治死的,病人术后突发,老天爷不给命,医生也没办法啊。让他们闹几天,我就不信明天还能来一百多人,我看都是托儿。你呀,这次得打持久战了。跟院长打好招呼,等他们十天半个月,就都歇着了,谁没事跟这耗着呢?”

    陈阿南一想,有道理。病人是术后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别的什么意外原因,血压突然升高导致二次脑出血,这要掰扯起责任,神仙也说不清楚。

    第二天,人果然来得少了很多,就剩下七八个人。但是,他们又扯上了标语:“非法行医。”

    陈阿南心慌了。

    果然,闹到院长那,院长出来跟家属谈判。

    家属见到院长就说主刀大夫不是本院的医生,而是外面请来的大夫,医院有管理责任。

    院长说:“这个事,我们作为公立医院,如果牵涉到这里面,你们可以提起法律诉讼,如果法医机构认定病人的死亡是由我们医院的医疗事故引起的,那你们可以拿着鉴定起诉,该怎么赔偿附带责任我们就怎么赔。我们收治病人,提供医疗资源协助治疗,完全属于人道主义援助,这一点我们在手术通知书上是有详细记录的,我们也已经调查过了,医院收取的费用也都完全合理合法,没有任何问题。至于你们说的治疗方是否为非法行医,是否违反了医疗规范,这个不属于我们第三方的责任,而是你们和主刀大夫的合同约定,你们应该去北京找主刀大夫。至于我们医院的陈大夫,我们肯定要处理,如果你们对他个人的行为有异议,也可以提起诉讼。”

    家属听到这话当然不满意,可医院在这件事上确实没有法律责任,他们也咨询了本地的律师,律师说:“你们非要追究呢,说不定也能要到一点钱,估计一两万吧。”

    孝子很高兴,苍蝇腿再小也是肉,几乎就要达成合作了,然后他又问律师:“那你这律师费得多少钱?”

    律师几乎都没停下手里的活儿,头也不抬地说:“两三万吧。”

    孝子气坏了,说:“我打个官司赢了,怎么还得赔一万块?”

    律师还是头也不抬:“你告的对象责任小,只能赔那么多,就这还未必能赔,还要看法院怎么判,你赢了人家才能给。我是按劳动时间计费的,你的免费咨询时间要到了,再问就要计费了。”

    孝子马上闭嘴,走出律师事务所大门的时候对贤孙说:“咱们不请律师,一样能要到钱,无论是抚城医院还是那个什么狗屁刘博士,都得攥出水来。”

    陈阿南被医院勒令辞职了。不过这事他倒是不着急,他跟刘铮亮不一样,他又不缺钱买房子,他爸在卫生局当副局长,辞职又不是开除,他就是个保媒拉纤的,也不是非法行医,不会吊销行医资格证,在家休息一段时间,过段时间再换一家医院工作就是了。

    可孝子贤孙没拿到钱,医院请来律师跟他们讲:这个手术医院作为急诊救治方,本着人道主义原则支持手术在本地开展,这件事从法律层面上说,当家属决定使用外部医生来主刀手术的时候,已经签署知情同意书和免责声明了。

    律师絮絮叨叨念完调解意见,直接用大白话说:“你们只能去跟主刀大夫维权,找我们医院没用。你们非要打官司也行,这官司肯定得耗个一两年,我们又没责任,一分钱都不会赔。”

    孝子想了想,跟贤孙说:“咱们不打官司,打官司肯定不能赢,还得花律师费。你看这半个月咱们在抚城的医院打持久战,有用吗?人家根本不搭理你。咱得讲战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咱们去北京找姓刘的闹,他不是要上进吗,我看他能不能坐得住。咱也不吵吵巴火的,就扯个条幅静坐,哎,谁也不干扰,就在他办公室门口一坐,坐他个十天半个月,我看他服不服。”

    北京离抚城可真近啊。坐上K96列车,只要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能到。出了北京站,很快就到医院。孝子贤孙两个人直接走到神经内科,堵在门口等刘铮亮上班。

    那天一早刘铮亮出门,刚到东单路口一个美福林西点店买了块蛋糕当早点,带到医院上班,就看到这二位坐在办公室外走廊的长椅上,手里还拿着横幅:“刘铮亮非法行医。”

    往来的医生、患者纷纷侧目,两个保安就在旁边两三米处站着,手里还拿着防暴叉。

    孝子说:“刘大夫,想不到吧,我们来了。”

