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驾到!”
安静的春夜里,这略显尖厉的声音宛如长鞭破空而来,原本其乐融融的内殿气氛顿时为之一凝。
琉璃心头更是“咚”的一跳:终于来了!
屋里的几个人,包括两个孩子,都仿佛感受到气氛的变化,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安,只有武后依然神色自若地坐在榻上。抬头往外看了一眼,她的嘴角慢慢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随我迎驾!”
天色早已一片漆黑,廊庑下揺曳的灯笼,在匆匆而来的一行人身上投下了明灭不定的光影。武后带着众人迎到了跟前,李治才扶着窦内侍的手下了肩興,琉璃悄悄始头看了一眼,不由吓了一跳——皇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苍老了?
已近三月,李治身上却还裹着件黑狐披风,苍白的脸颊上仿佛染上了一层青色,眉梢眼角的皱纹更是刺目,将那份疲惫虚弱深深地刻进了这张面孔的每一个表情里。此时眉头微皱,脸色不虞,一股阴沉沉的暮气更是扑面而来。
武后却仿佛丝毫不觉,欠身行了一礼,上前两步便扶住了李治的另一只手,含笑问道:“陛下可用过晚膳了?”她的神色温柔平和,就像一位寻常妻室在迎接着自家夫君,又像是一位母亲在关怀着自家孩子。
李治点了点头,脸上多少也露出了一点笑意,目光却扫向了武后身后,待一眼瞧见琉璃,眼神更是阴了下去。
武后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笑着解释:“那是裴家六郎,陛下今年不是钦点了裴家儿郎人宫取火么?今日华阳夫人便带了六郎进宫。恰好阿刘也带了大娘过来,说起半年没见过华阳夫人了,自告奋勇去接他们母子,也好一道在我这里用顿热食。陛下果然是目光如炬,六郎小小年纪便是进退有度,果然是有福的孩子……”
她这里笑吟吟地随口说着家常,李治的眉头却皱得更紧,待进了殿内,才犹豫着道:“适才贤儿到我那里告了个罪,说他御下不严,身边的人不知怎地冲撞了两位夫人,惹得她们大怒。今日已晚,他不好再入内宫请罪,明日他会让太子妃过来,也好代太子向她们赔个不是。”
琉璃忍不住暗暗皱眉,李贤这是以退为进?听着倒像是她们打了太子的脸,转身又跑到武后这里来告状了。太子越是诚惶诚恐,她们便越是显得骄横无礼,甚至是在无事生非、挑拨离间!
武后歉然道:“我也听说了,原是有位东宫内侍对华阳夫人出言不逊,阿刘一时气恼,便教训了他一顿。此事原是阿刘的不对,那内侍再是无礼,她也该把人交给东宫处置,再不成,还有内侍省呢!怎能一怒之下就把人拖出去打了?不但太子难免多心,便是华阳夫人也是难做,适才我已经狠狠说过她一顿。既然太子如此上心,明日一早,我便让她去东宫请罪!”
李治脸色一缓,点了点头刚想开口,那边刘氏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饶命,天后饶命,臣妾再也不敢了,还请天后莫让臣妾去东宫,太子殿下绝不会饶了臣妾的,若是去了,臣妾只怕性命难保!”
这一下来得突然,李治顿时怔住了,武后更是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太子岂是不知礼数之人,你好好去赔罪,他岂能为难于你?更别说要你性命!你这般胡言乱语,叫旁人如何看待太子,如何看待我?”
刘氏吓得面色发白,“砰砰”地磕了两个响头:“天后明鉴,臣妾今日教训的内侍,乃是、乃是赵道生?”
李治和武后都吃了一惊,相视一眼,又同时默然扭过了脸去。还是武后先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板着脸开口问道:“你既然认得他,为何如此鲁莽行事?”
刘氏的脸色也极为尴尬,低声道:“不是臣妾鲁莽,那赵道生实在说得都不成话,不教训教训是决计不成的,却又不好交给内侍省处置……”
李治仿佛想到了什么,蓦然转过头来,武后却已抢先一步冷冷地问道:“他到底说什么了?”
