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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 第五卷 云诡波谲 第014章 不速之客 不情之请

所属书籍: 大唐明月

    跳动的火焰中,黄麻纸剪成的串串铜钱和金银纸箔剪成的裙袄迅速卷曲变色,很快便悉数化成了灰白的纸烬。隔着火光与烟雾,修葺一新的安氏坟茔愈发显得气象肃穆。一阵西风吹过,不少纸灰被吹上了墓表、坟头,倒是给规整冷峻的墓园添上了几分烟火气息。

    琉璃默默祷告了几句,站起身来。大约是跪得有些久,她只觉得眼前微黑,心头一阵烦恶。好在一旁的小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三郎也嘟嘟囔囔的拜了好几下,起身后东张西望:“外祖母听见三郎的话了吗?”

    琉璃弯腰拉住了他的手,柔声道:“自然听到了,外祖母定会保佑三郎快快长大。”

    三郎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好奇地四下打量。前几日,库狄延忠打发人送了消息过来,他把家中墓园修整了一遍,又特意提到,安氏的坟头翻得甚是齐整。琉璃虽然晓得自家阿爷这番举动绝不是因为念着旧情,但是已听说,总要有所表示,正逢十月初一,索性便带着三郎来祭奠了一番——只是她如今毕竟是中眷裴宗妇,虽然平日不用处理太多族务,这十月朔的家庙祭奠却是马虎不得。这一日,她是整整忙了一个上午,眼见日过中天,才匆匆赶出城来。

    初冬时分,白昼见短。琉璃不敢多留,待烧完纸钱纸衣,熄了火头,便带着三郎往外走。下午的西郊墓地已是人踪罕见,阵阵西风卷过原野,枯草起伏处,只能看见一座座或齐整或残破的坟茔。琉璃索性抱起三郎,加快了脚步。好容易才走到停着马车的官道上,却见前面不太远处停着另一辆马车,两个戴着羃籬的女子正在登车。

    如今风气日益开放,女眷们平日戴的帷帽也越来越轻薄,这种将大半个身子都笼进去的纱帽已是少有人戴,琉璃不由多看了两眼,忽然觉得其中一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只是那辆马车似乎已等得不耐烦,人一上车便打马飞奔而去。

    看着那远去的一路飞尘,琉璃皱眉怔了好一会儿。那身影实在很像足某个熟人,她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像谁了!

    不过她的这点困惑,在踏入家门之后,便被两位不速之客带来的消息砸得烟消云散——“恭喜阿嫂,阿兄已经荣升司列少常伯了!圣人下了沼书,将阿兄在朝会上提出的长名榜、绘注法定为朝廷制度,待阿兄一回长安,就要主持铨选了呢!”

    看着眼前崔十三娘的如花笑颜,琉璃只觉得脑子有点蒙——裴行俭离开长安才几天?这么大的事说定就定了?

    与崔十三娘联袂而来崔玉娘笑容却多少有些意味深长:“大娘瞒得大伙儿好苦,前几日还跟十三娘说裴少伯只喜欢寻丹问药,不曾想,转眼间少常伯便干出了这样轰动天下的大事!”

    琉璃心里不由有些发虚,这件事她其实多少有所察觉。上月初四,本该在九成宫伴驾的李敬玄突然登门造访,和裴行俭在外院几乎谈了一夜。从那之后他便明显忙了起来,不是埋首书房,就是在外奔波,精神倒是一日比一日好。琉璃自然猜得到他在准备什么,也知道他在事情没有把握时不爱提及的性子,因此十三娘偶然问及时,下意识的便帮他打了个掩护,谁知转眼间他竟做到了这一步!

    想到他临行前对自己说的依然是看了几处宅院之类的琐事,跟自己待十三娘她们似乎也没什么分别,琉璃心头一时百味交陈,苦笑着摇了摇头:“玉娘明鉴,这男人家在朝堂上要做什么,我又如何能知!”

    她一面将崔氏姊妹让进堂屋,一面诚诚恳恳地问道:“多谢两位妹妹告知琉璃此事。只是十三娘适才说到什么选法,什么长榜,难不成有什么不妥?”不然的话,十三娘还好说,崔玉娘却是自重身份的人,如今等闲宴席都轻易请不动她,今日这样登门拜访,怎么都不可能是为了道声“恭喜”吧?

