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花开时节。
随着御驾归来,冷清了两年的长安城在这个春天又恢复了往昔的繁华,从曲江池到乐游原,依旧是槐柳层染碧色,桃李争吐芬芳,而绿杨深处、杏花影里,却又添了无数打扮济楚的仕女郞君,花逐车动,香随人飞,端的是一幅太平盛世景象。就连半年前那场废立风波所带来的动荡和阴霾,也已在朝廷为新任太子举办的盛大春宴里烟消云散——长安人对于不愉快的往事,从来都没有太好的记性。
眼见快到寒食,家家户户都愈发忙碌,市并小民要置办各种应节的物件,官宦人家要摆设春宴招待宾朋,已然过了吏选的士子选人们则是呼朋引伴、踏春赏景。一时间,长安的各条主街上固然车流如水,各处高门出更是宾客如云。
当然也有例外。
延寿坊的古池边,那座著名的裴府这些日子里依然大门紧闭,门前车马稀少,全然没有高官府邸的模样。
寒食的午后,几滴细雨若有若无地飘荡起来。裴府的大管事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还未感叹这雨下得应景,就见坊门方向几匹骏马直奔过来,当先一个穿着紫袍,忙回头叫道:“是交河郡公来了,快开门!”
几个门子忙开了大门,紫衣人在门前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裴家奴《卜,跟着大管事快步走了进去,又有小管事招呼着后头的几个随从在倒座房内歇息,其余人等自然各归本位。唯有一个刚从洛阳过来的新门子探头看了看来客的背影,转头便问旁人:“这位,是什么郡公?”
被问的门子“嗤”地笑了出来:“你在洛阳两年,竟没见过麹郡公么?说来咱们这宅子还是他的手笔呢。他虽来得不算频繁,却是难得有长性的,咱们尚书最风光的时候,他一年会过来两三回,如今没人肯上门了,还是照旧如此,那话怎么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话犹未了,旁边便有人插嘴道:“可不是!还有那边府上的裴相公,咱们府上最风光的时辰,他没来凑过热闹,倒是咱们没人敢登门、人家又入了相的这会儿,谁都以为他不会来了,结果年节里他却大早就带着夫人上门,看着着比从前还亲热,这才是宰相风度呢!”他啧啧了两声,转头又问那年守门的门子:“说来还是你最有时运,前两年你在洛阳的时候,上门求见的人只怕踏破门槛了吧?”
那门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在那边守的是角门,只听说那裴相公来之后,前头收到的帖子和行卷,一日能装满一筐!更是门槛都被踩低了两寸。裴相公常来,上门的客人就愈发多了,只是后来……”
众人也是叹息不绝。其实阿郎第二次出征,要说风光原比第一回还风光,要说战果也是半点不差,两三个月便把突厥人打得落花流水,两个贼首叫杀了一个,活捉了一个,眼见着就要横扫北疆,平定战乱了,圣人却突然把阿郎召了回来。大伙儿原想着这回不定还有什么厚赏什么重任呢,谁知竟是无声无息,后来就连接替尚书去慰劳军卒的人都得了朝廷封赏,阿郎那边却依然是半点动静也无。京师人何等精明势利,府里可不立时便门庭冷落了?
想到这一年来的人情冷暖,几位门子又叹息了好一阵子,才各自散开。以有那年轻门子想着刚才瞧见的那张清俊面孔,心头总是有些疑惑一一那张脸怎么如此眼熟?不过自己在洛阳那边瞧见过的不过是下人伙计,跟郡公这样的贵人八竿子也打不着!
他忍不住探头又往外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伸手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记,都说做门子的一要有眼力,二要有记性,看来自己的眼力和记性,实在都很有问题……此时,外书房的东屋里,年轻门子惦记着的这位“贵人”却是大马金刀地箕坐在席褥上,满脸都是不耐烦:“你莫管我是从哪里得的消息,且想想该如何推辞吧!”
端坐在对面的裴行俭抬头瞧了麹崇裕一眼,嘴角带上了几分笑意。两年的战场烽烟和仕途沉浮,在他的身上似乎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连声音都是温润一如往昔:“我为何要推辞?”
麹崇裕惊讶地挑起了眉头:“为何要推辞?你当北疆还是一年前的情形?如今突厥人不但是卷土重来,而且势头更盛了!咱们这边却已是久战之师,疲乏不堪,除了程务挺还赢了两场,别的地方都是节节败退——这个月以来,好几个州府求援告急的消息日日飞递入宫!不然,你当圣人好端端的为会想起你来?