刘氏的脑袋几乎垂到了胸脯上,声音也越来越含糊:“臣妾过去时,听见他正对华阳夫人说什么‘你别以为伺候韩国夫人的人都被灭口了,当年的事情就没人知道了’。臣妾又惊又气,只想让他赶紧住嘴,便让人……把他拖出去打了。”
此言一出,李治的脸上又是尴尬,又是气恼,又有些心虚,说不出的精彩纷呈。武后的面色却蓦然间变得一片雪白,声音也如冰雪般寒意浸人:“好,好得很!难怪你们一个个都轻描淡写,只说是东宫奴婢对华阳夫人无礼,阿刘打了他几下,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低头瞧着刘氏,轻声问道:“那奴婢,还说了些什么?”
刘氏低着脑袋用力摇头:“当时裴家六郎因被人拦着,哭得厉害,我哄了他几句,去得迟了些,就听见这么两句。”
武后目光一转落在了琉璃身上,声音愈发冰冷:“那就请华阳夫人告诉我,今日那奴婢为何会对你无礼?又问了你些什么?”
琉璃心里早已一片冰凉——果然又是这样!又要自己出面来揭出令皇帝最难堪的真相,让皇帝因此迁怒自己、记恨自己,然后恨屋及乌,断了裴行险的前程!其实武后真的多心了,就算没有先前与武家的亲事,自己在这种要命的时候,难道还敢为了一个病体支离的皇帝、一个已经恨自己入骨的太子,而违抗她的命令?
沉默片刻,她涩声回道:“启禀天后殿下,适才赵内侍是问了臣妾一句,当年在法常尼寺臣妾去拜别韩国夫人时,韩国夫人可曾与臣妾说过什么特别的话。臣妾如实相告,赵内侍却不大相信,臣妾也无可奈何,这才有了言语冲突。臣妾既不能取信于内侍,亦不能说服于他,是臣妾之过。”
李治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疑惑。武后也皱着眉问道:“法常尼寺?赵道生为何要问你这桩事,他到底又不信什么?”
琉璃心知躲避不开,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赵内侍似乎不大相信韩国夫人当日乃是病逝,疑心有人对韩国夫人不利。”
李治略想了想,猛然间醒悟过来,不由勃然大怒:“此等狗奴,用心险恶,正该打杀!”
武后却冷笑了起来:“好,好个赵道生!他居然能拦下你问这件事!他是怎么找到你的?难不成真是他要问你这件事?”
琉璃老老实实回道:“当时原是太子妃寻臣妾说了几句话,太子妃走后,赵内侍便过来了。臣妾所言不合他心意时,他也搬出殿下来威吓过臣妾几句……”
她的话音未落,李治已拂袖道:“岂有此理!正是这等搬弄是非的狗奴多了,才会让宫里如此乌烟瘴气!我看贤儿根本就不知此事。今日他原本是去我那里复命,后来听闻消息才匆匆赶去,回头便来领罪了,对这桩事也是意外得很。媚娘,你放心,我定然不会让这等居心叵测之人留在贤儿身边,你也莫要多想了!”
武后面无表情地抬眼瞧着李治,李治被她这么一看,脸上的怒色渐渐变成了尴尬,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才道:“媚娘,贤儿性子虽有些莽撞,却绝不艮如此糊涂的人,这宫里人多口杂,来回传话,好好的也就走了样。再说还有些人原是存心生事,上回我已重重罚过一回,看来还没让那些人长记性!回头我便会把东宫那些不安分的奴婢都打发了,断然不会让人在你们母子之间再挑拨离间,伤我天家骨肉亲情!”说着,目光往琉璃和刘氏身上一扫,神色极为凌厉。
武后若有所思地点头:“陛下说得是。华阳也好,阿刘也罢,原是寻常妇人,这口角之下记错了话,或是急切之中听错了话,或许也是难免。”
李治忙点头:“正是!”
武后淡淡地一笑:“说起来,还是陛下身边的人性子稳重,记性牢靠,更不会偏着外命妇。幸亏今日陛下打发了人过来回话,我也怕阿刘过去冲撞了太子,还特意令他跟阿刘走了一趟。”
她凤目微挑,扫向了伺候的官人:“阿福,你如今也长进了,胆敢跟她们一道糊弄我!如今你还不老老实实出来回稟,今日你到底听到了哪些话?”
人群之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圆脸内侍“扑”地伏身在地,声音里全是惶然:“天后恕罪,奴婢不敢欺瞒天后。”
武后冷冷地瞧着他:“那你还不说!”