    崔玉娘垂着眼帘轻轻掸了掸袖子上的浮尘,头上那支点翠双蝶步摇的流苏微微晃动,在她的面孔上留下了一道道摇曳不定的薄影,声音也是淡淡的难辨喜怒:“大娘何必过谦?谁不知晓你和裴少伯坑倆情深,又深受皇后殿下信重,如何能与我这不知朝政的后宅妇人相比?横竖这消息一传回来,我那里就来了好些族人兴师问罪,不然大节下的,我和十三娘也不会过来打扰大娘了。”

    有人兴师问罪?什么事这么严重?琉璃只得又保证了一遍:“玉娘,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此事我当真是一头雾水。什么长榜短榜的,若不是十三娘今日提起,我听都不曾听过。为何这消息一传出就有人兴师问罪,还望五娘指教。”

    崔玉娘依然笑容清浅:“这是裴少伯提的铨选之法,大娘若是不知就里,我等就更是一头雾水了。我也不大明白他们为何那般气势汹汹,还说这什么铨选法是断了衣冠子弟们的前程,我琢磨着他们是不是弄错了?裴少伯自己就是官宦子弟,又怎么会做出这种自绝后路的事情?”

    她原本便生得贵气,这样惊心动魄的话从她嘴里娓娓道来,愈发显抖高深莫测。琉璃心里一沉,看着崔玉娘不动声色的面孔,想了想索性长叹一声:“此事的确有些蹊跷。按说外子性格沉稳,怎会无缘无故去得罪人?既然玉娘也不知就里,我也只有等外子回来再问一问他。至于有人问罪,唉,多谢两位妹妹提醒,明日起,我便闭门谢客好了。”

    崔玉娘神情顿时一滞,微微睁大了眼睛。

    琉璃只装作没看见。崔玉娘虽然口口声声不过问外事,却绝不是无知妇人,如此说一半留一半的吊人胃口,无非是想让自己着急上火,让自己去求她,她才好乘机提要求吧?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先比比谁更沉得住气!她微笑着举高了手里的杯盏:“不说这些了,两位妹妹难得登门,且尝尝找新做的莲子浆。味道虽然粗些,却是按着外子从张真人那里讨的法子做的,说是颇能清心润肺,滋养肌肤的。”

    崔玉娘的眉头果然皱了起来,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琉璃又笑容满面地指了指两人面前的果碟:“这果子里裹的是新鲜的桂花,味道也就罢了,那股子清香倒是有些提神散寒之效。如今霜气初下,阴寒渐生,倒是最宜此味,两位妹妹不妨品一品……”

    那桂花果做得小巧玲珑,金黄色的小小圆果装在青翠欲滴的荷叶青瓷碟里,颜色便有说不出的讨喜。只是听着琉璃滔滔不绝地说着桂花的各色妙用,崔玉娘的脸孔也仿佛慢慢映上了一层果碟的青色,坐在那里,手指尖都没动一下。

    琉璃的笑容却是愈发殷勤:“这桂花果可是不合玉娘妹妹的胃口?紫芝,快换个果碟,把新做的菊花糕拿一份上来。好叫两位妹妹得知,这菊花糕味道却是有些清苦的,所谓采菊东篱、悠然南山,取的是那分悠远之境,若还不了妹妹的法眼,我这还有荷花饼、梅花卷、杏子露……”

    崔玉娘再也忍耐不住,低头咳了好几声,看了十三娘一眼,皱眉微微摇头。

    十三娘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奈,含笑长跪而起:“不必劳烦阿嫂了,如今阿嫂便是拿了仙果来,我和姊姊只怕也尝不出滋味。说来都要怪我。玉娘姊姊今日到我家时,恰好子隆也托人送了家书回来,信上提及了阿兄荣升之事,对阿兄提的铨选法却有些担忧。姊姊也正担忧此事,和我商量了日也不得要领,我这才提议要上门来打扰阿嫂,没想到只是给阿嫂白白添了烦扰。”说完便郑重地欠了欠身。

    琉璃如何不知道她是在代人受过,忙起身还礼:“十三娘太客气了,自家姊妹,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只是此事我当真是第一回听闻,若有什么不妥,还请十三娘指点。”裴行俭的法子虽不是十全十美,但比起眼下选拔官员主要看出身、靠门路的老法子,总要强得多吧?她们是在着哪门子的急?