    刘铮亮被这一套给吓坏了,赶忙请他们把横幅收起来:“有什么事咱们办公室里说。”

    孝子笑着说:“那怎么行?咱们就在这说,让大家给评评理,你非法行医去抚城把人给治死了,我们来北京告御状来了,就求个公道。保安大哥,你放心,我们肯定不动粗,我们说的事也不是你们单位的事,是他私下里去别的医院治病,打着你们医院的旗号,把人给治死了。”

    刘铮亮赶紧客客气气把他们爷儿俩请进了办公室。

    孝子还是笑着说:“刘大夫,陈大夫已经被开除了,你说,咱们这个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刘铮亮只好赔着笑苦着脸说:“您父亲这个病,确实不是我手术造成的医疗事故,术后二次出血,这个我们在手术前就说好的,你们也签了知情同意书,这都属于手术治疗后的意外情况。我理解你们家属的心情,但是这真不是我不负责任,也不是我学艺不精,完全是您父亲太没运气了,希望您理解,术后突**况这不是人力能控制得了的。”

    孝子收起了笑容:“你一句没运气,我父亲的命就没了。刘大夫,明人不说暗话,我们既然来了,早就想明白了,你要是故意治死我父亲,我就不这么跟你说话了。虽然你说手术挺成功,但是病人死了,你说这手术还叫成功?既然不成功,我们家也承担了这么大的精神损失,咱们也别找法院什么的,麻烦,就私了,五十万。你给我五十万精神补偿费,我给你那五万块钱手术费你也得退给我,我就当这个事从来没发生过。”

    说着,他又拿出手机,翻给刘铮亮看那段他给钱的视频。

    刘铮亮脑海里此刻就一句话,从没见过这种厚脸皮的,眼前浮现的都是诸葛亮对王朗那种淋漓的气势。但是,办公室可不是个争吵的好地方啊!

    刘铮亮说:“咱们有话好好说,别闹得满城风雨,真要给你钱,我也需要筹措一下,我手头没多少钱。你那五万块钱手术费,我现在就还给你。”

    说罢,刘铮亮拿出手机,面对面转账给他。他想,就算我不给他后面的五十万,也许这五万块钱可以让他丧失在北京跟我打维权持久战的决心。这台手术自己就当吃苍蝇了。也许,那五十万就是个障眼法,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回那五万块钱呢。

    他还是想得太善良了。他觉得心里堵得慌,这再也不是他爷爷那一辈人认识的抚城人了,那一辈人爬冰卧雪,给新来的移民盖房子,脱下自己的棉裤给刚认识几天的小南方穿上,帮着小南方挖地窖、修厕所,砖头不够还会去厂里拖出一百多块耐火砖搭炉子烧砖。以前他能感受到的家乡的温度,都没了。

    是什么让这些东西都没了呢?不是穷,也不是市场竞争,而是机会稀缺。人啊,只要机会少,他就不容易见到亮,不容易翻身,拼死拼活也就那样,多干少干也还那样,看不到前头的亮,他就一定变成招人烦的德行。

    只要有点路子,谁不想活出点面子来?

    第二天,这对父子又不请自来,还坐在昨天的位置,一声不吭,等刘铮亮上班,还是一顿好言相劝,好不容易送走。临走的时候孝子说:“刘大夫,我们也没什么正经工作,就天天在这耗着我们也耗得起,不就是一天四个馒头、两袋咸菜嘛。我看你能不能耗得起。”

    刘铮亮回应道:“你有这份毅力,好好干一份工作,何愁不能成首富。”

    第三天,如约而至。

    第四天,不期而至。

    第五天,不见不散。

    第六天,主任找刘铮亮谈话。

    王好主任是全国最著名的医生,他在《柳叶刀》上发表的第一作者论文,可以顶得上一个东部经济发达省份所有医院医生发表的神经内科论文科研价值的总和,四十多岁就拿国务院津贴,是刘铮亮这些人心中的偶像。

    他平时不怒而威,不苟言笑,不接受采访,更不喜欢医生们不务正业。本院的医生们经常被邀请去电视台参加节目,或者被请去写书,王好都是非常厌烦的,他治下的科室,虽然没有被他严令禁止,但是从他对其他愿意出名的医生的态度上看,他的下属也不敢在业务能力未到的情况下贸然出位。用他的话来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当医生的本职就是看病,要写书,辞职当专职作家去。