阿福忙忙地点头,哆哆嗦嗦地回道:“奴婢原是最早进院子的,听到赵内侍在问华阳夫人:‘敢问夫人,韩国夫人当时既知贺兰敏之已犯大罪,就算想以命抵罪,她好好活着,日后柢命,岂不是比让夫人转为求情有用……’”
他的记性极好,几乎一字一句地将当时的问答复述了出来,连语气都学了个六七分。李治越听脸色越是难看,瞧一眼阿福,瞧一眼琉璃,眼里几乎能冒出火来。武后的面色却越听越是平静,最后更是不可自制地笑了出来。
李治吓了一跳,指着阿福喝道:“你个混账奴才,还不给我滚下去!”武后一面笑,一面摆手:“陛下怪他?是怪他不该说实话?陛下您也听见了吧,咱们的好儿子,大唐的好太子,如今不光是疑心我不是他的母亲了,他还疑心我杀了他的亲生母亲,这是一心一意要找到证据,以后好为母报仇呢!”
她笑得开心之极,在场的却是人人变色,李治更是几乎有些站不住了。琉璃心里也是一阵阵的发毛,就算这是武后一早就设好的局,此刻她的伤心大概也有几分是真的吧。一个做母亲的,被亲生儿子疑心到这个份上,就算心如铁石,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触动。只不过到了武后这里,就是她自己的伤痛,也是可以拿来利用、拿来算计的……李治上前两步握住了武后的手,几乎是祈求地叫了声:“媚娘!媚娘莫要如此!”
武后闭上双目,半晌才缓缓睁开,涩声道:“陛下,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想自己的儿子?我也盼着自己不过是多心……”
她用力挺直了脊背,转目牟瞧向搀扶着李治的窦宽:“阿窦,你这就带阿福去东宫,让阿福把今日听到的话一字一句说给太子听,然后问他一句:这话是赵道生要问的,还是他自己要问的!”
转头看着李治,她苦涩地微微一笑:“陛下,今日阿贤只要将赵道生交给阿窦处置,我就当这件事不曾发生过,如何?”
李治松了口气:“好,好!媚娘,我就知道你最是大度了!”
他的脸上那如释重负的喜意实在是太过明显,琉璃纵然对李治并无半分好感,不由也默默地低下了头去。
随着帝后面色转缓,殿内的气氛也渐渐松弛。恰好有人回报,晚膳已经备好了,武后便吩咐道:“阿刘,你先下去陪华阳夫人用膳吧。”
琉璃欠身谢恩,转身拉住了光庭的小手,这才发现他的手心一片冰凉。低头一看,光庭乌溜溜的眼睛里全是惶然,却强忍着一声也没吭。
琉璃心疼得只想把他抱起来好好安慰,却到底只是握紧了光庭的小手,带着他一步步地退了下去。
她听见身后武后长长地出了ロ气:“陛下,您也莫怪阿刘多事,我也是刚刚才晓得,裴家六郎和他家大娘子去年八月里便定下了亲事,大娘子日日戴着的那个项圈,便是库狄氏亲手送的。阿刘对六郎难免会上心些,这做母亲的为了儿女,原是唯恐不够周全的……”
琉璃心头一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恰对上了李治扫过来目光,那眼神里带着往常的厌憎神色,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难以遏制的狂怒,就好像她不是定下了一门亲事,而是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琉璃只觉得一股惊悸仿佛从脚底直冲上来,耳边一阵嗡嗡作响,好容易才咬牙跨过门槛。转弯,下台阶,上回廊……身后的墙壁终于一层层地将那道冰冷的愤怒目光隔绝开来。琉璃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竟在不停地轻轻颤抖——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个地方又出了问题?
光庭抬起头来,疑惑又委屈地叫了声:“阿娘!”
琉璃心头一酸,弯腰把光庭抱了起来。光庭也不说话,只是伸手紧紧地搂住了琉璃的脖子,把小脑袋深深地埋在她肩上。
后殿的暖阁里,晚膳早已摆好,大约是为了照顾两个孩子,还特意用了高脚大案和长条凳子。热腾腾的鹿脯羊羹摆满了整个案面,在寒食的夜里,那香气仿佛带着钩子扑鼻而来,便是热汤饼里的白色浓汤,看上去都显得分外诱人。
光庭毕竟还小,吃了三日冷食,骤然面对一桌热菜,脸上的委屈担忧很快便无影无踪,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武家大娘看上去对这一切早已习惯,一路上便是笑嘻嘻的,此时见光庭吃什么,便也要去拿,屋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琉璃却是压根就没有胃口,刘氏也很是有些心不在焉,若不是眼神不断往外乱瞟,那沉默斯文的样子倒像是彻底换了个人。
一顿饭堪堪用完,有小宫女快步进来,在刘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刘氏眼睛一亮,“腾”地站了起来:“当真?”