    崔十三娘语气多少有些犹疑:“子隆说,这法子周全是极为周全的,只是以考为主,而第一关考的就是律法政务,自然会得罪天下的衣冠子弟。”

    得罪了所有的官二代?琉璃吃了一惊,转念一想才明白过来。以前当官靠出身和门路,衣冠子弟自然最有优势。而按裴行俭的法子,所有的人都先要过笔试关,考的主要还是行政能力,他们的优势便荡然无存。裴行俭的确是想出了最公平的选拔法子,可这种公平,对享受惯特权的人来说,就是最大的不公。而衣冠子弟和他们代表的高官世家,是一股何等庞大的势力,以前那么多选官,都因为无法平衡他们之间的利益而被拉落下马,裴行俭如今要挑战的,却是整个高官世家阶层……她越想心里越惊,只能抬头看着崔十三娘:“那裴舍人的意思是?”

    崔十三娘看了看崔玉娘才轻声道:“子隆也没什么法子,只是想提醒阿兄一声,他的法子的确能革除眼下选制的诸多弊端。可是凡事欲速则不达。若是操之过急,只怕会惹来物议汹汹。毕竟似咱们崔家、裴家这般诗书传家的门庭不多,那些宗室新贵、豪门子弟,让他们与流外庶人同场竞技,比熟知律法,比评议时政,着实有些强人所难,他们若是恼羞成怒……”她低叹一声,收住了话头。

    琉璃点头不语。裴炎和裴行检一样都是科举出身,但衣冠子弟里像他们这样的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还是靠着父祖余荫步入官场。如今裴行俭阻了他们的路,他们岂能善罢甘休?想了半日,她也只能跟着叹气:“多谢十三娘提醒,待守约回来,我定会将裴舍人的好意转告于他。”

    崔玉娘轻轻“哼”了一声,头上的步摇晃得老高,再也掩不住眉宇间的那丝愤然:“大娘果然是个心宽的。如今圣旨已下,他们推行此制,便是得罪天下衣冠,退缩不前,便是有负圣望,所谓进退两难,莫过于此!裴少伯如今倒是名动天下,可真正推行起他这套法子来,只怕不知多少人会赔上前程!”

    原来如此!敢情她今天这一腔的盛气,是因为觉得裴行俭自顾着出风头,却拉上了她家夫君李敬玄同抗风险?难道她以为李敬玄那种人是裴行俭几句话就能蛊惑的?琉璃气极而笑,脱口问道:“不知玉娘可知,李相前些日子曾来过寒舍,与外子相谈甚久?”

    崔玉娘怔了一下,脸上多少有些不自在:“略知一二,相公说是过来询问张郎官的后事。”她似乎也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忙又补充道:“此事大娘都不知晓,我家相公就算过来,也未必知晓详情!”琉璃点头受教,又满脸诚恳地问:“那朝会之上,李相可曾提出异议?”崔玉娘脸色更是难看,沉默片刻才道:“当时裴少伯那般侃侃而谈,圣人又点头称是,他总不能生生拂了少伯的颜面,因此才附和了几句。说来此事这般要紧,裴少伯就算有心推行新制,也该缓缓图之,容大家商量个万全的法子。如此当庭上奏,却是连个退身的余地都没留下!如今又该如何是好?”

    万全的法子?要大家商量商量就能商量出万全的法子来,还用耽误这些年?琉璃心里叹气,想到李敬玄已是裴行俭的顶头上司,此后还要同舟共济,到底耐着性子点了点头:“玉娘所虑极是,此事的确棘手。只是你我对朝堂之事都所知甚少。外子虽然不才,却并非莽撞之人,李相更是天下闻名的博学之士,他们做事想来总有他们的道理。咱们与其现在就担惊受怕,自乱阵脚,还不如等他们回来,好好问一问再做打算,玉娘以为如何?”

    崔玉娘眉头依然紧皱:“圣驾说是初四出发,少说也要走五六日才能到长安!大娘家宅清净,自然不怕有人来打扰,我今日回去之后,只怕连个立足之地都没了!”