“偏偏朝廷如今又是国库空虚,军马不足,圣人那边……横竖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回多半只会给你个大总管的头衔,叫你去节制各路兵马。无兵无粮,你准备拿什么去打这一仗?难道想拿这个大总管的名头去吓死那些突厥人?”
裴行俭的神色依然从容:“用兵之道,千变万化,三十万大军有三十万大军的打法,十万边军自然也有十万边军的打法,何况克敌制胜,原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就算兵马略少些,又有什么打紧?兵马更加不足的仗,我又不是没打过。”
麹崇裕冷笑了一声:“你以为自己去的是西疆?在西疆,你裴守约的名头的确能当千军万马,加上那里山川林泉你都了若指掌,风雨变化也逃不过你的耳目,又能抵得十万大军。可西疆你经营了多少年,北疆你又去了多久?
“是,你在那边的事我也听说过,去年你粮车伏兵,打得突厥人再不敢接近唐军补给;又是什么雨夜移营,让几十万大军都把你当了神人。当日若能让你一鼓作气,自然什么都好说。可如今呢?去年那样的大好情形下圣人把你急召回京,又把你足足晾了一年,你当那些都督将军们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这回前去,只怕连几个副总管都未必指挥得动,还谈什么克敌制胜!”
裴行俭摇头笑了起来:“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没成算的人,说被召回便拍马回来,半分伏手也不会留!至于那些将军总管,程务挺、张虔勖原是我一手提拔的,另外几个就算桀骜不驯些,我还能被他们捆住手脚?不过是要多花些时日而已!我算过,去年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从调度军马到破敌用了三个月,这回我也不敢拿大,大约总要花上半年光景,才能平定这场战事吧。”
麹崇裕一怔,上下打量着裴行俭,却见他一脸平淡,仿佛说的不是一场处处艰难的大战,而是世上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旁人若是如此说话,自然是狂妄可笑到了极点,可眼前这人既然敢这么说,便是已有十二分的把握。
难不成一年前这厮就料到会有今天,早就做好了准备?这怎么可能?
裴行俭剑眉微扬:“怎么,你不信?咱们要不要打个赌?”
麹崇裕顿时像被针扎了一下,几乎没跳起来:“谁跟你打赌!”狠狠地呛了裴行俭两眼,他忍不住冷笑道,“不过,我倒是敢跟你赌另外一桩,就算你这次依旧能横扫北疆,最后的结果却也未必能称心如意!”
裴行俭点了点头,神色悠然地不知看向了何处,整个人仿佛已远在云外:“你说的称心如意若是指官职爵禄,那倒是不用赌了。裴某运数不足,爵禄有限,此生仕途已到尽头。”
麹崇裕不由倏然而惊,刚说了个“你”字,裴行俭目光一转看了过来,一双眸子竟是灿然生辉:“可那又如何!你我生为男儿,来这世上一遭,难不成只是为了要加官晋爵?且不说这纵横沙场是何等快意之事,就算是为了不负生平所学,为了身后的家族名声,眼下这时辰,我不去建功立业、报效国家,难不成还要坐守后宅,好平平安安地静等老死?”
眼前的眸子实在太过明亮,眸子里的光芒更是直剌人心,麹崇裕不由自主移开了视线,沉默良久才嘲讽地笑了笑:“看来,今日倒是麹某多事了!”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你我之间,何必说这种话?我再糊涂,也知道你是为我着想。眼下朝廷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如何,谁都清楚。圣人如今让我去往边疆,自然也不是为了给我美差。前车之鉴还在,我家恩师当年功高盖世,最后却是悄无声息病死军营,不就是因为处境尴尬,被人猜忌?如今我的处境比恩师更为尴尬,所受的猜忌只怕也远胜当年,日后纵然有再多战功乂如何?多半也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
“若是在二十多年前,我或许会如你所说,想法子推辞了事,横竖日子还长,韬光养晦,静候时机,未尝不是明智之选。可如今,”他轻轻一叹,笑容里多了几分怅然,“你觉得,我还等得起么?”
麹崇裕的目光一转,不由停在了裴行俭的鬓角上,半年不见,那里不知何时竟添了好些白发。他忍不住也叹了口气:“这也难说,就说苏老将军,他出征突厥时,可比你如今的岁数还要大,不照样也纵横沙场了十几年?再说苏将军出征之时,家中可不是这般情形!”