小宫女连连点头:“奴婢听得清清楚楚。”
刘氏闭了闭眼,嘴角的笑容如水波不可抑制地扩散到整张面孔,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武家大娘子立刻跳了起来:“阿娘,阿娘,有什么事?”
刘氏笑嘻嘻地摸了摸她的头:“自然是好事!”又向琉璃挤了挤眼睛:“夫人猜猜,东宫那边怎么着了?”
自然是犯傻了!琉璃心里微微叹气,抬头问道:“是不是太子不肯把赵道生交出来,自己担下了所有的罪名?”
刘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夫人怎么知道?难道你早就料到了?怪道这般沉得住气,我倒是担心得用不下饭了,夫人怎么也不早些说!”
琉璃又好气又好笑:“夫人言重。我才见过太子几面,怎么能料得到他会如何行事?不过是见夫人如此欢喜,才猜着大概是这么回事。”
刘氏笑着拍手:“华阳夫人真真是灵透,这下好了,咱们总算不用担心了!”
琉璃也笑了笑,刘氏对她的反应却显然不大满意,啧啧两声才道:“夫人倒是坐得稳当,你是不知,太子可不是什么好性的人,若是此次的事儿就这么过了,日后他恼将起来,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说完又凑到琉璃身边,低声道:“别说咱们,就是再了得再受宠的人物,不也照样……”手上比了个“咔嚓”的动作。
她说的难道是明崇俨?琉璃忍不住追问:“夫人,您说的是……”
刘氏撇了撇嘴角没有接话,突然转头瞧着武家大娘子叫道:“哎呀,我的小祖宗,你要喝汤怎么不把碗端好些,洒在身上可怎么了得!”
武家大娘子顿时不满地翘起了嘴:“我才不会洒,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满屋子人都被这一声给逗笑了,刘氏更笑得花儿似的。唯有琉璃笑完之后,瞧着自己未来的亲家和儿媳妇,心情之复杂,简直难以言表。
这屋里笑声未歇,刚刚出去的那个小宫女又跑了进来,对刘氏轻声说了两句。刘氏笑容顿时一僵,整张脸顷刻间变成了一张木雕的面具。转头看着琉璃,她整个人都显得失魂落魄:“天后,天后说,这一次,算了!”
琉璃也怔怔地转头看向了门外,心里却是半分也不意外。今日之事虽然蕴含的意味骇人听闻,但毕竟不可能影响废立,武后是何等坚忍的性子,在不能一击致命的时候根本就不会出手一一只是,照眼下这情形来看,离武后出手的时候,也不会太远了!所以她不用担心太子还能有心思、有机会来对付自己;她担心的,是武后的算计,是皇帝的愤怒,是自己也许已经无法挽回的某个选择……高高的食案上,原本热腾腾的饭菜已然凉透,几道肉羹肉脯都慢慢凝上了一层油霜,适才的鲜美,此刻看去是如此的令人腻味。刘氏却依旧直勾勾地瞧着这些饭菜,嘴里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是啊,琉璃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夜色越来越深,甘露殿各处的灯火一盏盏地点燃,又一盏盏地熄灭了。这犹带寒意的春夜,原是最宜高卧,只是这一夜,好些人却已注定无眠。
西殿寝室里,武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治熟睡的面孔,轻轻放下床帐,转身走出门外。她站在廊中出了一会儿神,向后摆了摆手,让人不必跟着,自己移步走向了侧殿边的耳房,还未走到门口,便听里头传来了几声“空、空”的咳嗽声。
瞧见窗纸上晃动的人影,武后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上前两步挑帘而入:“不是让你好好歇着么?你怎么……”待得一眼瞧见里头的情形,顿时便说不下去了。
玉柳的屋子里依然是一派简洁,几乎闻不到什么药味。屋角的小铜炉上放着五曲银扣边的青瓷水盂,水盂里温着的,却赫然是一个堆花龙柄凤首酒壶,淡淡的酒气从长喙状的壶盖里飘溢而出,将整间屋子薰上了一层中人欲醉的暖香。玉柳站在铜炉前,回头看着武后,脸上带着她最常见的清浅笑意,而在玉柳跟前,那两个小小的胡床,似乎和多年前也没什么分别。