    琉璃好不纳闷,抬头看着崔玉娘:“那玉娘的意思是?”

    崔玉娘踌躇片刻,缓声道:“此事原是由裴少伯而发,自然也只能由裴少伯来扭转局面,大娘右是真忧心裴少伯的削程,不如先修书一封,好好劝一劝他。便是一时不能改弦更张,也当恳请陛下容他们缓缓而行,多加通融。横竖此事也不是第一回半途而废,圣人宽仁,此前便从未追究过。裴少伯若肯退一步,最多是一时颜面受损,可若是一意孤行,就算能得圣人一时欢心,将来也会后患无穷。就算看在子女的份上,大娘也该想法子劝他留条退路!”

    原来她上门来是打着这个主意!让自己写信劝裴行俭赶紧的主动退让,承担责任,省得连累了他们……琉璃心里冷笑,面上却带出了几分为难:“玉娘的好意,琉璃心领了。只是外子连上书之事都不曾与我提过,何况其他?今日两位的提点,我自会如实转告。不过外子性子倔强,认定之事,从来只求问心无愧,倒也未必会计较日后如何。”

    崔玉娘眉头一皱,正想开口,崔十三娘巳抢着笑道:“大娘说得是,其实子隆才真真是牛脾气,决定了的事不撞南墙绝不回头,也只能拐弯抹角慢慢相劝,让他自己想通。阿兄性子还好,阿嫂耐心多说几句,就算改不了阿兄的主意,也能提醒他行事周全些,莫结下太多仇家。毕竟阿兄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这么多家人族人,都还要靠他护佑呢。”

    琉璃看着十三娘赔笑的面孔,心头的火气消散了大半,却愈发沉重起来。十三娘虽然说得委婉,意思与崔玉娘却没什么不同,而她们的夫君,或许巳是大唐官员里最支持这套制度的人……她压住心底的情绪,深深地欠身行了一礼:“多谢玉娘指教,多谢十三娘提点。琉璃定当尽力而为。”

    崔玉娘似乎还想说什么,被十三娘轻轻扯了扯袖子,到底只是闷闷地还了礼。她的目光在屋里转了转,不知为何却落在了紫芝和小米的身上,打量了好几眼后,转头看着琉璃笑道:“还有件事,不知大娘是否知晓,因裴少伯此番建言深得圣心,圣人当日便赏了裴少伯两位宫人,听闻品貌出众,出身不凡。大娘这府里似乎不曾置过媵妾,此事只怕还是要早做打算才好。”

    琉璃心里“略咯噔”一下,御赐的宫女,出身不凡,还是这当口……她心头微乱,面上却半点不露,慢慢喝了口浆水,才抬头笑了笑:“是么?果然是皇恩浩荡。”

    崔玉娘眼里露出了几分惊诧:“大娘不知道么?这种人或心高气傲,或心机深沉,最是难缠不过,又有着那重身份,轻不得重不得,比寻常妾侍难教百倍。大娘还是莫要掉以轻心!”

    琉璃放下杯盏,笑得坦坦荡荡:“玉娘有所不知,外子性子古怪,便是单身未娶时,身边也从未用过妾婢之流。因此这些年我也不敢犯他的忌讳。圣人如今赐下宫女,我是不知该如何处置的,届时听外子的安排便是。”

    崔玉娘怔了一下,转头看了看十三娘,神色变得有些复杂,沉默片刻才自嘲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裴氏果然族风严谨,子弟端方,倒是我多虑了。说来我家相公也得了两位,我那里横竖人多,这两个若是还能听教,日后或是可以带着她们与大娘这边常来常往。”

    常来常往?嗯,四个可不是正好凑桌麻将?说来从今往后,自己也是“有妹妹”的人了。不过十三娘那里只有一个靠着她娘家的老“妹妹”卫,而自家这两个新鲜出炉的“妹妹”,来头却大得离谱。自己日后一定也要住人为乐,帮武后多找两个男宠……琉璃只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控制不住地四下发散,定了定神才笑道:“玉娘若能常来,倒是求之不得。”