裴行俭的目光愈发幽深,半晌才慢慢摇了摇头:“我担心的,不止是这个。”
麹崇裕下意识地直起了身子,还未来得及开口,裴行俭已微笑着转了话题:“至于家里么,如今看来,我倒是不用太过担心了。”
他的笑容和语气里仿佛带着一种淡淡的凉凉的嘲讽,麹崇裕心里顿时一沉,斟酌片刻才道:“有些事我也听说过一二,那般情形下,原也怪不得阿嫂。”
裴行俭哑然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身为男子,本该护佑妻儿,说来都是我……是我考虑不周,才会让他们几乎陷于深宫险境,难不成我还要怪她随机应变,保住了自己和孩子。何况如此一来,无论前程如何,我也算是后顾无忧了,这种事,我是庆幸都来不及,又何谈责怪二字?”
麹崇裕疑惑地看了裴行俭两眼,见他的神色有些感慨,却并没有半分勉强,这才松了口气,点头叹道:“你报国,她保家,也是难为你们了!”略一犹豫,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劝道:“守约,我知道你只想做个纯臣,只是时局如此,事已如此,你又何苦白白担了这个虚名?”
裴行俭微微一笑,没有答话,一双眸子却明澈得仿佛可以照见世间一切微尘。
麹崇裕顿时有些泄气,自嘲地笑了笑:“也罢也罢,你是要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大丈夫,不比我这趋炎附势的俗人!”
裴行俭笑着摇头:“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人各有志,人各有命而已。裴某深受师恩,不敢或忘,此生只愿能继承恩师遗志,以战止战,擒贼擒王,令天下少些沙场白骨,世间少些孤儿寡母,也算是不坠父兄英名。至于子孙家族,我在吏部十年,自问不曾辜负天下英才,大约总能留些余泽,加上我裴氏传承千年,根深蒂固,这身后之事原是无须我来多虑。
“玉郎你却不同,麹氏一族在长安毫无根基,如今全族老少都是靠你扶持,你所谋所虑,自然处处以稳妥为先。所谓趋炎附势,我还不知,不过是委曲求全罢了!其实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面相贵重,福泽深厚,寿禄都会远胜裴某,大不了再忍耐几年,自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一飞冲天?麹崇裕心里“砰”地一跳,面上却只是淡淡地“喔”了一声:“是么?”
裴行俭笑吟吟地瞧了他一眼:“若不是如此,你以为我当年为何要处心积虑地交好于你?不就是打着有朝一日要趋炎附势的主意?”
他那时的种种做法,居然是“处心积虑地交好”?麹崇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笑道:“原来如此,麹某荣幸之至!若真有那一曰,少不得会好好‘报答’裴尚书你当年的知遇之恩!”
裴行俭淡淡地一笑:“那却是难了!”
麹崇裕只觉得这笑容和话语都好不刺耳,不由皱眉:“有什么可难的!”
裴行俭笑容微敛,语气里也多了几分郑重:“福寿本是天定,妄求固然是难,太过恣意却也不妥。玉郎,你前程远大,原是不必我来多嘴,只是你的性情到底还是偏激了些,日后若能收敛锋芒,少逞意气,自然能后福延绵……”
这话里的不祥之意更是浓郁,几乎是长别之前做些交代的意思,麹崇裕忍不住打断了他:“裴守约,好端端的你说这些话作甚?这不是平白咒我么?这里若是有酒,少说也要先罚你三杯!”
裴行俭怔了一下,突然笑了笑,手上不知怎么一动,案几上竟然变戏法般多了个酒囊,随即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两个酒杯。
麹崇裕看得眼睛发直:“你、你怎么还在书房里藏了这么些东西?”
裴行俭笑道:“这‘藏’字用得好!长夜漫漫,伏案劳神,自然要多藏些解忧良药,此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也!”说完拔开皮塞,倒了一杯,仰头喝了下去:“我先自罚了。”随即又倒了一杯,长跪而起,双手端给麹崇裕。
麹崇裕起身接过酒杯,却见这竟是个中原罕见的水晶琉璃高足杯,杯壁轻薄透彻,无论从哪里看去,酒水淡淡的琥珀光泽都清晰可见。他低头喝了一口,只觉入口清冽,回味绵长,忍不住点头叹道:“好酒!好杯!”
裴行俭扬眉笑道:“杯盏虽好,却不及烽烟壮烈、号角慷慨。便是为了好好喝上几场酒,我也该去万里疆场再走上一遭,是不是?”