武后不由一阵恍惚,只觉得依稀又回到最早认识玉柳的时候,那时她还是先皇跟前无足轻重的小小才人,玉柳还是熏衣房里备受排挤的小小管事,两人一个侍疾,一个熨衣,都需要熬夜。她胆子大,常常偷壶酒出来,两人躲在煎药的小屋里,说几句话,喝一口酒,不知不觉间,黎明前最冷最困的那段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不知不觉间,三十多年的时光也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她但凡遇到大事或是心里有所郁结的时候,总愿意跟玉柳说上几句的习惯,看来是怎么样也改不掉了!看着玉柳巳经明显斑白的头发,武后低声唤了句“阿玉”,嗓子突然有点发哽。
玉柳笑微微地上前几步,轻车熟路地扶着武后坐下,自己也在胡床上坐了下来,转身从酒壶斟出了一杯酒,双手捧到武后跟前。
武后接在手里,见玉柳又拿起了另一个杯子,忙道:“你的咳还没断,还是莫要喝了。”
玉柳从善如流地从另一个白瓷方壶里倒了些清水出来,端起杯子笑道:“奴婢以水代酒,为天后寿,祝殿下事事如意,无病无忧。”
武后微微摇头:“事事如意?世上岂有这等好事?倾我所有,得我所求,也就罢了,更何况去奢望无忧无病?你不如换个词吧。”
玉柳轻轻一叹,再次举杯:“那就愿天后殿下岁岁平顺,无悔无疚。”
武后眉头微扬,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只是落在玉柳灰白憔悴的面孔上,到底还是化为了无奈,停了片刻才道:“怎么?你觉得我这么做不对?难不成我这些年来,给他的劝告还不够多?结果如何?我给他看《孝子传》,他就敢注《后汉书》,唯恐世人不晓得外戚之祸;先是疑心我毒杀了他兄长,如今更出息了,竟疑心我不但不是他亲娘,而且还是他的杀母仇人!他也不想想,弘儿那般体弱,性子又仁厚,我如若要把持朝政,还有什么法子比让弘儿做皇帝、我来做太后更好?他若是我姊姊所出,那就更荒谬!这天底下,有谁能傻到毒杀自己的亲生儿子,好让跟自己有杀母之仇的孽障来做太子?我既然那般心狠手辣,又岂能容他活到今天!
“我就不明白了,我待他就算不如待弘儿尽心,却也不曾打骂亏欠过他,他怎会变得如此狂悖忤逆?倒像跟我有前世的仇怨,不管传言如何荒诞不经,只要对我不利,他竟然都会深信不疑!他既视我如仇寇,难不成我还要当他是骨肉?还是说,我既然给了他一条命,就该予取予求,就该伸长了脖子,等他日后来砍来杀?”
说到“杀”字,武后的柳眉微立,脸上虽不见有多少怒容,但那眉梢眼角的戾气却足以令人胆战。玉柳的脸色却是愈发平和自然:“不是!太子如此不孝,自然不配为君。殿下无论怎么待他,都是天经地义。玉柳只是平白有个傻念头,想问殿下一句,当年弘太子去世之后,天后您后悔过么?”武后脸色微僵,半晌无语。
玉柳轻声道:“奴婢觉得,殿下您是后悔了的。后悔为了两个公主的事跟弘太子生分,后悔没关注东宫,竟不知弘太子病体恶化到了那样的程度。所以那两年,你不提东宫,不见太子,旁人都以为殿下对太子不满,其实奴婢知道,您只是不愿想起弘太子而巳。如今事已至此,原是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奴婢有些害怕,怕殿下日后,还会后悔。”
武后断然摇头:“不一样,这回根本就不一样!李贤怎么配跟弘儿比?弘儿再糊涂,也是个孝顺孩子,听说我生气伤心了,他会惶恐,会忧虑。李贤呢?他只怕是欢喜还来不及!你当他这两年为什么独宠一个赵道生?还不是东宫那几个女人会劝他两句,只有那个赵道生,恨不能把我说成天下第一等的毒妇,把所有的流言都变成铁案,这才成了李贤离不得的知心人!
“如此也好,他不是愿意相信只有赵道生对他忠心耿耿么?不是愿意相信我铁石心肠么?我若不叫他知道什么是赵道生的忠心耿耿,什么是我的铁石心肠,也枉让他惦记了这么些年!”