    崔玉娘微微一笑,神色又恢复了惯常的矜持:“多谢大娘盛情。日后大咐若是有事,也不妨使人知会我一声。大家凡事有商有量,总是妥当些。”

    琉璃脸上也挂出了最标准的优雅微笑:“玉娘说得是,曰后少不得要打扰玉娘。”

    直到将这对崔氏姐妹送出了门去,她的笑容才彻底垮了下来,胃里似乎又有点什么东西在往上翻涌,只能紧紧皱眉压下了这股恶心。小米原是一直鼓着那张小包子脸,这时再也憋不住,走上一步想说点什么。紫芝却将她一把拉住,自己上前两步扶住了琉璃,轻声道:“娘子是不是又不舒坦广?燕姊姊已经到了两刻多钟,正在西厢房候着,娘子是现在让她进来把脉,还是先喝口水润润,过会儿再说?”

    琉璃怔了一下,自己怎么忘了这个茬?她苦笑着摆摆手:“让她进来吧。”

    微凉的晚风从半开的门窗间吹了进来,很快就吹散了客人们带来的那股浓甜香气。阿燕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不算好闻,却有让人说不出的安心。她的手指纤细而有力,那温暖稳定的指尖似乎也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琉璃心里翻滚的烦躁竟是渐渐平复了下来。

    足足过了一盏多茶的时间,阿燕才放开手,起身行了一礼,她的语气平静,眼里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娘子的身子好得很,脾胃没有任何不妥。阿燕过十天再来给娘子诊一次。这几日,娘子在行动吃食上都要小心些。”琉璃虽是有些心理准备,听到这一句,依然只觉得难以置信。

    紫芝脸上顿时绽开了惊喜的笑容。小米却叫道:“怎么没有不妥?娘子这几日胃口很是不好,今早便什么都没吃……”一语未了,紫芝已转头瞪了她一眼。小米吓得梧住了自己的嘴,眼睛咕噜噜转了好几个圈,看着神色古怪的这几个人,突然恍然大悟,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琉璃回过神来,看着小米迅速变得通红的额头,忍不住也微笑起来:“还要十日才有准信,谁都不许多嘴!”十天之后,他也该回来了吧,他原是一直念叨着要给三郎添个弟弟妹妹的,大概会得意于“天道酬勤”?只是这一回,他还会带回一个艰巨无比的任务和两个无法退货的美人……琉璃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无声地叹了口气:这里头若真的多了个小家伙,倒是个说来就来的急性子!

    她原以为这十天会格外漫长,没想到从第二天起,家里便迎来了各路亲朋好友。寻常之交如同僚下厲多是殷勤道喜,关系更亲近的如继母程氏以及几位裴氏长辈则是忧心更多,到了于夫人这里,索性成了义愤填膺:“守约好端端的管这闲事作甚?做得再好,也落不下什么好来;一个不慎,便会把自己填进去!不成,你一定要劝劝他,绝不能做这种傻事,他们师徒俩这样的亏还没吃够么?”

    琉璃苦笑起来,他们师徒俩要做什么,天底下有人能拦得住吗?

    转眼便是十月初十,响午时分,皇帝的銮驾带着无数车马浩浩荡荡进人长安,而在夕阳西下之时,永宁坊的裴府,也迎来了回家的男主人。

    琉璃牵着三郎,静静看着那个越走越近的男子,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眉目,却仿佛变得有点陌生——也许是眉梢多了些许飞扬,也许是眼神里多了三分锐气,也许是步子走得太快……琉璃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明悟,两年来,他其实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等着大显身手,等着力挽狂澜,等着建立他的不世功业!

    心里有点酸涩,有点茫然,她看见三郎欢笑着跑了上去,看见他像往日一样抱起了三郎,看见自己最熟悉的这两张笑脸叠在了一起。不知为什么,一切却仿佛隔着一点什么,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东西,蓦然拦在了自己和他之间。

    三郎笑嘻嘻地拉住了裴行检的幞头,一个劲地歪缠“阿爷带三郎去骑马好不好”,裴行俭却转头看了看琉璃,目光一凝,伸手揉了揉三郎的头:“时辰不早了,明日再去,阿爷有事要和阿娘说。”

    三郎看了看琉璃,又看了看裴行俭,一声不响地从裴行俭怀里溜了下来,几步跑到琉璃跟前:“阿娘,抱!”