两人相视而笑,不期然都想起了当年沙场解饮、月下对斟的情形,麹崇裕胸中也是豪气勃发,朗声一笑,抬手将整杯酒都喝了下去:“好,待守约你凯旋,我再请你痛饮一场!”
裴行俭笑着点头,正要开口,脸色突然一凝,似乎是在倾听着什么声音。麹崇裕忙也凝神听了听,果然听到窗外似有脚步声渐渐远去——难不成竟有人偷听?他心头一阵惊疑,再看裴行俭,却见他只是轻轻吐了口气出来,那张适才还飒爽如秋日的面孔,此时已是幽静如深潭,叫人看不出半分情绪了。
麹崇裕转念之间便明白了来者是谁,眼珠一转,起身笑道:“守约,今日我该说的也都说了,时日不早,也该告辞了!”
裴行俭看了窗外一眼,也爽快地站了起来:“多谢!”
麹崇裕沉默片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
裴行俭愣了愣,抬眼一瞧,麹崇裕的脸孔倒是绷得铁紧,眼里却分明憋着几分幸灾乐祸,他不由摇头苦笑起来。
待送走了麹崇裕,他转身回到书房,问了看门的小厮几句,又转了老大一圈,终于在孩子们的小书院里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天空依然阴沉沉的,雨丝早巳停歇,风里却犹自带着几分湿寒,琉璃穿着件湖色的单薄春衫,一动不动地坐在石阶上,怔怔地望着进门石上的那几个字,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行俭忙快步上前,弯腰将她拉了起来。琉璃的手早就凉透了,那股寒意仿佛冰针般从他的掌心里透了进去,顺着血脉直刺胸口,他只说了句:“你怎么……”胸口的万语千言便被冻成一团,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琉瓌蓦然回过神来,定定地瞧着裴行俭,没有作声。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里迷茫和眷恋更是浓郁得令人心悸。裴行俭胸口一阵发紧,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却听琉璃低声问道:“你大概什么时候走?”
她的声音分明比平日更为温柔平静,但落入裴行俭的耳里,却让他一口气几乎透不过来,沉默半晌,才低声道:“琉璃,对不住,可是,我不能不去。”
琉璃轻轻点头:“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其实有股岩浆般的躁动在不断积蓄;她知道在太子被废的那几天,他曾在书房整夜枯坐;她知道他一直留意着前方战事,她也知道他注定会再上战场,续写传奇……她所不知道的只是,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
或许,他将重复苏定方的命运,而自己,也将和义母一样,只能在长安默默地等他归来——这是自己嫁给他必须付出的代价,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了。
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仿佛顷刻间汇集成了一股热流,在琉璃的心里不住翻滚,她抬头瞧着裴行俭,张了张嘴,却只是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她知道?裴行俭身子微微一震,低头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她的眸子依然清澈,依然满满的全是信任和眷恋,那曾是他最喜欢的眼神,可此时此刻,却让他嘴里渐渐变得又苦又麻,连声音都不由艰涩了起来:“琉璃,对不住。”
琉璃摇了摇头。一年了,她再是迟钝,也知道自己在武后面前的步步退却,到底让他失去了什么。她当然可以跟自己说,她也是不得已,然而回头去看,这些年来,一直是他在信守承诺,远离宫廷,甚至都做好了常驻边疆的打算。而自己呢?自己却是从来都没能远离武家,这才让他一次次地落入了这样尴尬的境地!
她越想心头越沉:“是我太糊涂了,是我对不住你。”
裴行俭闭上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将琉璃揽在了胸口:“你要我说多少遍?那件事不怪你,只是命数如此。实在要怪,也只能怪我。琉璃,你从没有对不住我,一直都是我对不住你!”
命数……琉璃心里更是难受。这次回来,裴行俭似乎把一切都推到了他自己的“命数”上,对她不但没有任何责怪,反而比从前更好。可她又不是瞎的,书房里消耗得越来越快的清酒,他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她能看不见么?有时她简直会痛恨他这种把一切都埋在心里、扛在肩上的脾气,哪怕他骂自己一顿,两人大吵一架,也总比他这样微笑着白掉了一半头发要强!
因此,今天在书房外面,当她听到他笑着说要去沙场痛饮美酒时,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难过气恼,反而还隐隐地松了口气——只要他能这样笑出来,别的事又有什么打紧?此刻她的悲哀,也不仅仅是因为离别在即、因为舍不得,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茫然,毕竟,她所知道的这条路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可在尽头处,到底是什么在等着自己?更重要的是,到底有什么在等着他?