    刘铮亮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还是端着一杯铁观音,一边喝一边轻轻吐出一片茶叶,搁在手心。等了半天,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我这个人吧,从来不屑于讲什么医德。天天满嘴讲医者仁心,显得虚伪做作。医生为什么要张嘴闭嘴讲自己医德高尚?这就跟编辑说自己不会写错别字、律师说自己法条背得好、军人说自己勇敢一样,这是医生应该做的,最基本的要求。所以我从来都不提,没意思。一个医生要是只能凭医德来建立口碑,那就是技术不行,也不是吃这口饭的料儿。”

    刘铮亮认真听着他说话,头低着看地面,人生中仿佛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平时极为和善的老教授,要用平和的语言来对他进行一次最后的审判。

    王好接着说:“但是,医德,是根基,根基虽然不是招牌,但根基比招牌更重要,你坏了的是医院的根基。我调查过了,那两个人第一天来医院我就调查过了,开飞刀手术,在别的医院可能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大家都会说,学医,又在这样的单位工作,博士起步,寒窗苦读二十多年,在别的行业早就是行业大咖了,在医生行还是小伙计。工资也没多高,压力还那么大,咱们就在别的医院收点儿钱手术怎么了?人家开饭馆的还能送外卖呢,咱们医生就不能上门送手术吗?在我这不行。你今天可以开飞刀,明天是不是就要开营养液吃回扣,后天是不是要拿天价红包,大后天是不是要求患者用进口高端支架然后去跟药代分钱?一环套一环。”

    此刻,刘铮亮已经汗颜,嗫嚅着小声说:“王主任,求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我这事糊涂,我知道自己这么干不对。”

    王主任道:“留是不可能留你的,留下一个你,用不了半年,咱们医院就会变成中央厨房,全国的医院就都是肯德基、麦当劳,我们的大夫就全国跑吧,也别坐诊了。你知道国家培养一个医学博士要多少钱吗?你以为就你家缺钱吗?我们的大夫都去开飞刀,出了事吊销一个行医资格证,你知道国家要损失多少吗?去哈佛、去耶鲁、去斯坦福,还有霍普金斯交换培养,这得多少钱?我们这行不是饭馆,可以送外卖。我们跟教师行业一样,你在学校当老师,就不许你出去自己开班补课,要不然,穷人家的孩子就再也别想上学学到知识。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什么是社会主义?就是公平,有病可以看,排队拿到号,就可以见到最好的医生,这道理你不懂吗?我给你机会,你主动辞职吧,我不开除你,算是咱们师生多年的情分。如果那两个医闹不起诉你,说不定,你还能保留行医资格证,干点周边行业,毕竟是这儿出去的,到哪儿都肯定有口饭吃。当然,在北京干公立医院肯定很难了,背景调查这一关你都不容易过,但是干个药代什么的也许可以。这就是我的底线,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不用再试探了,马上就去人事处办理手续吧。咱们到此,山水再难相逢。”

    刘铮亮知道,他这是触红线了,说什么都没用。这里有一种偏执,不屑于过多解释。这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传统,重要的话说一遍你就得记一辈子,重要的事做错了就别废话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多说一个字人家都嫌累。刘铮亮被熏染上了这种传统,王好更是如此。

    多说无益了。

    刘铮亮永远都会记得那天他从王主任的办公室走出来时的狼狈样。所谓意气风发,其实来自于这个单位带给他的优越感。而今,刘铮亮失去它了。

    回到办公室,几位同事还不知道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一步,还在跟他打招呼,但见到刘铮亮开始收拾办公用品,一时间都安静下来。大家一言不发,看着他平平静静抱着个人用品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那两位孝子贤孙见到刘铮亮立刻迎了过来,贤孙手里还拿着一个驴肉火烧,开心地嚼着。

    刘铮亮苦笑着问:“刚才没见你们,出去买驴火了啊?”

    孝子笑道:“这附近没什么好吃的,这不天天熬在这,虽说穷家富路,但是,我们是来讨公道的,也不知道熬到哪天,那不得省着点儿啊。”

    刘铮亮回应说:“你们也熬到头了,我被医院开了。”

    孝子一惊:“哎呀,老弟,这可太对不起了。那你那钱咋办?”