    乳娘紧张地上来拉住了他:“三郎乖,阿娘……”

    琉璃摆了摆手,蹲下来伸手抱住三郎,怀里那热乎乎、沉甸甸的感觉,顿时填上了心头的那点空茫。三郎在琉璃怀里腻了好几下,原本紧紧揽住琉璃脖子的双手才松开了一些。母子俩相视而笑,琉璃亲了亲三郎的脸:“又是一身的汗,快去让乳娘给你擦擦,换身新衣裳,再来让阿娘看看,我们三郎长高点没有。”

    这一回,乳娘顺顺利利地牵走了三郎。三郎嘴里犹自在念叨:“穿有小老虎的,小老虎好看。”

    裴行俭微笑着将琉璃拉了起来,待进了上房,门帘一落,便双手扶住琉璃的肩头低声道:“琉璃,你别生气,这次的事,全都是我的不是。是我虑事不周,才让你担心了。只是我当真不是故意瞒你。你也知道,我的想法原是有些异想天开,圣人性子又谨慎,这件事拖了十几年都没定下章程。我原想着,这次还不知会商议多久,更不知结果如何,总要有些眉目了才好跟你说,不然岂不是让你白白担心?没想到,这一回,圣人竟是当庭决断了!

    “那天事情一定下来,我就想着要不要给你写封信,可再想想,能在信里写的话,旁人多半都过来跟你说了,若是说一半留一半,还不如回来当面跟你解释。琉璃,我这些天都没跟你提这件事,不是怕你拦着我,更不是怕你漏了口风,我只是怕你担心。结果到头来,却是让你更担心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都是我不好,下回,我下回一定不这样……”

    琉璃垂着眼睛没有作声,心里也叹了口气,这些天来她左思右想,其实气恼已消了大半。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不管答应过自己多少次,到头来真有事了,一定还是先杠着再说,他不愿让自己因为他的事情而担心——就像自己不想让他为自己的事烦心一样。开诚布公,凡事坦白,自己都做不到,又凭什么去要求他?她只是有点难过,自打回了长安,隔在他们之间的东西,仿佛越来越多……裴行俭凝视着她的面孔,眉头渐渐锁在一起:“琉璃,你到底怎么了?才几天,怎么瘦了这么多?这几天你是不是累着了?是不是有人来烦你?”

    琉璃轻轻吐了口气:“我没事,就是这几天上门的人多了些,亲朋好友该来的都来了,连李相的夫人都和十三娘一道来劝过我一回,说你这次是惹了大麻烦,只怕大唐的高官豪族都会恨上你。守约,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裴行俭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琉璃,你信不信我能把这件事情办成?你信不信,我不会有事,也不会让你、让三郎,出任何事?”

    琉璃认真地看着他,他的眸子里只有一片笃定到极处的清正平和,仿佛问的不是她信不信他能扭转几百年来的高门豪族把持吏选的局面,而是:“你信不信明天的日头还是会从东边升起?”

    想了片刻,她点了点头:“我信。”

    裴行俭慢慢笑了起来,在微暗的屋子里,这个笑容几乎有一种阳光般夺目的光彩。他低头吻在琉璃的眉心:“琉璃,你信我,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

    琉璃却有些笑不出来。他当然什么都能做成,问题不过是,他会怎么去做?她忍不住轻声问道:“这一回,我要帮你做些什么?”

    裴行俭松开手,笑微微地低头看着她:“你要做的,早都帮我做好了!这一回,所有的事我都已处置妥当,你只要好好在家里歇着,听我的安排就成。”

    都处置好了?自己只要听他的安排就好?那两个宫女,他到底是怎么安排的,难道问都不准备问一声自己的意见?琉璃心里微沉,刚想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了三郎的叫声。帘子一动,那小小的身影挣扎着扭了进来。乳娘在后头不敢放手又不敢用力地拉着他的一只手:“三郎慢一点,慢点。”

    裴行险笑着上前抱起了他。几个婢女也都挑帘而入,点蜡烛的点蜡烛,准备热水的准备热水,收拾食案的收拾食案,适才还一片幽暗的屋子,顿时变得亮堂堂的热闹无比。

    堂屋再次安静下来时,已是二更时分。三郎终于玩得累了,趴在乳娘肩头嘟嘟囔囔地离开了屋子。琉璃顺手将三郎留在屋里的几样玩具收拾进柜子里,正要转身,裴行俭从背后抱住了她,低声道:“琉璃,这次是我错,你怎么罚我都行,别再生闷气了好不好?”