抬眼看着这张最熟悉的面孔,琉璃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那脸颊、那眼角。这么多年过去,手指上的触觉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但那暖暖的感觉还是一样的,就像他这个人,他的温暖,从来都没有变过。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指,放在脸颊上摩挲了两下,眼里的柔和几乎能溢将出来:“你放心,我这回过去,虽是得不到什么封赏,却也不会有半分风险,而且日后就算在这边,大概也不会有人再来算计你们了。只是,你一个人在长安,到底会辛苦些……”
一阵东风吹过,天空里的雨云散开了些许,几缕淡淡的斜晖从云层里穿透出来,在阴霾的天幕下勾勒出一片清明的光幕,也把琉璃眼里的眷恋映照得愈发清晰。裴行俭瞧着她的眸子,好容易找回来的那些话晤,顿时又有些说不下去了。
琉璃却突然问道:“大唐的军营里,让不让人探亲,有没有随军的家属?”
探亲?随军?裴行俭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又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酸涩。犹豫片刻,他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琉璃眸子一亮,整张脸孔都仿佛笼上了一层雨后的清透阳光:“那就好!”
裴行俭心底愈发刺痛,却还是笑了起来:“只是如此一来,咱们还得赶紧给参玄找个能干的娘子才好,军营里可是不好成亲的。”
对啊,参玄虚岁已经十六岁了,在长安城,正是最标准的适龄青年。琉璃的心思顿时转到了这件大事身上,皱眉道:“我这两年也一直留心着这事儿,可还真没遇上什么合适的。先前乱哄哄的人来得太多,如今却又太少,往往还别有所图。这么下去的确不成。要不,趁着节假,我也出去走动走动,多相看几个?”
裴行俭沉吟道:“我问过三郎,他不喜骄纵、娇痴的女子,最好能有才有貌,聪慧明理,言谈行事要爽利,性情也要温柔大方一些。”
他们爷俩居然正儿八经讨论过这个事了?参玄同学的要求还真是……够全面!琉璃几乎失笑:“哪里去寻这么十全十美的小娘子?”
裴行俭却道:“你知道随我一同去西域的那位王都护吧?听说他家有个女儿,今年也是十六岁,不但才貌双全,而且极为明慧,十来岁上就能持家待客了。你不妨留心留心,若是合适,倒是两全之事,只是、只是她的母亲……”
王方翼的女儿?王方翼她自然是知道的,出身名门,为人仗义,身世经历也颇有传奇之处,是裴行俭最欣赏的同僚。他家女儿若是如此出色,的确是一门合适的亲事。而且以裴行俭的性子,今日既然能提起此事,多半已考虑得极为周详,可他的语气却又怎么会如此犹豫?琉璃不由奇道:“她母亲怎么了?”
裴行俭叹道:“她母亲是上官家的长女,当年也是极有才名的,上官家出事之后,没几年就病死了。不然,王家有女如此,早被人踏破门槛了,又怎会待字至今?”
上官离洛!琉璃呆了一下,荚蓉宴上那个意态潇洒的青衣女子,在脑海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毫不犹豫道:“好,我会想法子去相看相看。”
裴行俭没料到她会答应得如此爽快,疑惑地低头看了她一眼。
琉璃低声叹道:“我认得她母亲!”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再说,旁人不清楚,她还不知道么,武后身边如今最得宠的女官,正是上官家的孙女!
裴行俭的眼里也慢慢地浮出了笑意:“那就好。”
琉璃点了点头。若是—切顺利,等参玄成了亲,她就可以慢慢把这个家交到小两口手里,到了那时,无论裴行俭去了哪里,她跟着去,也就是了!
长长地吐了口气,琉璃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云层不知何时又渐渐变得厚重起来,那丝丝阳光勾勒的金色光伞,转眼间便支离破碎,再也照不亮远处那片阴霾的天幕。不过,照不亮又有什么要紧?她伸手挽住裴行俭的胳膊,在心里用力挥了挥拳头——不管在远处,在道路的尽头,到底有什么等着他们,只要他们能够一直在一起,那就好!
裴行俭顺着她的视线凝望了片刻,感受到琉璃贴过来的柔软身子,嘴角弯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只是眼底的那抹笑意却像云幕下的阳光一样,不知何时已泯灭在这个春日黄昏的沉甸甸的灰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