玉柳瞧着武后冷若冰霜的脸孔,缓缓点头:“奴婢明白了。太子既然早已不认殿下是母亲,殿下自然也不再当他是儿子,既无亲情,便无悔恨,是奴婢多虑了。”
武后轻轻“哼”了一声:“知道自己爱多虑就好,也不知你是哪来的那么多操心!”她脸色微缓,低头慢慢喝完了杯里的酒。玉柳不急不忙地又续上了一杯,嘴里轻声道:“只是不知殿下想过没有,若是有朝一日,三殿下当了太子,又该如何?”
武后眉头一皱,放下了酒杯:“你到底想说什么?”
玉柳淡淡地一笑:“奴婢今日要斗胆多说几句。殿下身边也好,太子那边也好,聪明能干的人从来都是太多了些,为了自己的前程,人人都奋力推着主公往前走,瞧谁都是拦路石,又唯恐没机会显露他们的忠心。就这么你争我斗的,亲生骨肉才会渐渐不共戴天。可最后又如何?输的固然凄惨,赢的却也没什么趣味,更有甚者,大概就如今日华阳夫人说的那句,‘亲者痛,仇者快’!
“殿下,殿下您英明果决,凡事原是不用奴婢来操心,只是殿下待身边的人还是太过宽和了,他们的忠心里头,说不定什么时辰就会生出私心、野心来,这分心思若是用错了地方,却是比什么都更能生祸。就如赵道生,只怕他也觉得,自己对太子最是忠心不过……”
这些话隐隐间有种不祥的意味,武后顷刻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不要说了!你既然知道我待身边的人太过宽和,这些人里聪明人又太多,你这个痴心呆意的,还不给我赶紧好起来?你不过是风寒人肺,慢慢将养着自然能好,如今却在想着什么?你不晓得这病就怕忧虑重么?你老实告诉我,今日是谁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了?”
玉柳急忙摇头:“不是!没人跟我说,奴婢……”话未说完,她脸色猛地涨得通红,扭头便是一阵剧咳。武后忙帮她拍背顺气,好半晌这令人心惊的咳声才慢慢止住。玉柳喘息着抬起头,手里的帕子上赫然是一摊鲜血。
武后早听御医回报过玉柳的症状,此时亲眼瞧见,却依然觉得被那猩红刺得双目一阵生疼,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一字字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挪出去!”
玉柳低头将帕子收入墙角的布囊,轻轻摇了摇头:“殿下深恩,玉柳粉身难报,只是奴婢这病如今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若让病气过了人,岂不是更添罪孽?殿下若不放心让奴婢去宫中病坊,不如拨个小院给奴婢,每日让女医过来瞧瞧,只怕比这里人来人往的还要清静些。”
她的脸色平静温和,却自有一份不可动摇的坚定。武后瞧了她半晌,只能点了点头:“好,都依你。”
玉柳欣慰地笑了起来:“多谢天后成全。”
武后胸口憋闷,索性自嘲地一笑:“我说你今日怎么连礼数都不讲了,原来是想着就要离了我这儿,不用再怕我!不过你也莫高兴得太早,你倒说说看,我身边聪明人这么多,你这个痴人的差事,又有谁能顶?”
玉柳显然对此已深思熟虑过,毫不犹豫道:“婉儿。婉儿才华胜我百倍,为人聪明机警,难得胸襟开阔,不似寻常女子。如今她已被殿下打磨过两回,知道了个‘怕’字,过几日殿下再开恩让她回来,她定然会对殿下肝脑涂地。”
武后摇头道:“她就是太过聪明,胸襟也太过开阔,不是能困在宫室之内的。她能做的,你办不到,但你能做的,她也办不到。”
玉柳呆了一下,凝神细想,竟是良久没有开口。武后随手倒掉了杯中残酒,又自斟了一杯,口中道:“跟了你两年的那个团儿,看着也是个伶俐的,可惜岁数到底太小了。”
玉柳叹了口气:“团儿就是太伶俐了,曰后殿下还是要多敲打敲打她才好。”
武后抬眼瞧着她:“怎么,你竟再想不出一个人了?”
玉柳犹豫片刻,想开口说话,又摇了摇头。
武后奇道:“你想到了谁,难不成跟我还不好开口?”