    琉璃摇了摇头:“我没生气。”她只是不想说话——反正,他也不需要门己做什么事,说什么话!

    裴行俭的声音更温柔:“那就好,晚上我光顾着逗三郎了,没吃饱,你陪我用点夜宵吧?”

    琉璃心知他是注意到自己晚上吃得少,要哄着自己再吃一点。沉默片刻,她还是摇头:“我没胃口。你想吃什么,我去吩咐紫芝做。”

    裴行俭的声音里带上了叹息:“琉璃,我不喜欢一个人吃东西……”他将琉璃的身子转了过来,认认真真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明日早些让阿燕过来一趟吧,你的脸色着实不大好。”

    琉璃垂着眼帘笑了笑:“今天早上阿燕就来看过了,我没事。”

    裴行俭皱眉看着她,脸上突然露出恍然之色。想了想,他一言不发地拉着琉璃走到里屋,在便榻上坐了下来,看着她一字字道:“有件事,我回来便想跟你说的,结果混忘了。”

    他的神色里有种异样的郑重,琉璃心头一跳,只觉得嗓子有点发紧,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等着他的下文。

    裴行俭的目光仿佛胶在了琉璃的脸上:“今后这几个月,我都会忙于选制之事,有时会有应酬,有时会在外头过夜,有时可能还会行事古怪,甚至会惹出一些传言。但无论怎样,你都不许乱起疑心,不许胡思乱想,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来问我,决计不许闷在心里!”

    “你要信我,就一定要信到底!”

    琉璃抬头看着他,烛光映进了他的眸子里,正是她最熟悉的眼神,温暖干净,似乎还带点异样的明亮,她几乎被蛊惑般点头说了声“好”,裴行俭的眸子里渐渐满是笑意:“那你就是答应我了!若是你做不到,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琉璃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才道:“我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如今你说出来的话,我哪一句不信了?”

    裴行检目中的戏谑之色更重:“那我没说的呢?你就闷在心里胡思乱想?”

    琉璃多少有些醒悟过来,心头一眺,嘴上自是抵死不认:“我胡思乱想什么了?我明明什么都没想,你这样说,难道是信我?”

    裴行检笑着摇头:“算你会狡辩!本来是有桩小事,我适才忘记说了,圣人这次赏了我两个宫女,如今这一时半会儿的,我还不好打发了她们。不过你不用管,我都巳经安排妥当了,她们如今就住在偏院里,你平日不用理她们,来客若是提起她们,就让她们出来露上一脸,就当家里多了两个摆设。”

    摆设?怎么什么事情到了他嘴里,都能那么简单?琉璃怔了好一会孔才问:“这样就成?你、你不用她们……伺候?”

    裴行俭瞅着她笑:“我什么时候要人伺候过?”

    是啊,他什么时候让人伺候过!琉璃虽然也曾满脸笃定说过这句话,可听他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滋味。她心头一松,只是想起崔玉娘的话,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我听李相的夫入说,咱们这府里还没有媵妾,你如今又是四品的职位,按理该有四名,她们这种身份来历,难道不该给个媵妾的四位?”

    裴行俭摇头:“还是不给的好,有了这名头,她们日后还如何嫁人?”嫁人?琉璃瞪着裴行检,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提行俭轻描淡写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跟这两位阿监都谈妥了,只要她们安安分分地待上三年,之后或是回家,或是嫁人,都由她们,我还会资助她们些钱帛。”

    琉璃大奇:“她们不是御赐给你的么?难道还能回家嫁人?”