    刘铮亮被他气笑了:“我没钱了,你要是想告就告吧,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的。首先你要先请个懂医学的律师,然后审核病历,研究手术方案,找出手术过程中的人为失误,还要解剖尸体做病理分析。来吧,想维权你就维,我身份证号你有吗?我给你,去吧,提起民事诉讼。”

    贤孙听到这话有点儿着急:“你是不是不信我们起诉你?信不信告你个倾家**产?”

    刘铮亮说:“那才是一场持久战,得打个两三年,试试吧。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私有财产就银行存款几万块钱,你去告吧。”

    孝子贤孙起初不信,去人事处打听,才发现煮熟的鸭子飞了。贤孙开始埋怨起他爸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这么大张旗鼓慢慢敲打,说不定还能刮掉几层皮,结果这样杀鸡取卵,卵没取到,鸡死了。

    刘铮亮从医院出来,万念俱灰。失去了工作,就意味着自己已经失去了在北京的一切可能。长安街上怎么没有天桥呢?如果有该多好啊。1998年抚城钢厂下岗工人田姨,你是不是就在抚城丹东路的天桥上,审视过自己的人生要不要和桥下的“小凉快”产生交集?长安街没有天桥,可走过一个路口,和平门内大街有天桥,走上去吧,看看桥下的车水马龙。他又想,北京的二环里怎么没有“小凉快”呢?老天爷就不能给我一个借口吗?你倒是拦一拦我啊。

    也算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他还没把这事告诉女朋友。刘铮亮一个电话把她约出来,两个人坐定,他告诉了她实情:我失业了,也不可能再在北京行医。

    她问:“那你怎么打算的?”

    刘铮亮不敢看女朋友,眼睛瞅着桌角说:“我还不知道。我今天约你出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咱们以后就不用见了。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耽误了你这么久,打乱了你的整体计划。我记得你说过,三十三岁前一定要结婚,三十四岁一定要生孩子。你看我这情况,挺不好意思的。”

    说这话的时候刘铮亮在等待她的回音,其实他最期待的是女朋友上来就给他一巴掌,然后很愤怒地离开,这时候他再追上去拦下。不就是丢了工作嘛,脑子还在,换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很难吗?去卖药,活儿是没什么技术含量,也没有了在医院工作的荣誉感,可年薪一百万也不是多难,那可是实打实的钱啊。

    他想知道,他是不是至少还拥有一段爱情。

    可她开始跟刘铮亮客气:“没事,你也想开点儿。结婚呢,就是找一个合适的家庭,合适的合伙人,就跟股份有限公司一样。”

    刘铮亮故作姿态地笑着接过话茬儿:“对,你看我这个合伙人破产了,而且也没有技术专利。合伙做生意,没有本钱,还要分割股份,这肯定是不健康的股权结构,也不利于长期发展。”

    她听出来刘铮亮这话有点儿不高兴,想敲打他,又不想刺激他,这话不说估计以她的秉性肯定憋不住:“今天这单我买吧,你以后用钱的地方挺多的。”

    认识的时候客客气气,分手的时候相敬如宾,大家都是小城市里考出来的体面人,再不高兴,也要活给自己看。你看,我现在变成大城市的人了,咱们要活得体面,别肉体进城了,精神还在城乡接合部。好聚好散,多体面。

    有时候,刘铮亮多想要一段撕心裂肺的爱情啊,什么叫撕心裂肺的爱情?就是一个蛮不讲理的老娘们儿跟你撒泼打滚,坐地上哭,随手操起什么东西就往你脸上扔,去你家把你家东西砸个稀巴烂,嘴里咒骂着:“你还老娘青春,王八蛋,你说你错没错?你错哪儿啦?你凭什么跟我分手,要分手也是我来说,你凭什么甩我!臭不要脸的,你给我说清楚。”

    这才带劲,才够味,这才是灵与肉的交融。你以为**过了就是爱情升华了,就是水乳交融了?爱情不是一见钟情,而是什么问题出现的时候,都拆不开打不散,就要那股子狗皮膏药撕下来带层皮的感觉。

    她还是太客气了,也太疏远了。

    把她送回家刘铮亮扭头走的时候,可能也就老天爷还能替他记得当时他是哭还是笑。如果是哭呢,那一定是因为即将构建好的至少看上去幸福的家庭梦想就这么彻底失去了;如果是笑呢,谁不想因为爱情而去拥有婚姻呢?

    刘铮亮又回头看了看她的背影,心里想:她需要一个婚姻,一个家庭,和一个是谁并不那么重要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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