玉柳苦笑道:“可不是!这个人奴婢原是多年前瞧着就合适,可殿下却未必如此看她,便是殿下觉得合适,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大可能入宫为官。”武后略一思量,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说,库狄氏?”
玉柳也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莫怪奴婢异想天开,殿下问奴婢的这件事,奴婢今日早问过自己无数遍,不知怎地,竟总会想到华阳夫人身上去。论聪明伶俐,她其实不如婉儿,或许还不如刘娘子,只是她这个人,看着谨慎周全,骨子里却有股痴气。殿下总说奴婢是痴人,大约痴人瞧着痴人,总觉格外亲切些。”
武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说得也不算错,她的确有些痴性,可惜在我这里,她连忠心都谈不上有多少,更莫说是痴气!”
玉柳犹豫着问道:“殿下难道还气恼她帮贺兰庶人隐罪,又替他求情的事?”
武后摇头道:“我又不是头一天认得她,她原是聪明过头也谨慎过头的人,如此行事,又有什么可稀罕的?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你也瞧见了,她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想做什么,你看得出来么?我原以为,纵然这个人心思深些,好歹她对我还有个‘怕’,谁知她痴性一发,居然连怕都不晓得了。这样的人,如何可用?”
玉柳低声叹道:“华阳夫人的性子的确是让人看不透。您说她图权也罢,图财也罢,图宠也罢,怎么都好说,偏偏她什么都不图,谁又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就如奴婢,这宫里有多少人说奴婢心机莫测,说看不懂奴婢的心思,也只有殿下才知道,奴婢哪有什么心思?不过是想跟着殿下平安度日而已。”
武后气得差点笑了出来:“你不用跟我这么拐弯抹角说话!你就这么瞧得上她?就不怕她面上无欲无求,心里其实已经怨恨上了我,所以才要坏我的事?”
玉柳也笑了起来:“殿下说的哪里话,奴婢自然也是怕的,怕华阳夫人藏奸,怕她这些年来心里对殿下已生了怨,直到今日听团儿转述了她对赵道生说的那番话,奴婢这才放了心。华阳夫人到底还是华阳夫人,谁不知道殿下和太子嫌隙已深,谁又不知道那赵道生是太子的什么人,在那般情形下,她居然依旧能真心为殿下着想,真心盼着殿下能母子和睦,总算我没看错她!”
武后的目光微微闪动,却没有作声。
玉柳又道:“殿下今日容奴婢斗胆再说一句,殿下母仪天下,让人怕您,让人求您,是何等容易之事!那遇到机缘,就到殿下跟前来表忠心、图恩宠的能干人,日后只会越来越多。倒是要寻个人出来,自己并无所求,却能重情谊守然诺,能真心为殿下着想,那倒当真是有些难的。”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惜,她当年怎么死活就瞧中了裴尚书?”
武后柳眉一挑:“可惜?怎么可惜了?莫说门第出身,文韬武略,就说私德,裴守约此番散尽金帛,这分慷慨满朝文武谁能相比?他前后两娶,均不置姬妾,天下男子又有几个能做到?库狄氏是何等谨慎的性子,在女眷里悍妒之名却如此响亮,归根结底,不过是旁人瞧不过眼罢了。你说她可惜,岂不知天下人都觉得裴守约才真真是可惜!”
玉柳瞧着武后,满脸纳闷,欲言又止。
武后“哼”了一声:“你不用稀奇,他这个人就是太好了,时时都好,处处都好,那便是假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陛下不是总舍不得裴守约的才干么,冷了他这些年,到底还是忍不住要重用他,抬举他。这一回更是恨不得用倾国之力来成就他的军中功业,好叫他一心一意地去辅佐太子!我倒要看看,在瞧见库狄氏跟太子起了冲突之后,在知晓裴家去年八月就跟武家定亲之后,陛下的这份爱才之心还雛持多久!”
她抬眼瞧着窗外的夜色,笑得清雅无比:“还有裴守约,若是知晓了他的这番前程都断送在了娇妻幼子的手里,我更想瞧瞧,他这张情有独钟、爱妻怜子的好面皮,又还能维持多久!”
玉柳不由哑然,怔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华阳夫人她……”
“我自然不会让她无处可去。”武后手上轻轻转动青瓷酒杯,那流转的匀净青色将她的十指衬托得愈发雪白晶莹,也将她嘴角的笑容映照得愈发温柔空灵:“你不是希望,她能接了你的差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