    裴行检眉头微挑:“为何不能?这种御赐的宫人,从先皇开始,多少臣工得过?多数自然是被迎回去做媵做妾,可也有被坚辞不收退回宫里的,还有被一顿好打剃光了头发的,圣人难道还能因为这种小事跟臣子计较?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们原是好人家的女儿,总不能白白耽搁她们一辈子,等过两三年诸事平定了,自然还得让她们回家嫁人。”

    这话的信息量实在有些大,御赐的宫女居然可以退货,甚至剃光头发搞成非主流?到底是大唐的天子太好性,还是大唐的夫人们太威猛?琉璃呆了好一会儿才道:“她们当真可以走?”

    裴行险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不信我说的话?”

    琉璃顿时回神,点头不迭:“我信!我当然信!我怎么不信了?”

    裴行俭笑得更愉快:“那你怎么一晚上神不守舍,饭也不好好吃,话也不好好说,心事重重的又不肯问,我想了半晌才明白是这么件事忘记说了。以前在西疆,多少人送过我美人,哪一回我会拿这种小事来烦你处置?如今你却这样胡思乱想,你这是信我?”

    琉璃心里暗暗叫苦,她怎么知道大唐的御赐宫女居然这么不值钱?总想着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而裴行俭如今最需要的就是皇帝的支持和信任,想着他就算一时不会动心,也要笼络住她们,给她们名分,让她们成为家里的一分子,这天长日久的……眼见裴行俭慢慢低下了头,笑容也愈发危险,她忙道:“你听我说,我也有件小事忘记说了!”

    “阿燕今天来给我诊过脉,她说,她说,三郎大概再过八个月就要当阿兄了。”

    裴行俭的脸蓦然僵住了,眸子却是越来越亮,突然伸手将琉璃紧紧搂在了怀里。那力道仿佛恨不得把她揉进怀里,却又小心得不敢多用一分力气,低低的声音里又是狂喜,又是咬牙切齿:“好,好!你居然现在才说!你居然现在才告诉我!你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你身子还好吧?难怪……果然是好小的一件事。若不是我想起了那一件事,你是不是今天晚上都不打算记起这件‘小事’了?”说到后来,声音又开始从牙缝里往外钻。

    琉璃心里发虚,谁让他把要动手革新选制那么大的事情都死死地瞒着自己?谁让他觉得御赐美人居然是件小事?嘴里只能支吾道:“跟你的事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不过是有些胃口不好,记性也就不大好了……”

    话犹未落,她只觉得脚下一虚,却是裴行俭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内室。琉璃心里一慌,忙叫道:“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你那么多事都能不记得,我怎么就一定要记得?你不能罚我!”

    裴行俭停下脚步,低头看了她一眼,满脸都是苦笑:“罚你,我如今还怎么罚你?你自然是真的不记得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先是忘记了告诉你那么大的一件事,你忘记告诉我这么件小事,又有什么稀奇?你若能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回,我就该烧炷高香去谢天谢地了,是不是这个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琉璃所有辩解的话,顿时都被噎了回去。

    裴行俭走进内室,将琉璃小心地放在床上,弯腰帮她脱了鞋子,自己也往床头一靠,让琉璃舒舒服服地窝在自己怀里,这才低声道:“我也刚刚想起,我好像还有一件小事忘了告诉你。”

    居然想找回场子!琉璃白了他一眼,简直不屑于接话。

    裴行俭笑得和煦无比:“咱们不是要买个宅子么?既然眼下要添人口了,不如索性就买个大的好的。我前些日子在延寿坊倒是看中了一处宅子,你若是不介意,我想这两日就去买了,让人赶紧收拾出来,年前就搬过去。”

    年前就搬家?琉璃迷惑地看了看他:“什么宅子?”延寿坊紧靠着西市,坊内富贵云集,倒是长安一等一的繁华之所。

    裴行俭微笑道:“那宅子就在延寿坊东南角,庭院正对着古池,风景园林之美,整个长安城只怕也没几家能比肩……”

    古池?琉璃脑中突然掠过一个印象,腾地坐了起来:“你、你说的,不是那座凶宅吧?”那是长安城风光最好的宅子,更是长安城凶名最著的宅子!从隋末到如今的几十年里,但凡搬进去的人家,家主长则两三年,短则三五月,便会一命呜呼,至今无一例外。古池凶宅的名头,只怕比裴行俭的天煞孤星还要来得响亮些!

    眼前这位天煞孤星的表情就像拣到了宝:“你也知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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